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論菊6

　　“您就是心地太過慈悲。”慕劍雲搶著說道，“您既不忍心追責袁誌邦，更不忍心從文紅兵妻子那裏追回賴以救命的錢款，所以您幹脆從警隊辭職，壹走了之了。”
　　丁科露出苦笑，算是默認了對方的分析，然後他又說道：“不過我早就有退意了，壹直拖著，只是還想培養壹個接班人出來。而袁誌邦的轉變讓我心灰意冷，從此在警界也就再無留戀。至於那起讓我難以決斷的劫案，更是讓我堅定了要從因果相連處化解罪案的想法。所以我很快便辭了職，專心去研究罪惡滋生的因緣關系。那時候誰能想到：袁誌邦竟然正在策劃壹個極為可怕的血腥陰謀。”
　　“您的確是想不到。”羅飛看著丁科說道，“因為其間還發生了壹件事情，而這件事您可能並不知情。”
　　丁科的目光閃了壹下：“什麽事？”
　　羅飛反問：“那年的‘三壹六’販毒案您應該也參與了吧？”
　　“參與得不多，那起案子當時是由副局長薛大林直接指揮的。”丁科壹邊回憶壹邊說道，“我記得薛大林有個親信線人在其中起了關鍵性的作用，好像叫鄧什麽的……”
　　“鄧玉龍。”羅飛報出了那個名字，然後開始解釋此人和袁誌邦之間的幹系，“鄧玉龍在案發後侵吞了壹半的毒品和毒資，他的行為雖然被薛大林發現了，但後者出於重重考慮，卻決定把這件事情私下處理。不過他們之間的密談卻被局長辦公室的實習秘書無意間錄了下來，這個秘書名叫白霏霏，是袁誌邦的前女友。鄧玉龍為了滅口，隨後把白霏霏害死，同時偽造出情變自殺的假象。袁誌邦正是為了給白霏霏報仇，這才徹底走上了成為Eumenides的不歸路。”
　　“還有這壹節？”丁科訝然之余，又欷歔著嘆道，“這樣的話，袁誌邦轉變的整個歷程就非常清晰了……”
　　“嗯，‘壹·三零’案件是他思維的轉折點，他無法擺脫文紅兵之死帶來的壓力，並且從此對警察的職責產生質疑；而白霏霏遇害則讓他徹底背叛了警察之路，他堅信只有用自己的力量才能真正伸張正義；在這個時候，羅飛創造出來的Eumenides壹角就成了指引他反向前進的路標……在這壹系列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袁誌邦終於變成了壹個常人無法理喻的怪物。”
　　慕劍雲又把這個過程詳細地描述了壹番。而羅飛等人壹邊聽壹邊默默點頭，頗以為然。
　　“現在妳們該明白我為什麽會用‘宿命’來解釋袁誌邦的轉變吧？”丁科感慨萬千地說道，“那麽多無法預料的事情卻偏偏都作用在了他的身上：如果羅飛沒有創造出Eumenides，我就不會把袁誌邦選在身邊；如果那個孩子沒有特別喜歡他，我也不會派袁誌邦進入壹·三零案發現場；如果那孩子沒有突然索要蛋糕，案件很可能就會和平解決；如果當時狙擊手的位置好壹點，就不需要由袁誌邦來完成射擊；如果白霏霏沒有遇害，袁誌邦也不至於要用如此極端的方法去展開復仇的計劃……當上述壹切都發生在他身上的時候，除了‘宿命’兩個字，還能怎樣去解釋呢？”
　　說這番話的時候，丁科再次展現出悲天憫人的慈悲情懷，而“宿命”的理論顯然也包含著對袁誌邦的寬容意味。他身旁的聽眾們也都隨之露出感嘆的神色，唯有羅飛黯然神傷，似乎仍然藏有解不開的心結。而沈默良久之後，他終於決定把這個心結傾吐出來。
　　“就算壹切都是‘宿命’，可有壹件事情，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他紅著眼睛說道。
　　“孟蕓的死，是嗎？”丁科立刻捕捉到了他的心思，“——妳無法原諒他殺害了孟蕓。”
　　羅飛仰頭向天，深深地吸了口氣，把心中的痛楚勉力壓了下去。壹旁的慕劍雲則背過臉去，似乎不忍心看到他的這副神情。
　　丁科卻又看著羅飛說道：“妳知道嗎，他殺害孟蕓，除了計謀上的需要之外，還有壹個很重要的原因。”
　　“什麽原因？”羅飛的心不由自主地緊縮了壹下。
　　丁科道：“因為妳是他最好的朋友，同時也是他最尊敬的對手。”
　　羅飛驀然壹楞，而旁邊的尹劍等人也露出茫然的神情。唯有慕劍雲若有所悟般地點了點頭。
　　“袁誌邦是個感情強烈，甚至無法自制的人。他自己也很清楚這壹點。所以當他準備踏上Eumenides之路的時候，妳就成了他心中最為忌諱的障礙。”丁科看著羅飛展開分析，“他無法割舍與妳之間的深厚友情，但同時他又知道，妳們必將成為誓不兩立的敵人，而且妳的實力是他永遠也無法輕視的。這要求他必須徹底斷絕對妳的情感，因為日後交鋒的時候，這種情感很可能成為他的致命死穴。”
　　羅飛皺起眉頭，似乎並不太理解。
　　丁科便問羅飛：“當妳們成為不同陣營的敵人之後，妳會不會因為自己的情感而放棄原則？”
　　羅飛斷然搖頭：“不會。”
　　“妳能夠控制自己的情感，而袁誌邦卻不能。這樣的話，如果妳們將要生死相搏，在交手之前袁誌邦就已經輸了三分。”
　　的確如此……羅飛假想自己和袁誌邦兵戎相見時的情形——那個家夥有著豐富而又強烈的情感，而自己在任何時候都要冷靜得多。他漸漸品出了壹些意味，痛苦地喃喃自語道：“他就是因此要殺死孟蕓嗎？”
　　“很大的原因確是如此。袁誌邦心思的細密與謹慎絕不亞於妳，他很清楚自己的弱點。所以他必須想辦法斷絕和妳之間的情感退路。與此同時，在他的計劃中又需要壹個能證明自己死亡的無辜者，於是他便選擇了孟蕓來擔任這個角色。只要孟蕓壹死，妳們就會從朋友變成不共戴天的仇敵，永無回旋的余地。他的情感弱點也就不再存在。”丁科這樣分析壹番之後，又頗為無奈地嘆了口氣，“而且從各方面來看，孟蕓又都非常符合計劃的要求。甚至可以說，他的計劃正是因為孟蕓的存在而變得完美。”
　　“不！”羅飛聽到此處忽然擡起頭來，非常堅定地反對道，“恰恰相反，是孟蕓讓他的計劃出現了瑕疵。他的如意算盤正是被孟蕓擊得粉碎，如果運氣再差壹點，他可能在十八年前就灰飛煙滅了！”
　　丁科壹怔，轉念想想，似乎的確如此。他黯然搖了搖頭，心中欷歔不已：袁誌邦、羅飛、孟蕓，這三個難得的警界天才卻偏偏要糾纏於那段無奈的紛爭中，而他們的實力又是如此接近，因此註定要走向壹個三敗俱傷的、令人無比痛惜的結局。
　　隨著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被壹幕幕地呈現出來，太陽也漸漸西沈下去。丁科擡頭看了看天色，轉過話題說道：“快到五點了吧？妳們難得到我這裏來壹趟，今天不如就留下來吃個晚飯，大家也可以多聊壹會。”
　　“怎麽好意思打擾您？”羅飛連忙推辭說，“我們壹塊找個飯店聚聚吧，我來請客。”
　　丁科笑道：“有什麽打擾的？我在屋後開辟了幾塊菜地，各種時令果蔬都長得不錯，只要去采摘壹些，洗洗弄弄，壹頓飯也就出來了。”
　　“是嗎？”慕劍雲立刻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來，“還有菜園子？我現在就想去看看呢。”
　　“就在屋後。”丁科伸手壹揮，“黃傑遠，妳帶慕老師過去，揀最新鮮的果蔬，多摘壹點過來。”
　　黃傑遠應了壹聲，領著慕劍雲往院外走去，曾日華便坐不住了，打了個招呼也跟在了兩人的身後。
　　“尹劍，我們也過去幫幫忙吧。”羅飛壹邊吩咐自己的助手，壹邊也想站起身來。但這時他的身體卻壹滯，被丁科在桌下用腳尖勾住了小腿彎。
　　羅飛心中壹動，便順勢凝住了身形。壹旁的尹劍不覺有異，自顧自地追出院子去了。
　　丁科目送著眾人的身影消失在屋後，這才轉頭對羅飛道：“羅隊長，我有件東西要交給妳。”
　　“哦？”羅飛饒有興趣地挑了挑眉毛：既然對方搞得這麽神秘，這東西必然會有些玄機。
　　丁科把手探入上衣口袋，摸出壹個小盒子放在桌上。羅飛認得那是壹卷微型磁帶，在電腦時代之前，警方常用此作為監聽錄音的工具。
　　而丁科不等羅飛發問，便主動解釋道：“‘壹·三零’案件的時候，袁誌邦進入現場時佩戴了監聽設備，因此當時的狀況是有錄音資料的。當年我出於保護袁誌邦的目的，在警方記錄中隱瞞了許多事實。為了不讓真相埋沒，這卷錄音資料我壹直保存著。妳拿回去聽聽吧，文紅兵被射殺的前後經過都在裏面。”
　　羅飛伸手收起那卷錄音，同時略有些奇怪地問道：“您剛才怎麽不拿出來呢？”
　　“我不想讓其他人看見——”丁科瞇著眼睛說道，“因為這錄音帶裏的某些內容是不能讓那個孩子知道的。”
　　聽到這話，羅飛心中不由得壹驚，同時品出了兩層隱義。他立刻便壓低聲音問道：“您覺得我身邊的人會有問題？”
　　丁科沒有直接回答，他沈吟著說道：“據我了解，‘壹·壹二’案件的檔案只保存在公安局檔案室裏，並沒有錄入到電腦庫中。如果說Eumenides從來沒看過那些檔案，妳覺得有可能嗎？”
　　丁科的話語有些跳躍，但羅飛非常理解其中的邏輯關系。Eumenides憑壹己之力查到了‘壹·壹二’案件的真兇，如果說他從沒有參考警方此前的檔案記錄，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但警方的記錄又只保存在公安局內部，Eumenides要通過什麽渠道才能得到呢？
　　這個問題不想則已，越是深想便越是駭人。須臾之間，羅飛的額頭竟滲出了細細的汗珠。
　　“妳也不用太緊張了。”丁科此刻反又寬慰羅飛道，“我也只是隨便猜測，並沒有什麽憑據。不過既然妳有心阻止那孩子繼續作惡，我們就得格外小心才行。所以這帶子裏記錄的真相，暫時只能讓妳壹個人知道。”
　　第壹個問題尚未解決，第二個問題又緊跟而來。羅飛緊蹙起雙眉：“難道您剛才描述的都不是事實？”
　　“事實是事實，只是並不完整。”丁科意味深長地直視著羅飛，幽幽地說道，“既然我們想要阻止罪惡繼續發生，那我們要做的，應該是切斷罪惡滋生的因果聯系，而不是去追求因果的根源。”
　　羅飛似懂非懂地舔了舔嘴唇，而他的目光則緊緊地盯著手中的磁帶——在那裏面到底還隱藏著怎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