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南榮 by 迷幻的炮臺
2025-2-17 21:24
壹次有規劃的圍獵,首先得觀察地形,判斷附近是否有敵人可躲藏之處。其次,尋找適宜己身遮蔽之處,暗中潛行,壹擊即潰,令敵瞬間失去反抗能力。
好在,秀州這種原始山林間,並不存在成功的圍捕。
崎嶇如入無人之境的叢野,並不適宜大部隊前進,因此抓捕遂鈺與蕭韞的,多是分為小隊。
小隊搜索範圍大,但也有缺陷,極易被單兵擊破。
遂鈺用盡全力掀翻最後壹人,蕭韞順勢補刀,脊背相抵,遂鈺喘著粗氣,用不知道從誰手裏奪來的劍,勉強支撐著身體。
自蕭韞眼中,遂鈺搖搖欲墜,臉色狀如白紙,像是即將暈厥。
“遂鈺!”蕭韞心中壹緊,連忙扶住遂鈺。
遂鈺覺得自己的精神倒比方才更清醒些,除了體力不支外,其余別的不適倒還真沒什麽。
這些人明顯與那批殺手實力相差壹大截,武器也大多為農戶所用器具,這是兩批人。
蕭韞的體力遠在遂鈺之上,甚至抵達到了壹種可怖的程度,帶著遂鈺與玉羅綺渡河不說,甚至還有精力給這些人之中留活口,進行短暫的詢問。
從哪來,叫什麽,背後指使他們的人是誰,現在都不再重要。
“大爺饒命!大爺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大爺放小的壹條生路。”
男人雙手合十,哭著求饒。
遂鈺與蕭韞對視,蕭韞點點頭,還未來得及說什麽,遂鈺手起刀落,男人甚至沒來得及慘叫,掙紮戛然而止。
蕭韞:“朕沒讓妳殺了他。”
“臣以為陛下是要臣殺了他。”遂鈺淡定收刀,男人的血順著傷口逐漸暈染開來,劍刃血漬順著鋒利的尖銳緩緩而下,粘稠而溫熱。
遂鈺感覺得到,蕭韞似乎對自己的做法有些不滿,問道:“陛下是有什麽話要對臣說嗎。”
“還記得殺徐仲辛是什麽時候。”蕭韞問。
未及遂鈺回答,皇帝也並不等待遂鈺:“今年開春後的事情。”
遂鈺挑眉,啊了聲,經歷這麽多,原來只是跨越了兩個短暫的季節。
眼見遂鈺殺死徐仲辛的瞬間,令蕭韞不得不膽戰心驚。
過早接觸殺人,並不是什麽好事。即便他未滿十歲便已雙手沾滿鮮血,那也是因當時前朝後宮不穩當,他只能如此,且必須這麽做。
如今天下太平,就算遂鈺不來,按照計劃,他也能順利除去徐仲辛。
殺人並非終結,而是打開某個通向地獄的門的開始。甚少有戰士離開戰場後,能夠順利重新恢復平靜的生活。
這才過了多久,遂鈺便能面不改色地將劍捅進敵人身體,倘若真去了戰場……
蕭韞心中逐漸浮現出令他錯愕的念頭,不,也不應驚訝,畢竟他流淌著南榮氏的血脈——
是天生的戰士。
他就該屬於戰場。
誓死護衛,並非因他是蕭韞,換作別人,只要是南榮王府所效忠的國家的君主,遂鈺照樣會擋在身前。
“妳是因朕是皇帝,才撲上來擋刀的嗎。”蕭韞脫口道。
話說完,他自己都楞住了。
此話落在遂鈺耳中,便是皇帝質疑他的忠心,往大了說,是整個南榮王府的忠心。
遂鈺:“陛下乃壹國之君,臣自當護衛陛下周全。”
“殺人時,妳在想什麽。”蕭韞又說。
遂鈺不假思索:“臣悔不當初,若在宮中勤加習武,必不會落得如此境地。”
“妳殺的是人。”蕭韞強調。
“是敵人。”
頓了頓,遂鈺總算是意識到蕭韞所指:“……優柔寡斷在戰場死得更快,這是陛下教臣的,難不成陛下已經忘記了嗎。”
蕭韞啞然。
是,他輕易忘卻了。
將如此重要的警告拋之腦後。
什麽時候他的判斷出現了錯誤,潛意識認為遂鈺會永遠在大都停留。
而遂鈺給他的反應,遠超乎他的想象,他面對遂鈺的同時,仿佛是在穿透他的身體,直視另壹人。
遂鈺將劍身放在屍體身上擦了擦,長劍入鞘,這並不是把品質精良的武器。劍柄缺口被陳年的灰覆蓋,通體呈現著並未保養過的痕跡。
現下手中沒有趁手的武器,倒也勉勉強強能用。
遂鈺嫌棄地提劍,這會覺出蕭韞的不對勁了,好奇地盯著他的臉看了幾秒,說:“這對妳來說很重要嗎。”
“陛下上戰場的時候,難道還會思索這是人命嗎。”
“即便是人命,他要殺我,難不成站著被削首?”
遂鈺大概明白蕭韞心中所想,但他實在不明白蕭韞究竟所要什麽。他已經將他教成如今的模樣,壹切應當是順著他的意願進行,現在再談應當與不應當,是否為時過晚。
事到如今,遂鈺已無暇顧及蕭韞所思所想,若是皇宮,他仍憑著皇帝的寵愛度日,離開大都,他和皇帝都是處處受人覬覦的活靶子。
有人想中傷南榮王府,會用他南榮遂鈺開刀。
世家意欲拔除皇帝,推選新君繼位,便要趁此時機下手。
蕭鶴辭怕是巴不得蕭韞此刻身隕……畢竟是太子,遂鈺壹介自身難保的外臣,即便心中有謀算,也不能仗著潮景帝的放縱胡言。
有些話可以順著皇帝的心意道出,卻不可再說第二遍。
走水路的確能夠沖去氣味,避免被獵犬察覺,但他們能想到的,搜捕他們的人也自能預料。屍身沒工夫再處理了,折回去找玉羅綺,玉羅綺提著臟兮兮的裙擺飛奔至岸旁,脫口道:妳的傷。”
“無礙。”遂鈺瞧著蕭韞的臉色,心中憋著口氣,傷口再難受,出口也變作不疼。
出山比他們預計中的時間快兩三日。
而遂鈺的傷口,也在缺少藥物的情況下,急速惡化。
此山背靠秀州邊緣壹處村鎮,村內人煙稀少,年輕人都出去尋活計填補家用,三人狼狽地順著小路下山,恰巧遇上來林中砍柴的村長。
玉羅綺壹把鼻涕壹把淚地哭訴自己同兄長在林間迷路,本是來尋親,未曾想半道被賊寇打劫,從刀刃下僥幸逃過,如今人生地不熟……說到這,玉羅綺哇哇大哭。
村長不忍,將三人帶回家中歇息。
雖說是村長,但這村中已無幾人居住,老弱們平時也不怎麽出門,顯得整個村子空蕩蕩的。
村長家中壹方小院,三座小屋,即便只有自己居住,也收拾得幹幹凈凈,桌上甚至擺著尚還溫熱的茶壺。
遂鈺與玉羅綺在山中脫掉婚服,撿了幾件殺手的衣服,現下也都破爛不堪了,村長找出自家孩子少年時穿過的衣物。
“都是洗幹凈多年保存在箱子裏的,妳們若不嫌棄,就先穿這身吧。”
蕭韞在意遂鈺掌心中的傷,簡單洗漱後便去尋村長,村長正在廚房燒飯,聽聞他們之中有人受傷,連忙進裏屋找出傷藥。
“傷口化膿,得用刀去腐肉。”蕭韞解開繃帶,擰眉道。
村長哪見過這般皮開肉綻的傷,嚇得臉色變了又變,捧著藥問:“不如去鎮上看看,村子裏也沒大夫,有些傷治不好,沒過多久就會發黑發臭,整條胳膊都得被砍下來。”
遂鈺楞了下,問道:“您是哪裏聽來的。”
“我孩子前些年在塞外做兵,上戰場負傷,被西洲人砍了壹刀,傷口潰爛實在是治不好,便被軍醫砍下壹臂。”村長黯然,回頭坐在吱呀作響的木凳上,“妳比他年輕,可千萬別像他壹樣。”
“年輕人若斷胳膊斷腿,這輩子便毀了。”
遂鈺忍不住說:“那他現在在哪。”
“去城裏了,城裏做搬運,每月托人送銀錢回來。”
蕭韞環顧四周,開口:“朝廷每年都有撥款給各地方負傷殘疾的將士,妳家有沒有拿到那筆銀兩。”
村長苦笑,見蕭韞將遂鈺的傷簡單處理幹凈,連忙將手中的金瘡藥遞來,渾濁的眼睛內,充滿淳樸的擔憂,以及突如其來的悲傷:“銀子?從來沒見過。”
“秀州這麽大,哪能輪到我們呢。”
輪到?
“輪到是什麽——”
“我們可能要在您這裏叨擾幾日,這是五十兩銀子,若您不嫌棄還請收下。”蕭韞打斷遂鈺,從腰間錢袋中取出白銀。
村長連忙擺手拒絕:“我這也沒有什麽好東西招待妳們,五十兩太多了,家裏來人我高興,很多年都沒這麽熱鬧過了。”
無論如何,村長都不肯收下五十兩,再三推拒,勉強收了五兩,跑去廚房繼續為遂鈺煮粥。
“為什麽不讓我問下去。”
蕭韞關門,沈聲:“妳不能像刑部審訊犯人時的態度,盤問膝下並無兒女在側的老人。”
遂鈺回憶自己的舉止,覺得並無不妥:“只是在正常提問而已。”
“但這就是盤問。”蕭韞見遂鈺不服氣,轉而面向玉羅綺:“妳說。”
玉羅綺這幾日也逐漸不那麽畏懼皇帝,也覺得遂鈺方才的語氣不大柔和:“既然這是對方最痛苦的事情,他救了我們,還收留我們在這裏居住,應當令他高興些才是。”
“南榮公子妳的心意或許是好的,可是沒人喜歡同剛見面的異鄉人討論自家痛處。”
玉羅綺想了想,繼續說:“不過……這倒讓我想到另外壹個,朝廷恐怕不太清楚的事情。”
顧著逃難,也沒空對皇帝訴苦,驟然放松,玉羅綺的話也逐漸多了起來。
她見皇帝有傾聽的意思,於是清清嗓子:“咳咳。”
“其實也不是什麽兩三句話說不清楚的事。”
“秀州被宗祠管束,很多賬面銀子,看似時進了秀州知府的口袋裏差遣,實則知府為了表面的和平,會將朝廷下發的銀兩,全部交給‘信任的宗祠’管理。”
秀州的安寧,用人血和泥,身體堆砌,數不清的金銀玉器裝飾,千年保持不變,殺戮中獲得的永恒,百姓無法回顧過去,亦對未來懷抱絕望。
無家可歸的人,自然能夠去別處生活,但這裏已經形成緊密的親緣關系,無論誰走,家中親長都會被宗祠立即處決,甚至沒有反悔的時間。
玉羅綺裹進棉被,手指泛白:“沒能殺了那個老家夥,也不知我的族人會不會……我是個不孝的人。”
“每年朝廷招兵買馬,宗祠便會抓偏僻村落的百姓參軍,生死戰場,反正死的也不是自己人。”
“那些撫恤金順理成章地落入他們的口袋,富人更富,窮人失去了健壯勞動力,困苦潦倒草草壹生。”
“陛下,若朝廷再不救救秀州的百姓。”
“大家真的沒有活路了。”
玉羅綺並沒有十足的把握,僅憑她這些日與遂鈺,皇帝相處,深知皇帝必然不是沖動之人,深知可能為了大宸安定,而選擇無視秀州。
“……”
屋內沈寂許久,蕭韞聲音徐徐響起,用布滿血絲的雙眼,果斷回以玉羅綺忐忑不安的仰望。
“秀州百姓皆為大宸子民,朕怎會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