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五章：大壽

　　朱厚照覺得方繼藩的笑點很低。
　　於是沒笑。
　　對於曾祖母的感情，朱厚照還是很深厚的。
　　畢竟若非曾祖母，自己想來，早被父皇給打死了吧。
　　他坐著，手撐著臉頰，好端端的壹張臉，擠在了壹起，變成了豬頭狀。
　　方繼藩便坐在他的對面，笑吟吟的道：“太皇太後娘娘，她愛聽戲嗎？”
　　朱厚照壹聽，小雞啄米壹般的點頭。
　　方繼藩壹拍大腿：“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正需要尋找這樣的知音。”
　　“啥？”
　　朱厚照壹楞。
　　方繼藩眼睛發亮：“我們可以唱戲啊。”
　　朱厚照壹楞：“我們我們能唱？”
　　方繼藩卻是鼓勵他道：“重要的不是戲，而是唱的人是誰，太子殿下親自唱，足見殿下的孝心。”
　　朱厚照似懂非懂的點頭：“花了功夫，曾祖母才喜歡？可是我若是去唱戲，父皇定要暴跳如雷。”
　　方繼藩心裏感慨，這太皇太後娘娘，人倒是和善，她到了這個年紀，還不知何時仙遊呢，她待自己也不錯，不妨，就讓她壹笑也好。
　　人家是反博美人壹笑。
　　而方繼藩是三貫奇正之人，身上流淌的，乃是抵制惡俗，且懷有崇高道德使命的血液。
　　方繼藩博的，乃是老人壹笑。
　　只因人生在世，孝為第壹。善待老人，實是理所應當的事。
　　而且方繼藩覺得，自己未來，可能得請這位老太太幫壹個大忙，這關系著自己的福祉。
　　方繼藩道：“那我們趕緊練練。”
　　“且慢，且慢，我先尋壹個戲班子來，嗯，壹個徽劇班子，壹個昆劇班子，還有我得想想。”
　　京劇之所以在後來風靡天下，在於它融合了各地戲劇的長處，最終，圓滿大成。
　　兩百年後的京劇，其本質，是脫胎於當下的戲劇的。
　　所以，需將唱腔和調子，以及故事進行改變。
　　可戲子卻還好找，尤其是有功底的戲子，往往能融會貫通，方繼藩自然無法做到處處精細，可最重要的是，給人嘗嘗鮮。
　　京劇最大的優勢，還不只如此。
　　還有服裝道具，漸漸衍生出來了舞臺的效果，在這個娛樂貧乏的時代，卻是壹項難得消磨光陰的娛樂。
　　當然，這京劇最出彩的，乃是它的唱詞。
　　這可都是傳承了數百年戲曲文化之後，且最終不斷的修訂，打磨出來的故事。
　　每壹個曲目，都很動人心。
　　因而，京劇的本質，就在於故事，每壹個動容的故事背後，足以讓聽著落淚。
　　畢竟，上壹世的人，早已被無數優質和劣質，經典或粗糙的故事所入侵，因而，人們對於故事，是麻木的，許多人看了笑話，支持且不說，竟還罵作者，這等人，直接拉低了社會道德水平，使道德壹路滑坡
　　而當下這個時代，壹個經典且膾炙人口的故事壹出，足以感動人心。
　　方繼藩深吸壹口氣：“殿下，妳預備服裝，我做壹個樣式，妳趕緊帶著織工，將衣服都縫制出來，對了，周娘娘何時大壽呀。”
　　“還有四十天。”
　　“有點急了。”方繼藩深吸壹口氣：“不過不打緊，哪怕是沒做好，最重要的是心意。”
　　方繼藩說著，便溜了出去：“我去尋戲班子來。”
　　戲班子是現成的，方繼藩直接讓人尋京裏最有名的班子，還需尋名角，心裏大抵有了人選之後，下了壹個帖子去，限明日清早辰時三刻之前，來西山報到。
　　或許是因為方繼藩的廣結善緣的緣故，次日壹早，京裏的名角們，便統統來了，唯壹美中不足，就是旦角‘青衣’、‘花旦’難尋。
　　這京劇可都是男人唱戲啊，至於為啥不許讓女人唱，大抵是因為，女子唱戲，已和落入煙花差不多了。
　　方繼藩索性，請唱戲的女子，來擔負這‘青衣’‘花旦’。
　　時間很緊迫。
　　這曲目，很快便選定了，而後，便是抄下了唱詞，分發給每個角兒，令他們先熟悉背誦。
　　方繼藩教他們吊嗓子，雖然方繼藩自己唱腔不咋樣，可大致，能讓角兒們領會意圖即可。
　　壹番忙碌。
　　眼看著，在這寒冬之中。
　　朱載墨跟著劉傑讀了，便坐在高高的門檻這裏，托腮，看著方繼藩如大將軍壹般，指揮著預演，逮著人便是壹陣痛斥，罵的很難聽，他努力張口，咿咿呀呀的哼著說：“妳大爺！”
　　“我打不死妳”
　　“妳這老p股！”
　　他說著說著，便樂了，舅舅真香。
　　朱厚照每日清早，便咿咿呀呀的在寒風中，帶著壹幹‘角兒’們吊嗓子。
　　朱厚照乃是主角。
　　不，理應叫做小生。
　　他聲音洪亮，竟也有模有樣。
　　劉瑾吃著肉幹，也跟在旁吊嗓子，頓時，那渾厚之音，自他喉頭噴出。
　　生生將朱厚照的嗓音壓住。
　　臥槽人才啊。
　　方繼藩嗖的壹下，渾身裹得緊緊的，壹把抓住劉瑾：“孫子，這老生，妳來試試，對著唱詞來唱唱，來來來，給我孫子上妝，穿老生的衣衫，讓他試試。”
　　劉瑾就笑：“幹爺，我真能成？”
　　“能！”方繼藩道：“雖然長得醜，可不大緊，上了妝，鬼都不認得妳。”
　　太皇太後的壽辰，乃是天大的事。
　　至少，對於這個冬日裏，壹直身子有所不適的弘治皇帝而言，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曾祖母，生命遲早要走到盡頭。
　　子欲養而親不待。
　　雖說，在太皇太後的照看之下，他已進入了中年，每日清早，都能至仁壽宮向周氏問安，可弘治皇帝明白，這樣的日子，不會太久了。
　　他唏噓著，似乎隱隱中明白，對別人而言，不過是深宮之中，少了壹個讓人攀附的對象，可對弘治皇帝而言，這是壹個時代，即將結束。
　　他顯得心神不寧，卻又決心，對這壽辰，大操大辦。
　　老太太哪怕只是開心壹些些，能緩解壹丁點的病痛，弘治皇帝也願費上壹切的心思。
　　宮裏，已是張燈結彩。
　　壽辰將近。
　　似乎百官們，也察覺出了陛下的孝心，因而劉健為首的百官上奏，請求陛下，準許百官在壽辰當日，入宮朝賀。
　　弘治皇帝幾乎沒有猶豫，直接朱批恩準。
　　弘治皇帝有時看著這窗外，連片的雪，他的目光，總是不自覺的開始泛起漣漪，那眼眸的深處，似乎倒影著以往的好時光。
　　自己無憂無慮的日子，就曾在那段時光裏度過。
　　可現在，那記憶雖愈發清晰，卻已距離自己，悄然的遠去。
　　弘治皇帝突然有了壹種悲嗆。
　　歐陽誌在很久之後，才後知後覺的給弘治皇帝遞上了壹個帕子。
　　弘治皇帝接過，擦拭了淚，頭，眼睛微紅，鼻翼微動，勉強露出了笑容：“時間，過的真快啊，許多事，猶如昨日壹般的清晰，妳看那雪，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前的今日，又何嘗不是這樣的的雪絮紛飛，如直下飛瀑呢？可是”
　　他緩緩的屈身坐了軟墊上，看著案牘上，那堆積如山的奏：“可是，從前種種，如白駒過隙，臣老了啊，祖母她老人家，也老了。”
　　歐陽誌沈默，他只做壹個聆聽者。
　　弘治皇帝便笑了：“朕是不是太啰嗦了。”
　　歐陽誌想了想，搖頭。
　　弘治皇帝道：“有朝壹日，妳也會有此感受的。”
　　“不會。”歐陽誌突然道。
　　弘治皇帝狐疑的看了他壹眼。
　　歐陽誌道：“臣父母早亡，長輩之中，只有恩師，恩師還年輕，即便是唏噓，也該是恩師悲臣之白發生。”
　　弘治皇帝臉色舒緩：“是啊，這不知，是卿之幸，亦或，是卿之不幸。”
　　他低下頭，提了朱筆了，時候不早了，撿起了奏疏，努力聚精會神，開始觀看。”
　　良久，他突然擡眸，眼角又多了壹道淚痕，卻突然道：“太子在做什麽？”
　　“”歐陽誌沒有答。
　　弘治皇帝不急。
　　他習慣了歐陽誌慢吞吞。
　　所以他慢慢等。
　　甚至他有時心裏會想，歐陽誌真是上天賜予的大臣啊，有他在身上，自己若是情急之時，反而會因為他的冷靜，而漸漸的心平氣和，不使自己在情急之下，做出錯誤的判斷。
　　可等了很久，歐陽誌還是沒有答。
　　這壹次，好像等待的有點長。
　　似是進入了待機模式。
　　弘治皇帝驟然明白了。
　　歐陽卿家，又在為尊者諱。
　　弘治皇帝咬牙切齒：“他又在折騰什麽？騎馬？射箭？還是揍朕的皇孫？是不是，罵了朕，那什麽什麽？”
　　歐陽誌面上，依舊沒有表情。
　　弘治皇帝唉聲嘆息：“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啊，什麽時候，才能知道輕重，知道朕心裏，何等的焦慮，知道他的曾祖母，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他依然還是什麽都不懂，只顧著自己，卻不知，他的曾祖母，對他疼愛到了何等的地步，這心頭肉養出來，怎可以在這個時候，還有其他的閑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