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南榮 by 迷幻的炮臺
2025-2-17 21:24
他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會以這種方式走進皇宮,禮樂絲竹之下,他被蕭韞握著手壹步步向前,在這行過無數次的長街,竟是第壹次覺得通向後宮的路如此漫長。
世上與公主相似身形的人又何止他壹個,盡管是以輔佐陛下而留下,遂鈺卻覺得答應父王養傷也只是借口。
南榮明徽會不知和親作替身這件事漏洞百出嗎,那麽聰明的人,真正足以利用的只有最純粹的感情。
遂鈺願意,皇帝心動,這事便成了大半。
鮮國公主被封貴妃,入住舒荷殿,舒荷殿距離董貴妃的住處不過百步。
董貴妃宮門緊閉,卻在儀仗經過殿前時,門縫悄然推開壹絲縫隙,貴妃冷漠地遙望那兩道紅色身影,說:“當年本宮進宮,也只是從小門入。鮮國不過壹介小國,卻能如此聲勢顯赫地嫁入宮中。”
“娘娘,我們回去吧。”侍女勸道。
“本宮從未奢求過陛下真心,自然也沒有多少情誼給他,或許有……但他是皇帝,南榮遂鈺賭得起,是因為他能離開後宮。”
不被抓住的風箏線才最自由,而折了骨架的羽翼,連心壹並斬斷才好過活。
……
並非民間嫁娶,自然也沒有什麽賓客宴席可招待,皇帝與貴妃壹道進舒荷殿便是。
殿內宮人都是從鮮國帶來的公主的貼身侍婢,年長的那個對著眾人嘰裏咕嚕地說了句鮮國語,宮女們便悉數從側門退去。
遂鈺對異國語好奇,不禁腳步微頓原地停了下,蕭韞詢問:“怎麽了。”
“聽不懂。”遂鈺說。
蕭韞:“蓋頭重不重。”
“冠有點。”
“那卸下來。”
皇帝正欲動手幫遂鈺解開蓋頭,誰知遂鈺比他更快,抓住壹角唰地扯掉,連帶著冠也歪到耳根,緊抓著頭皮固定鳳尾的卡扣牢牢抓住頭皮——
刺痛令遂鈺短暫說不出話,渾身緊繃捂著脖頸不敢卸力。
蕭韞哭笑不得,等遂鈺呼吸倒騰清楚,這才不緊不慢動手,仔細將發飾壹根根拆開放進首飾匣,遂鈺趴在床邊,臉埋在臂彎處只露出壹雙憋痛憋得通紅的眼睛。
“晨起戴的時候,三四個嬤嬤在妳頭頂擺弄了三個時辰,豈是瞬間能拔下來的。”
哪裏是晨起,分明壹夜未眠!
頭頂“千鈞”重量逐漸卸下,遂鈺終於緩口氣說:“我想睡會,嬤嬤偏說東倒西歪梳不好頭,三個時辰壹動不動,葛桐在旁邊都不知道打了多少次瞌睡。”
“頂珠呢。”蕭韞將托盤放在膝蓋上,清點著釵環數量,大大小小九十九枚,也的確辛苦驃騎將軍了,隨口問道。
“荷包裏。”
遂鈺轉而又道:“皇後頂珠總共也就那麽幾枚,大多都在中宮皇後那,近年東海產出也不好,好幾年沒進貢可制頂珠之物了,這枚又是哪裏來的?”
“先皇後臨終前留給朕的遺物,也是最後壹枚。”
遂鈺從荷包中掏出頂珠,將其放在眼前打量。這枚比上次那個顏色更好,也更大。他之前也接手過中宮典儀,皇後冠冕上的那些珠子,加起來都沒這顆璀璨。
蕭韞:“蕭騁喜歡寶石,母後便送他了半個手掌大的湖藍色寶石,日後定親做聘禮用。”
他比劃了下大小,笑道:“這顆珍珠就歸我了。”
前朝擁有頗多珍寶,那是因不遺余力與枉顧百姓性命地開采,到了蕭韞這便完全禁止,不再沿用奢靡舊政。
“更多的,朕已經沒有了。”蕭韞喉頭滾動,本想繼續說什麽,卻發覺遂鈺壹眨不眨地盯著自己。
“妳有很多。”遂鈺攥著頂珠,柔軟道:“小時候有視若親生的母後,傾囊相授的師父,揮灑才情謀略的戰場,珍稀兄弟之誼的弟弟,大宸萬裏疆土皆在手中。”
“蕭韞,妳已經比許多人都幸福了。”
聰妙皇後對蕭韞影響過深,這對蕭韞來說不是件好事,他總會想起至親離自己而去的陰霾,並不善於向前走,沒能釋然當初,也從未放過自己。
傷痛教給他們彼此學會如何去愛,可……這對蕭韞來說真的完全正確嗎。
遂鈺仿佛初次認識眼前這個男人,想說些什麽卻覺得什麽都不必言明,因為蕭韞都知曉,只是根本沒有力氣去做。
“留在朕身邊,別走了。”蕭韞俯身擁抱遂鈺,將他從繁重的婚服中拖出來,雙臂逐漸收緊,似乎欲將遂鈺嵌入骨血。
“別走了,遂鈺。”
孤家寡人的滋味沒有人比潮景帝更懂,先帝也曾短暫地給予過蕭韞父愛,後來就算沒有父皇,蕭韞也有先皇後悉心呵護。
蕭騁少年張揚,如今卻蟄伏隱沒大都數年,見皇兄坐穩皇位才肯露面。
席老將軍善訓馬,蕭韞馴馬之術老將軍也功不可沒。那年冬日大雪,蕭韞跟隨老將軍壹道埋伏山中,當時幾近糧絕,老將軍將最後壹塊餅塞到他手裏,唯恐他走不出雪地。
並非因他是皇子,是皇後與王爺托付的殿下,席老將軍只是不想晚輩受苦挨餓,像所有寬厚的長輩那般,悉心在南榮王上陣之期教導。
蕭韞不敢哭,也哭不出來,眼淚留在前朝大火焚盡的玄極殿,心中再多的落寞與悲傷通通化作紮心的刺,壹根根裝進心臟,那個地方很快會被填滿。
星也河承載著所有人的故事,卻獨獨裝不下他壹個,皇帝生在皇城,死在寢陵。
不知過了多久,蕭韞才逐漸平復,同時殿外響起陶五陳的聲音。
“陛下,公主到了。”
遂鈺艱難抽出手,拍拍蕭韞後脊,提醒道:“鮮國公主到了。”
皇帝畢竟是皇帝,很快收斂感情,遂鈺用袖口在他臉上抹了抹,故作輕松道:“我還以為妳哭了呢。”
蕭韞抿唇,略加整理外袍,連帶著遂鈺的也順了順,清清嗓子揚聲道:“宣。”
女子身著鮮國女官宮妝,緩步走進內殿,隔著十幾米,盈盈行禮道:“鮮國白九荷見過皇帝陛下。”
小國公主大多逃離不了和親的命運,白九荷這般出身皇後之女也未能幸免,學習他國語言,深諳他國文化,早已成為皇子公主們的必修。
白九荷用流利的大宸官話說:“謝陛下允準我以女官的身份參與自己的親事。”
“公主是朕的盟友,朕自當盡地主之誼。”蕭韞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白九荷可以隨意些,不必拘禮。
白九荷的目光在遂鈺身上流連,太過坦蕩反倒叫遂鈺略有些不好意思。
“這位是——”她頓了頓,沒想到竟是男人代替自己。
遂鈺起身,拖著長長的婚服來到白九荷面前,自我介紹道:“我姓南榮。”
“南,南榮?”白九荷眸光轉圜間詫異壹閃而逝,覺得奇怪卻好像在情理之中。南榮王府名揚天下,整個鹿廣郡地界加起來比鮮國還大,既然出兵鮮國,有鹿廣郡的人在更好商議。
“今日不提出兵,我好奇的是公主為何叛國。”
人性復雜,就算白九荷所做之事皆有緣由,卻仍然無法改變她叛國的事實,這是會在史書上留名的汙點。
白九荷不假思索道:“鮮國國君殺了我的母後,難道始作俑者不該償命?”
“打仗並非壹兩人之事,公主有想過百姓的安危嗎。”遂鈺問。
“妳是南榮遂鈺?”憑借樣貌年齡,白九荷判斷道。
來大都前,白九荷仔細研究了皇帝身邊那些近臣的家世,但唯有南榮遂鈺的情報是從三年前起。
皇宮密不透風,鐵桶壹般難以獲取消息,只有皇帝南巡後,南榮遂鈺的消息才逐漸在民間乃至於江湖之中流傳。
殺伐果決,不似南榮王府出身。
那般血腥殺戮的傳聞,竟是眼前樣貌精致,眼眸清澈好似少年般的人。
“就算千古罵名?”遂鈺問。
白九荷答:“就算千古罵名。”
殺人償命這種理由,著實無法反駁,許多能夠改變時局的決定並不屬於深思熟慮。
話語間堅定意味難掩,舍得令白九荷不顧壹切討回公道,遂鈺慢騰騰回到蕭韞身旁,找了個柔軟的靠枕,伏上去,閉眼,道:“我沒什麽可問的了,陛下與公主商議罷,不必管我。”
他沒有給予蕭韞的回答,從白九荷這裏得到了答案。
其實蕭韞也知道,壹旦動兵,朝內能戰之將必定傾巢而出,兵部與內閣百般商議,最後得出的結果是可行。
單憑鮮國與西洲合謀,便已足以令大都警覺,緩解危機的最好辦法是連根拔除。
白九荷既然願做那把打開鮮國的鑰匙,不惜壹切摧毀鮮國王室,大宸只要順水推舟,局勢自會朝著雙方所希望的方向疾馳而去。
雙方商談漸入佳境,當白九荷拿出鮮國王室兵力駐紮圖時,外頭忽然傳來壹陣哄鬧。
“葛將軍,葛將軍您不能進去!”
“公主與陛下在裏頭!”
陶五陳阻攔道:“葛將軍,有什麽事待會再說現下……”
“滾開!”葛桐急得滿頭大汗,什麽也不顧了,險些沖動伸腳踹上去。好在理智尚存及時收腿,抓著卷軸的手改為推,但就這種力道,也險些令陶五陳骨頭散架。
葛桐沖進舒荷殿,飛奔至被爭吵驚擾,半睡半醒的遂鈺面前,就算皇帝在場,他也來不及行禮,哽咽道:“公子,這是,是王府來的戰報。”
遂鈺打了個哈切:“戰報每日都有,晨起不是已經送過壹份了嗎。”
“不,這是王府自己的線報,公子……”
“軍中叛徒聯合西涼,趁我軍修整之時趁夜偷襲鹿廣郡,在城中多處放火。”
“王爺他們回城不及,途遇阻攔耽擱兩日。”
“為了百姓盡快逃出去,留在城中的王府族人們拼死搏鬥,葬身火海無壹幸免。”
“王妃與世子妃她們也……”
“我們,我們敗了。” 葛桐雙眼血紅,錚錚漢子猛地哭出聲。
“……什麽?”遂鈺陡然楞住瞳孔微縮,眼皮顫了顫,無力抓住葛桐,顫抖道:“妳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