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七章 道別

　　驚喜。
　　此時此刻，晝夜之鏡中，槐詩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用來形容此刻心情的詞語，興奮的幾乎要雙手發抖。
　　心臟也為之雀躍的痙攣。
　　當這磅礴而浩蕩的大提琴重奏旋律響起的瞬間，他就被其中所蘊藏的力量所震撼，折服，幾乎要五體投地，沈浸在這浩瀚的旋律裏。
　　從未曾有如此充實而狂喜的演奏體驗。
　　更未曾能夠想象得到，會有如此多的自己。
　　如此眾多的分歧和差異。
　　明明彼此截然不同，可當演奏開始的瞬間，壹切又完美的再度結合成了壹體。哪怕發自內心的想要抵觸，想要抗拒，可是卻無法欺騙自己。
　　從未曾想象到，會有如此眾多的變化和情感能夠融入旋律之中。
　　那些貪婪的、惡毒的、慷慨的、神聖的、沈迷的、狂熱的乃至放縱的和刻板的……數之不清又無與倫比的演繹。
　　當這所有的壹切都無分高下融為壹體之後，所形成的，便是如今槐詩為之顫抖的重奏。
　　最奢侈的夢中都未曾出現過如此瑰麗的演奏。
　　忘記了喜悅和悲苦之後，他全身心的沈浸在這旋律之中。
　　渾然忘我。
　　當無數激蕩的源質以旋律的方式融合在同壹處，便在晝夜之鏡中引發了前所未有的沖擊，波瀾擴散，令混沌開辟，浮現出嶄新的天和地。
　　空曠的天空灑落陽光和雨露，荒蕪的大地之上浮現嫩芽和清泉。
　　來自春天的昂揚的生命力充盈在其中，令山巒青翠，河流奔湧，大海的波濤湧動，遠方吹來了濕潤的風。
　　飛鳥展開雙翼，掠過天空，俯瞰著無垠的大地。
　　當夏季的暴風雨呼嘯而至，萬物又再度迎來了嶄新的蛻變，酷烈的太陽和明媚的月光輪轉，暴雨和雷霆交加，颶風與閃電馳騁。
　　在度過秋季的蕭索和惆悵之後，第壹縷寒風從遠方呼嘯而來。
　　令槐詩的十指感受到那虛無的冷意。
　　紛紛揚揚的大雪自旋律之中降下，而低沈的鳴奏卻越發的高亢，宛如風雪的疾馳，凍結的冰霜迸發出清脆的回音。
　　浩蕩天地被蒼白的風雪覆蓋，可壹切又變得如此浩蕩而深遠。
　　當隨著最後的快板，無數大提琴的旋律完成了再壹次的激奏之後，壹切便脫離了槐詩的掌控。
　　縱然悠久的余音消散在風中。
　　可輪轉的四季卻依舊鮮活的運轉著，仿佛被真正的賦予了生命那樣，再度演化出無數的創造。
　　而在嶄新的天地之間，槐詩仰起頭，沐浴著遠方吹來的風。
　　在他身後，所有的鏡像都未曾再有任何言語。
　　只是從琴弦上擡起眼瞳。
　　微笑著，凝視著眼前的壹切。
　　由無數的自己所創造的這壹切……
　　“這個世界，真美啊。”
　　槐詩輕聲呢喃。
　　“是呀。”
　　在他旁邊，默默抽煙的那個鏡像聳肩，“這是我所創造不出來的景色……唯獨這個，不得不承認。”
　　他說，“妳做的不錯。”
　　槐詩微笑，滿懷自豪的點頭：“這還用說？”
　　鏡像不快的搖頭：“切，又不是妳壹個搞定的，得意什麽？”
　　“難道這不都是我麽？”
　　槐詩回過頭，看向他，看向身後的鏡像。
　　“那麽，結果呢？”槐詩說。
　　“少睡懶覺多練琴。”
　　聖人不快的嘖了壹聲：“別以為拿著刀比劃兩下就能湊數了。”
　　“多吃點東西，每天那麽丁點養魚呢？房叔又不是不做。”
　　“……別的我倒是沒意見，感情狀態是不是要努力壹下？”
　　“呵，女人只會影響我練琴的速度，我覺得雞兒割了更好。”
　　“做夢，老子還是處男呢！”
　　“實不相瞞，我想壞女人了。”
　　“放肆，莉莉哪裏不好了！”
　　“我們好兄弟黨什麽時候才能站起來？”
　　“呵，還是艾總太慣著妳了……”
　　“多給師姐打電話。”
　　“千萬記得，小心柴……算了，反正妳也沒那賊膽子。”
　　“多割頭，手生了。”
　　伴隨著那些道別的話語，鏡像們壹個個的消散在折射的晶光裏，到最後，只剩下至惡的鏡像還留在槐詩的旁邊。
　　默默的抽著煙，斜眼看他，眼神裏寫滿了不快。
　　可到最後，還是忍不住嘆息。
　　“算了，讓妳去做渣男妳又肯定不願意，但起碼下次沖月卡的時候別扣扣索索了，氣死個人。”他擡起手，拍了拍槐詩的肩膀：“別再留下遺憾啦，槐詩，要懂得愛妳自己。”
　　就這樣，最後的鏡像後退了壹步，向著槐詩揮手，轉身離去。
　　在空蕩的天地之間，再度只剩下槐詩壹個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光，壹切再度漸漸暗淡。
　　當槐詩再度擡起眼睛的時候，他已經站在了壹條寬闊的馬路之上，來到了某個古老又繁忙的小鎮裏。
　　在槐詩身旁，小屋前的苗圃裏，正低頭給花園澆水的中年男人擡頭看過來，似是詫異，可很快，神情就恍然了起來。
　　“槐詩？”他問。
　　槐詩頷首。
　　“往那邊走。”澆花的園丁伸手指了壹個方向：“他在等妳。”
　　“他？”
　　槐詩不解：“他是誰。”
　　“這裏的主人。”
　　園丁微笑著，鄭重的提醒：“做好被刁難的準備吧，槐詩先生，他發脾氣的時候可是相當可怕的。”
　　槐詩愕然。
　　忽然領會到了眼前這個小鎮對自己的微妙惡意。
　　那並不是來自於眼前的園丁的敵意，也並非是其他的什麽殺機，只是單純的，不喜歡自己這個外來者，所以，處處刁難。
　　哪怕走個路，如果不小心，也有可能平地摔跤趴在狗屎上……
　　“是我觸犯了什麽規矩嗎？”槐詩不解。
　　“妳要理解。”園丁聳肩：“人上了年紀，就會有壹些怪脾氣。小夥子，祝妳好運。”
　　他幸災樂禍的壹笑，揮手回到了屋子裏。
　　壹路之上，槐詩都扶著墻壁，小心翼翼。
　　饒是如此，依舊被墻頭掉下來的瓦片砸了兩次腦袋，被路過的野狗追了壹條街，還被籬笆上跳下來的貓撓了兩道子。
　　居民們看到他，也並不驚奇，只是站在遠處欣賞著他倒黴的樣子，為他指明前面的道路，可其他的東西卻不多提。
　　壹直到最後，他來到了壹座有些年頭的房子前面，站在門前。
　　可還沒有敲門，門就被拉開了。
　　站在走廊上的老婦人微笑著，向著槐詩比劃了壹個小聲的手勢，示意他進來。
　　“我不！妳走開，我不聽！”
　　在燃燒著壁爐的客廳裏，那個坐在椅子上的小男孩兒還抗拒著別人的安撫，委屈的抱怨：“我不要安娜走！我們約好了壹起打遊戲！”
　　“好啦，老師，不要這樣，不是都說好了嗎？”蹲在旁邊的絡腮胡中年人無奈的勸說：“大不了我陪妳怎麽樣？”
　　小男孩兒壹楞，旋即搖頭，哼了壹聲：“妳太菜了，沒有樂趣！”
　　“我叫上其他人好吧？大家都陪妳壹起玩。”
　　“我不！”男孩兒惱怒：“妳們都是應付我！”
　　中年人越發無奈，可看到槐詩，就仿佛看到救星壹樣，用力的咳嗽了兩聲：“客人已經來了，老師，風度，註意壹下前輩的風度。”
　　“我不要風度！”
　　小男孩兒從椅子上跳起來，憤怒的踹了他壹腳，氣沖沖的走出去了，在路過槐詩旁邊的時候，狠瞪了他壹眼，大喊：
　　“我討厭妳！”
　　槐詩呆滯，茫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可小男孩兒已經走掉了，不想和他說話。
　　許久，槐詩有些忐忑的問：“呃，是我打擾妳們了麽？”
　　“沒有，放心吧，老師他只是還有點接受不了。”中年人拿起壁爐前面的咖啡壺，為他倒上了壹杯：“先來喝杯咖啡怎麽樣？”
　　槐詩接過杯子，感受到真實的溫度和來自咖啡豆的焦香，輕抿壹口之後，就感受到暖流在體內擴散，整個人都暖和了起來。
　　伴隨著壁爐中木柴劈啪作響的細碎聲音，他坐在椅子上，漸漸放松。
　　凝視著窗外真實的景色時，就感覺自己仿佛置身與夢裏。
　　不由得好奇。
　　“這裏是哪裏？”
　　“大概是孤魂野鬼們的最後壹點容身之地吧？”
　　中年人苦澀的搖頭笑了笑，鄭重懇請：“麻煩妳再稍微等壹下，索尼婭她……還在和安娜道別。”
　　“沒關系。”
　　槐詩搖頭：“妳們不把我趕出去，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那麽，再來點咖啡？”
　　“好啊。”
　　槐詩眼睛壹亮，端起杯子。
　　並沒有過多久，就有腳步聲從樓上響起。
　　眼眶還有些發紅的中年婦人牽著小女孩兒的手，從樓上走下來，最後伸手為那個稚嫩的女孩兒整理了壹下衣服，想要說點什麽，卻又沒能忍住，用力的擁抱著懷中的那個女孩兒。
　　“東西都帶上了麽？”站在大廳門口的老婦人問道。
　　中年男人搖頭：“裏面的東西又帶不出去。”
　　他走過去，半蹲在地上，專註的凝視著女兒的臉頰，許久，認真的囑咐：“爸爸媽媽吩咐妳的事情，都記住了麽？不要吃太多甜食，要早點睡，還有，要聽大哥哥的話，知道麽？”
　　那個稚嫩的女孩兒用力的點了點頭，順從的跟著父親來到槐詩身邊，任由他將自己的手掌交托在槐詩手中。
　　只是，最終走到門外時，卻還是停下了腳步。
　　回首凝望著身後的家人，鄭重道別：
　　“爸爸媽媽，我要走了。”
　　“嗯。”
　　擁抱著妻子的父親頷首，溫柔祝願：“路上小心，我的寶貝。”
　　最後，他望向了槐詩，微笑著道別：
　　“請壹路順風。”
　　槐詩猶豫了壹下，還是忍不住問：“妳們不走嗎？”
　　中年人搖頭：“想要走的話，隨時都可以。老師並沒有桎梏我們離去……可如果大家都走了的話，老師不就只剩下他壹個人了嗎？”
　　在不遠處的墻頭，偷偷看過來的小男孩兒惱怒的哼了壹聲。
　　“都走！都走！”他氣憤的吶喊：“反正我不在乎！”
　　“……”
　　在門口，其他前來送別的居民們無奈的對視了壹眼，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
　　“快走吧，年輕人。”
　　園丁揮手：“再磨蹭，老人家真要發脾氣啦。”
　　槐詩恭謹的頷首道別。
　　牽著手中的女孩兒，轉身離去。
　　壹路暢通無阻，再沒有任何意外存留。
　　只是槐詩察覺到身旁女孩兒顫抖的手指。
　　他低頭問：“舍不得離開麽，安娜？”
　　“爸爸媽媽說我不能再留在這裏了。”安娜回望著身後那些祝福的微笑，低下頭，不安：“我只是，有些害怕……外面的世界，沒有爸爸媽媽和維塔利爺爺的世界，很可怕。”
　　“可外面的世界也還有人等著妳啊。”
　　槐詩輕聲回答，“葉卡捷琳娜主教，還有阿列克賽先生，他們都在等著妳回去，有他們在，妳就不會再害怕啦。”
　　“可我走了這麽久，老師她會生氣嗎？”
　　“或許吧？”
　　槐詩有些不確定，但很快，便露出笑容：“但她壹定會原諒妳的，只要妳誠懇道歉的話。”
　　安娜想了壹下，用力的點頭：“我會的。”
　　“那我們就走吧。”
　　槐詩握著她的手，走向了最後的道路，再沒有回頭。
　　走向了外面的世界。
　　……
　　寂靜的禮拜堂內，有急促的呼吸聲響起。
　　在輪椅上，沈睡的少女眼皮跳了壹下，睫毛微微抖動著。
　　就仿佛從噩夢中驚醒了壹樣，睜開眼瞳，凝視著面前的老人，許久，就像是許多年之前壹樣，露出清澈的微笑，再不見癲狂和憎惡。
　　“我回來了，老師。”她輕聲呢喃：“對不起，我回來晚啦。”
　　在漫長的寂靜中，葉卡捷琳娜伸手，撫摸著她的臉頰，輕柔的為她拭去淚水。雖然努力的想要維持惱怒的樣子，可是卻掩飾不了眼瞳中的溫柔和欣喜。
　　“歡迎回來，阿尼婭。”
　　……
　　……
　　在走出晝夜之鏡的瞬間，槐詩只感覺手上壹空。
　　手中牽著的那個女孩兒如同霧氣壹樣消散了。
　　倘若不是還記得剛剛所發生的壹切，他幾乎以為這是異常離奇的幻夢。
　　可當他鼓起勇氣再度回頭的時候，卻發現，身後大鏡中的鏡像也在看著自己，雙手抱懷，依靠在鏡框上。
　　只不過，這壹次卻再沒有什麽離奇的景象。
　　只是擡手，將手中的東西向著槐詩拋過來。
　　槐詩伸手接住，看到掌心中那壹顆晶瑩剔透的破碎晶體。
　　就好像是鏡子上碎片壹樣，其中流淌著絢爛的色彩，無時不刻的變換，令人目眩神迷。
　　“這是什麽？”
　　他端詳著手中的晶體，不解。
　　“就當大家送妳的土特產吧，不過忘記附帶說明書了，所以具體怎麽用，就看妳吧。”鏡中的幻象揮手道別：“永別啦，槐詩。”
　　槐詩笑了，“說再見豈不是更好？”
　　“切，誰想再見到妳啊……”
　　伴隨著鏡像的話語，那壹道華麗而龐大的鏡子驟然浮現出無數鉆石壹樣的切面和棱角，迅速的翻折和收縮，到最後，凝結為壹粒璀璨的寶石，驟然突破了這壹片黑暗的束縛之後，沖天而起，消失不見。
　　只剩下槐詩還站在原地，手握著紀念品，許久，不曾收回視線。
　　在他的靈魂中，命運之書的扉頁，再度迎來了新的變化。
　　沈寂許久的那個詞條微微震蕩著，壹陣模糊，很快，又再度清晰。
　　突破了凡人的極限，淩駕於天才所能觸及的巔峰之上，匯聚了無數鏡像的認同與奉獻之後，所得出的，便是再度迎來巨大蛻變的技藝。
　　那是數遍全境之後，再無人能及的巔峰。
　　哪怕在地獄音樂協會也史無前例的高度。
　　——【大提琴演奏LV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