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南榮 by 迷幻的炮臺
2025-2-17 21:24
話說得輕松,遂鈺表情卻並未展露笑顏,凝神靜聽遠處的聲音,手中盤玩著珠串,這串菩提已經被遂鈺盤得極為光滑了,原想再從庫中找些,沒想到陶五陳說,前些日已經被皇帝全部賞了人。
遂鈺沒什麽私庫,大多都是直接從蕭韞那直接取用。
他將菩提放進隨身的小袋中,對常青雲道:“官做到撫軍大將軍這種位置,手中拿著陛下特允進宮的令牌,妳猜他會不會直接闖進宮。”
令牌乃天家賞賜,卻不代表做臣子的能隨意使用。
自然,遂鈺這種日常出入宮的人例外,宮裏有官差的,大多都有塊令牌出宮。
若徐仲辛強闖,或是憑借令牌進宮,大可仗著痛失愛子神誌不清的借口,直入玄極殿。
這也不失為壹種逼宮的行為。
常青雲:“公子有百分百的把握嗎。”
百分百不敢說,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徐仲辛要是真的不顧念朝臣參奏,將人都踩在馬蹄之下,遂鈺搖頭道:“沒有。”
撫軍將軍府與鹿廣郡有本質區別,將軍府受皇帝提攜,方有今日輝煌。親王與將軍,總歸將軍府更好控制些。
天樞撲閃著翅膀從遠處飛來,徑直立在遂鈺臂縛之上。
臂縛很重,遂鈺只戴了壹邊,防止被天樞抓傷。
“乖,待會給妳肉吃。”遂鈺用指腹揉揉天樞的腦袋,指著夜幕道:“若有同妳壹樣的鳥在天上飛,就把它抓下來。”
話音剛落,天樞振翅,蹬著遂鈺的手臂,以壹道極為流暢的線形融入星夜。
遂鈺解開臂縛,甩了甩手腕,遠處火焰已燃燒至眼前,他撫掌道:“常將軍,那宮門口的登聞鼓可換好了。”
“按照公子的安排,準備就緒。”
同壹時間,禦前行走府上燈火通明。
南榮王乘坐馬車趁夜入城,世子在府門前候著。
“父王。”南榮栩快步,“兒臣參見父王。”
“遂鈺呢。”南榮明徽才下馬車,還未站穩便問道。
南榮栩神色中含著笑意,聲音卻平淡:“午後便在宮門口守著了。”
“倒也坐得住。”南榮明徽評價。
南榮栩:“遂鈺如今主意多,父親若想見他有多大本事,現在去宮門正好趕上壹出大戲。”
巡防營養兵半日,但遂鈺這個兵,是蕭韞早幾年便精心養到現在,只待劍鋒出鞘。
是為皇帝座下鷹犬走狗,也不過如此。
皇帝做不了的,禦前行走大可代之。
換而言之,即便皇帝授意,被朝臣唾罵的,仍舊只是禦前行走而已。
偏偏遂鈺又是南榮王府的人,朝廷武將多出自南榮軍,文臣想在早朝彈劾,武將便吹胡子瞪眼。
文武二派向來不合,幸而有禁止武將佩劍面聖的嚴令,雙方若氣紅了眼,免不了見血。
遂鈺未著正兒八經便於活動的外裳,提著衣擺,緩步走下臺階。右腳落下最後壹階,撫軍大將軍帶著親兵策馬而來,馬蹄揚起塵土,巡防營中對灰塵敏感的,不顧氣氛地大方打了個噴嚏。
阿嚏!
親兵氣勢凜冽肅殺,鐵甲與兵戈博擦,發出颯颯的削鐵聲。
巡防營這群軟囊飯袋,哪裏見過此等架勢,寂靜半秒,還是方才那個角落。
阿嚏——
巡防營眾人:“……”
撫軍大將軍未下馬,身邊的親衛走到正都統面前,亮出禦賜令牌:“我們是撫軍將軍府,將軍要立即面聖。”
“什麽?”巡防營前排幾人往前湊了湊,舉著火把仔細端詳令牌。
沒見過令牌的人,哪能認得此物是真是假,再說又得了二位都統的令,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能放人進。
巡防營受冷落多年,雖說京城中待遇好,誰都喜歡往這裏邊紮,但論地位,著實是爹不親娘不愛,六部內閣沒壹個看得起。
現今暫代禁軍之務,身上的破爛武器也都換成了同禁軍壹般的,腰桿頓時也硬了起來,他們將令牌又塞了回去。
“不認識,現在要落鎖了,不能進不能進。”
“都快回去吧,有事明日再說。”
親衛生氣道:“看清楚,我們是將軍府的人。”
“將軍親臨,爾等竟如此無禮!”
徐仲辛面無異色,穩如泰山地坐在馬背之上,雙手略撂了撂韁繩,客氣道:“從前沒見過眾位兄弟,不知是哪方營裏的。”
流裏流氣,壹看便不是禁軍麾下。
“巡防營。”
清亮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巡防營眾兵立即推推搡搡,艱難地讓出行走的小道。
遂鈺淡青亮面的衣袍,在橘紅色火把的映襯下,泛著清淺的白光。
他在親衛面前停下,略仰頭望向徐仲辛,勾唇道:“您便是大將軍吧。”
徐仲辛多年未曾回朝,自然沒見過才出入朝堂的遂鈺,以為是哪家的公子哥在這當差。
年輕,又帶著笑,文文弱弱的。
“有失遠迎,實在是抱歉。”遂鈺又說。
緊接著,他輕聲教訓方才不敬將軍的下屬:“徐將軍乃我朝肱骨,怎可如此輕怠,之前怎麽教妳們的。”
“是,大人罵得對。”
離遂鈺最近的那名士兵忙不叠地附和道:“卑職記住了,下次壹定,下次壹定!”
遂鈺對士兵認錯的態度十分滿意,轉而笑著詢問徐仲辛:“大人覺得這般處理,如何?”
徐仲辛傾身,似是在昏暗中,看清遂鈺這張臉。
遂鈺笑意愈發濃郁。
“如今,這宮門戒備,竟都是巡防營統管了?”
“暫代。”遂鈺答。
眼前的公子哥弱不禁風,身形單薄消瘦,壹陣風刮來,像是能被立即卷上天的模樣。
徐仲辛未回京,並非全然不知大都情勢,來的途中有人報他,巡防營空降了位皇帝身邊的行走,不善舞刀弄槍,卻在宴席上同燕羽衣對過招。
此人樣貌出眾,絕非凡物,更重要的是——
他姓南榮。
“南榮。”徐仲辛慢悠悠念道:“遂鈺。”
“將軍果真像外頭所說,上陣對敵驍勇,戰場之外心細如發。”
遂鈺拍手稱贊道:“可惜更深露重,本官眼神不太好,瞧不清將軍英武真容貌。”
徐仲辛:“本將軍與南榮王交情匪淺,按輩分,妳也得叫我壹聲叔叔才是。都是將門之後,想必公子也能理解我這做父親的心情。”
遂鈺單手搭在腰間佩劍劍柄,遺憾道:“說來慚愧,本官自皇宮長大,並未見過南榮王,恐怕不如將軍與父王親厚。”
“我年齡還小,且未定親,不懂父子之情。”
遂鈺笑靨如花,明晃晃紮在徐仲辛眼前,帶著刺:“既如此,不如將軍便去找父王。父王膝下四個孩子,雖說比將軍那些子女還要少些,總歸為人父,定可理解將軍之心。”
徐仲辛臉色頓沈。
南榮遂鈺意欲明顯,並不畏懼將軍府。
換其他朝臣在此,就算徐仲辛強闖,也只敢在皇帝面前跪說無能,不敢找將軍府的不痛快。
同為武將,南榮府力壓水師,既與水陸地形有關,也和百姓間的人望牽扯。
徐仲辛不再客氣,冷道:“南榮大人今日是不打算讓路嗎。”
“本官奉命看守宮門,自當其職謀其務,將軍若是能過,便是我的失職。將軍不能過,下官定登門親自賠罪,畢竟人命關天,也不可太缺德。”
“但將軍強闖前,出於同為將門的情誼,我還是要提醒將軍壹句。”
遂鈺略讓身半步,完全露出巡防營,介紹道:“巡防營能有今日,全憑營裏兄弟們八仙過海的本事。”
“百姓坊間傳聞不可盡信,卻也有據可依。”
“天上掉下來壹塊石頭,砸死十個巡防營的官兵,九個半都與朝廷的大人們有親緣。”
遂鈺好意提醒,是否踏過這些人的身體強行闖宮,在於徐仲辛自己。
徐仲辛的臉色終於略微發生變化,笑意被風吹散:“南榮大人便是不肯讓了。”
“在其位謀其事,將軍聽命陛下,自然,本官也只是行分內之責。”
火把火星劈裏啪啦爆開,迸濺至遂鈺腳邊,遂鈺十指交叉,身材比不得這些上戰場的漢子,卻勝在足夠高挑,定海神針般,穩如泰山壹馬當先,主動扛起撫軍大將軍審視且慍怒的目光。
按階職,應當是正都統與將軍府對峙,但此人站在隊伍中,明顯以南榮遂鈺為首。
南榮遂鈺身後是玄極殿,也有鹿廣郡。
徐仲辛頓時陰陽怪氣道:“世子如今回京,南榮大人竟舍得留族親在家,寒風獨守宮門。”
“平時本官待在班房,並不常來宮門處,今日聽聞將軍返京,這才梳洗打扮起了個大早。”
遂鈺譏諷道:“可惜將軍腳程比在下預想中的慢,也難怪,水師熟識海上。”
“山路十八彎,到底是我南榮府更熟悉些。”
“而這偌大皇城,哪裏好吃,哪裏好玩,將軍盡可提問。本官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幽空驟然傳來壹聲獵隼嘶叫,緊接著,不知是什麽飛禽羽毛撲簌簌盤旋落下。
從東南方向,天樞展翅俯沖落地,緊捉住壹灰毛獵隼,尖銳雙爪刺進眼球,血色瞬間浸染羽毛。
天樞趾高氣昂地邀功,利落地將獵隼丟在遂鈺面前,遂鈺略擡手,遠處禁軍立即帶著厚牛皮手套上前。
“公子。”另壹禁軍提起奄奄壹息的獵隼,“大都禁止獵隼飛行,這隼……是否需要查其歸屬。”
獵隼雙腿掛著銅環,其中花紋像是什麽族徽。
禁軍請遂鈺的命令,如何處理獵隼,自然更多也是展示給徐仲辛看。
軍中好養獵隼雄鷹,用於戰場偵查,但大都卻是除了禁軍每日訓練外,禁止豢養此等猛禽。
軍用的獵隼,主人自當是眼前這位。
徐仲辛終於下馬,幾步走到遂鈺面前,瞇眼冷道:“南榮遂鈺。”
“原來是將軍的隼。”遂鈺輕聲,“天樞養在禁軍,是陛下的愛寵,素日張狂了些,沒人能管得住禦前的活物。”
遂鈺話鋒壹轉:“本官給將軍另外指條路如何。”
他指了指遠處的登聞鼓,道:“夜裏得陛下傳召,敲響登聞鼓,便可有禦前之人前來查探,自然,本官兼任禦前行走,定可更快將將軍苦衷上達天聽。”
無需徐仲辛示意,身旁副將立即小跑至鼓架旁,鼓架旁擺放鼓槌的托盤空無壹物,此刻哪裏還顧得上這些,副將雙手作捶,用力向鼓面撞擊。
……
刺啦——
鼓聲未響,意料之中的撕裂聲悠悠入耳。
副將雙手陷入鼓腔,登時傻眼了。
“將軍,這……”
遂鈺略低頭,微不可聞地勾唇。
小動作悉數落入徐仲辛眼中,徐仲辛終於勃然大怒,風度氣量煙消雲散,拋至九霄雲外,足以包裹遂鈺整個頭顱的手掌高高揚起。
遂鈺只感受到咽喉壹緊,以及耳旁的風聲,徐仲辛揪住他的衣領,輕而易舉地,將他整個人提起,他不得不踮起腳尖,微收下巴,失笑道:“將軍可是要在宮門口毆打朝廷官員。”
“南榮遂鈺!別以為妳是鹿廣郡的人,本將軍便不敢動妳!”徐仲辛咬牙切齒。
南榮遂鈺分明就是在耍他。
執掌水師多年,徐仲辛已經多年未感受到,被人直面挑釁權威的滋味。
禦前行走的名頭好聽,歷朝歷代不過是皇帝身邊的走狗。
徐仲辛陰沈道:“狗仗人勢多半沒什麽好下場。”
遂鈺嗤笑:“徐將軍若真有本事,大可直接從我身上踏過去。”
徐仲辛敢闖宮,是因背著苦主的名頭。南榮遂鈺敢攔截,是有公務在身。
南榮王府家的這個幼子,自小多災多難身體不好,據說險些死在後宮,又不知怎麽的,突然消失了壹陣子,緊接著便為皇子陪讀。
外頭流言四起,傳聞三皇子蕭鶴辭好男色,南榮遂鈺這是抱著大腿了,又或者南榮王府幕後發力,終於將南榮遂鈺順利推向前朝。
水師遠在沿海,徐仲辛雖與南榮氏不合,卻知道南榮王品格,南榮王府再不重視這個幼子,也定不會將其作男寵送給皇室。
原以為南榮府借此與太子交好,今日看來,或許並非如此。
徐仲辛驟然松手,遂鈺踉蹌幾步險些摔倒。
“醉心權勢,不計手段,壹步步踩著所有人向上爬,這般小人本將軍見過不少,可真正爬到壹人之下的,今日倒是初見。”
遂鈺彎腰劇烈咳嗽了幾聲,感嘆道:“將軍手勁真大,險些被您勒死。”
大都不禁夜市,宮門雖與鬧事離得遠,卻耐不住百姓嗓門大,千百人聚集壹處,總歸有聲音傳來。
戰馬著戰甲長途奔襲,早已疲憊不堪,有幾匹已經不耐煩地踢了踢鐵蹄,發出壓抑的嘶吼。
兩軍之間,被火把分割成壹道極其明顯的交界,遂鈺挺直腰脊,頂住徐仲辛因忍耐怒意,而變得異常可怕的血目。
“請吧,徐將軍。”遂鈺重復道。
“明日早朝,將軍自可陳冤,與昌吉侯壹道。”
“昌吉侯思念愛子,已數日在靈堂中度過,若您此刻前往,或許還能安慰侯爺些許。”
余音未散,徐仲辛突然向宮門沖去,親衛迅速下馬,毫不猶豫提起兵刃,緊跟將軍步伐。
戰場廝殺的將士,身上那股血腥味根本洗不幹凈,另有長年累月訓練後的痕跡,行為舉止狀如壹人,巡防營這群人連血都沒見過幾次,哪能水師相比。
方才與遂鈺壹唱壹和的前排幾人,其中個子稍高點的,竟直接壹屁股坐到地上,嚇得起不來了。
正都統恨鐵不成鋼,拍拍腦門生氣道:“把他給我扶起來。”
“將軍執意要闖,若今日真進這宮門,巡防營失職,按宮規,我們這些人是要每人三十大板,禁軍執刑的。”
遂鈺掀起眼皮,冷道:“本官身子骨弱,十板便得壹命呼嗚,倒不如今日在這攔住將軍,即便被殺了,也能落得個忠烈之臣。”
“不如,將軍就在這殺了我吧。”
遂鈺轉而輕快笑起來。
他順手抽出正都統腰間佩刀,利刃出鞘,將刀架在脖子上,刀刃襯得肌膚雪白,配合著遂鈺雙頰,並不算健康的紅潤,夜色間,顯露出別樣的詭譎艷麗。
重新來到徐仲辛身旁,徐仲辛驟然從遂鈺眼中察出幾分異樣。
方才鎮靜的南榮遂鈺,此刻陷入幾分不顧壹切的狂熱,不,並非狂熱,而是誌在必得的猖狂。
“沒關系,將軍盡可踏入大內。”
“這是我最後的提醒。”
遂鈺壹字壹句:“南榮王就在京城。”
“妳猜我死在這,究竟是皇帝顏面掃地的震怒快,還是鹿廣郡的劍鋒割喉更快。”
徐仲辛瞳孔微縮。
南榮王?!
他並沒有收到南榮王入京的線報!
將未動,軍便不可行。
雙方僵持良久,徐仲辛逐漸冷靜,驀然回過味來,冷笑道:“南榮大人果真手段了得。”
遂鈺仍舊用人畜無害的表情微笑,像是方才的沖突不復存在:“將軍說過嘛,踩著別人上位的小人,自然什麽人的肩膀都可壹踩。”
沈寂中,車馬鈴鐺聲由遠及近。
遂鈺指了指不遠處供車馬的大道,說:“將軍多年未回京,將軍夫人思念,本官擅自做主,差人將夫人接了來。”
“將軍!”
相隔百米,將軍夫人便掀開車簾,熱淚盈眶地喊道:“將軍!”
徐仲辛深呼吸,倏地轉身高聲道:“回府!”
徐仲辛像是防著遂鈺般,並未等夫人靠近,踩鐙上馬,揚鞭向馬車飛馳而去。
遂鈺失笑:“妳說他緊張什麽,我又不會為難他夫人。”
正都統早就滿頭大汗,渾身跟水裏撈出來似的,說:“快快將刀放下吧,怪嚇人的。”
刀仍架在肩膀,遂鈺恍若無物,被提醒幾遍才記起還給人家。
他環顧四周,確定宮門已無將軍府士兵,等著徐仲辛的馬蹄聲徹底消失,這才道:“兄弟們今日辛苦了,都回去歇息吧,今日皆是大家的功勞,必定重重有賞。”
“謝大人!”
“兩位大人英明神武!”
眾人紛紛恭維,卻並未因賞賜而欣喜,顯然對徐仲辛心有余悸。
徐仲辛真跨過去,遂鈺倒還敬他是條漢子。
不過是人便有軟肋,誰不是身系宗族百條人命。
與禁軍交接,那已經是正都統的事。緊繃的神經驟然放松,遂鈺頓時陷入無與倫比的困倦。
他東倒西歪地順著前往玄極殿的路走去。
潮景帝擺了壹桌夜宵犒勞禦前行走,奈何左等右等,都不見遂鈺人影。
小太監去宮門口問,常青雲說公子說是去玄極殿復命,已經走了小半個時辰了。
大活人還能在宮裏走丟?
蕭韞帶陶五陳去尋,每條通往玄極殿的路都查過,均不見遂鈺。
後來還是夜裏巡邏的禁軍跑來報陶五陳,遂鈺公子在禦花園。
皇帝急哄哄又繞到禦花園,遂鈺蜷在假山後頭,風吹不到的地方,頭枕著手臂,睡得正香。
“遂鈺,醒醒。”
蕭韞先用氅衣蓋住遂鈺,低聲道。
遂鈺呼吸平緩,極少陷入深度沈睡,任何聲音都能牽動的淺眠,難得有不被喚醒的時候。
蕭韞頗為意外,決定先將遂鈺帶回玄極殿再說。
無論如何照顧,遂鈺似乎都不會長肉,骨頭硌著蕭韞的手臂,臉埋在蕭韞懷中。
從蕭韞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頭頂發旋,以及濃密卷翹的眼睫。
皇帝放慢腳步,盡可能減少顛簸,好讓遂鈺睡得舒服些,待會回去還能繼續睡。
不過中途遂鈺還是醒了,額頭抵著蕭韞的胸膛,壹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蕭韞問:“怎麽跑到禦花園,就算天氣已經暖和了,晚上睡在外頭還是有可能會凍死。”
“凍死。”遂鈺跟著說。
蕭韞:“對,如果朕不找妳的話。”
“那妳可壹定要來找我。”
皇帝本以為遂鈺應該會說,那妳就讓我死在外頭吧,反正也不想活了之類的話。
蕭韞意外道:“徐仲辛欺負妳了。”
遂鈺很少受挫,但只要受挫,懨懨的便格外好拿捏。
按照蕭韞對遂鈺的了解,應當飛奔回玄極殿,像孔雀開屏般,向他邀功尋賞,吹噓自己英明神武。
可現在分明就是被雨淋濕的貓,鋒利仍在,卻沒什麽力氣撓人了。
直至進了玄極殿,宮人退去,蕭韞將遂鈺放在貴妃椅中。
遂鈺吸吸鼻子,眼前模糊,被濕漉漉的眼淚蒙住視線,就這麽猝不及防地哭了出來。
哭得蕭韞措手不及。
“怎麽,真受欺負了?讓朕看看。”蕭韞俯身,保持視線與遂鈺平行,並托起他的下巴。
遂鈺立馬偏頭用手背抹眼淚,哽咽道:“沒有。”
“沒哭還是沒被欺負。”蕭韞又問。
將遂鈺派去宮門,自然是信任遂鈺有這個能力將人逼退,且只有遂鈺的身份,才能真正給予將軍府忌憚。
蕭韞不意外遂鈺成功,卻無法解釋遂鈺為何哭得傷心。
眼淚源源不斷湧出眼眶,遂鈺用雙手捂住眼睛,竭力壓抑著哭聲,滾燙的眼淚順著指縫流淌,很快哭濕了壹對袖口。
多少年,遂鈺想證明自己,即便沒有家族庇佑,或是皇權當頭,自己都能努力活下去。
南榮王府於他而言,更像是壹道深入骨髓的烙印。
南榮栩提及,南榮王府的人死後,骨灰必定融入江河,而他南榮遂鈺何德何能與他們葬在壹處。
即便身披潮景帝賦予的權力,也僅僅只是在大都之中耀武揚威,與狐假虎威沒什麽區別,根本沒人能瞧得上自己。
今日站在他面前的,是執掌水師的撫軍將軍,將軍府的地位尊貴於皇權之下,群臣之上。
若能頂住壓力,便不算給王府蒙羞。
徐仲辛豈會不明這點。
皇帝用南榮府對付將軍府,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而南榮栩也選擇暫時為皇帝所用,將水師軍費開銷查明,以督軍官貪汙,將將軍府拖下水,屆時群臣彈劾,多出來的軍費必定能分給鹿廣郡。
惹怒徐仲辛,盛怒之下必失理智,皇帝有機會壓制將軍府,南榮府也得以軍糧喘息片刻。
就像多年前,南榮明徽以遂鈺交換軍糧。
現在以成為皇帝手中劍作代價,得到亟待補倉的軍糧。
蕭韞來禦花園尋自己,遂鈺才想明白。
自己在宮門折騰整日,不見府裏派人詢問,大抵是大哥也在府中等著好消息。
父親他知道嗎,遂鈺想。
如果父親知道自己逼退徐仲辛,是否會欣慰自己已經長大,長得還算不錯,能幫襯王府壹二。
遂鈺想迫切證明自己,卻始終活在蕭韞的籌謀之中,每壹步都是皇帝既定好的,他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似乎都在度量之內。
唯有今日,他守不住怎麽辦。
遂鈺抓住蕭韞,眼眶通紅:“如果我把徐仲辛放進來,把他放進來的話。”
“朕信妳可將他逼退千裏之外。”
蕭韞不假思索,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