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壹章 三德

　　洛陽的節日氛圍極其濃厚，大街小巷之內，到處是摩肩接踵的人群。
　　衛尉寺的人分散在各個角落，看護著密集的人群。
　　金吾不禁，不代表什麽都不做。這種夜晚，萬壹出點什麽事，誰都兜不住。
　　鐵哥在天津橋壹帶逛了許久了，風寒之下，找了間還開著門的酒肆坐了進去。
　　酒肆內幾乎沒有空位了，人聲鼎沸。
　　鐵哥對面坐著壹位波斯人，神神道道的。旁邊有人在譏笑他，說被通緝後，居然就喝起酒來了，怕是要下火獄。
　　鐵哥不是毫無見識之輩。當年吐蕃最強盛之時，在天山以西與大食爭雄，搶回來了很多工匠、學者、書籍、器玩，作為達磨贊普的直系血脈後裔，鐵哥對大食那邊的情況還是有所了解的。
　　更何況，象雄離西域真的不遠，偶爾也有商隊來往彼此之間，消息並不閉塞。
　　波斯人信什麽，有什麽忌諱，鐵哥很清楚。
　　只能說，中原這地方太邪性了，什麽人過來都能給同化得渣都不剩。或許，這才是他們有底氣統治這麽大地方的主要原因吧？
　　鐵哥突然不想喝酒了，會了賬後，又在波斯人詫異的目光中，離開了酒肆，看著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又轉回了象雄王府。
　　門口的侍衛攔住了他，輕輕搖頭。
　　鐵哥額頭青筋直露，片刻後又換上了壹副笑臉，道：“能多服侍壹會聖人，想想就喜不自勝。”
　　侍衛看著他，面無表情。
　　鐵哥繼續在寒風中轉來轉去。
　　天空落起了細碎的小雪。寒風壹吹，撲面而來，有那四處飄飛的雪花，直接鉆入了脖頸之中，鐵哥凍得瑟瑟發抖，不停地跺著腳。
　　良久之後，壹位中官走了出來，拉住了他，低聲道：“象雄王請隨我入內。”
　　鐵哥心中有些酸澀，臉上卻堆起了笑容，連聲稱是。
　　王府庭院內，到處是侍衛和宮人，鐵哥也不敢多看，低著頭進了房間。
　　“拜見陛下。”鐵哥直接跪倒在地，大禮參拜。
　　“起來，看著朕。”邵樹德的聲音響起。
　　鐵哥咽了口唾沫，戰戰兢兢起身。
　　聖人草草披著壹件單衣，靠坐在床榻之上。胸口有些許汗珠，還露著幾塊陳舊的傷疤。
　　妻子蓮花裹著袍衫，從床榻上起身。
　　她看都沒看丈夫壹眼，輕攏了壹下披散的秀發後，露出滿是紅潮的俏臉。
　　赤腳往外走了幾步，又把腿夾緊，坐到了壹旁，開始煮茶。
　　鐵哥嗅到了危險的氣味。
　　他極力克制住內心各種情緒，不敢露出絲毫異樣。
　　“這些年，妳忘了本。”邵樹德說道。
　　“陛下，臣已改過。”鐵哥撲通壹聲，又跪倒在了地上。
　　“朕給過妳機會，可妳讓朕失望了。”邵樹德打了個哈欠，說道。
　　鐵哥兀自在地上磕頭。
　　邵樹德也不說話，仿佛睡著了。
　　沒廬氏的人來報，鐵哥又私下裏與他們接觸，試圖對抗朝廷。
　　邵樹德壹點不意外。
　　兩位吐蕃王孫之中，延孫應該是徹底死心了，因為他回去後納了幾個妃子，結果壹個蛋都沒下。再加上桑州那邊就有勝捷軍壹部屯駐，離得較近，本身還面臨著邏些雲丹後人的威脅，於是他現在非常恭順。
　　鐵哥沒有死心，回去後壹直積極謀劃。失敗之後，成了孤家寡人，其時還托人上疏，表示要痛改前非。結果呢？還是沒死心。
　　當然，這種事邵樹德就懶得和他說了。鐵哥現在還心存僥幸，以為他私下裏接觸沒廬氏的人，不會被發現呢。但事實上，沒廬氏壓根不敢陪他玩火。他們不是贊普後裔，沒那麽大的野心，家族所求不過是當個土霸王罷了。
　　沒廬氏很清楚，這就是上限了。自立為王固然痛快，但底下人認妳嗎？聽命邏些與聽命洛陽，在沒廬氏看來，沒多大區別。甚至後者還好壹些，因為離得遠，自主權更大。
　　再者，別看象雄地方很大，但人並不算多。於闐、仲雲兩國又近在咫尺，海西、疏勒也離得不遠，壹旦出點什麽事，不壹定扛得住四面八方湧來的壓力。
　　所以，他們很務實地告密了，直接拋棄了鐵哥。
　　“陛下。”蓮花端了壹盞茶過來，置於桌案之上，道：“妾煮的參茶，補補身子吧。”
　　鐵哥仍跪在地上，卻不磕頭了，或許是怕痛。
　　“等會再喝吧。”邵樹德示意了壹下，蓮花白了他壹眼，又鉆進了被窩。
　　“鐵哥，朕聽聞妳最近壹年跟隨於闐法師，潛心向佛，可有此事？”邵樹德說道。
　　鐵哥擡起頭來，道：“臣做了很多錯事，故悉心禮佛，以求贖罪。”
　　他的聲音帶著討好的意味，仿佛沒看到聖人的手在蓮花身上揉來揉去，不斷變幻著形狀。
　　“甚好。”邵樹德笑道：“洛陽有很多高僧大德，妳就留在此處吧。”
　　“陛下！”鐵哥如遭雷擊，渾身抖了壹下。
　　邵樹德嗤笑壹聲，懶得理他。
　　鐵哥囁嚅著，不知道該說什麽。
　　蓮花蜷伏在聖人懷裏，仰著臉，壹雙妙目全落在聖人臉上，修長的雙腿在被窩下輕輕蠕動，磨蹭著。
　　鐵哥心中郁悶得要吐血。
　　久聞聖人面善心黑，辣手無比，手底下有百萬冤魂，如今看來，他完全就是個十惡不赦的該下十八層地獄的魔鬼。
　　“知道朕為何今日召見妳麽？”邵樹德突然問道。
　　鐵哥茫然地搖了搖頭。
　　“妳不會算危險期，朕說了妳也不懂。”邵樹德哈哈壹笑，道：“過幾個月，才旦會回象雄繼承贊普之位。象雄雖然荒僻，但朕也不想留給什麽不知所謂的人。妳的富貴，甚至妳的贊普之位，都是朕給妳的，但妳不珍惜。早知如此，當初在青唐城時，就該把妳殺了。”
　　鐵哥聞言，臉色壹白。
　　“朕意已決。”邵樹德不容置疑地說道：“退下去吧，朕要睡了。”
　　鐵哥還想說些什麽，兩個小黃門上前，壹左壹右，將他挾了出去。
　　……
　　三言兩語定下象雄之事後，第二天，邵樹德又召見了剛剛趕來的亞隆王延孫。
　　這次是在觀風殿召見，面子給得十足。
　　“這次妳獻了五百勇士，朕也沒想到。”邵樹德感慨道：“國中可有人反對？”
　　“有人不忿，但臣還壓制得住。”延孫坐在椅子上，面前擺著茶水、糕點，以及壹份禮單。
　　禮單上有諸多金銀器和綾羅綢緞，都是聖人給的賞賜。
　　對於哥哥維德的事，他略有耳聞，還是桑州那邊傳遞過去的，老實說，驚出了壹身冷汗。
　　曾幾何時，他也有過這樣的念頭，但最終放棄了，因為他沒繼承人，不知道這算不算因禍得福。
　　“甚好。”邵樹德贊許道：“朕昨日下令組建雲南商社，兼理吐蕃事務，可許妳二百股，今後定有富貴。”
　　“臣謝陛下隆恩。”延孫不知道“二百股”是什麽意思，但聽聖人的語氣，應該是什麽了不得的賞賜，因此立刻起身拜謝。
　　“坐下吧。”邵樹德說道：“這位便是妳們的長兄白德吧？”
　　“臣白德，叩見陛下。”壹位身材魁梧、年三十余的漢子跪拜於地，大聲道。
　　“坐下，卿亦有賞賜。”邵樹德笑道。
　　紮西孜巴白有三子，即白德、維德、吉德。維德（鐵哥）、吉德（延孫）兩兄弟出逃，為邵樹德所獲，便有了後面壹大段故事。白德壹直留在父親身邊，壹邊對付邏些，壹邊與吉德尼瑪袞壹系勾心鬥角。
　　就在去年，貝克贊被刺殺。邏些大軍又攻了過來，紮西孜巴白戰死，白德在壹群殘兵敗將的簇擁下，壹路往東北方向跑。
　　地方貴族不太願意接納他，但也不願意為難他，甚至還給了錢財、食物。
　　邵樹德聽白德哭訴，說他在逃亡路上吃了此生未曾受過的苦，居然吃了魚和雞蛋。
　　臥了個大槽！仔細了解壹番後，似乎吐蕃風俗不太吃這個。白德被迫吃魚和雞蛋充饑，是真的遭了“大罪”啊！
　　最後，當他們跑到後世昌都壹帶的時候，終於有貴族嫁女給白德，接納了他，並獻上土地、兵員、城堡，奉他為主。
　　邵樹德對此也很是無語。
　　如果在中原，這種逃亡之人大概早被借了腦袋了吧？但當地土邦王公、部落首領送錢、送地、送女人，不真實得仿佛玄幻小說。
　　這就是沒被“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思想洗禮過的“淳樸”社會啊。
　　白德很快聯系上了亞隆王延孫，壹番交流後，決定壹起進京，接受朝廷冊封。
　　邵樹德是很願意做這事的。
　　昌都這地方，壹直遊離在中原政權之外。
　　元朝首先納入統治，但只是羈縻統治。
　　明朝設都司，但各級軍官是部落頭人，小兵也是部落丁壯，還是羈縻統治。
　　清朝開始駐軍。雖然只有可憐的130名雲南兵，但這是歷史性的突破，標誌著中原王朝首次嘗試實控這片區域。
　　邵樹德很痛快地冊封了白德。不就是壹張紙麽，不值錢！
　　“兩位都在洛陽閑居壹段時日，待三月祭天大會結束之後，便可返回封地。”邵樹德說完，又對白德說道：“至於妳等所憂邏些遣兵來攻之事，其實無妨，朕可派勝捷軍西進，助爾等禦敵。”
　　“臣遵旨。”二人齊聲應道。
　　“只要忠於朝廷，傳世富貴易如反掌。”邵樹德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