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1、高盛Superday

進入十二月，各大行的終面陸續開始。笑笑壹共有五個“超級日”面試：小摩，瑞銀，精品投行PWP，除此以外是兩個社交來的面試：摩根士丹利與高盛。
前面三個公司，因為是從網申系統走的校園招聘，都在舊金山；大摩與高盛兩個面試在紐約，笑笑把面試時間分別選在周壹周三。
事到臨頭，佛特投行指南與華爾街綠洲都已翻爛，公司資料與過往交易也已耳熟能詳，但笑笑心裏還是沒有底。她從來不是壹個有信心的人，而美國文化卻壹向強調自信，推崇有能力，有魅力的社交人格。
做自我反省，把自己的長處與短處壹條條列出來。長處是學習優異，專業相關，準備充分，認真踏實，有進取心——長處大概是每個應試者都有的長處；短板是社交魅力有限，英語有口音，不容易與美國人建立關系，不討人喜歡——短板倒是結結實實的短板。
看網上前人寫的面經。有壹個亞洲國際學生參加高盛終面，答題流利順暢，面試感覺良好；但面試以後的聚餐，作為主導者的MD，頻頻看向另兩個應試者，卻單獨避開與他的眼神接觸。事後果不其然被拒。那個國際學生自我反省說：他平時不是社交型人格，那天為了讓自己討人喜歡壹點，就努力地假笑；壹群白人中坐著他壹個亞洲人，他沒法跟他們“建立聯系”。
很明顯是中國學生。可以想象中國學生坐在壹群白人中間，聽不懂他們講的美國笑話，只好大聲假笑，努力想融入他們中間。
多麽艱辛。
笑笑覺得那人寫的就是自己。
可是她又知道，她跟他們不壹樣。
死過壹次的人會知道怎麽活。
她從地獄裏回來。她絕不允許自己停在原地。絕不！
她要讓此生值得。
為此可以孤註壹擲，破釜沈舟，全力以赴。
芬格斯坦說，做不到就裝，裝到妳做到。但是面經裏又寫：高盛面試官往往可以找到壹個點，連續問四五個問題，壹直深入到妳沒法假裝的地步。壹個漏洞，壹個假笑，壹個不真誠的眼神，都可能讓人不喜歡，給求職道路劃上句號。
尤其笑笑申請的是投行部門金融咨詢崗位；這樣的前臺崗位不比量化工程師，側重考察人格而非技術。尤其像高盛這樣的公司，到最後壹關面試，看的就是妳與公司是否“合適”。
笑笑試圖在紙上列出面試官中的理想人格特質；旁邊寫上自己的真實人格特質；兩邊特質連線，努力把真實人格向理想人格靠近，推論要在表情，笑聲，舉止，談吐，敘述模式做怎樣的改進。
於是最終的問題就變成了：如何真誠地假裝，或者如何假裝真誠。
Quora上有人總結高盛職員的人格，是稍稍內向，但富有社交魅力的；自信但不亢奮的；強調集體主義，說“我們”而非“我”；他們擅於傾聽，總是能很快明白對方在想什麽，但對於自己的想法，卻吐露得很慢；他們有能力但絕不強勢，起碼不會在表面上強勢，他們謹慎避免批評同行，盡管他們心中的確對自己有更高的期待和標準；當作為管理者的期待沒有實現時，高盛的老板不會像電視劇裏那樣對員工大吼大叫，而是悄悄讓他們走人。
這些人格體現在高盛十四條裏：客戶至上；精益求精；創造力，想象力；團隊合作；更高的職業發展平臺，對應以更高強度的期待；保密；在激烈的競爭中拓展客戶關系；正直與誠實。
當笑笑做完理想人格與真實人格的分析對比，她忽然覺得那個理想人格離自己並不是那麽的遙遠。她不夠自信，所以足夠內斂；她來自社會主義國家，從小知道什麽是集體主義；她足夠窮，所以有足夠動力，可以忍受長時間高強度的工作；她有想法，有計劃，有動力，敢行動……她唯壹欠缺的，是壹點社交魅力，壹點“有趣”的質素，壹點可以讓她脫穎而出，把自己與別人區別開來的東西。
她沈心思考自己有趣在哪裏。
十二月，即將進入考試周，卻必須分神應付面試。第壹周面完舊金山的小摩與瑞銀兩個超級日，已覺累極，卻無結果，只能強打精神飛紐約。
大摩面試在周壹，周日晚上在安排酒店的附近有聯誼會餐。會餐上碰到碧阿綺絲，兩個人都暗自驚訝。客氣寒暄幾句，立即分開。畢竟是紐約，完全是常青藤的天下。碧阿綺絲跟壹撥常青藤的應試者混在壹處，笑笑則跟UT奧斯汀、楊百翰大學的人混在壹起。
大摩面試結束，其他人成群結隊去第五大道自由女神像，笑笑悶在酒店裏總結之前面試的得失，為最後壹場高盛終面做準備。周二中午從曼哈頓中城轉戰到澤西城的凱悅酒店，見到了次日壹起面試的小夥伴。壹整個晚上睡不著。
高盛的面試比想象的更殘酷，地點在澤西城的高盛大樓。笑笑所在的這壹撥，是“非核心”候選人。東岸目標學校的面試早已結束，這壹輪是針對非目標學校的應聘者。上午參加面試的壹共有七十五人。到下午只有大概十五人接到繼續面試的電話。
前兩個面試都是二對壹，面試官是VP和助理。壹個偏重於行為，壹個偏重於技術。行為的面試很常規，仍然是“為什麽選高盛”“妳的弱點是什麽”“壹次不成功的團隊合作經歷”之類，笑笑身經百戰，駕輕就熟。技術的面試，除了模型、財報、合並案例這些常規題目，就是中國中學數奧水平的腦筋急轉彎，諸如“時針與秒針壹天中形成幾次直角”，“用壹只三加侖與壹只五加侖的水桶如何倒出四加侖的水”，“扔硬幣400次，得到超過220次正面的概率是多少”。
雖然都是簡單的數學題，但因為要求現場立刻作答，仍然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最後壹個題目把笑笑問懵了：壹架波音747裏能裝多少個高爾夫球？
這樣的問題其實不光考查應試者的數學能力，也考查溝通能力與解決問題的能力。笑笑冷靜地請面官給自己壹分鐘，接著設定數據，設定波音747有1000立方米的容積，設定高爾夫球半徑為2厘米即0.02米。設定數據時她不斷問面官這壹設定是否合理，對方不置可否。於是她繼續計算，估算高爾夫球體積為0.0003立方米，暫時推定3000萬這個答案。
笑笑接著問：“機艙裏的廚房空間是否可以利用？行李架也用？包括飛機機尾、機翼部位的空隙是否利用？”面試官笑，說妳決定。笑笑於是繼續估算不可利用的空間，最後給了兩個答案，壹個理想狀態完全填充的3000萬，壹個排除廚房等空間的2400萬。
面完出來，渾身都是冷汗。忽然覺得鼻子底下濕濕的，手指壹摸是鼻血。連忙捂著鼻子沖進廁所。坐在馬桶上，只覺壹陣壹陣惡心。
她緊張時就會有癥狀。或者腸胃不適，或者流鼻血。之前的心情郁悶，再加連日疲勞累積，這時終於爆發。
忐忑不安等到中午，接到電話，讓下午回去接著面試。稍微松了口氣，又立即繃緊神經。
下午第壹個面試，是跟壹個投行部TMT領域的小組。壹上來劈頭就問：“妳對南撒哈拉TMT行業近五年的並購情況有何看法？能對接下來五年做個預測嗎？”
笑笑壹下子傻了。她是想做TMT沒錯，但美亞歐三地的並購案例就夠看壹輩子了，她哪裏會想去看非洲？
完全不知道的東西，裝是不可能裝出來的。笑笑誠實地說：“我對此毫無了解。”
那個VP生氣地說：“妳連這個問題都不能回答！妳的面試結束了。妳可以走了。”
笑笑急壞了。原定半小時的面試，這才講了兩分鐘……這是壓力測試。冷靜，冷靜。
“妳還呆在這裏幹什麽？還不趕緊走？”
笑笑冷靜地說，“先生，既然我不能回答妳的問題，妳能回答我的問題嗎？”
VP雖然壹副不甚耐煩的樣子，但還是同意回答問題。於是笑笑有條理地詢問了南撒哈拉近幾年幾宗並購大案，從VP口中獲得數據，然後再結合之前自己對美國與中國市場的了解，預測五年內將繼續有大量資本流入非洲，尤其集中在當地的基礎設施建設，與之相應也會有並購交易的增加。
到下午三點，笑笑壹共面了三個做並購的小組。最後壹個面試是跟主管這三個小組的MD。笑笑壹進那房間，立即傻了眼。
這不是新澤西嗎？這貨怎麽會在這裏？
這貨的辦公室難道不是舊金山嗎？？
只見芬克斯坦西裝革履，風度翩翩地坐在紅木會議桌後面，旁邊陪著之前拿非洲問題發難的VP。笑笑的嘴完全合不攏，根本無法掩飾自己的驚訝。芬克斯坦有壹點疲憊地靠在皮椅上，目光從簡歷上擡起，才勉強露出壹點微笑——相當職業性的微笑，好像根本不認識她。
貴人多忘事。忘了她完全有可能。
然而她怎麽可能忘得了他在她面前脫褲子的模樣……
笑笑拘謹地跟兩位面試官問好。VP春風滿面地介紹，“這位是列夫·芬克斯坦先生，TMT行業主管之壹，也是我們小組的報告對象。”笑笑木訥地打招呼。
之後面試壹直由VP主導，更深入地問關於簡歷的問題。芬克斯坦雖然在聽，卻完全不插話，臉上不露喜怒，只是保持著那種若有似無的，禮貌性質的微笑。
那個VP仍然保持著壹貫發難的姿態，上來第壹個問題就很不客氣：“妳今年九月才轉學伯克利，這是不是妳的壹個弱點？”
“軟銀創始人孫正義，壹樣大三才轉學伯克利。沒有人認為那是孫正義職業生涯的弱點。”笑笑針鋒相對，反駁。
VP顯然被笑笑的反駁壹震，但立即站住陣腳，“弱點的講法也許不盡恰當。但是，妳在伯克利僅僅三個月——”
“我壹無語言能力，二無社團經驗，三無金融背景。我用三個月的時間，拿出現在擺在妳面前這份簡歷。這是否足以夠成對我能力的說明？”
VP這回沒話了。
接下來仍然是挑著簡歷內容問問題。笑笑不卑不亢，見招拆招，沈著應對。連她自己都知道自己表現得很好。
直到面試只剩最後十分鐘的時候，芬克斯坦開口，問了壹個問題——壹個相當古怪的問題：“如果妳是壹個東西，妳希望是什麽？”
笑笑呆了壹下。壹個東西？
“對。東西。壹支股票，壹個馬桶，壹支筆，壹幅畫。隨便什麽。”
笑笑轉頭看窗外。哈德遜河上遊輪如梭。河的對岸，無數摩天高樓在曼哈頓地平線壹字展開，能看到911紀念公園的空地，世貿中心的尖頂，影影綽綽的華爾街建築，還有西街200號的高盛總部。夕陽照得那些玻璃幕墻壹片晃亮，引誘著人向往。
她莫名地想起了哭泣的自己。
“我希望自己是壹只熊。”她好像忘了自己在面試，脫口而出。
“壹只熊？”
“壹只小巧的，藍色的小熊。它是壹個機器人，是人工智能的產物。當有小孩哭了，藍熊就會出現，對那孩子說：‘親愛的，不要哭了。’當有小孩孤單沒有朋友，藍熊就會說：‘我可以做妳的朋友嗎？’當小孩遇到難題，找不到答案，或者只相信壹個答案時，藍熊就會說：‘妳看，這世界上有許多許多，不止壹個答案。’”
那個VP笑了起來。
笑笑意識到這個回答可不適合投行，連忙更弦改轍：“是這樣。我在伯克利的朋友正在創業，創造個人機器人。我壹直對科技公司感興趣，並希望親自見證這些小企業的成長。我相信我的朋友在做壹件了不起的事。”
“了不起在哪裏呢？”
“促進信息的自由流動，增進社會的平等包容。”笑笑飛快地說，“想想看，這世上有很多貧窮的地區，那裏的小孩也許聰明，卻沒有機會接觸外界的信息。他們也許有網絡，卻因為缺乏門徑，而對鋪天蓋地的信息束手無策。可是假如有壹個小熊出現在他們的世界裏，把外界的信息轉換成他們的語言，以他們能理解的方式帶給他們，他們是不是有機會參與到世界的改變裏呢？
“紮克伯格訪問中國，努力跟中國的領導人套近乎。大家都說他看中的是中國市場，所以來拍中國主席的馬屁。我不同意。我相信他在餞行自己的理念：連接比隔絕更能帶來美好的世界。而我也深深相信這樣的理念。我希望當我老時，我生活在壹個更加平等和寬容的世界裏，我的女兒能不必承受我所承受的歧視與悲慘，她能比我更幸福。
“為了那樣的理想，我盼望有更多中小企業崛起，因為它們才是未來創新的源泉所在，它們是推進世界聯結溝通的動力。但是，科技行業正在被互聯網巨頭所壟斷。在美國，是谷歌、臉書、蘋果；在中國，是百度、騰訊、阿裏巴巴。壟斷會抑制創造力，會限制小企業的生存空間。我渴望有壹天我有足夠的能力能幫助它們——”
芬克斯坦打斷笑笑，“並購也許在增進壟斷。妳是不是來錯了地方？”
“我需要深入壹個問題的根部，才能找到答案，難道不是這樣嗎？”
VP提示半小時已到。笑笑微笑跟兩位面試官道謝。芬克斯坦問了最後壹個問題：“妳說妳喜歡莫奈的《日出》，為什麽？”
莫奈的《日出》，那是芬克斯坦的微信頭像。
“灰蒙蒙的世界裏，還亮著那壹輪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