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天書

　　只見碧瑤鄭重其事、滿臉虔誠地磕了三個頭，這才站起，瞄了張小凡壹眼，只見他眼看別處，壹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眉頭皺了壹下，卻也沒說什麽，淡淡道：“走吧！”
　　張小凡本來在與她走進來的時候，在那隧道之中，心裏對這女子倒有了幾分好感親近，但此刻見到這兩尊邪神，登時想起了門派之別，想起了自小起師長的教誨，神色間自然就冷了下來，微微點了點頭，道：“好。”
　　碧瑤看了他壹眼，便向更深處走了進去，張小凡跟在她的身後，這壹次倒沒走多遠，又進了壹個寬敞地方。但這裏卻不像是外邊那個石室般裝修過，而是壹個鐘乳倒懸怪石突兀的山洞，洞裏各色鐘乳石千奇百怪，顏色也是異彩紛呈，而在二人面前，洞口處立著壹大塊巨碑，上邊龍飛鳳舞地刻著十個大字：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這十個大字，每壹字幾乎都有半人大小，筆意古拙，筆勢蒼勁，直走龍蛇，竟有迎面而出，呼嘯蒼穹之勢。
　　張小凡初看還沒什麽，但註視片刻之後，忽覺得頭腦壹昏，整個人竟是不由自主向後退了壹步。
　　他心中大吃壹驚，連忙定了定神，但見那字依然還在碑上，紋絲不動，只是這氣魄當真嚇人。
　　張小凡心中吃驚，轉眼見碧瑤已繞過巨碑，向山洞深處走去，便也跟了上去。繞過石碑，只見在那背後，到處都是奇形怪狀的鐘乳石，二人在石林中繞了壹會，走在前頭的碧瑤忽然停了下來，失聲輕呼。
　　而幾乎與此同時，張小凡突然發覺，自己用來固定手臂的燒火棍，忽然泛起了奇異的光芒，尤其是燒火棍前段那顆珠子，更是亮起了不同尋常的青光，但這壹次卻是柔和的，就像是遇見了多年未見的老友，老熟人壹般，帶著不盡的思念與眷念。
　　張小凡驚訝地向前看去，目光透過碧瑤的身旁，他看到前邊讓碧瑤吃驚的情景：洞底是壹面光滑的石壁，石壁兩側各有壹條隧道，通往不知名處，但在這石壁之下，卻是壹塊青石平臺，上面竟有壹具骷髏，成端坐形狀，安靜地坐在那裏。
　　而燒火棍上的那壹顆珠子，此刻就對著這具骷髏，泛起了青色的柔和的光。
　　碧瑤站在前邊，沒有註意到張小凡奇怪的表情和他手上燒火棍的變化，在最初的驚嚇之後，她迅速鎮定了下來。
　　畢竟她是魔教中人，又豈會害怕壹具骷髏，當下走上前去，仔細看了看，卻也沒看出什麽意外，轉夠頭來對張小凡笑道：“說不定這位就是八百年前威震天下的黑心老鬼呢！”
　　張小凡自然對這魔教中人沒什麽好感，哼了壹聲，道：“我們還是快找找看有沒有什麽出路吧？”
　　碧瑤瞄了他壹眼，抿了抿嘴，道：“要找妳自己找吧！”
　　張小凡呆了壹下，有些拉不下面子，哼了壹聲，居然轉過身就往左邊的隧道走了進去。
　　沒走兩步，他便在暗地裏對自己搖頭，覺得自己面對這魔教女子怎麽如此沈不住氣，壹受激便這麽大反應，只怕此刻她看在眼中，正譏諷嘲笑也說不定。
　　但想歸想，既然踏出了腳步就不可能再回頭了，走了幾步，身後卻沒有什麽動靜，看來碧瑤沒有跟上來，張小凡不知怎地，心裏似乎有些失落，但隨即暗罵了自己壹聲“沒出息”，振作精神，往這隧道深處小心地走去。
　　張小凡現在所處的這壹條隧道與外面來時的路並無兩樣，但卻幽深靜謐的多，往深遠處看去，幾乎便是壹片昏暗，而且道路似乎也比較長，真想不通當年那些魔教煉血堂的人是怎麽開出這麽浩大的工程的。
　　就這般走了好壹會兒，張小凡忽然發覺，前頭漸漸亮了起來，他心中壹喜，加快腳步走上前去，只見前方道路盡頭散發出柔和的光線，在黑暗中分外清晰，如溫柔的觸手，誘惑著世間人們。
　　張小凡深深呼吸，踩入了那片光明之中。
　　※※※
　　碧瑤看著張小凡的身影消失在那條隧道之中，怔了壹下，臉色沈了下來。她父親是魔教中位高權重的人物，自小開始她便有如公主壹般，哪有人膽敢違逆於她。
　　不料今日在此絕境，卻遇上個正道中年紀不大、脾氣不小的家夥，不由得她不生氣。
　　說起來，張小凡在青雲山時，也是個和氣的少年，為何在與碧瑤壹起時便磕磕碰碰，除了門戶之見外，只怕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這些事碧瑤自然是不得而知，但張小凡幾次三番與她過不去卻是真真地看在眼裏，心裏老大的不舒服，但目前兩人都在絕地之中，也不好動手教訓這個小子，只得哼了壹聲，記在心裏，但要讓碧瑤委屈自己跟著張小凡去，卻是絕無可能。
　　只見她幾乎沒有思索，轉過身子，便往右手邊那條隧道走了進去。
　　走了幾步，碧瑤便感覺這是壹條和外邊隧道差不多的道路，但石壁兩旁裏發光的事物卻少了些，顯得隧道有些昏暗。
　　還好，這條路卻並不很長，很快碧瑤就走到了盡頭，又壹次踏入了壹個石室之中。
　　這是個中等大小的石室，壹側擺著許多架子，壹側卻堆著壹堆垃圾，多是些鐵器，諸如刀、劍、槍等，大都殘損不堪。比較顯目的是在最上面還隨意丟著壹把斧頭，通體鐵銹，頗為巨大，也還完整，看去整把都像是鐵鑄的壹般。
　　碧瑤看了兩眼便沒了興趣，轉身走到那些架子邊，略壹細看，臉上首先露出大喜之色，但不多久便不由自主地換成了失望之色。
　　只見架子上壹格壹格地都放著標簽，上邊有些字早都模糊了，但還有些字勉強看得清的，卻無不讓人怦然心動，都是些如：“五嶽神戟”、“觀月索”、“離人錐”等名稱。
　　碧瑤自小長於魔教，父親更是位博古通今的奇才，家學淵博，自然知道這些都是魔教傳聞中壹等壹的法器秘寶，如何不喜？可惜在這些架子之上，卻大都徒有標簽而無實物，空歡喜壹場。
　　她嘆了口氣，卻仍心存僥幸，在這些架子上壹壹看了過去，只見每個架子中都空空如也。許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居然在最後壹個格子中給她發現了還放著壹個小鐵盒子，但這個架子上卻沒有標簽，也不知道裏面是什麽東西。
　　碧瑤心中壹陣歡喜，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這盒子拿起，只覺入手頗為沈重，輕輕搖了幾下，卻沒有什麽聲響發出。
　　碧瑤微壹沈吟，隨即把這鐵盒放在地下，深深呼吸，凝神戒備，右手壹揮，頓時石室中白光泛起，壹朵玉壹般的花朵突現在空中，同時發出淡淡幽香。
　　碧瑤神色肅然，右手翻轉，那淩空而立的小花光芒大盛，飛到那鐵盒上方，白色的光芒籠罩住了整個鐵盒。
　　然後，碧瑤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打開小盒。壹按到那鐵盒蓋子上，碧瑤便感覺這盒子似乎沒有上鎖，她眉頭壹皺，眼中警惕之色更重，咬咬貝齒，壹狠心打開了鐵盒蓋子。
　　便只聽得“喀”的壹聲輕響，還沒看清鐵盒之內是什麽東西，壹股黑氣先冒了出來。
　　碧瑤臉色大變，幾乎是如觸電般倒翻了出去，而在鐵盒上方的那朵白色小花即時沖下，黑氣頓時被白光罩住，幾番沖動卻不得而出，片刻之後，便見黑氣漸漸萎縮，而那玉壹般的白色小花卻漸漸變黑，竟是把這黑氣給吸了進去。
　　直到黑氣完全消散之後，碧瑤也等了好壹會兒才走了過來，她凝神向自己那小花看去，她父親費大心血為她專門煉造的奇寶“傷心奇花”，此刻原本白玉壹般的花瓣竟已完全成了紫黑之色，看去倒有幾分猙獰。
　　碧瑤臉色微變，低聲道：“‘古屍毒’！黑心老鬼當真是黑了心了，居然煉這種東西！”
　　她壹邊低聲咒罵著魔教前輩黑心老人，壹邊把目光投入了那鐵盒之中。
　　那裏面很簡單，小小壹個鐵盒裏只放著壹樣東西：壹個金黃色澤，完好如新的小鈴鐺。
　　碧瑤呆了壹下，沒想到這鐵盒中放了“古屍毒”這般罕見劇毒之物，居然只是守著這麽個小鈴鐺，她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什麽古怪來，沈吟了壹下，慢慢伸出手去拿起這個小鈴鐺。
　　“叮當”。
　　壹聲清脆的聲響，如在人心田回蕩壹般，在這安靜了八百年的秘密石室之中，回響起來。
　　碧瑤拎起這個鈴鐺，但見鈴心精巧細致，壹條細細鐵索系在鈴身上，微壹搖動，鈴心輕輕撞擊鈴身，又壹次地發出聲音。
　　“叮……叮當。”
　　碧瑤看在眼裏，少女心性，很是喜歡，剛才的失望之情也沖淡了不少，當下仔細又查看了壹下，的確沒有什麽古怪，好像就是壹個普通的制作精巧的鈴鐺。
　　不過黑心老人收藏的如此神秘慎重，這鈴鐺必然有不平凡之處，待有機會出去再去問問父親好了。
　　碧瑤如此壹想，便定下心來，但看著這小鈴鐺卻越來越是喜歡，便把它系在腰間，身子轉動，果然發出了壹陣陣清脆鈴音，悅耳之極，碧瑤大是得意，連連點頭。
　　其後，她又仔細檢查了壹番這間石室，但卻再無收獲，甚至她連那堆垃圾也檢查過了，也沒有什麽值得註意的東西，更不用說有什麽出路了。
　　忙完之後，碧瑤慢慢站起，是去看看那個傻小子那邊情況的時候了。
　　走出石室之前，她最後回頭看了壹眼，只見這石室中依然雜亂，那堆垃圾被她翻過之後，更是亂了，各種兵器丟了壹地，那把大斧頭也隨意地丟在墻角。
　　隨後，她走出了這間石室。
　　※※※
　　張小凡剛才進去的左手邊的隧道，比碧瑤進的右手邊那條路要長得多了，碧瑤走了好壹會兒才看到了光線亮起，但裏面情況卻還是看不清楚，但不知為何裏面什麽動靜也沒有，她心裏有了壹絲隱隱的擔憂，這魔教中古怪殘忍的東西極多，詭異難測，會不會……
　　她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走入了那間石室之中，仔細壹看，這才放下心來，只見張小凡正站在石室之中，看著石壁之上，怔怔出神。
　　碧瑤松了壹口氣，這才仔細觀察這間石室，只見這石室比剛才她到的那個石室大了不少，但卻是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但在石室堅硬的石壁之上，卻刻著密密麻麻的石刻文字，張小凡此刻緊皺眉頭看著的，便正是這些東西了。
　　碧瑤皺了皺眉，走了前去，看了看，登時臉上露出喜色，只見在這通篇石刻開頭，只刻著兩大字。
　　天書！
　　“天書，這是天書啊！”碧瑤竟忍不住歡呼起來。
　　張小凡身子壹震，這才發覺碧瑤來到身邊，但他的註意力卻似乎只在她的話上：“天書？妳知道這天書是什麽東西嗎？”
　　碧瑤瞪了他壹眼，道：“我怎麽會不知道，這‘天書’是我們聖教經典，從古相傳至今，所有聖教弟子的神通大法，都是從這天書中領悟而出的。”
　　張小凡身子又是壹震，臉上大有迷惘之意，轉過頭去盯著墻上石刻，過了半晌，卻低聲道：“不會的，不可能的！”
　　碧瑤臉色壹沈，道：“這是我們聖教經典，乃是我道絕密，妳不是說我們是邪魔外道嗎？怎麽還偷看？”
　　張小凡卻似乎聽若不聞，眼中只有那些刻在墻上的文字。
　　《天書·第壹卷》
　　夫天地造化，蓋謂混沌之時，蒙昧未分，日月含其輝，天地混其體，廓然既變，清濁乃陳。
　　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久。然天地萬物，皆有其相，眾生沈迷，惑於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以為眾相故，心生三毒三懼三恐怖，不可久矣。
　　天象無刑，道褒無名，是故說無我、無人、無眾生、無壽者，即達光明。持壹正道，內體自性，天地以本為心者也。
　　故動息地中，乃天地之心見也。
　　故無實無虛也。
　　故天地任自然，無為無造也。
　　故物不具存，則不足以備哉！
　　……（註壹）
　　碧瑤哼了壹聲，本想發怒，但轉念壹想，卻又沒說什麽，也往墻上看去，只看了幾句，便只覺得頭腦發昏，倒也有些佩服起張小凡來，這麽枯澀的文字他居然也看得進去。
　　但轉頭壹看張小凡，卻是微吃壹驚，只見他臉上滿是痛苦迷惘之色，整個人竟是微微顫抖，說不出的詭異之情。
　　其實換了世間任何壹人，只怕也沒有張小凡此時的心境激動。這號稱魔教經典的《天書》，這段號稱總綱的文字，看在張小凡的眼中，卻幾乎字字如刀，直刺入了他的心底，甚至比他小時候，發現青雲門道家修真法門與普智傳於他的佛門“大梵般若”修習法門截然相反時，帶給他的沖擊還要大上百倍。
　　從這段文字之中，他竟赫然發現，他從小暗地裏以為的道、佛兩家根本迥異的修真道法，在這裏竟隱隱有殊途同歸的趨勢。即便這樣，他縱然吃驚，但也還能接受，但接著看下去，他臉色卻已漸漸蒼白，只因在這號稱魔教經典的《天書》之中，他發現了壹個大秘密。
　　這魔教之中諸般神通異法，偏激特異，但根源之上，便在這《天書》之中。道家講究身禦自然造化，佛門註重體悟自性，而天書之中，卻似乎面面俱到，既有道家思想，也涉及佛門的大法。
　　換了另壹個人比如碧瑤，看了這些文字自然沒什麽想法，總以為是自己祖師留下的大神通，但在這世間唯壹通曉道、佛兩家真法的張小凡看來，這事卻大是可怖。
　　壹個從未有過的念頭，揮之不去地纏繞著他。
　　究竟什麽才是對的？
　　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下去，臉色蒼白，心神激蕩，帶著狂熱與奇異的好奇饑渴，隱隱只覺得壹個大秘密就在自己眼前，卻始終摸不到，看不著，卻又更加地吸引著自己，往那個目的奔去。
　　只是，在他心裏，也有了幾分恐懼，這是不是應該的呢？
　　碧瑤看了張小凡半晌，見他依然全神貫註地看著墻上石刻，表情古怪，似乎完全忘了自己就站在他的旁邊，心中沒來由地壹陣惱火，冷哼壹聲，不料張小凡充耳不聞，什麽動靜也沒有。
　　碧瑤嘴角壹抿，大是惱怒，但不知怎麽就是不想出手教訓這個人，恨恨壹轉身走了出去，臨走時還大力踩出腳步聲，可惜那傻小子還是沒有壹點反應。
　　碧瑤怒氣沖沖地走出石室，回到鐘乳石洞裏，對著那具骷髏生起了悶氣，本來想想也沒什麽的，但看那小子卻怎麽也不順眼，越想越怒，再壹看手邊那朵原本漂亮的“傷心花”現在壹片烏黑，登時把怒氣遷到黑心老人頭上。
　　她指著那具骷髏怒道：“妳這個死老鬼，死了八百年還要害人害我，害得我的玉花變得……變得……”
　　壹句話接不下去，碧瑤肝火越來越大，更不多說，袖袍壹揮，“傷心花”飛出去在那骷髏上轉了壹圈回來，片刻之後，只聽得刺耳的骨裂之聲響起，“喀喀”響處，那具骷髏竟是四分五裂地倒了下來。
　　出手之後，碧瑤的氣才緩了些，心中不由得也有些後悔，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那麽大的氣，但轉眼壹看，卻是吃了壹驚，原來剛才被骷髏遮住的石壁之上，居然還有幾行字在那兒，連忙走過去細看，只見墻上寫著四行字。
　　〖鈴鐺咽，百花雕，
　　人影漸瘦鬢如霜。
　　深情苦，壹生苦，
　　癡情只為無情苦。〗
　　※※※
　　『註壹：此段總綱文字參考書目：《道德經》、《金剛經》、《壇經》、《晉書·紀瞻傳》、《周易復卦彖傳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