第壹千零二十五章 瘡頭
終宋 by 怪誕的表哥
2023-12-24 21:57
“開城門!”
“快!”
襄陽城門緩緩打開,壹具擔架迅速地被擡進城中,擔架上躺著的人身材極為高大,垂在那的壹雙腳大得驚人。
“快請大夫來!”
“丘先生呢?”
就在這隊伍後面,丘通甫極為狼狽地狂奔而來,連鞋都跑得要掉了。
“妳們……怎麽能將嶽父這麽擡,翻過來,翻過來俯著……快,盔甲卸下來。”
慌亂的士卒連忙依言照做。
有校將按著刀趕上來,轉頭瞪向街邊探頭探腦的百姓,吼道:“看什麽看?!滾開!”
沈重的金甲被擡起,擱在石板路上。
“單衣脫不下來,黏在背上了。”親兵喊道。
因為太恐懼,聲音裏已帶了哭腔。
“剪刀呢?剪刀呢?”丘通甫跪在地上,轉頭到處找剪刀。
有人拿出匕首,開始割開那已經完全黏在呂文德背上的單衣。
“嘶。”
丘通甫倒吸壹口涼氣,只見呂文德背上的瘡頭已經完全爛了,連著周圍那紅腫的皮膚也破開,膿水粘滿了衣服。
單衣壹掀,幾乎是整個背都破了。
就是這瘡頭,他用火針都不敢輕易挑破,卻在壹整夜的時間裏被呂文德那沈重的金甲磨爛。
“熱毒入體,鬼神難醫。”
八個字砸在丘通甫的心頭,他嚅了嚅嘴,卻不敢說出來。
熱毒他也說不清是什麽,也許是呂文德心頭郁結的怒氣,也許是冷酒生肉使內臟積毒,總之疽傷五臟筋髓,熱毒入體則心熱瞀悶,不治而死。
“快,擡進去……我……我來想辦法治……”
“快!”
這壹行人又匆匆趕向襄陽帥府,同時還留下了壹聲聲的喝令。
“六將軍呢?!快去請六將軍來!”
“……”
他們無比的恐慌。
因為病倒的人是呂文德。
世人怨他、罵他,但直到他真個病倒的這壹刻,才能發現他到底有多重要。
恐慌從襄陽街頭開始蔓延開來。
街邊那些被喝叱的百姓縮著脖子逃開,嘀嘀咕咕道:“敗了敗了,死了個天大的人物。”
城頭,望見這壹幕的襄陽士卒們交頭接耳道:“怎麽了?呂少保戰死了?”
有信使狂奔向城外的小船,喝道:“快!到臨安請禦醫,快!”
“……”
小小壹個潰爛的瘡頭,就這樣把恐慌散播開來,仿佛比瘟疫還要可怕,向整個趙宋社稷彌漫過去。
沒有人不解,沒有人會說“不過是個呂文德,至於嗎?”
過去的十余年間,壹個個不願依附賈、呂勢力的將帥全都被排擠打壓,大宋把呂文德視作唯壹的倚仗。
那麽,這個倚仗將要倒下去時,大宋朝野上下怎麽恐懼也不為過……
……
呂文煥摘下了頭盔捧在手裏,大步趕回襄陽帥府。
他走在路上時盡量保持著腳步穩健,不讓人看出來心中的驚慌。
但額頭上的汗水卻出賣了他。
終於,邁進大門。
“關門!”
呂文煥喝了壹聲,將手裏的頭盔往地上壹砸,雙手摁著頭皮用力捉了捉,深深吸了幾口氣。
他這才做好了面對壹切後果的準備。
轉到廊下,只見呂家的子侄、舊部站了滿滿壹院子。
“六叔!”
“六將軍……”
“都慌什麽?”呂文煥喝道:“大哥素來體魄強健,不過壹場小病,妳們幾個隨六叔進來。”
呂文德有十二個兒子,此時在身邊的有七人,呂文煥點了他們壹道進屋。
只見幾個大夫正站身外間低聲討論,內間,呂文德已醒了過來,正趴著榻上喝粥。
“老子……死不了。”呂文德竟已能夠說話,道:“老六妳留下……其他人……統統滾出去。”
“父親。”
“滾。”
呂文煥嘆了口氣,上前,在呂文德身邊坐下,端起那碗粥餵著。
自從呂家發跡之後,呂文德怕是有二十多年沒吃過這麽清淡的粥了,就是在軍中也是大魚大肉。
“呂家交給妳顧著。”
“大哥?”
呂文德閉上眼,因為疼痛眼皮都在抖,道:“大宋的精兵強將,沒幾個不是出自老子的部下……全是老子的人脈,妳有這份人脈……多打勝仗,早晚能掌天下兵馬……”
“大哥……”
“呂家交給妳了,老子從壹個炭夫走到這壹步不容易……答應老子,顧好呂家,別毀了老子壹生的心血。”
呂文煥沒有馬上答應。
這不僅僅是無上的榮華富貴,也是沈重的擔子。
呂家,這已不僅是直系的百余人,而且還包括旁系姻親、舊部門生,還有所有得利者,已經形成了壹個盤根錯節的巨大門閥。
這個門閥能給呂文煥帶來無比多的好處。
但從此以後,他也要保障所有人的利益,而且是保證他們擁有不低於眼下的滔天富貴。
“大哥會好的,背疽不是沒有人治好過,只要飲食清淡些……”
“答應我!”呂文德又低吼壹聲,像是壹頭受傷的野獸。
他奮力撐起身子,用布滿血絲的眼盯著呂文煥。
“沒有老子,妳還在安豐吃野菜,妳早餓死了……妳所有的這壹切,老子給妳的……”
呂文煥被他看著,眼睛壹酸,低下頭道:“大哥,小六答應妳。”
“好,老子兄弟子侄裏,就妳……就妳有點出息……”
呂文德安心了許多,重新趴下,又道:“但妳打仗……他娘的,妳不如老子,和李瑕談,壹定要拿回鄂州。”
“好,好,請大哥安心歇養。”
“不……老子親自和李瑕談,老子要親自和他談……”
……
襄陽城內外的戰事平息下來。
至少那屍橫遍野的戰場沒有三五日功夫是清理不完的。
但就像是海面,這種暫時的平靜之下必然還湧動著暗流,醞釀著下壹場風浪。
……
李瑕已然解圍脫困,駐紮在了隆中山大營。
解圍之後,耽誤了近月的許多奏書也終於能夠送到了李瑕面前。
才登基稱帝不久,正是國事繁重之際,李瑕卻離開都城這麽久,可想而知長安亂成什麽樣子。
房言楷只是看著這些文書就覺焦頭爛額。
甚至還有幾封加急的戰報,因封著蠟,連他也無權打開,只能由李瑕親自過目。
“陛下?”
房言楷目光看去,只見李瑕放下手中的戰報,眼神中沒有絲毫變化。
“是寧夏不好了,還是關中?”
“房卿壹個文官,還擔心起北面戰事來?”
房言楷大急,道:“陛下禦駕親征,元軍必然大舉來攻,臣豈能不憂心。”
他都這麽說了,偏李瑕還是不肯說北面的戰事如何,反而是將手裏的戰報放在燭火上燒了。
青煙冒起,房言楷壹驚,又問道:“這是……很不好?陛下是否立即回長安?”
“不急。”李瑕依舊不肯表露情緒,道:“等宋廷向我們低頭了再談回師。”
房言楷依舊不放心,拿起壹封文書,道:“陛下請看這壹戰的傷亡。如今將士疲憊、糧草不多,只怕再難威脅宋廷,而北面元軍……真不要緊嗎?”
“沈穩些。”李瑕提醒道。
房言楷是從縣官壹躍成為中樞之臣,處理實務可以,面對大事有時便不夠端得住。被李瑕壹點,連忙肅容。
“臣遵旨。”
“談談逼宋廷低頭之事吧。”
李瑕走向隆中山中的望臺。
房言楷小步跟上,道:“聽說,呂文德快死了?”
“嗯,宋廷壹定很為難。”李瑕眺望著遠處的宋軍旗幟,道:“這壹戰之後,蒙元必會責問、威脅宋廷。”
“必然如此。”房言楷道:“但元廷不論再怎麽責問趙宋,必不會真的出兵攻宋,而是先攻處在上遊且對他威脅更大的陛下啊。”
話到這裏,他也覺得自己提醒得太多了,就像是壹個老媽子。
但為人臣子就是這樣,須為君王面面俱到地考慮。
房言楷又道:“臣至今想到宋廷的議和之策猶覺氣憤,兩敗俱傷,何其不智!”
說來說去,與宋廷的仗不管打成什麽樣,其實都是虧了的。
對於李瑕而言,最好的辦法還是不與宋廷撕破臉,先滅了元,等到占據中原了再南下滅宋其實是輕而易舉的。
結果到好,宋元壹議和,壹場戰事過後,雖說是勝了,但面對蒙元的局勢卻更壞了。
“我並非擔心宋廷,而是在考慮宋廷對我們的威脅。”李瑕道:“反而是房卿,能說出兩敗俱傷,才是對宋廷抱了期望。”
“臣已對趙氏死心,只是對軍中傷亡痛心,恨宋廷不智。”
“妳換壹種思路……宋廷原先就是敵人,我們這壹戰就是為了把他打趴下,使他不敢再輕易對付我們。這麽想,是不是就好受多了?”
“陛下聖明。”
“那把他打趴了,不拿些好處回去,豈不是虧了?”
房言楷明白自己要做什麽了,道:“臣擬壹份條款,讓宋廷承認陛下的帝號、承諾不會興兵犯境。”
“不止如此。”李瑕道:“宋廷給過蒙元的,我們也得有,互市、歲幣,還有……嗯?呂文德派人來了。”
話到壹半,東面有快馬奔來,手中旗幟晃動,壹看就是從襄陽來的。
“看來他們服軟了。”房言楷不由松了口氣,希望宋廷早些求和,能讓禦駕盡快回師長安。
當然,也許是呂文德的訃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