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紈絝子弟

　　問對結束後，宰相、樞密使們離去之後，邵樹德又拉著兒子壹起吃飯。
　　“有沒有恨我？”吃飯間隙，邵樹德突然問道。
　　“沒有。”邵慎立看著父親的目光，堅定地說道。
　　他知道，父親老了，軟弱了。
　　早個二十年，甚至早個十年，他都不會這麽問。
　　該怎樣就怎樣，沒人能違逆他的意誌。
　　敵人，他會毫不留情地殺死。
　　女人，他毫無心理障礙地玩弄，絲毫不會顧忌她們的感受。
　　威脅到他權勢的自己人，會被悄無聲息地邊緣化，再也沒有興風作浪的能力。
　　寬厚仁德是他的表面，冷酷無情才是他的底色。
　　如果只有壹個人說他“面善心黑”，那還可能是誹謗，但朱全忠、李克用、王師範甚至就連前唐遜帝都這麽說……
　　但父親終究是老了。
　　他心底的溫情越來越多，尤其是對自己的孩子，他已經不再那麽殺伐果斷了。
　　邵慎立才二十六歲，他沒有辦法理解父親壹生心路變化的歷程。或許，每個人都是善變的吧，都是在不斷變化著的。
　　他喜歡這種變化，他喜歡父親更像壹個關愛子女的尋常父親。
　　當然，他也知道。父親的這種溫情十分脆弱，經不起背叛的打擊。
　　很多事情壹旦出現，哪怕被平息了，就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父親現在還沒遇到這種事。
　　但邵慎立無法想象，壹旦出現，會有怎樣的腥風血雨，上萬人頭落地，前往遼東、安西的驛道上擠滿了曾經衣冠楚楚的貴人……
　　這都是最輕的結果了。
　　邵樹德想說些什麽，良久之後，只嘆了口氣，撫著兒子的肩膀，親手夾了壹筷菜，放到七郎的碗裏，道：“以後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
　　“阿爺，我都多大的人了……”邵慎立心下暖流湧動，嘴上卻滿不在乎地說道，還有點拉不下面皮。
　　邵樹德瞪了他壹眼，道：“妳知道阿爺說的是什麽。”
　　“我以後會披三層甲才沖。”邵慎立說道。
　　父親夾過來的鹿肉，吃得就是香甜。
　　邵樹德直接扇了他壹下。
　　邵慎立眉開眼笑，道：“阿爺，兒知道了。以後重金招募亡命徒，讓他們沖殺。兒不怕他們反噬，他們愛的只是錢財、官位和女人，給他們就好了。再者，他們也打不過我。”
　　邵樹德嗤笑壹聲。
　　不過，他不得不承認，兒子長大了。
　　七郎以前愛玩，也不太樂意習武。但他的底子是非常好的，身材高大、魁梧，常年鍛煉之下，肌肉虬結、體壯如牛。再加上從小由名家指導，武藝是相當不凡了。
　　如果說這種自己練出來的武藝還不作數的話，那麽在西域、牂州多次沖鋒陷陣，斬將奪旗，七郎的氣質由內而外發生了升華，產生了質變。
　　擱二十年前，七郎就是自己帳下的勇將。戰場局勢焦灼的時候，讓他披掛上陣，帶上千余精甲武士，直搗敵陣，摧鋒破銳，壹錘定音。
　　他的軍略也還不錯，至少經驗是比較豐富的，是壹員中規中矩的將領。將來怎麽樣，能否指揮十萬級別的大軍，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評判七郎時，邵樹德又想起了其他幾個兒子。
　　大郎是不喜歡也不太敢直接沖鋒的，但他確實會指揮大軍，更像是那種坐鎮中軍，運籌帷幄型的儒將。
　　二郎勇猛無比，粗中有細，能指揮上十萬規模的大戰，喜歡和人硬碰硬，野戰制勝，與大郎完全是兩個風格。
　　三郎不是武夫，雖然從小習武，諸般武藝、騎術、軍略都學過，但只能算是及格水平。他的性格，也不是能鎮得住場子那種的。說白了，沒有領袖氣質，只適合當助手。
　　四郎……不提也罷，會搞錢就行。
　　五郎和三郎有些類似，但又有所區別。
　　說來搞笑，三郎長得秀氣、俊逸，但骨子裏還是有點狠勁的。征湖南之時，他也上陣了，雖然現了個大臉，讓姚彥章偷襲得手，但最後能收拾敗兵，重新穩住陣腳，也算是湊合了。
　　五郎就體格來說更像是武夫，披甲上陣時，非常能唬人。但接觸多的人都知道，他其實算是文人，粗豪、強壯的外表之下，寫得壹手好詩，對武夫也不是很喜歡，甚至有點厭惡，覺得他們太能壞事，是不安定因素。
　　出鎮遼東時，遇到戰事，五郎極少親臨壹線，都是派人去打。即便去了前線，也是住在城裏，不與武夫們同甘共苦。
　　在這壹點上，三郎有時候還會做做樣子呢，五郎是連樣子都不做。
　　邵樹德其實非常喜歡六郎，覺得他在治政上與自己非常類似。對他最大的不滿，大概就是表裏不壹，喜歡玩弄權術。
　　這種事不是不可以，但六郎太過醉心於這些了。
　　人心，不是那麽好玩弄的，這其實只是小道。
　　邵樹德被人稱為“面善心黑”，但他答應別人的事都做到了，對人也有幾分真誠。
　　如果李克用不死，直接投降，會被殺嗎？可能別人不信，但邵樹德沒打算殺，而是會給富貴，雖然他殺了朱全忠等人，也壹直對阿保機追殺到底。
　　早年諸葛爽對他有大恩，山南西道有叛亂時，邵樹德義不容辭，直接幫忙。
　　李劭、張彥球對他有過恩惠，同樣富貴已極。
　　做人，虛情假意可騙得壹時，騙不得壹世，沒人是傻子。
　　邵樹德的人品，是經得起考驗的，雖然很多人害怕他，覺得他手太黑了。
　　六郎在統兵方面也很像他。
　　善於鼓舞士氣，善於發現敵人破綻，關鍵時刻投入重兵，壹戰克敵。
　　沒有必要，他不會在壹線廝殺，在這壹點上，他與二郎不壹樣。
　　但如果有必要，他豁得出去，敢玩命、敢搏殺。在這壹點上，大郎比不過他。
　　六郎，如果稍加打磨，其實是壹個很好的繼承人。可惜，他比二哥小了足足九歲，沒遇上好時機。
　　皇後，也不贊成六郎當儲君。
　　與前面六個兒子相比，七郎就是另壹個類型了。
　　他鋒芒畢露，銳氣逼人，與二十歲之前相比，幾乎洗心革面，換了壹個人。
　　但這也正是邵樹德擔心的。
　　七郎太鋒芒畢露了，須知剛過易折，這不是什麽好事。
　　再者，他現在的壹切，都是胸中壹口氣頂上來的，如果將來這口氣泄了，會不會又故態復萌，終日醇酒婦人，開始擺爛？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
　　他對兒子們太操心了，越來越軟弱了。
　　“妳還得學會理政。”邵樹德又給兒子夾了壹塊魚肉，說道：“道理妳都懂，該學的東西，妳們兄弟幾個都是壹樣的老師，不會有什麽差別。但妳得用起來，我將妳放在牂州任上三年，就是為了讓妳學會怎麽治理地方，積累壹點經驗。可妳倒好，終日打仗，樂此不疲。早知道，把妳隨便往河南、河北哪個州壹塞好了，省得成天出去胡鬧。”
　　“阿爺，兒知道怎麽理政，不愛用罷了。”邵慎立夾起魚肉，使勁吃著。
　　邵樹德又夾了壹塊，繼續說道：“又說大話。拔汗那之民情，與中原能壹樣？若是全盤套用中原那些手段，就是刻舟求劍，不知變通。看來，還得給妳塞幾個人，妳這樣子不行的。”
　　雖然是被父親批評，但邵慎立卻很受用。
　　明年走後，再想聽到父親的批評，也不可能了。
　　距離太遠，信件太慢，甚至就連這鱈魚，都吃不到了。
　　“阿爺多寫信教導我不就行了？”邵慎立說道。
　　邵樹德夾菜的手停在半空，片刻之後，他說道：“阿爺總有走的那天，妳要照顧好自己。”
　　這是今天第二遍說這個話，意義卻又不壹樣了。
　　邵慎立有些難過，低頭吃飯。
　　父子二人都沈默了下來。
　　……
　　吃完飯後，邵慎立又去見了見自己母親。
　　撫養他長大的野利氏身體不太好了，五十多歲的人，看起來就像六七十壹樣。
　　見到兒子過來，她非常高興，讓宮女準備了茶水、點心，噓寒問暖。
　　邵慎立剛剛吃過晚飯，但還是吃了幾塊點心，喝了壹盞茶。
　　離去之時，心中愈發感傷。
　　他還去見了見自己的生母江氏，說了許久的話。
　　母親親手給他縫制了壹個香囊，泣不成聲。
　　邵慎立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王府，壹個人坐在書房內。
　　妻兒還在路上，要新年前後才能回到洛陽。
　　寂靜的夜裏，他壹遍又壹遍地整理父親的信件，兩位母親給他準備的行囊。
　　他就這樣壹直待到了過年。
　　臧家的小子、盧家的五郎、任家的四兒子，這些以往的“狐朋狗友”喊他出去玩。他也只是略略應酬了幾場，隨後便閉門謝客了。
　　他發現，自己與這些少年時代的玩伴中間，存在壹條深深的鴻溝。
　　是，他們以前都是各個家族中最頑劣、最沒出息的壹群人。
　　每個大家族，都有這樣壹群人。天生衣食無憂，失去了所有目標，壹天到晚只知道瞎混，就連自己兄弟都看不起，覺得他們丟自己家族的臉。
　　以前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現在麽，看到這些人壹副縱欲過度的蒼白面孔，他就感到惡心。
　　豆芽菜似的的身板，壹陣風都能吹跑。而他肌肉虬結，經年鍛煉的鐵臂能拉開軍中最硬的弓，披上兩層重甲時，健步如飛，還能揮舞沈重的長柯斧，掃倒壹片敵人。
　　自己與他們，終究不壹樣了。
　　這個轉變，就源自當年洛陽南郊，那壹剎那的悵然若失。
　　同光七年（922）的春節很快來到了。
　　鵝毛大雪之中，邵慎立揮舞著重劍，壹遍又壹遍地砍著木人。
　　二月初二，他將獵犬、健鶻以及年少時積累下來的玩物，全都送給了“狐朋狗友”們，珍重道別之後，起行上路。
　　驛道之上，鶻鷹高聲亢叫。
　　邵慎立疑惑地擡起頭，看著在天空盤旋的健鶻。
　　馬蹄聲響起。
　　“七郎，我把健鶻、走狗都放了，不要了。”遠處行來壹胡子拉碴的騎士，卻是涼國公臧都保的小兒子。
　　“妳這是……”邵慎立若有所悟。
　　“我跟妳去西域。媽的，受不了家裏人的目光。”來人憤憤不平地說道：“去了拔汗那，咱們兄弟幾個壹起拼，草。”
　　“幾個？”邵慎立壹怔。
　　馬蹄聲又起。
　　“七郎，我把女樂也送人了。再玩下去，早晚死女人肚皮上。我會算賬，以後替妳打理錢糧事務。”盧五郎策馬而至，大聲道：“小時候聖人還誇過我呢，說我有算學天賦。唉，日子越過越差，不跟妳走不行了，再爛下去，我怕哪天死在花街柳巷裏。”
　　“七郎，妳五姐當年嫁給我哥，我就氣不過。”任四郎也走了過來，道：“現在想明白了，再瞎混下去，只會被妳五姐繼續瞧不起。帶我壹起走吧，非得混出個人樣來，我可以幫妳打理民政，當年學的都沒忘呢。”
　　邵慎立哈哈大笑。
　　壹群“狐朋狗友”，心中的熱忱終究沒散盡麽？
　　“七郎！”遠處又奔來數騎。
　　邵慎立看過去，都是當年京中“著名”的紈絝子弟啊。
　　有人手裏拿著弓，有人扛著馬槊，有人帶了壹馱馬的書籍……
　　“走！”他毫不廢話，壹撥馬首，向西而去。
　　“紈絝子弟”們紛紛跟上，大聲談笑。
　　未知的前路上，有太多艱難險阻，有人會退縮，有人會再度迷茫，甚至有人會死。
　　但在這壹刻，他們都不想瞎混了，他們想建功立業。
　　沒人受得了無休止的輕視，即便是紈絝子弟，也有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