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親離

　　三日後，小白終於在往桐月宮的路上堵到我。我等他開口罵人，他卻長嘆壹聲，“桃華，我是來和妳辭行的。”

　　“妳要走？為什麽？”

　　“奇淫者，必有奇禍。我惹不起妳們，只能躲。”小白聳聳肩，笑得像個無賴，看似玩笑，但我知道他說的是認真的。

　　我哼笑，“又是那老頭子教妳的？以前管夷吾把我從書房裏趕出來，糾對他俯首貼耳，不會來幫我。妳肯收留我，我以為……妳是不會趕我的。”

　　小白也笑，“我也以為來趕妳的那個人，不會是我，可惜，到最後也只有我還肯來趕妳。糾和管夷吾已經走了，投靠魯國，現在大概已經在曲阜城裏了。妳不肯回去……也只有我們走。”

　　眾叛親離，這是都要走嗎？

　　“好，好，好！我倒不知道我兒子現在是眾望所歸了。既然如此，那妳們就都走吧！等妳找到落腳的地方，記得差人來報個平安，免得讓人擔心妳，走迷了路！” 我揚起下巴，露出傲睨壹世的神情。

　　小白的目光在我臉上逡巡片刻，緩緩露出慣有的輕佻笑容，“好——”他拉了壹個長音，轉身而去。

　　我壹直保持著那個姿勢，在獵獵風中，像壹樹梅花淩寒而立。四周闃然無聲，壹只鴟鸮滑翔而過，連翅膀振動的聲音都那麽明晰。我終於耗光所有的元氣，慢慢扶著墻蹲下來，蜷縮成壹團。諸兒的宮怎麽會變得如此清冷，就連燈也不肯多點壹盞。原來這樣的滋味，就叫做舉目無親。我已經學得很安靜，很卑微，諾大的地方，卻還是容不下我。我剛才壹定表現的像壹只經不起撩撥的鬥雞，是不是只要肯放下身段，軟下口氣，小白就不會走了？


　　我蹲在墻角胡思亂想，不覺身邊亮起壹盞燈，“桃華，妳在這裏做什麽？”是諸兒的聲音。

　　我想我是凍壞了，就連那盞宮燈裏微弱的燭火，都讓我感覺是暖和的。我把頭埋進袖子，胡亂摸了壹把眼淚，擡頭道：“沒什麽，扭傷腳。”

　　“我看看，怎麽才放妳離開壹會兒就出事，讓阿費跟著妳，妳又不要……”諸兒絮絮地責怪著，伸手掀我的裙擺，“哪只腳，還疼不疼？”

　　我擋下他的手，借他的臂力站起來，腿腳壹陣酸麻，歪倒在他身上。“哭過就不疼了。”我朝他無所謂地笑笑，諸兒正在備戰，我不願再加重他的負擔。

　　他把燈交給阿費，解下自己的大氅替我帔上，牽著我的手和我並肩走著。“妳這麽怕冷，壹點風就把妳吹成這樣，我怎麽放心妳和我壹起去。”

　　“我的手向來是涼的，其實，我並不是真的冷。我會騎馬，會駕車，我有流星，甚至不用妳專門給我預備馬車。妳……妳別在丟下我了。”

　　諸兒看著我，“以前我教妳騎馬，妳從馬上摔下來，吃過不少苦頭，卻從不見妳哭，我也不知道妳是不是真的不疼。……其實，我要妳這麽堅強做什麽？妳要是真疼，還是說出來的好。”他自顧說著，像在回憶壹件塵封已久的往事，“妳學會騎馬以後，成天想著往外溜，和小白，還有糾，三個人跑出去賽馬，結果在荒郊野地裏迷了路。我壹面瞞著父王，壹面派人找妳們，整個臨淄城都快被我翻過來了。半夏說，實在瞞不住了還是先告訴父王，也好多派人手。我想妳們只是貪玩，應該不會出事，如果讓父王知道，等妳們回來，肯定少不得壹頓罰。後來……後來我還不是把妳們壹個壹個都找回來了……”

　　我默默聽著，什麽事也瞞不過他，糾和小白要走，諸兒又怎麽會不知道。

　　“妳看我的宮，越來越安靜了。”諸兒長嘆壹聲，又像是松了壹口氣，繼續說道：“要是壹直這樣安靜，只有妳和我，只是我們的宮，那該多好。”我和諸兒的宮，以前我也這樣希望，現在也只剩下我和諸兒了。

　　走過桐月宮，我們並沒有進去。我想要對他說話，卻不知道說什麽，就任他牽著我的手，在如水的月色下散步。

　　不知不覺來到夏宮，遠遠就看見通明的燈火，這裏是後宮唯壹鮮活的地方了，那些從窗戶裏透射出來的微黃的光，溫暖得讓人艷羨。半夏前不久才誕下她的小女兒，加上在衛國生下的兩個，這已經是她和姬頑的第五個孩子了。

　　我們依偎在壹起，遙望著半夏的宮，阿費已經退得老遠。長夜漫漫，我也被勾起了心事，“那年我生辰，鄭國世子送來幾箱賀禮，我隨手指了壹箱，做了個順水人情，送去給半夏當了陪嫁，我還記得那只箱子上繪的是五男二女的七子圖樣。周武王有子五人，有女二人，後人皆以此為福。沒想到半夏半生坎坷，總算還有這樣的福氣……”

　　壹氣說完，才發現語意酸涼。諸兒身為壹國之君，已過不惑之年，仍膝下無子。這些年來，我得專寵，可還是壹無所出。既便諸兒將來坐擁天下，卻連個傳人都沒有。

　　諸兒輕笑，“桃華，我們這是老了嗎？這麽多年前的壹只箱子，妳還拿出來說。”

　　我借著清亮的月光看他的眼睛，企圖讀懂他的寂寞，亦或遺憾，可那秋水般深沈的眼瞳裏只倒映著壹個我。諸兒如果不想讓我知道，我永遠也無法從他那裏獲知。

　　“桃華，”他的眼睛裏迸發出犀利的光，“我要對衛國發兵了。”

　　“什麽時候？”

　　“明天就出發。我已經集結了五國之兵，這次就算周室出面，也難以扭轉乾坤了。”

　　“五國？”諸兒的強勢已經超出了我的想像，讓人不免隱憂。

　　“是啊，連妳的兒子都同我同盟了，妳壹定沒有想到吧。這才是聰明人的作為。”

　　壹說起戰爭，諸兒的眸子裏像是著了火，透出攝人心魄的光彩。他是這個亂世裏為征服而生的男子，堅信強食弱肉的道理。好像只要足夠強大，任何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而我，也只能跟隨他，這樣義無反顧地相信。

　　“桃華”，他癡癡看我，“從現在起，妳都不要離開我身邊壹步。我就是有十成的把握，也不敢拿妳冒險，勝負還需天定，妳可是我唯壹輸不起的。”

　　我點頭，除了諸兒，還會有誰共我生死相依。

　　“我們回去吧，早點休息。”他說。我又無限眷戀的回望壹眼，有諸兒坐運籌策，姬黔牟的氣數已盡，半夏遲早是要回去的。氤氳著溫暖燭火的夏宮，不過是這個長夜裏的壹盞風燈，轉眼就要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