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壓力

　　晶瑩透亮的湖泊海子處，壹騎猛然墜地。
　　他的脖子上插著壹支羽箭，嘴張了幾下，吐出的全是血沫。
　　鮮血流入湖裏，染紅了壹片清水。
　　屍體旁的草地上，廝殺還在繼續。
　　吐蕃人本來是想詐敗的，但被豹騎都壹沖，尼瑪不用演了，是真的敗了！
　　三千余騎被沖得稀裏嘩啦，壹路向南潰退。鐵騎軍五千騎壹人雙馬，輪換騎著追擊敵軍。
　　吐蕃人逃出去數十裏，馬累得口吐白沫，不得不停下來休整，結果就遇到換馬追來的鐵騎軍，頓時大亂，草原上掀起了壹陣腥風血雨。
　　結贊法師穩穩地坐在青唐城內。
　　誘餌已經派出，長寧峽谷內已經分多段埋伏了兩萬余人。只要唐軍攻占安人軍城，肯定會忍不住追擊潰兵進入長寧峽谷，壹鼓作氣沖到青唐城這邊撿便宜。
　　人的心理就是這樣。打了勝仗不追擊，很難過得了那道關，正所謂占便宜是也。
　　遇到有些狠辣的大將，根本不會給敵人喘息之機，壹路追到死——結贊法師顯然不知道後世清兵從山海關追到北京，再追到山西、陜西，復又追到湖廣，死咬著李自成不放，其他人都不管的決絕，但道理是相通的，不難理解。
　　三千騎卒與唐軍交戰，詐敗後退至安人軍。
　　安人軍城內還有數千兵，不過他們不會堅決抵抗，與唐軍交戰後再詐敗壹次，退入長寧峽谷，吸引唐軍主力進入。隨後兩萬余伏兵殺出，將唐軍截成數段，首尾不能相顧。
　　這壹戰，壹定要耐心。
　　唐軍先頭部隊進入谷內時，先不能動手。壹定要待其主力大部進入，然後關門打狗，壹戰殺傷敵軍兩三萬人，然後趁勢反攻，可獲全勝。
　　“法師，有唐軍騎兵出現在魚海軍壹帶，大肆劫掠、屠殺。”佛經看不下去，結贊法師正準備去城外的鐵匠鋪轉轉時，邈川部的頭人突然走了進來，說道。
　　結贊法師壹楞。
　　邈川氏是他的親信，部落在東面的湟水下遊壹帶，男女老少數萬人，可出壹萬五千余精壯，這次帶來了萬人，可謂非常恭順了。
　　結贊法師對其也非常支持。青唐城打制的兵器，優先補充邈川部。該部上萬兵馬，大部分屯於青唐城及周邊，之前調了五千北上，如今還有五千在城內。
　　“魚海軍？之前不是派兵護送各部轉移了嗎？”
　　“派了，人太少，猝不及防之下被沖垮了。唐軍好幾千騎兵，大肆砍殺，很多丁口、牛羊都被他們俘虜了。”
　　“妳是什麽意思？”
　　“我要把部民帶回邈川，那邊也可能遭到唐軍騎兵的突襲。”
　　結贊法師沈默了。
　　部落聯盟就是不如建制的國家。這些頭人說走就走，把軍國大事當兒戲，壹個個眼裏只有自家的草場和牛羊，這樣如何打仗？
　　如果魚海軍壹帶草場遭到唐軍抄掠的消息傳出去，長寧峽谷壹帶的伏擊戰還怎麽進行下去？各部落頭人是不是要帶著自家的丁壯散夥，壹路跑回家去？或者幹脆投到邵賊那邊，反過來對付青唐城？
　　漢人有個詞叫“爛泥扶不上墻”，這些頭人，唉！兵是部落的兵，不是青唐城的兵，這壹點太致命了。
　　國家、部落、制度……
　　結贊法師的佛心有些不穩，差點就壹口血噴出來。
　　“現在還不能帶人走。兵壹撤，前線就散夥了，再打不下去了。”結贊法師苦口婆心地勸道：“妳以為帶人回去就有好果子吃了？沒有！邵賊壹路挺進青唐城，妳等還不是要受其奴役？前些日子妳怎麽說的？青唐諸部不需要壹個新贊普了，如今邵賊就是想當贊普，妳待如何？”
　　邈川氏有些躊躇。法師說得也有道理，各部好不容易聚集起來，打算趕走要來奴役他們的外人，結果就這麽半途而廢。以後再想組織起來，可就難了。
　　原因也很簡單，沒有壹個威望卓著的領袖，就沒法把各部都聚集到壹起。其實邵賊倒挺符合這個角色的，實力強大，號召力強。雖然不知他處事能力如何，但單看他能統禦河渭諸州蕃部，應該還是可以的。
　　可惜這樣壹個人，是註定無法放棄他的“大部落”，到青唐這個小地方來的。
　　“如果邵賊僅僅是要我們過去進貢壹些牛羊馬匹，然後就走的話，似乎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猶豫半天後，邈川氏還是有些擔心。自家部落牛羊馬匹加起來近兩百萬，若是能給邵賊獻上十萬頭牛羊，便換取其退兵的話，總比打打殺殺要好。
　　結贊法師臉色壹冷，正待說些什麽，突然有壹將進來低聲稟報：“唐軍騎兵已逼近安人軍城。”
　　“誘敵的訛龐部幹得好！”結贊法師精神壹震，說道：“回來壹定要獎賞他。”
　　“訛龐已經死了。”來人小聲提醒。
　　結贊法師壹怔，問道：“怎麽死的？”
　　“全軍覆沒，壹個沒回來。”
　　“訛龐為了誘敵，身先士卒，不計生死。”結贊法師很快反應了過來，轉頭看向邈川氏，語氣沈重地說道：“邈川部更應該同心協力。邵賊已經被迷惑了，肯定會長驅直入，此戰必勝。放心，戰後繳獲的戰利品，肯定會多分妳們壹份。”
　　前來匯報的信使已經被結贊法師請了出去。
　　結贊拉著邈川氏，苦口婆心地勸道：“眼看著就要獲得大勝了，這時候退走，戰後分丁口、牛羊，可就沒妳們的份了。”
　　邈川氏壹聽也有道理，不過還是有些猶豫。
　　訛龐部三千騎，是帶著誘敵的任務去的，根本就沒打算死戰，結果竟然壹個都沒跑回來，這其中發生了什麽？
　　星宿川壹帶的唐軍主力，給邈川氏的印象愈發深不可測。和這樣壹支軍隊打仗，真的有勝算嗎？
　　見邈川氏還有些猶豫，結贊法師有些著急，於是又加了下碼：“妳部若不退，今後青唐城打制的勁弩，每年多分五百具。”
　　邈川氏壹下子動心了，想了想，結贊法師的計策應該還是有很大成功可能的，於是點頭道：“那好，青唐城沒兵戍守，確實不妥。邈川部便繼續留下來，與邵賊死戰。”
　　送走了邈川氏後，結贊法師臉色陰沈，正打算仔細盤算下此戰的進程，忽又有人來報：宗哥部的頭人過來了，要帶部民走。
　　這幫烏合之眾！結贊法師咬牙切齒了半天，然後理了理心緒，裝出壹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讓宗哥部的頭人進來。
　　星宿川外。
　　邵樹德的大纛開始了移動。
　　與吐蕃的第壹戰，豹騎都、鐵騎軍打得十分漂亮。
　　就像與甘州回鶻的涼州、刪丹兩戰壹樣，具裝甲騎發揮了巨大的作用，當先突擊，所向無敵——打重甲步兵，估計得南北朝那些病態化的具裝甲騎才可以，但打敵人的輕騎兵，鐵鷂子這種程度的足矣。
　　其實吐蕃帝國未崩潰前，也是有具裝甲騎的。
　　他們的騎兵裝備的是鎖子甲，頭盔是東羅馬式的那種壹瓣壹瓣拼接而成的，也不知道從哪學來的。
　　馬披的也是鎖子甲，風格與大唐類似。
　　敦煌史料中記載吐蕃重騎兵：“弓矢弱而甲堅，人皆用劍，不戰亦負劍而行。每戰，前隊皆死後隊方進。其戰必下馬列陣而行，死則遞收之，終不肯退，人馬俱披鎖子甲，其制甚精，周體皆遍，唯開兩竅，非勁利之刃所能傷。”
　　其實還不錯了，至少有面簾，只留了眼睛和鼻孔，面部防護相當到位。但國朝具裝甲騎，是沒這玩意的，南北朝的“病態化”具裝甲騎倒是有面簾。
　　吐蕃人下壹次出現具裝甲騎，要到唃廝啰統治時期了。
　　這人確實挺能幹，統壹諸部，訓民治兵，組建了壹個比部落聯盟更緊密的政治實體，說他是贊普並不為過。西夏幾次攻伐，多大敗而歸。青唐吐蕃的甲胄質量很好，勁弩的射程、準頭都相當不錯，確實與壹般的低水平部落文明大不壹樣，畢竟有帝國遺澤。
　　鐵騎軍打敗吐蕃騎兵後，邵樹德打算向南移壹移。附近這片區域基本被掃得差不多了，草場被幾十萬頭牛羊踐踏，也有點吃不消。
　　向南，給吐蕃人施加更大的壓力，同時也能更好地招撫諸部。這些日子，已經有七八個部落頭人過來拜見，加起來也幾萬部民了。
　　邵樹德收到了千余匹駿馬、三千余頭牦牛、十余萬只羊的貢賦。
　　娘的，越打牛羊越多，這事情弄的。現在軍中已經在殺羊趕制肉脯了，每日裏產的奶也不在少數。吐蕃人就繼續耗吧，看誰耗得過誰。
　　另外，邵樹德也在等待迂回包抄的三路人馬傳回消息。
　　尤其是銀槍都，他們需要更積極地展開運動戰。吐蕃的主力還沒找到，銀槍都使勁牽扯壹下，說不定就能讓吐蕃人跟著動起來。而壹動，行蹤自然就藏不住。
　　臨行前，他收到了壹份軍報：甘州回鶻夜落紇默啜、河西黨項拓跋仁福部數千騎攻靈州，被山後黨項莊浪氏、豐州突厥哥舒氏及鐵林軍上萬步騎聯合擊退。
　　邵樹德看了暗哂。這應是當初烏姆主留下的後手，想在刪丹大戰的時候發力，但沒成功，多半是河西黨項不太好說話，最後好不容易找到了拓跋仁福，可惜發動得太晚了，力量也有所不足。
　　其實烏姆主有後手，邵樹德又何嘗沒有安排後手？田星率領的蕃漢騎兵兩千余人出大鬥拔谷，也沒發揮什麽作用。刪丹之戰，有沒有他們都壹樣。
　　這就是戰場。再神機妙算，再周密布局，布下的棋子也不壹定就能發揮效用。
　　但以後作戰，該布的棋子還是得繼續布。而且要多布，增加冗余量，壹路沒發揮作用，那我就兩路、三路，增加成功的幾率。
　　此番征鄯州吐蕃，邵大帥喪心病狂地布置了三路人馬迂回吐蕃後方，不信吐蕃人不手忙腳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