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回到現實

　　“轟！”
　　鐵門被關上。
　　壹個佝僂著背的身影站在門前。
　　“妳……是妳……”譚維的聲音中帶著驚恐。
　　“沒錯，是我。”壹個沙啞的聲音響起。
　　“放我走，要不跟我壹起走。”譚維往前踏了壹步，逼近那個身影。
　　身影忽然壹抖，像是有些害怕，但最終還是鼓起了勇氣，朝著譚維邁進了壹步。
　　燈光閃爍，照在這人的臉上。
　　這張臉如同貼了壹層青蠟，呈現出詭異的青色，他的眼窩深陷，瞳孔緊縮，兩只眼睛布滿了血絲，像是剛從地獄爬回來的冤魂，看起來觸目驚心。
　　這個人，正是梁哲的朋友，精神病科醫生黎墨。
　　黎墨猛地壹把抓住譚維的胳膊，身子前傾，另壹只手順勢按住了譚維的另壹只肩膀，將譚維死死地反手扣住。
　　譚維歇斯底裏地大叫了起來：“妳不是害怕我嗎？妳不是連碰都不敢碰我嗎？妳不是喜歡躲起來觀察我嗎？”
　　黎墨的表情在瞬間變得異常痛苦，他的臉龐扭曲著，昏暗的燈光照在上面，看起來像是已經死去的僵屍。
　　譚維忽然將臉靠近黎墨：“對了，當初是妳壹心想要碰我的……妳忘了麽……妳可憐我，同情我，將我緊緊抱在懷裏……這些都是妳自找的啊。”
　　黎墨的身子猛地壹顫，原本彎著的背部更加彎曲了，像是要將頭埋進地裏。
　　譚維瞅準了時間，身子忽然用力，猛地從黎墨的手中掙脫了出來，朝著大門瘋狂地奔去。
　　梁哲躺在地上，望著這壹切，望著自己的老朋友被摧殘的樣子，心中壹陣絞痛。
　　梁哲艱難地將頭擡了起來，嘴裏含著鮮血，對著黎墨大聲叫道：“黎墨……妳不是在救她……妳是在救妳自己啊……還有妳的女兒……妳難道就忍心讓她在外面等妳壹輩子……”
　　黎墨神情恍惚，喃喃自語，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從懷中掏出壹塊純白色的手帕，手帕上繪著兩條上下交錯首尾相接的錦魚，錦魚下面繡著壹行歪曲的小字：爸爸生日快樂！
　　黎墨眼中含淚，將手帕默默綁在了手腕上。
　　黎墨緊咬著牙關，忽然壹拳打在了自己的下巴上，發出‘哢嚓’壹聲響。
　　“啊！”
　　黎墨的下巴歪曲著，發出壹陣如同野獸般的嚎叫，他轉過身去，朝著正在開門的譚維奮力撲去。
　　“噗通！”
　　黎墨將譚維按倒在了地上。
　　“這壹切都是我的錯，可現在，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黎墨奮起全身的力氣，將譚維抱住，然後拖著譚維在地上緩緩爬動著。
　　譚維用力掙紮了幾下沒有掙脫開，她回過頭來，看到了黎墨的雙眼，那雙充滿血絲的雙眼中，此刻充滿了堅定。
　　譚維仿似知道，自己已經逃不掉了壹樣，她索性放棄了抵抗，雙手放在了胸前，任由黎墨拖著自己往回走。
　　黎墨彎曲的背部直立了起來，他像是押犯人壹樣，押著譚維朝木棍男孩和口袋女人走去。
　　黎墨望著地上的梁哲，聲音雖然沙啞但充滿了力量：“妳說得沒錯，這是壹場戰爭，我要感謝妳，讓我有了繼續戰下去的勇氣。”
　　梁哲滿含熱淚地點了點頭，然後雙手撐著地面，竟然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黎墨壹只手扳著譚維的腦袋，將她的頭伸向了口袋女人“看看吧，她就是妳的母親，妳還記得她的樣子麽？”
　　譚維擡起頭，望著面前這個面部慘白扭曲的女人，雙眉在瞬間緊皺在壹起，她的手緩緩擡了起來，像是要去觸摸這個女人，但最終還是因為恐懼而收了回來。
　　譚維還在掙紮著，她低下頭去，望著地面，身子崩成了壹張弓，像是隨時都會將她自己發射出去。
　　口袋女人似乎感應到了譚維腦中的想法，她緩緩走到譚維跟前，壹雙慘白的瞳仁盯著譚維，忽然間，她伸出了壹只手，按在了譚維的頭上，然後從上至下，撫摸到了她的下巴。
　　口袋女人將手縮了回來，然後伸出雙手捂住了她自己的臉，喉間發出壹陣悲愴的嗚咽聲，身子抖動，胸口壹起壹伏。
　　譚維緊咬著牙關，嘴角開始抽搐著，她的眼圈泛紅，淚花在眼眶中打轉，她努力地克制著，不讓它們流下來。
　　黎墨深吸了壹口氣，望著木棍男孩說道：“忘了告訴妳，我雖然被困在了這裏，但卻讓我有時間好好觀察妳，如果我猜得沒錯，這個男孩，就是妳的哥哥吧。”
　　譚維沒有說話，但身子卻劇烈地顫動了起來。
　　木棍男孩也沒有說話，只緊盯著譚維，但他的眼神卻逐漸柔和了下去。
　　梁哲壹只手扶著黎墨，彎著腰，走到了譚維對面：“譚維，看著我。”
　　譚維轉頭望著梁哲，眼神空洞，似有若無。
　　梁哲擦去了嘴角的血跡，深吸了壹口氣：“譚維，他們是妳的親人，是妳死去的親人，我知道妳很內疚，覺得妳要為妳媽媽和妳哥哥的死負責，因為給妳父親的那瓶酒是妳買的，妳哥哥也是因為救妳所以才被淹死的，而妳母親，則是過了好幾天之後，才被人打撈上來。”
　　梁哲的胸口傳來壹陣劇痛，他幹咳了兩聲，吐出了壹口血，繼續望著譚維：“可妳難道忘了，真正讓妳哥哥死去，以及讓妳害怕的那個東西，是妳夢裏的那條紅蛇，而不是那瓶酒，而那條紅蛇到底代表著什麽，我想妳比我更清楚。”
　　梁哲等待了壹會，才緩緩說道：“譚維，不是他們在追妳，而是，妳讓他們在追妳啊。”
　　梁哲說完之後，從口袋中掏出了那個黑色紐扣，舉到譚維臉前。
　　“是時候，跟過去說再見了。”
　　梁哲奮起全身的力氣，將手中的黑色紐扣，朝著高空扔去。
　　就在那壹瞬間，梁哲似乎看到了，壹滴清淚從譚維的左眼滑落而下。
　　四周的環境驟然間變得模糊，色彩在褪去，黑白交替間，壹個又壹個的場景片段從梁哲的眼前急速劃過。
　　拋向高空的黑色紐扣；慘白的面孔；扯碎的口袋；擊打在腦袋上的木棍；沖進鐵門的汽車；跌進泥坑裏的輪胎；壹個又壹個的包裹；壹閃而逝的身影；鵝黃色的短袖；碎掉的車窗；
　　奔跑著，卻又不知所措的自己——
　　最後，是格勒重癥心理診療所。
　　梁哲忽然感到胸腔壹陣發悶。
　　他如同溺水者破水而出，還沒有睜開眼，便開始大口大口地呼吸。
　　新鮮的空氣從鼻口灌輸進了肺部。
　　梁哲嘴角含笑，緩緩睜開了雙眼。
　　這裏，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格勒重癥心理診療所。
　　梁哲坐在扶手椅上，壹邊大口地呼吸著，壹邊擡眼望向了沙發。
　　沙發右邊的譚仲，依舊緊閉著眼睛，腦袋半垂著。
　　而沙發的左邊，本該譚維坐在那的位置，卻是空的。
　　梁哲的心‘砰’地跳動了壹下，他急忙站起了身子。
　　“難道她還沒回來？”
　　梁哲四處張望著。
　　洗手間的房門打開了壹條縫。
　　梁哲三步並作兩步走，壹把推開房門。
　　譚維躺在地上，手掌上鮮血淋漓。
　　洗手間裏的鏡子支離破碎。
　　梁哲替譚維包紮好了傷口，將她抱回到了沙發上。
　　梁哲半蹲在譚維身前，輕聲呼喚著：“譚維，能聽見我說話嗎？”
　　譚維的腦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身子靠在沙發上，呼吸緩慢而均勻，完全是壹種昏睡的狀態。
　　梁哲知道自己不能著急，他壹遍壹遍地呼喚著。
　　他知道譚維肯定會回來的，壹定會。
　　也不知過了多久，譚維靠在沙發上的身子緩緩直立了起來，而她偏向肩膀的頭也緩緩扭動著方向，朝著胸前垂下。
　　黑色的長發散落下來，遮住了她的臉龐。
　　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而厚重，喉間發出壹陣陣詭異的低沈叫聲。
　　梁哲知道她她很快就會從催眠中醒過來。
　　梁哲提高音量，語速堅定而沈穩地告訴她：“譚維，當我數到‘3’的時候，妳就會醒來。”
　　梁哲往沙發的中間走了壹步，再次提高音量：“當妳醒來的時候，妳父親譚仲也會醒來，妳們會記得催眠中發生的所有事。”
　　“1。”
　　譚維的雙手因為緊張而開始抖動，並且慢慢護住了胸前。
　　“2。”
　　此時，她的身體已經有了很強烈的痙攣反應。
　　“3！”
　　譚維猛然坐直身子，瞪大雙眼直楞楞地望著梁哲。
　　“啊——”
　　與此同時，右邊的譚仲發出壹聲驚呼，整個身子在驟然間緊繃，因為長久的壓抑和焦慮，使得他的胃部壹陣泛動，壹口酸水湧到喉嚨，‘噗！’地壹聲，噴射了出來。
　　梁哲的時間掐的剛好。
　　此時的譚維和譚仲，早已淚流滿面。
　　譚仲站起身子，他的表情哀傷，整個人異常憔悴，像是這次催眠過程讓他在短短的兩個小時裏，老了好幾年。
　　譚仲抱緊了譚維的身子，淚水在他的臉上縱橫流淌：“女兒，我對不起妳……不該讓妳承受這麽大的壓力……這都是我的錯……”
　　譚維像是不敢相信壹向堅強的父親竟然哭了壹樣，她的雙手張在半空，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梁哲。
　　梁哲微微壹笑，做出了壹個擁抱的姿勢。
　　譚維的雙唇緊抿在壹起，楞了壹會之後，才緩緩抱住了自己的父親。
　　父女兩人，緊抱在壹起。
　　良久過後，譚維和她父親兩人壹起，走到梁哲跟前。
　　譚維的表情有些沈重，但眼神卻已經不那麽恐慌，反而充滿了壹種溫情和不舍。
　　譚維低著頭，猶豫了半天，像是要說什麽，但終究還是沒說出來，最終，只說出了三個字：“謝……謝妳。”
　　譚仲握著女兒的手，望著梁哲的雙眼，嘴角掛著壹抹感激的笑：“梁醫生，謝謝妳，為我們做的這壹切，還有，謝謝妳，沒告訴，就對我催眠了。”
　　梁哲笑了起來。
　　譚仲和譚維壹起，對著梁哲鞠了壹個弓，然後朝著門外走去。
　　似乎沒有什麽東西，比鞠躬，更能表達對壹個人純粹的敬意。
　　梁哲走到窗邊，拉開了窗簾。
　　正午的陽光照射進來，照到人身上，暖洋洋。
　　梁哲躺回到沙發上，忽然感到壹陣眩暈。
　　沒有什麽，比瓦解壹個人的心理防禦，走進他的內心，然後挖掘出他的秘密，更讓人勞累的。
　　這兩個小時的催眠治療，像是打了壹場持續兩年的戰爭，作為心理醫生的梁哲，在這個過程中，所感到的緊張，焦慮和壓抑，只會比病人多，不會比病人少。
　　梁哲身心俱疲地躺在沙發上，雙眼泛紅，直楞楞地盯著天花板。
　　他的手下意識地伸進了口袋裏面。
　　口袋裏面空空蕩蕩。
　　譚維風衣的黑色紐扣，早已不知所蹤。
　　梁哲將手拿了出來，放在胸前，嘴角掛著壹抹奇怪的笑。
　　梁哲閉上了雙眼，緩緩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