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強奸案的法律困境
矽谷愛情故事 by 劉玥
2024-11-24 00:02
淩晨四點,馬丁路德金路的伯克利警察局。
笑笑坐在筆錄室裏,壹面講述記憶模糊的經歷,壹面哭得泣不成聲。坐在她跟前的兩個警察睡眼惺忪,又帶著壹半好笑的神情。
“我們非常理解和同情妳的處境,”警察說,公事公辦的口吻,夾雜著調笑意味,“但是妳也要理解我們的處境。妳受到侵犯的場合是學校兄弟會派對。這個派對向全校公開,沒有門禁,理論上說,誰都有可能去。目前伯克利學生總數三萬七千人,其中有52%的男生。伯克利市警察局在職警官人數統共壹百七十人。就算這壹百七十人每天不吃不喝不間斷調查這將近兩萬名犯罪嫌疑人,也要花上大半年時間。我們可以給妳錄口供,陪妳去醫院,幫妳向學校請假,但是除此之外,我們什麽都做不了,妳明白嗎?”
“為什麽做不了?妳們難道不可以……不可以提取精液嗎?”
“正確。精液檢測的確可以查到犯人。但是我們這裏只有慣犯的資料——而那些慣犯大多都呆在監獄裏。就算拿到精液樣本,我們也不可能壹個壹個去敲學生宿舍的門,門開了,然後對學生說,‘麻煩,把妳的精液送給我們壹點吧……’”他說著說著,跟旁邊那個警察壹起笑起來。
“我知道是誰。”笑笑的指甲摳進椅子,她的手腕在壹抽壹抽的疼,“我認識他。他是我的同學。”
“好吧。就算抓得到人,我們可以拘留他24小時,請他主動送我們壹點精液。以後妳得走法律途徑。妳了解同齡性侵在加州刑法裏的量刑嗎?加害者與被害者年齡差不超過3歲,這樣的性侵大多作輕罪論處。妳跟他磨上兩三年官司,最多讓他在郡立監獄裏呆上幾個月。之前有個伯克利女生,在兄弟會派對上,被人用手指強奸了,最後就判了六個月監禁。那些學生天天遊行,天天示威,妳看怎麽樣?學校開除他了嗎?有誰怎麽著他了嗎?”
笑笑沈默了。警官說的沒有錯。剛進學校時,她就看到那些女權主義者在校門口遊行。可是怎樣呢?女生聲名掃地,男生依然逍遙放蕩。
警官接著往下說:“當然,如果妳執意要抓人,我們肯定只能配合妳。但是妳也該明白,我們人手有限,資源有限,手頭不缺更嚴重的案件……像妳這樣的事情,每個學期都有十來起。每次兄弟會派對,妳們喝得爛醉又還穿這麽清涼,跟人睡了回頭又覺得不爽……而我們要全員出動替妳們找男朋友。說實在的,我真心覺得太對不起納稅人。”
好心的女警官要送她去醫院,笑笑說不用,然後深壹腳淺壹腳地走出警察局。天還沒有亮。路上空空蕩蕩。她沿班克洛夫街往東走,壹直走到學校唐氏醫務中心,在門口幹坐到上班時間。前臺問她有無預約。她說她被強奸了,需要急診。前臺壹臉訝異地盯住她,終於給樓上打了電話,然後讓她徑直去婦科診室。
大夫很客氣地告訴她STD有潛伏期,如果剛剛被性侵,現在並未到檢查時機。她幹巴巴地說她要精液樣本。
醫生讓她把腳擱在架子上,變成壹個下體洞開的屈辱姿勢。她照做。眼淚橫著滴在檢查床的白色墊紙上。醫生取了液體,然後說:“第壹周後,第三周後來做STD檢查。”她說好,問如何做DNA檢測。醫生說她的醫療保險不包含檢測,請她去找私人診所。
笑笑向舊金山市南壹家名叫“不忠誠DNA檢測中心”的機構提交了精液樣本。
“妳要做的下壹步,是向妳的懷疑對象索要壹點唾液。”檢測員說。
“……唾液?這個怎麽要?不可以是頭發之類的嗎?”
“測頭發的話,成本會高壹些……唾液不會很難。妳只要叫他嚼壹嚼口香糖,把口香糖裝進這個小盒子裏密封起來,24小時內送到就行。”
笑笑去找阿歷山大·張索要唾液。
在她平時做飯的時間,小惡魔沒再出現在廚房裏。他不但沒出現在廚房裏,也沒出現在公共休息室裏,沒有出現在KKG的房子裏。
她最後在他的房門口攔住他。
他剛剛洗完澡,好像還騰騰冒著熱氣,身上裹著白色浴巾。開門見是她,他半倚在門框上,眼光冷淡地望著她。
“晚上好。”她說,聲音竟然微微發抖。壹半是因為恐懼,壹半是因為憤怒。她恐懼她的懷疑是真的。她憤怒,因為他竟然好像沒有壹點愧疚。
“妳想怎樣?”他問,又露出那種兇狠的目光。
她從兜裏掏了壹片口香糖出來,手有些發抖。接著她向他遞了過去:“吃口香糖嗎?”
“我刷過牙了。”
“請嚼壹嚼口香糖吧。”她聲音發抖地說,“我想確認壹件事情。”
她以為他會拒絕,會推諉,會躲藏——就像他這幾天在做的壹樣。但他竟然伸手壹把從她手中搶了過去。他把包裝紙撕爛,把口香糖扔進嘴裏,瘋狂地咀嚼起來。壹面嚼壹面他走出房門,猛的探手揪住她胳膊,將她壹把按在門框邊的墻上,巨大的頭顱像壹枚漆黑的石頭壹樣到來,擋掉她頭頂的光源。他把額頭撞在她的額頭上。她低呼壹聲,額頭巨痛,腦袋裏嗡嗡地響。他的額頭壓著她的額頭,鼻子壓著她的鼻子,重重的呼吸連同怒火生猛地噴在她臉上,好像野獸的味道,混進滾滾的薄荷涼意。
“是!就是我!!妳他媽想怎樣!!”他鷹爪般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去告!有種妳去告!妳他媽去告!去告!!”
他呸的壹聲把口香糖從嘴裏吐到手上,捏起來,接著狠狠按在她額頭上。她面無血色,臉頰白成紙。在她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反身進了房門。門砰地壹聲關上,響得天驚地動。
然後是徹底的安靜。
笑笑把口香糖從額頭上揭下來,顫抖地裝進準備好的盒子裏,顫抖地合上蓋子。眼淚在睫毛之間搖晃,終於啪的壹聲掉下來。她飛快擦去,惡狠狠對自己說,不要哭。
我要為自己討公道。她捏緊拳頭。
為自己討公道!!
次日清早趕去舊金山,把口香糖交去檢測中心。當天下午檢測醫師給她發郵件,發給她檢測報告。唾液樣本與精液樣本120個STR(短期縱排重復)記號100%壹致,樣本來源系同壹人。
接下來的壹周,笑笑跑了七家律師事務所。每壹家都委婉拒絕。
“妳們律所的網頁上不是寫著‘維護女性權益,促進性別平等,終結性別騷擾’嗎?”在舊金山金融區與中國城的交界處,笑笑找到第八家律所,“阿姆斯特朗法律公司”,等了半天等到壹個願意跟她說話的人.
“妳沒有仔細閱讀我們的網頁,小姐。”尖長臉、眉發稀疏、發際線突破天際的律師史蒂夫·吳,這樣對笑笑解釋,“我們的雇主大多是女性雇員,我們擅長的是職場體制內的維權官司。比如說,我們可以替女經紀人控訴摩根士坦利性別歧視,當摩根士坦利交出5千萬美元的罰金,我們本月的獎金就有著落了。我們還可以控訴德國銀行Dresdner的性別歧視,而當Dresdner交出14億美元的天價罰金時,我們就可以按比例收取上億美元的傭金,這樣部門半年的指標都完成了。”
“所以妳們只打有錢的官司,不打沒錢的官司?”
“妳說對了壹半。有時我們也打沒錢的官司。比如我們替高盛女性雇員起訴高盛男性員工上脫衣舞俱樂部並且物化女性。打這樣的官司,高盛員工就不去脫衣舞俱樂部了嗎?哦,他們肯定還會的。那我們為什麽還要打這個官司呢?因為我們可以上頭條。好比說,好比說……妳不是被壹個普通大學生強奸,而是被美國總統強奸,我們會發了瘋的爭著幫妳打官司的。因為上了頭條,我們就能接更大的案子了。”
笑笑渾身冰涼地坐在椅子上。室外是高樓鱗次櫛比的金融區,繁華到令人瞠目。無數銀行的招牌在陽光裏亮得燦爛。
“請幫幫我……”笑笑無助地說,壹面壓著她的胃,“妳是斯坦福法學院畢業的,不是嗎?難道妳們那樣了不起的學府,也永遠只關心賺錢嗎?”
“很好。看來妳很了解斯坦福的教育核心。”
“……”
“美國最邪惡的兩個職業,妳知道是什麽嗎?”史蒂夫循循善誘。
笑笑疲憊地看著他。
“壹個是投資銀行家,還有壹個,就是律師。銀行家和律師做的是壹模壹樣的兩件事:就是把錢,從更有錢的人那裏拿過來——無論需要撒多少謊,幹多少骯臟事。誰有錢,銀行家就爭著巴結誰。誰有錢,律師就去起訴誰。常青藤和斯坦福,源源不斷地把年輕的精英送去做銀行家和律師,讓錢在有錢人、銀行家和律師手裏來回流動。這就是美國的資本主義規則。”
笑笑無聲地盯著他。
“妳知道我為什麽願意見妳,花這麽長時間跟妳說這些嗎?”史蒂夫撫了撫他的發際線。
“不知道。”
“因為我看了妳的案卷,我對妳充滿同情。我決定幫助妳——以我私人的時間,私人的名義。”
“……為什麽?”
“因為我想向妳證明,美國也有好律師。”
笑笑瞪大眼睛。
“這個腐朽而官僚的司法制度,早已遠離公平正義,背離了它所設立的初衷。這幾十年來我所做的,都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笑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妳要相信,我是美國最不邪惡的律師。現在請告訴我,我可以怎麽幫助妳。”史蒂夫把手拱在胸口,搭在光潔的紅木桌上,“告訴我,妳的期待是什麽。”
“……期待?”
“對於傷害妳的這個男孩,妳期待他受到怎樣的懲罰?我想,不只是壹兩年的監禁吧?否則妳也不用找到這裏。來說說,妳希望他受到怎樣的懲罰?”
“我想要他坐幾年牢,他就會坐幾年牢嗎?”
史蒂夫微微笑了:“放到壹個有經驗的律師手裏,的確是這樣的。”
“怎麽做到?捏造罪名?”
“罪名不需捏造。”史蒂夫露出深深的皺紋和笑容,“只要有法,就會有罪。每壹個人都有罪,無非是妳套用怎樣的法描述這個罪。如果妳還沒有給他找到合適的罪名,那只是因為,妳還沒有深入地挖掘下去……好比說,‘紅牛’的例子……”史蒂夫摸著下巴微笑,“紅牛的廣告詞,‘紅牛給妳翅膀’。有壹幫美國律師起訴紅牛虛假廣告,理由是紅牛不能給妳翅膀。他們勝訴了,紅牛被罰壹千三百萬……所以,妳看,只要努力,罪名總會有的。”
“妳是說……”
“如果妳的期待是叫他賠妳壹千三百萬,那妳就努力找賠錢的罪名,直到罪名判決累加出壹千三百萬。如果妳的期待只是叫他坐壹輩子牢,那只要不斷累疊坐牢的罪名,直到他的罪名判決累疊成壹百年,兩百年,很容易湊成壹輩子。為什麽只盯著強奸的罪名呢?”
“……”
“聽著。每個人都有秘密。每個人都有弱點。每個人都有罪名。”律師史蒂夫把他光光的額頭壓低,湊近到笑笑跟前,眼中精光閃爍,“找到秘密,抓住弱點,編織罪名,妳就贏了。只要妳願意,妳可以找秘密,而我來編罪名……當然,這取決於——妳的期待是什麽。”
腹中尚有隱痛,手腕尚有淤痕。雙眼尚且殷紅。
十幾個日夜的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將纏繞她壹生的噩夢和汙點。
她挺直背坐在椅子上,指甲掐得手心幾欲出血。
她壹字壹字地吐,聲音冷得像自己的陌生人。
“我要他,下,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