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龍魚宴
死亡通知單 by 周浩暉
2018-9-25 18:41
到了晚上熄燈之後,424監舍的四人又湊在壹塊兒。杜明強把下午和邵師傅交流的情況給大家作個通告:“我已經說服了邵師傅。他願意幫我——不過我只告訴他是我自己要越獄,沒提妳們的事。”
阿山壹聽有點著急:“那我們怎麽辦?”
杜明強淡淡壹笑,道:“妳們只管跟著壹塊兒去,但我之前不能說——我要是說了妳們,這事很可能就成不了。”
平哥明白杜明強的意思。他點點頭道:“不說也好。先讓他上了這條船,到時候就由不得他了。實在不行的話,我們就把車搶過來。”
杜明強卻道:“必須要搶車——這是計劃的壹環。”
平哥等人都看向杜明強,不是很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於是杜明強又詳細解釋說:“行動的那天晚上,邵師傅的車因為出了故障,不得不停在監獄外的湖邊進行修理。這時我們四個正好從湖裏遊上來,搶了他的車,把他捆起來扔在湖邊的草叢裏。”
杭文治恍然輕拍手掌:“這個方法好,邵師傅不用受到牽連。”
平哥也道:“嗯。我們自己開車走,省得留下個尾巴讓警方咬著。”他原本甚至想過必要的時候殺了邵師傅滅口,不過礙著杜明強在中間,這事恐怕不太好辦。現在杜明強這般安排把邵師傅給洗白了,後者還能幫著和警方周旋周旋,倒也不錯。
卻聽杜明強接著說:“我讓邵師傅在車裏備了些現金和幾套工作服。到時候我們把車開出市外,找個偏僻的地方棄了,然後分了現金和衣服跑路。接下來大家就各走各的,自求多福吧!”
眾人聽完這話都默不作聲,料是在想接下來自己該如何行事。這天下雖大,但要躲開警方天羅地網般的搜捕又豈是易事?可是無論如何,能逃出監獄之外已屬萬幸。以後的路能走成啥樣,真的要看各人的造化了。
片刻之後,平哥打破沈默問道:“妳們有沒有商議好哪天開始行動?”
“暫定在下個周五,免得夜長夢多!”杜明強頓了頓,又道,“萬壹有什麽變化,下周裝貨的時候還能有壹次和邵師傅商議的機會。”
“別再變化了。就在下個周五!”平哥做出拍板的手勢。這種事情商議好了就不能拖,而且監舍現在還空著兩個床位,萬壹安排了新囚犯進來,那又節外生枝了。所以必須越快越好!
阿山和杭文治也沒什麽不同意見。接下來四人又針對行動中的細節部分進行了商談。他們都是心思縝密之輩,壹輪輪地磨下來,計劃也越來越完備,幾無滴水之漏。不過這種事情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真到了實施的時候能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概率就不錯了。大家都清楚這種局面,但他們每個人也都有要為之壹搏的理由。
平哥在監獄中蟄伏了多年,本來已無意再涉江湖。但外面的世界忽然間風雲變幻,壹直壓制著他的鄧驊居然死了。這讓平哥沈寂已久的內心又悸動起來,他要出去,趁著自己還沒有老去,他要重新打出壹片天下。
阿山則沒有平哥那樣的雄心壯誌,他越獄的原因就是想保住自己的壹條命而已。因為只要困在監獄裏,那樁積案就是他永遠無法掙脫的枷鎖。前壹陣他把那案子栽贓在黑子身上也是冒險之舉。張海峰那邊當然會把這事操作得死死的,但復審的權力終究在刑警隊那邊。到時候搞不好還會弄巧成拙,引火燒身!所以現在有機會逃走,無論如何也要試壹試!
杜明強要越獄的理由看起來不那麽充分。畢竟他是這四人組裏唯壹的短刑犯,越獄這事帶給他的風險和收益似乎不成比例。平哥對此也曾有過質疑,杜明強卻只是笑而不語。後來平哥也不多話了——不管這小子什麽目的吧,有他作為同伴總比作為對手要好得多。如果問多了,他忽地改變主意可大大地不妙。
作為這次行動的發起者,杭文治越獄的決心自然最為堅定。他蒙冤入獄,被判了無期,而家中老母親又重病不起……這壹切都足以讓人深信:只有越獄才是他沖破壓力的唯壹出路!
這壹夜沒人睡得踏實。計劃既確定下來,便意味著他們已然沒有退路。壹個星期之後,他們的命運必將走向壹個轉折點。是天堂,還是地獄?每個人都在這番難蔔的猜測中輾轉反側。
好在第二天是周六,沒有生產任務,所以頭夜休息不好對大家也沒什麽影響。只有杭文治看起來要苦惱壹些:當別人放風活動的時候,他卻被管教叫走了。個中原因早已不是什麽秘密:定是張海峰又叫他去給自己的兒子輔導功課。
杭文治隨管教來到張海峰的辦公室,張天揚果然已在等著自己。於是兩個人便立即開始討論這壹周攢下來的疑難習題。張海峰對杭文治已足夠信任,他特意去監區巡視了壹趟,以給兩個人創造清靜的學習環境。
臨近午飯的時間,張海峰帶回了三份工作餐,大家就在辦公室裏吃完。吃飯的同時張海峰檢查了壹下兒子的學習進展,情況令他頗為滿意。於是他便用獎勵的口吻對兒子說道:“壹會兒吃完飯妳自己去前面院子玩會吧。不準調皮搗蛋,也不準往後院監區那邊跑。”
張天揚欣然歡呼,三口兩口把飯扒拉完,壹人下樓玩耍去了。等兒子走了之後,張海峰對杭文治說道:“有些情況我要向妳了解壹下。”
“您說。”杭文治放下手中的筷子,身體坐直。
張海峰“嗯”了壹聲,繼續吃自己的飯,同時很隨意地問了句:“杜明強這兩天的情緒怎麽樣?”
杭文治無聲地笑了,反問:“您何不直截了當地問:他心裏是不是仍然充滿了仇恨?”
這話準確地點中了對方的心思。張海峰壹怔,擡頭看向杭文治,後者居然也直楞楞地看著他,目光毫無避諱。
張海峰的臉色有些變了,他慢慢地咀嚼著嘴裏的飯菜,半晌之後才沈沈問道:“妳什麽意思?”
“那天在禮堂裏,我聽到了杜明強對您的威脅;我也很了解杜明強是個什麽樣的人。而且我還知道……”杭文治瞇起眼睛,語氣中透出些許調侃的意味,“您害怕了。”
張海峰萬萬沒想到對方竟會說出如此放肆的話語,他勃然大怒,把筷子往桌上壹拍,咆哮道:“杭文治,我看妳是聰明過頭了!”
杭文治卻並未被對方的態勢嚇到,他悠然將身體靠向椅背,道:“我並不聰明,只是您不太明智而已。我如果是您,就絕不會去招惹杜明強這樣的人。他是個短刑犯,和其他犯人是不壹樣的,您在這裏再厲害,也治不了他多長時間。”
“我治不了他?!哈哈!”張海峰怒極反笑,“好,就算我治不了他,我治得了妳嗎?我就奇怪了,妳們壹個個憑什麽這麽張狂?難道妳也忘了?妳自己是個什麽身份?!”
“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杭文治把眼鏡摘在手裏把玩了壹會兒,然後他竟然對張海峰說,“您治不了我。”
張海峰瞪大眼睛看著杭文治,像是在看壹個從未認識過的陌生人。就在這短短的幾分鐘之內,此人的神態和氣質已經有了翻天覆地般的變化,現在他正從桌上拿起壹張餐巾紙擦拭著鏡片,那悠閑的態度就像是個在辦公室裏喝著咖啡的白領。張海峰實在無法理解:這個素來卑微懦弱的苦囚,他這番悠閑的資本到底從何而來?
杭文治把眼鏡擦完重新戴好,他的目光似乎也因為鏡片的潔凈而清亮了許多。然後他開始解答張海峰此刻的困惑。
“您應該知道,我是因為搶劫罪進來的。”他用壹種平淡的口吻講述著自己的故事,“有個女人,她欠了我很多錢。我找她索要的時候動了刀子。因為我對此前的債務關系無法舉證,所以才被定了這麽重的刑期。”
這些事情張海峰當然知道:也許這小子是有點冤,可現在還說這個有什麽用呢?妳已經到了這裏就該認命,好好適應新的環境才是正途。他的目光長時間駐留在杭文治臉上,懷疑對方是不是心理壓力太大,以至於腦子出了點毛病?
不過杭文治顯然有別的想法。他忽然笑了笑,道:“如果有壹天這女人承認她欠過我的錢,那我的罪名就不能成立了,對嗎?”
張海峰終於聽出些名堂,猜測道:“那女人悔悟了?”
杭文治擡手推了壹下鏡框,說:“您想得還是有些簡單。事實上是我控制著那個女人,我讓她報警,警察才來抓我;同樣,如果我讓她翻供,她就會翻供,然後我就能從這裏出去了。”
對方說得越明白,張海峰卻越糊塗。他只覺得雲裏霧裏地,混沌壹片。
而杭文治還在喋喋不休:“所以妳治不了我,就像妳治不了杜明強壹樣。”
“妳們做假案?”張海峰暫時只能得出這麽個結論,他的腦子飛速地轉了片刻,漸漸沈下心來,他知道自己不能總跟著對方的思路走,這樣太被動了,必須穩住陣腳展開反擊。想到這裏,他便冷冷地說道:“我要向相關部門進行通報。不管妳懷有什麽目的,請先離開我的監獄,這裏只收留應該收留的人。妳和那個女人之間的事,去跟刑警隊的羅飛說去吧。”
“如果我真的見到羅警官,那我要說的可不止這壹件事。”杭文治把身體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道,“我還想說說小順的死,還有妳加在黑子身上的那起命案。”
張海峰的心壹沈。他知道自己碰上了壹個難纏的對手,不幸的是,自己的軟肋已經被對方攥在手心。而另有壹件事情更加可怕:他至今也不清楚這只披著羊皮的狼到底想幹什麽。
“妳為什麽不問問我的目的?我為什麽要做壹個假案,把自己扔在這個鬼地方?”杭文治替對方把這個問題拋了出來。
張海峰用沈默等待著。對方既然自問,那必然會有自答。
果然,片刻之後杭文治就按捺不住了,他微笑道:“妳應該問我的,問了之後妳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緊張。因為我的目的和妳的利益正好是壹致的——我們其實是同壹條戰線上的戰友。”
張海峰“哼”了壹聲:“那就別賣關子了,把話說透吧!”
“我到這裏來只有壹個目的。”杭文治的眼神忽然壹凜,竟閃出壹絲魄人的兇光,然後他咬著牙說道,“我恨杜明強!”
這個答案太過突兀,讓張海峰有些不著頭腦,他只好又問了壹句:“為什麽?”
杭文治卻不願多說了,只道:“為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倆現在有了共同的利益。”
“笑話。”張海峰冷冷地駁斥對方,“我和妳有什麽共同的利益?”
“妳肯定不想讓杜明強離開這裏,因為杜明強對妳已經恨之入骨!”杭文治不緊不慢地說著,“妳毀壞了他最心愛的物品——那張CD。妳不知道那東西對他有多重要!他永遠不會原諒妳的,他會報復。而他的目標就是妳的寶貝兒子。”
張海峰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壹下。他的目光落在了不遠處的桌面上,那裏鋪著兒子的作業本,看著封皮上的那幾行字,杜明強那咬牙切齒的聲音仿佛又在他的耳邊響起。
“芬河小學五(2)班,2號樓203房,張天揚。”
杭文治的目光順著張海峰而去,然後他歉然地咧了咧嘴:“對不起,我並不是故意讓杜明強看到這個地址的。天揚是個好孩子,我也不想他受到傷害。”
張海峰的雙手攥成拳頭,重重地敲在桌面上:“有我在,誰也傷害不了他!”
“妳真的不了解杜明強。”杭文治沈重地搖著頭,似乎在替張海峰感到悲傷,“但妳至少聽說過他做的事情吧?當他想要殺壹個人的時候,還從來沒有失敗過。”
張海峰沒有說話,但他釘在桌面上的拳頭卻已在微微顫抖。是的,他聽說過杜明強的事情,據說對方就是那個網絡瘋傳的可怕殺手Eumenides。也正是因為如此,羅飛才會把這個人送到自己這兒來。他自己並不懼怕對方,可是,當兒子也要被拖入這個戰場的時候,他便無法控制發自內心的惶恐。
杭文治這時伸出壹只手來,握住了張海峰的拳頭:“我可以幫妳阻止他。”
明明知道對方是在誘導自己,可張海峰還是無法自拔地陷了進去,他不得不問道:“怎麽阻止?”
“很簡單。”杭文治的身體進壹步湊近,然後他輕輕吐出三個字來,“殺了他。”
“什麽?”張海峰不可理喻地看著杭文治。後者松開手,把身體又靠向椅背,說道:“這是妳的地盤,妳能做到的。”
“妳開什麽玩笑?”張海峰瞪著眼睛,“這是監獄,不是私人刑場!”
杭文治在鏡片後面翻了翻眼皮,目光倏地變得犀利起來:“我可以幫妳。”
“妳能幹得過他?”張海峰根本不信,“妳就別給我添亂了!況且小順剛死,我已經焦頭爛額的。這要再出什麽事,沒準我自己都會被送進號子裏!”
“張頭,妳理解錯了。我只是幫妳找個殺他的理由。妳殺了他,不僅不會有麻煩,而且是大功壹件。您甚至可以重新獲得調動的機會,到局機關繼續去追求美好前程。”
張海峰的心怦然壹動。他沈默了壹會兒,目光則再次遊離到兒子的作業本上,最後他終於問道:“妳能找到什麽理由?”
“越獄!”杭文治胸有成竹地笑道,“您覺得這個理由足夠充分嗎?”
天子山莊別墅區——整個省城最尊貴的私家領地。這裏的每壹幢豪宅都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而中央水景北側那幢最氣派的三層別墅正是鄧驊的家庭住所。
壹對母子正手牽手走下別墅門前的臺階,壹輛黑色的小車早已在不遠處靜靜等候。駕駛座上的男子從車裏鉆出來,他快步走到那對母子身旁,輕聲說道:“夫人,請上車吧。”
女子閉起眼睛,無聲地嘆了口氣。她正是鄧驊的遺孀,也是這幢別墅的女主人。當她看到鄧箭的時候,眼神中便又恢復了幾分生氣。不管什麽時候,兒子總是母親最大的財富,只要這筆財富沒有失去,母親就有充足的理由好好地活下去。
母子倆手挽著手,相互攙扶著向停車處走去。阿華搶兩步上前幫他們打開了後座車門,待鄧氏母子上車坐穩之後,阿華關上後門,自己繞到車頭鉆進了駕駛室。
鄧箭雙手扶著前排駕駛座的椅背,湊著腦袋問阿華:“華哥,國外那麽好,妳怎麽不和我們壹塊走呢?”
阿華略微壹楞,笑道:“我就不用去了——國外已經有壹個大哥哥在等著妳們,他會照顧妳們的。”
鄧箭眨了眨眼睛,又問身旁的母親:“國外是哪個哥哥?”
鄧妻柔聲道:“大揚哥哥,妳很小的時候見過他,還記得嗎?”
“大揚哥哥……”鄧箭的眼神有些迷茫,他在記憶中搜索了壹會兒卻沒什麽進展,只好去問阿華,“他和妳壹樣厲害嗎?”
“他可比我厲害多了。他是斯坦福大學的博士。他會帶妳去念最好的學校,教給妳很多很多有用的知識,妳以後會成為壹個科學家。妳不是壹直都想當科學家嗎?”說話的同時,阿華已經將車駛出了天子山莊。前方的大路通往省城機場。
鄧箭凝住目光,他開始想象這個比阿華還要厲害的大揚哥哥,開始想象即將到來的全新生活。
這時卻聽鄧妻說道:“阿華,妳也可以走的——為什麽不和我們壹起走?”
阿華搖搖頭:“我去幹什麽?那邊根本不適合我。大揚會用他的方式保護妳們,妳們不用再擔驚受怕地過日子,這不正是妳想要的生活嗎?如果我去了,反而會拖累妳們。”
鄧妻不說話了。的確,經歷這麽多風風雨雨之後,她已經無法分辨阿華究竟是在保護他們,還是在破壞他們正常的生活。
片刻的沈默之後,阿華幽幽地說道:“我現在終於明白,鄧總當初為什麽要把我們兄弟幾個分開,而且還不允許我們私下來往。”
“嗯?”女人看了他壹眼。
“鄧總是在給妳們娘倆安排後路。我們幾個分得越遠,妳們以後的選擇面就越大。就好比現在,不管妳們想要什麽樣的生活,都能夠找到值得信賴的人。而我只是妳們的壹種選擇而已,妳們要離開了,又何必留戀?我自然會找到我的歸宿,當鄧總選擇我當貼身保鏢的時候,這個歸宿就已經確定了。”
女人無聲地看著阿華的背影,他的雙手握在方向盤上,堅實有力,對前路從不會有任何的猶豫。只是在他右手的手腕上,那串佛珠卻始終搖擺不定。
女人知道自己無力改變這個男子的軌跡。她只能苦笑了壹下,換了個話題問道:“阿治呢?我們要走了,他也不來送壹下。”
阿華斟酌了壹會兒,說道:“他不方便過來。鄧總送他走的時候交代過,以後沒有特殊情況,不可以再和龍宇集團的人有任何接觸。”
今天還不算是特殊情況嗎?女人在心中想著,不過這話終於沒有說出來。
兩小時之後,阿華把鄧箭母子送上了前往美國的飛機。他肩頭的壹副重擔終於落了下來。大揚,這個在美國的兄弟會處理好接下來的事情。他是如此信任對方,雖然他們已有十多年未曾謀面。
而他肩頭還有另壹副擔子,這個擔子不處理好,他仍然無法放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從機場出來之後,阿華驅車直奔省人民醫院。到了病房的門口,卻見馬亮正抱著胳膊縮在塑料椅子上打盹,睡得歪頭咧嘴的。他便上前去踢了對方壹腳。
馬亮從睡夢中驚醒,揉揉眼睛壹看是阿華,連忙跳起來:“華哥,妳可來了。”壹邊說還壹邊擦著嘴角掛著的口水。
阿華道:“讓妳陪著明明,妳怎麽跑外頭睡覺來了?”
“我被明明趕出來了。”馬亮狼狽地撓著頭發,“而且……明明壹天都沒吃飯?”
阿華皺起眉頭:“怎麽回事?”
馬亮沖病房裏努努嘴說:“妳進去看看就明白了。”
阿華不再和對方饒舌,他推開虛掩的房門走進了病房內。卻見明明脊背沖外躺在病床上,看樣子好像在生悶氣似的。床前的櫃子上則放著壹份病號飯。
阿華走上前在飯盒上摸了摸,已經沒什麽熱氣了。於是他便把那盒飯送到病房配備的微波爐裏開始加熱。
明明雖然沒有轉身,但已經聽出了來人的舉動,便開口道:“我已經說過了,除非妳們把鏡子拿來,否則我是不會吃飯的。”因為咽喉受到灼傷,她的聲音有些嘶啞,全無以前那銀鈴般的悅耳動聽。
“鏡子?”阿華壹楞,他沒想到對方不吃飯原來是為了這樣的要求。而明明則聽出了他的聲音,驚喜地翻過身來,叫道:“華哥!”
“妳想要鏡子?”阿華看著明明的臉。那是壹張令人難以卒睹的面龐,不過這樣的面龐阿華早已不是第壹次見到。曾經有另外壹個人的,他的面容或許比明明此刻還要恐怖,阿華每每想到那個人的時候,心中便充滿了憎恨和敵意。
當然了,當阿華看著明明的時候完全是另外壹種感覺。那是壹種揪著心尖的憐惜和酸痛,這感覺如此特殊,阿華此前還從未體驗過。
即便鄧驊死在他眼前的時候都沒有。
“我要鏡子。”明明堅定地回答,“我有權利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模樣!”
阿華靜靜地看著明明,從他的表情上妳看不出任何內心的情緒,然後他回答說:“是的,妳有這個權利,但是妳不能把吃飯這件事情作為申請權利的籌碼。妳必須先吃飯——妳把飯吃完了,我就會給妳壹面鏡子。”
阿華說完這番話的同時,微波爐也停止了轉動。他把熱好的病號飯端出來,親手送到了明明的床前。明明的目光壹直追隨著他,喃喃地問道:“妳不會騙我嗎?”
阿華認真地回答說:“我從來不會騙人。”看著明明把第壹勺飯菜送入口中之後,他起身走了出去。
終於,明明把空蕩蕩的飯盆放在床頭櫃上,然後她看著阿華,雖不說話,但用意已非常明了。
阿華問:“妳確定了嗎?真的要看?”
明明的嘴唇咧了咧,像是在苦笑:“難道我能永遠都不看嗎?”
阿華不再說什麽,他把那面圓鏡遞了過去。明明用雙手抓住那鏡子,然後她慢慢地將鏡面翻轉過來,直看到鏡子的那張扭曲恐怖的面龐。
阿華本以為明明會尖叫,會痛哭。可是都沒有。他只看到女孩那雙如枯枝般萎縮的手慢慢地顫抖起來,然後有壹個聲音在嗚咽著問道:“為什麽還要讓我活著?為什麽還要讓我活著?!”
那語調如寒冰壹般絕望,沒有壹絲壹毫的生氣。
阿華握住明明的手,他用堅定的力量制止了對方的顫抖,鏡子穩定下來,更加清晰地映照出明明鬼魅般的容顏。
“妳必須活著。不管是為了殘害妳的人,還是為了愛妳的人。”阿華緊盯著明明的雙眼說道,“我會為妳報仇,我要讓那些殘害妳的人遭受到更加痛苦的折磨!我要妳見證他們的結局,所以妳得活下去!而對於那些愛妳的人,他們的愛並不會因為妳的容顏而改變,為了他們,妳同樣得活下去!”
明明的眼波開始流動,那是她全身上下唯壹不曾失去光彩的角落。阿華似乎被這番光彩感染了,他俯下身,嘴唇貼在了明明的眼角。隨即他感到有大量的液體浸出來,鹹鹹澀澀的,幾乎要封塞住他的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病房門口有人輕輕地咳嗽了壹聲。阿華放開明明的身體,循聲看去,卻見馬亮倚在門邊,手裏拿著個手機晃了壹下。
明明自己伸手擦了擦眼角,道:“妳有事情?快去處理吧。”
阿華點點頭,轉身走到病房,順手把房門反帶起來。馬亮把手裏的電話遞給他,嘴唇不出聲地幹動了幾下。
阿華辨出對方吐出的是三個字:“高老二。”他對此早已做好心理準備,接過電話便直接應道:“餵,高老板嗎?”
“阿華兄弟啊!”高德森總是壹副熱情洋溢的勁頭,“我送給妳的禮物收到了吧?”
“收到了。”阿華沈默了壹會兒,問,“我們什麽時候見面?”
高德森哈哈笑了起來:“妳看看。以前我是約妳約不著,現在妳倒比我著急了。不過我這個人最喜歡成人之美,既然妳著急,那就盡快——就約在明天中午吧。”
阿華又問:“在哪裏?”
高德森道:“龍宇大廈。”
阿華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龍宇大廈壹度是龍宇集團的總部,鄧驊死後,警方開始查辦龍宇集團,龍宇大廈作為集團資產也被罰沒。前不久省城法院對龍宇大廈進行了公開拍賣,高德森高調入手,現在已經成為了龍宇大廈的新主人。不過雙方的物管到目前為止還未進行交接,高德森急吼吼地便要坐鎮龍宇大廈會見阿華,究竟是什麽用意?
高德森猜到阿華所想,便又笑道:“阿華兄弟,我知道龍宇大廈現在還是妳在管理,明天我的人會來接管大廈。不過在此之前,我算得上是妳的新主人,妳即便不想幹下去了,也得站好最好壹班崗吧?”
高德森說話的聲音很大,壹旁的馬亮也聽了個分明。他往地上啐了壹口,憤憤不平地罵了句:“呸!妳算個什麽東西!”
阿華卻不動聲色,他似乎坦然接受了自己此刻的身份,只問:“那高老板明天過來,我需要準備些什麽?”
高德森說:“在金龍廳準備壹桌酒宴吧。等我的人過來之後,妳就不再負責大廈的物管了,到時候妳是我的客人,我們就在大廈十八層的金龍宴廳,邊喝邊聊。”
“宴會上的酒菜呢?”阿華接著問道,“我來準備嗎?”
“酒菜嘛,我只有壹個要求。”高德森“嘿”了壹聲,說:“我想嘗嘗鄧總養的那條金龍魚。”
阿華壹怔,然後默然掛斷了電話。壹旁的馬亮早已瞪圓了眼睛:“操他媽的,這姓高的也太囂張了吧?”
阿華佇立原地,不知在想些什麽。良久之後他的思緒才回復過來,對馬亮道:“走,和我去龍宇大廈!”
半小時後,他們驅車來到了龍宇大廈前的廣場。作為省城昔日最繁華的權勢中心,這座大廈早已不復往日的輝煌。除了壹些負責日常維護的物業人員之外,曾經在大廈內叱咤風雲的集團精英均已作鳥獸而散。整幢大廈冷冷清清,在這個華光紛繁的夜晚也找不出幾扇亮著燈火的暖窗。
阿華身為大廈主管,此刻卻沒有心情自怨自艾,他帶著馬亮直奔十八樓——這裏正是整幢大廈最為核心的區域。
狹長的走廊盡頭是鄧驊生前所用的辦公室。辦公室的左首是壹個寬敞的會議室,右首則是壹個宴會廳。
能得到鄧驊宴請的都不是壹般人,所以這個宴會廳自然也極盡奢華之能事。光是宴會廳的裝修就花費了近百萬元,其中那條產自伊朗的真絲地毯據說已有好幾百年的歷史,鋪在地面上比鍍壹層黃金的代價都要昂貴;廳內的桌椅櫥櫃都是昂貴的紅木制品,任何壹件放到拍賣品市場上都會讓收藏家們趨之若鶩;在宴廳門口處陳列的那個酒櫃看起來倒不起眼,但櫃中存放的各類美酒卻能讓最苛刻的品酒師為之咂舌;當客人們享用佳肴的時候,他們可能不會想到,這裏所用的餐具均出自明宋官窯,任何壹件的價值都不會低於腳下那條名貴的異國地毯。
有幸光顧過這個宴會廳的客人無不驚嘆於遍布在廳內的豪華陳設,但只有極少數人才懂得:整個宴會廳中真正的寶物並不是這些地毯、紅木、美酒、瓷器,而是在水族箱裏養著的壹條魚。
那是壹個碩大的水族箱,大到布滿了整整壹面墻。水族箱朝向宴會廳內的壹面是全封閉的,渾然壹體地嵌在墻內,而這面墻又正對著宴會廳的入口,讓剛壹進屋的客人常常會產生壹種錯覺,以為是來到了金碧輝煌的海底龍宮。
不過這碩大的水族箱裏卻只養了壹條魚,壹條半米多長的金龍魚。這條魚渾身上下金光閃閃,沒有壹絲雜色,當它在水裏遊動的時候,真的就像是壹條金龍在墻面上往來飛舞。
沒有人知道這條品相純正的金龍魚到底價值幾何,只是坊間傳聞:十多年前鄧驊的勢力剛剛興起,有壹次和東南亞的老板做毒品生意,結果那老板的手下有壹個是雲南公安的內線,整個交易現場被警方壹鍋給端了。鄧驊損失了大量資金和兩個得力的手下幹將,他壹怒之下帶人殺到雲南邊境,直接把前來談判的東南亞老板給綁架了。按鄧驊當年的行事風格,那老板難逃壹死,不過最終此人卻得以生還,救他性命的就是這條金龍魚。據說這條魚經過印度高僧開光,能保佑主人壹世富貴,並且有逢兇化吉的奇效。東南亞老板將此魚獻給鄧驊,算是抵償了後者的損失。
不知是否是受到東南亞老板絕境逢生的心理暗示,鄧驊對這條魚極為鐘愛,此後十多年的時間裏壹直伴在身旁,而他的“事業”從那之後也果然是蒸蒸日上。龍宇大廈建成之後,鄧驊專門在宴會廳內修了這面“水族墻”,讓此魚也能安享世間的富貴榮光。
曾經如日中天的鄧驊肯定沒有想到,當他被刺殺身亡之後,這條金龍魚的命運也會走到壹個轉折的關口。
阿華進了宴會廳,他站在那面水族墻前駐足凝望,像是在凝望壹個逝去的時代。那金龍魚兀自在水中疏忽往來,渾身金光閃耀,霸氣十足。
阿華這壹站足足有半小時,最終他對馬亮說道:“去把魚撈出來吧。”
馬亮訝然地咧著嘴:“華哥,妳真的要……”
“鄧總都已經去了,這魚想必也孤獨了很久……”阿華頓了片刻,幽幽地嘆道,“壹切都該結束了,妳想留也留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