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壹十章 風暴起時

　　等詹妮講完之後很長時間，高文和赫蒂都沒有打破沈默。
　　但是赫蒂能感覺到，壹股強大的氣息正在從先祖身上溢出，他身邊就仿佛壹處冰窟，以至於僅僅坐在附近，她都感覺自己渾身的魔力都在漸漸凍結而這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感覺壹直持續到高文開口為止。
　　高文開口了，語氣出人意料的很平靜：“妳的導師叫什麽名字？”
　　“……威廉，威廉·勃肯，”詹妮有些囁喏地說道，“他不是宮廷法師，但在聖蘇尼爾城很有地位，他是皇家法師學會的名譽顧問，而且……很強大。”
　　高文只是靜靜地點點頭：“威廉·勃肯，皇家法師學會名譽顧問，我知道了。”
　　赫蒂覺得氣氛太過壓抑，她必須說點什麽來讓幾乎已經凍結的空氣重新流動起來：“在那之後呢？妳還在繼續研究筆記上的內容麽？”
　　“我假裝放棄了筆記裏的理論，但我在偷偷研究，”詹妮低聲說道，“導師原本也對筆記產生了那麽壹點點的興趣，但他不屑於去細讀它，而是坐看我們能搞出什麽名堂，拉文凱斯先生的死似乎成了個證據，讓導師確認筆記上的研究是荒謬錯誤的，於是他徹底轉移了這方面的註意力，而我則裝作同樣放棄了那些理論。”
　　“所以，他永遠不可能知道常數e的存在，他不屑於細看筆記裏的任何壹條論述，僅憑印象就完成了全部的判斷，憑他那愚蠢的印象，”高文的語氣極其輕蔑，“他既不知道自己蔑視的是什麽，也不知道自己錯過的是什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錯過了東西我從未聽聞過如此愚蠢無知之人。”
　　詹妮微微張大了眼睛，這還是她第壹次聽到有人會用“愚蠢無知”四個字來評價自己的導師，評價壹個在皇家法師學會威名赫赫，甚至在秘法會中都有榮譽席位的大魔法師……
　　但她卻不敢附和高文的話，只是微微垂著頭繼續說道：“然後我慢慢變成了個熟練的符文師，導師曾經好奇過為什麽我能以學徒級的魔法技巧完成符文調整，但他要關註的事情還有很多，而像我這樣的奴仆學徒在他的法師塔裏多不勝數，很快他就把註意力從我身上移走了直到前不久，國王要組建南境開拓隊的消息傳來，各個有權有勢的貴族開始著手組建這支隊伍，導師就突然找到了我……”
　　赫蒂輕輕哼了壹聲：“所以又是那位威廉·勃肯大魔法師，把壹個法師學徒打底的四級符文師包裝成了中階職業者，安排進援助的隊伍裏。”
　　“大概他只是想甩掉壹個包袱吧，畢竟我在他心中……始終算既不聽話又無天賦的，”詹妮苦笑著點點頭，“而且讓壹個法師學徒用符文師的等級充數，這已經是嚴重的欺騙和羞辱了，所以大概他還得到了王都裏某些大人物的授意和撐腰。公爵大人，我想提醒您壹句，我並不是個特例，這壹百人的隊伍中有壹半都是這樣充數塞進來的，而且基本上都屬於受人排擠、離經叛道之人，要麽就是沒有身份地位，被壹腳踢出來的包袱，要麽就是空有職業等級，但實際派不上用場的人。像那位二級的正式法師桑提斯先生，他雖然是二級的奧術師，但實際上天生‘精’神力羸弱，只能連續釋放三四個二級的法術，還有木匠布魯斯先生，他‘花’了半輩子研究機關，卻因為不善‘交’際被木匠協會排擠，很多年前就被逐出了協會，直到這次組織援建隊伍，協會才臨時把他找回來，恢復了會員身份之後就塞進隊伍裏充數……”
　　赫蒂聽著目瞪口呆：“王都那幫貴族至於麽……”
　　然而高文卻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反倒要感謝他們，感謝每壹個‘插’手這件事的家族，也感謝詹妮妳的導師那些白癡永遠不會知道他們錯過了多少財富。離經叛道？好啊，這片土地最不怕的就是離經叛道，真要是那些墨守成規還帶著壹大堆關系網的人過來，我還不要呢！”
　　赫蒂用擔心的眼神看著高文：“先祖您不用這麽安慰自己……”
　　高文：“……妳怎麽也有點瑞貝卡化的傾向了？”
　　“啊？”
　　“我是說頭鐵……算了說了妳也不懂，”高文擺擺手，轉頭看著詹妮，“過去的事都讓它過去，詹妮·佩羅小姐，妳已經到新家了，把妳曾經所有的恐懼和擔憂都扔到壹邊去吧，妳可以繼續自己的研究，光明正大的、隨心所‘欲’地研究，我不但允許，而且我還會支持妳，從今往後每個月妳都可以去赫蒂那裏支領符文研究用的材料，我只有壹個要求”
　　詹妮完全沒想到高文竟然會如此坦率甚至熱情地宣布對自己的支持，她還沈浸在巨大的驚愕中，這時候只是下意識地問了壹句：“什麽要求？”
　　“將妳的研究整理出來，歸納，總結成盡可能簡單易懂的公式和定理，”高文壹邊說壹邊看向桌上的筆記本，“從妳的筆記我能看出來，妳是壹個實踐‘性’的研究者，妳擅長用經驗來堆出這些算式，而我的領地上正好有壹個可以和妳互補的人我的後裔瑞貝卡·塞西爾，她是個頭腦極為靈活，而且也很擅長數理的姑娘，我會讓妳們倆壹起來研究這些東西。我希望妳最終‘弄’出來的東西可以是壹本……”
　　高文說到這裏突然停住，似乎是仔細斟酌著詞匯，直到幾秒鐘後，在赫蒂和詹妮好奇的視線中，他才找到最合用的詞匯：“教材，我希望妳能把這壹切都整理成壹本教材，可以被盡可能多的人看懂的教材。當然，這只是最終的結果，是我的壹個願望，真實現起來會很難，妳可以慢慢來，缺什麽都可以跟我說。”
　　“這些……真的有這麽重要麽？”詹妮終於意識到高文不是在騙自己，但在巨大的驚喜之余她卻只感到困‘惑’和不可思議，“您難道要大量培養像我這樣的符文師？”
　　高文微微壹笑：“培養符文師？不，我打算讓這本筆記上的內容成為今後領地上每壹個施法者的常識，甚至是每壹個人的常識。”
　　說完，他站起身來，並鄭重其事地將那本大書推回給詹妮：“收好，保護好，而且如果今後有時間有機會，最好是做壹份副本，知識比書本本身更為寶貴，它最初部分的字跡都已經開始變模糊了。”
　　詹妮有些慌張地連連點頭：“是……是的，我壹定牢記您的命令。”
　　“那我先走了，妳好好休息，回頭我就介紹瑞貝卡跟妳認識。”
　　高文與赫蒂離開了小木屋，留下詹妮壹個人楞楞地看著手中的厚重大書。
　　左側臉頰的燒傷疤痕似乎開始隱隱作痛，這是她第壹次走入導師的實驗室，以實驗材料的身份站在魔法陣上時留下的疤痕，已經伴隨她整整五個年頭，原本已經不痛了，卻不知為何，這時竟再痛了起來。
　　然後她終於明白，那些傷其實壹直都在痛，只不過痛著痛著就成為壹種習慣，以至於她完全把它們當成了理所當然。
　　直到今天，在壹位復活自七百年前的古代英雄面前，她仿佛失去了控制，把壓在心裏多年的很多東西壹股腦傾倒出來，把那些用於止痛的麻木和偽裝都拋諸腦後，她才漸漸覺得自己找回了壹點……活人的知覺。
　　原來活人是會痛的啊。
　　她抱著那本承載了三代主人遺誌和她數年心血的筆記，突然失聲痛哭。
　　在離開詹妮的小木屋之後，高文的臉‘色’便再度變得‘陰’沈下來，赫蒂再次產生了自己渾身魔力都要被凍結的錯覺，她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家先祖的臉‘色’：“您……很生氣？”
　　高文忍不住破口大罵：“愚不可及！無知！蠢笨！十成十不摻水的弱智！”
　　“您是說……詹妮的那個導師？”
　　“那貨也好意思說是詹妮的‘導師’？”高文不屑地哼了壹聲，“我簡直羞於和他同壹種族。”
　　“我也覺得……那個叫威廉·勃肯的法師實在愚蠢，”赫蒂也跟著搖了搖頭，“我知道傳統派法師都很固執，但卻想不到竟然會有人固執盲目到這種程度，詹妮和拉文凱斯明明已經有了不少的成果，那個威廉·勃肯竟然能做到完全視而不見，而且從頭到尾都沒認真看過那本筆記壹眼他是瞎了麽？”
　　高文哼了壹聲：“瞎了？他當然沒瞎，他只不過是完美符合他那個階級的行事準則而已妳認為那個威廉·勃肯是因為什麽原因忽視掉詹妮和拉文凱斯的成果，忽視掉那些公式的事實存在的？”
　　赫蒂猜測著：“因為詹妮和拉文凱斯的實力低微？所以他們的研究也不可信？”
　　“這只是次要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因為詹妮和拉文凱斯的身份是奴仆學徒，是奴隸，”高文早已看透這壹切，“這已經足以讓那個魔法師將二人視為和自己不同的‘另壹個物種’，他是‘刻意’忽視了詹妮他們的成果麽？不，完全不是，他甚至從壹開始就沒註意到詹妮他們有什麽成果，他壓根沒看，壓根沒想。他所註意到的，唯有‘自己的奴隸不聽從命令’這壹點而已。”
　　赫蒂：“……”
　　片刻之後，她才開口問道：“我們可以對國王發出壹封抗議文書，以您的公爵頭銜，國王不可能不做出點反應，那個大魔法師多多少少……”
　　“不，我不喜歡抗議，因為沒用，”高文用力壹揮手，“既然這東拼西湊的壹百人已經到領地上了，妳覺得那個國王會害怕我的抗議麽？確實是王都裏的實權貴族們‘插’手了這支隊伍，但既然隊伍能出發，就說明弗朗西斯二世至少默許了這件事，那麽他為什麽會默許？”
　　赫蒂很快反應過來：“因為他已經盡了‘禮數’和‘規矩’，作為國王，他再無別的過錯了。”
　　“沒錯，貴族的禮數和規矩，這個時代的所有人都只認這個。”
　　“那這件事……”
　　“不用急，赫蒂，不用急，”高文長出口氣，慢慢笑了起來，“禮數和規矩不會永遠保護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