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博拉多杰大师与步辇图
伏藏 by 飞天
2018-9-27 20:31
夏雪忍不住长叹:“我早猜到于飞鱼会是你的人,却料不到连燕七都是。前者一生为金钱、好运、宝藏而活,比较容易被金钱收买,后者却是大侠燕赵的胞弟,怎么甘心听你的?”
那京将军终于又有了展示的机会:“燕七说,他曾在克什米尔高原附近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海市蜃楼,而我告诉他,我能帮他找到海市蜃楼,让他像听录影带一样反复听,反复看,反复地拥抱那女人。于是,我们就成交了。”
我无言地摇头,深悔没有查清燕七的所有底细,只凭一些来自江湖上的资料就盲目判断一个人。
“去禅房吧。”那京将军再次发话,仁卓大师便乖乖地离开古井,走向那一片枯死一大半的江南竹林。
“亲自下水去看看才是比较稳妥的办法,世界上的任何谜题都该有答案的,之所以不见记载,是因为人类的眼光局限罢了。”我感觉自己的结论并没有太多说服力,说到最后,也立即闭嘴。
“我们也去禅房。”夏雪咬了咬唇,带头走向禅房。
那座林中木屋的前后窗户都大开着,竹叶飒飒,平添萧瑟。木屋的地面基础,是由灰白相间的青石铺就的,里面的家具陈设非常简单,大到房顶家具,小到一桌一凳,都是手工制作,笨拙稚气中带着一丝隐隐约约的禅机。
“博拉多杰大师执意要把清秀之地安排在这里,刻意远离寺中弟子的打扰。平时,除了一日三餐外,别人不得召唤,不准踏入林中一步。”仁卓大师对着已经空空如也的禅床深深鞠躬。
那京将军抱着胳膊,冷冷地环顾室内。这间木屋简陋到一目了然的地步,从屋顶到墙面,从家具到地面,藏不下任何秘密,全都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
“当时,我追踪着第一名逃走的三眼族人过来,林中留下了他的清晰脚印,所以很容易分辨。我到了门口,三眼族人的尸体已经在禅房正中,博拉多杰大师端坐在禅床上,右手边放着那柄小刀,双手捧着这颗头颅,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仁卓大师脱掉鞋子,慢慢地跨上木床,在床沿上盘膝打坐。
“尸体在这里?”那京将军横跨两步,站在禅房正中。
“是的。”仁卓大师把微缩人头拿出去,慢慢地捧在眼前。
此刻,夏雪的手被我轻轻握着,她蓦地打了个寒战,脸上变得毫无血色。
“怎么?”我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指,关切地低声询问。
“我忽然觉得好冷,你看右面墙上那幅画,那种题材的东西似乎不该出现在大师清修的禅房之内。你有没有觉得……这间禅房里充满了一种阴毒邪恶之气,仿佛地面上每一条石缝里都在向上喷涌寒气。”夏雪向我身边靠了靠,我这才发现她说话时喷出的气息热乎乎的,再举手试她的额头,已经是滚烫滚烫的。
“你病了,我带你出去。”我的心又一次被刺痛了。如果不是连遭巨变,我早该注意到夏雪的身体出了状况。
“不,不要,让我看看那幅画,一定有什么线索就藏在画里。博拉多杰大师那样的一代高僧静修之地,是不会出现任何多余物品的。它之所以留在这里,肯定是为了给我们一些神秘的启示。”夏雪蹒跚地向右走,在我的扶持下,终于走到了那幅笔迹凌乱的画作前。
那是一幅临摹水平极差的《步辇图》,该画作是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为唐代著名画家阎立本所绘,作品设色典雅绚丽,线条流畅圆劲,构图错落富有变化,是唐代绘画的代表性作品。具有珍贵的历史和艺术价值。
《步辇图》是以贞观十五年(公元六四一年)吐蕃首领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联姻的历史事件为题材,描绘唐太宗接见前来迎娶文成公主的吐蕃使臣禄东赞的情景,后人一直将这幅画看作是汉藏兄弟民族友好情谊的历史见证。
我曾有机会参观过目前珍藏于故宫博物院中的《步辇图》真迹,从绘画艺术角度看,作者的表现技巧已相当纯熟,衣纹器物的勾勒墨线圆转流畅中时带坚韧,畅而不滑,顿而不滞;主要人物的神情举止栩栩如生,写照之间更能曲传神韵;图像局部配以晕染,如人物所着靴筒的折皱等处,显得极具立体感;全卷设色浓重淳净,大面积红绿色块交错安排,富于韵律感和鲜明的视觉效果。画卷上有宋初章友直小篆书有关故事,还录有唐李道志、李德裕“重装背”时题记两行,早就已经成为国宝级文物。
“无论如何,我都想不出把它挂在这里的理由,博拉多杰大师到底要告诉我们什么呢?”夏雪伸出手,摩挲着那些直接涂抹在木板墙上的粗疏笔画。
我极力回忆起那幅《步辇图》原作真迹上的内容,图中浓眉毛、高鼻梁、连鬓胡须、民族特点异常浓厚的禄东赞,身着动物饰样的长袍,足蹬皂靴,头扎免冠带巾,在唐朝礼宾官员和译员的陪同下,为吐蕃王松赞干布请求赐婚,进谒坐在步辇上的唐太宗李世民。他全身略向前倾,两脚并拢,双手拱合致礼,神态谦恭。从他微微蹙起的眉头与明亮的双眸中,揭示了他胸有韬略、善于审时度势和为增进民族情谊而不懈努力的精神实质。
至于眼前这幅临摹之作,只能隐约看出人物形体,与原作有天壤之别。
“这是一幅《步辇图》,刻画的是禄东赞去长安请求唐朝皇帝赐婚的事,与此相关的,则是历史上‘六试婚使’的传说故事,极力颂扬吐蕃丞相禄东赞的无穷智慧。我们在拉萨大昭寺和布达拉宫内也看过描绘这一故事的壁画……这幅画在告诉我们或者说博拉多杰大师想告诉我们一定要从大智者禄东赞的故事里寻找启发。陈风,我需要壁画……是那两处地方的壁画群组中与禄东赞有关的部分,特别是那幅……”夏雪的身子晃了几下,无力地靠在我身上。
仁卓大师和那京将军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屏住呼吸倾听夏雪的下文。
突然之间,我听到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仿佛来自脚下丝丝缕缕的石缝之中。同样的声音,我在幻觉中陪叔叔一起杀敌时也听到过,那是漫山遍野的三眼族人发动四面围攻时所发出的,其中也间杂着这些魑魅魍魉们遭到伏藏师利刃杀戮时发出的惨叫声。
“听到了吗?”我轻轻摇晃着夏雪的身子。
“听到什么?”她费力地抬起头,眼皮正在打架,马上就要陷入昏睡之中,“我倦了,太阳的光明即将沦入地狱的黑暗,黑暗的尽头,另有一束白光可以取代太阳,那是三眼族人的世界。我在磁石上留下了所有的传奇密码,只能被有缘人读取,磁石……”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那京将军猛地大叫起来:“快说,快说是哪一幅壁画!快说!”
他一边叫着,一边飞步抢过来,右掌狠狠地拍向夏雪的后背,带起一阵狂飙风声。我毫不犹豫地同时出掌,啪的一声,挡开了他的霹雳快招。这是我与那京将军之间的第一度贴身交手,立刻判断出他的内功在我之上,威猛霸道,根基深厚,如滔滔长江、巍巍群山一般连绵不绝。
“不要碰她。”我揽住夏雪的细腰,旋身后撤,单拳横在胸前,冷静地盯着那京将军。
“陈风,那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快要你的女人开口说话,开口说话!”那京将军哗的一声扯开了自己的外套纽扣,露出里面暗藏的十几只卷轴来。之前他能带着这么多累赘的东西藏身在特洛伊的车子尾厢里,实属不易。
“这里是所有与禄东赞有关的壁画摹本,告诉我,你到底要看哪一幅?”那京将军额头上的青筋全都迸跳起来,双眼圆睁,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乱响,仿佛随时都要冲过来把夏雪撕碎一样。
我猜想夏雪此刻的神志有些混乱,因为她的声音听起来也像是换成了另外一个人,苍凉而悲怆,如同一个将死的人不甘心就此离开世界,拼力留下一些警示后人的叮咛嘱托。当她向哲蚌寺方向跪拜聆听的时候,我已经有所察觉了。
“磁石……磁石……”她仍在喃喃低语着。
“磁石是什么?你需要哪一幅壁画?”我凑近她耳边,低声询问。
“你们一定要拿到磁石,所有的秘密都在那里,前面的路那么黑,吸收一切光线,而黑暗之中藏着那么多危险。去的人九死一生,不去的人,也在等死,这就是伏藏师的人生宿命,像一根刚刚点燃的蜡烛,不亮起来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一旦亮起来才发觉自己的生命竟然是如此短暂……”夏雪无力地闭着眼睛,嘴唇烧得干裂起皮,鼻翼也急促地扇动着。
那京将军跺了跺脚,突然冲到门外去了。
“我知道,博拉多杰大师也说过关于‘磁石’的话,磁石也是要交给有缘人的,只有真正的有缘人才能破解它的奥秘。磁石和这微缩人头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呢?磁石到底是什么?”仁卓大师也陷入了自言自语的疯魔状态,把那小小的人头高高举起来。
我猛地挥动右臂,发出“擒龙手”掌力,将那人头凌空吸了过来,但还没来得及细看,仁卓大师已经狂吼一声,纵身飞起,双拳十字交叉,犹如金刚震怒、饿虎出林一般向我当头扑下。
“接住它。”我五指一松,人头落向夏雪胸前,然后将她向前一推,身子随即龙卷风一样旋转着拔地而起。我与仁卓大师无仇无恨,但这种情况下,要想制止疯虎一般的他,只能重拳打醒他、重腿踢醒他。啪的一声,我的右掌首先拍中了对方肩膀,空气中立刻响起人体肩胛骨破碎的清脆声音,紧接着是“噗噗噗噗噗噗噗”连续七声,我的“乱石穿空连环腿”准确无误地七次踢中对方胸口、腰际、小腹、两肋,令对方口喷鲜血,身体翻滚着沉重地落地。
仁卓大师的鲜血喷洒在地面上,只几秒钟的功夫,血滴就被青石吸了进去,不留一丝痕迹。我怔怔地看着地面,知道下面一定藏着某种秘密,但要想掘开这些平均尺寸在五尺长、三尺宽的大石板,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喂,看这边!”那京将军的叫声在门外响起来。
我和夏雪刚刚转身向外看,两大桶白花花的冷水哗的一声扑面而来。我横向侧滑,避开水袭,但夏雪却被从头到脚彻底淋湿。
那京将军丢下两只半人高的木桶,再度冲进来,抢在我前面扣住夏雪的咽喉。
“小兄弟,别那么冲动,只要你的女人肯配合,我保证不伤她一根汗毛。”他左手中的短枪指向我,食指扣在扳机上,又恢复了冷硬如铁的表情。
“她只不过是病人,什么都不知道。”我长吸了一口气,冷静情绪,排除杂念,做好了施行雷霆一击的准备。
叔叔曾说:“高手过招,实力重要,信心更重要。每次临敌对阵,都要心怀‘必杀、必胜、必尽全力、不留退路’的决心。这一点,中国的江湖中人要细心揣摩日本武士道精神中的要旨,即‘忠诚、信义、廉耻、正直、坚毅、简朴、胆识、礼节、诚实、礼仪’以及每一名真正的武士所尊崇的那种‘看透生死,生如樱花般绚烂多彩摇曳生姿,死如樱花般毫无留恋地凋谢那样干脆而彻底地死去’的态度。”
蓦然之间,我听到了木屋外轻风扫过树丛枯叶的沙沙声,似乎有一泓幽泉正汩汩地泛着水泡,喷涌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于是,我慢慢闭上眼睛,让浑身的每一寸皮肤都彻底地放松下来,深切感受着来源于大自然的一切。然后,整个木屋都变成了我能够掌控的一大片“气场”,那京将军的前后左右无不在气场的笼罩之下。此刻,我要杀他,易如反掌。
很显然,那京将军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妙,色厉内荏地大叫:“陈风,你在弄什么玄虚?叫你的女人开口,否则你们就一起死。”
“放开她,除非你真的愿意横尸当地。”我看出了他内心的惊恐忧惧。
“哈哈哈哈,我了解你的武功,绝不相信你还能有机会翻盘。听我说,人在江湖,什么事都可以坐下来谈,现在我只想说一句,让你的女人告诉我,秘密究竟在哪一幅壁画里,然后我就放手,把她还给你。”表面看来,他是在很有诚意地谈条件,实际上食指已经在暗地里发力,说到“放手”时扣动扳机,说到“把她”时撞针击发,说到“还你”时子弹已经出膛。
以上一切,犹如动作电影中的慢镜头播放一样,全都落在我的眼中。所以,我有足够的时间蛇形滑步避开那颗子弹、闪电般接近对方,同时发动了致命攻击。喀嚓一声,那京将军握枪的手腕被我一掌劈断,一只手软软地垂下来。紧接着,胸口中了我一记力道十足的肘锤,半边胸骨都坍塌下去;颈下锁骨被我的“铁琵琶指”连环轮扫,皮开肉绽、三处折断;小腹则是连中了我四次膝撞,内脏移位、丹田剧痛,再也不能发力攻击。
“枪不是万能的,神鹰会也不是万能的,看来你这个自封的将军也该到了剥去伪装的时候了。”我在那京将军肌肉僵硬的右腮上拍了拍,随即将夏雪解救出来。关键时刻,我不再隐忍,终于选择了爆发制敌,正是叔叔一生“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的行事格言。
“那是……什么武功?是传说中少林寺藏经阁里的‘上八仙乾坤诀’吗?”那京将军整个人都崩溃下去了,向后挪动了半步,背靠着那幅壁画。
“不错,这就是《上八仙乾坤诀》秘籍上所载的心法,但它已经脱离了人类武功的范畴,而是人的心灵与宇宙天地合为一体的一个神秘过程。像你一样,偏居一隅、横行霸道、自诩为一方霸主的人是永远无法做到那一步的。现在,我突然不想杀你了,免得你的污血弄脏了博拉多杰大师的修行之地。你走吧。”我向门外指了指,心里对这个曾经横行中、印、尼边境的黑道枭雄充满了怜悯,而不是憎恶或蔑视。
那京将军蹒跚地举步,一步一晃地走向门口。
“夏雪,夏雪。”我低声呼唤怀中的人。
“那幅壁画是《东教场辨认公主》,我们曾经看过的,那幅画里公主的样子还记得吗?我感觉到她的脸,就是三眼族魔女的脸,那张脸是如此熟悉,像是……像是……”夏雪突然举起手,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像是什么?”我拉开她的手,强迫她面对我,“像什么,你快说!”
夏雪突然崩溃,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公主的那张脸,就是三眼族魔女的脸,也是……香、雪、海的脸。”说出最后那个名字时,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子一软,从我的臂弯里滑倒在地上。
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香雪海是于九曲蛇脉一战中鞠躬尽瘁而死的正义伏藏师,她的身份与使命乃至结局都令我和夏雪深深敬佩。
“我看到了那张脸,公主脸上双眉之间有一颗小小的红痣,香雪海脸上有,《西藏镇魔图》所绘的魔女脸上也有。看她们的五官轮廓、眉眼走向、静立姿态,都一模一样,当她们的形象一起浮起在我脑海中,褪去外在的一切装饰,简直就是同一个人。陈风,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想,你把那些卷轴打开,看看那京将军能带给我们什么样的惊喜?”夏雪勉强苦撑着打坐,必须一只手扶住禅床的边沿,才能稳住身子。
所有的卷轴都横七竖八地堆在地上,我连续打开两只,都不是夏雪要的《东教场辨认公主》那一幅。
“是最长的、用绿色丝绳系住的那一卷,我虽然不明白夏小姐在说什么,但能感觉出来,事情一定非常严重,对吗?”已经面如死灰出门的那京将军转过身,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慢吞吞地指点我。
我打开那只卷轴,果然是吐蕃丞相禄东赞去东教场辨认公主的场景。那壁画的原作在西藏拉萨市的布达拉宫里,我和夏雪早就瞻仰过,现在那京将军带来的,是画作的拓本缩印,制作工艺相当精细。画面上,可以看到东教场的西边站着一排美女,其中右起第四人是文成公主。身穿民族服装的禄东赞正在细细辨认。那是唐太宗出的最后也是最困难的一道试题,他命令所有求婚使者到东教场去,要在三百位美女当中辨认出文成公主来。当时,这三百名美女身上的服装,头上的发式,身体的高矮都一模一样,其他民族的使臣都不得不认输退出,只有聪明过人的禄东赞事先得到了汉族老大娘的指点,知道公主的两眉之间有一粒红痣,很顺利地辨认出了公主,终于令唐太宗龙颜大悦,决定把文成公主嫁给禄东赞的君主吐蕃王松赞干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