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嫁杏
必齊之姜 by 六月禾未秀
2025-3-19 21:53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時間在我這座宮裏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果兒端了壹碗長壽面在我面前,我挑起壹根繞在箸上,問道:“誰的生辰?”
“公主,今天是三月初三。”
我“哦”了壹聲,看了看筷上細長的面條,又道:“我若是月娥,壹定會後悔吃了那顆不死藥。終年關在這裏,我倒不願意活那麽長。”
“公主不要說這些喪氣話,我拿壹樣好東西給您開胃。”說著塞了個小陶罐在我手裏,誘道:“今天早上,阿蘇偷偷塞到我食盒裏的。”
打開陶罐,裏面是壹些橙黃的杏脯,我撚起壹顆,牽連起綿綿的糖絲。我的嘴裏常年無味,剛入口時酸汁四溢,不由得倒吸壹口冷氣,慢慢才品出其中甘甜。
諸兒給我杏脯,是還不願放棄嗎?
我露了個笑臉,果兒又湊過來,道:“公主,我還有個好消息。您就要出去了,外面海闊天空,您自然要活得長長的,快把面吃了吧。”
“出去?”我的心跟著顫了壹下,喜道:“果兒快說。”
“魯國國君派人向公主求婚,主上已經答應了。”果兒說得喜笑顏開,她當壹樁好事,我卻收斂起笑容,攏了攏眉頭。
魯國與我們齊國相鄰,國力不昌,國君姬允又剛繼位不久,羽翼未豐。這樣的地方,最是別人刀俎上的魚肉。我和諸兒的事早在諸侯國間鬧得沸反盈天,姬允又怎會不知,他願娶我,也只是因為“齊大可蔭”吧。殊不知他錯打算盤,父親會這麽爽快答應他,是棄我如蔽履,不過早早送走我這個禍水,又怎會去庇蔭他。
只是,我若嫁去,便與諸兒再無未來。
“世子知道嗎?”我問。
“主上召告天下,舉國皆知。世子應該知道,我打聽的已經晚了。”
我端起陶罐捂在胸前,諸兒何意?從此以後鰈離鶼背,千山暮雪,隔如參商,他既知道,又叫我如何信他?
雖有婚約,我還是不能出去。桐月宮裏又多了內侍宮娥,為我準備婚嫁的事宜。父親怕我鬧事,已經加強了守衛。
果兒報我:“世子向主上請求送嫁,主上沒答應。這陣子連他也被禁足宮中了。”
“那是小白,還是糾?”公主出嫁,必有同姓王侯送嫁、主婚。
“主上說,他要親自送嫁。”
我笑笑,“倒是好大的面子。”
近來我壹直捧著那只陶罐,那罐杏脯過後,就再沒有收到任何東西。諸兒究竟何意?是要我信他,還是只想告訴我,嫁杏已至?
我的婚事不比半夏,時間倉促,壹切從簡。嫁妝也沒有多少,我已是父親蝕本的買賣,他就不會再往裏賠錢。我在貼身的箱子裏放了諸兒送給我的東西,他留給我的每壹樣禮物都彌足珍貴,其他的,我也不在乎。
念著舊情的人也都送了賀禮。小白和鮑叔牙送了整整三十車竹簡,這三十車也算為我出嫁的隊伍充了門面。我無以回報,只讓果兒送去我們冬天裏存下的雪水。
果兒回來的時候說:“世子禁足宮中,準備的禮都被主上扣下了,連句話也傳不出來。小白公子派人過去,好不容易才混進去,帶了句話出來……”
這個時候了,也只有小白有心,倒不枉我們知己壹場。我道:“什麽話,果兒快說!”
“世子說,不論相隔多遠,不論時隔多久,不論發生什麽,壹定要好好活著,壹定要信他。”
我松了壹口氣,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諸兒不曾放棄,我便不能頹喪。雖然我不知道未來在哪裏,但諸兒從不騙我,他既這樣說了,我便要好好等下去的。
果兒猶豫了壹下,又道:“主上下了令,公主出嫁以後終身不許回省。包括大公主。”
我和半夏並沒有多少姐妹之誼,卻處處帶累她。父親不許我回省還有道理,不許她回省,是怕她從那老家夥手裏逃回來嗎?我道:“父親這個時候了還要講究公平?這麽多年,他還不了解半夏嗎?半夏根本不會回來,依她的性子,是絕對不會走回頭路的。”
兩個女兒,他壹個也不曾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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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九,我和半夏共生共榮,連出閣都是同壹天。
果兒捧來鮮紅的嫁衣為我換上,我很久沒有攬鏡自照,銅鑒裏的我有些陌生。因終年不見陽光,皮膚白皙得近乎蒼涼,如今又穿著這麽突兀的顏色,越發顯得病態。這顏色諸兒也穿過壹回,我們都不怎麽合身。侍女捧上胭脂花粉,我推開了,只點了朱唇,像偷吃郁李後留下的罪證。果兒見我這副扮相,皺了皺眉,雖周身喜服,卻悲愴得如同即將走上祭臺的童女。
果兒領了壹個手巧的侍女來為我梳頭,我挑了個最簡單的樣式。片刻功夫,發髻就綰成了。她取過鳳冠,上面墜著壹排珍珠簾子,用來代替遮面的團扇。我揮了揮手,道:“這東西太沈,我不帶。”
有人想上前勸說幾句,被領頭的攔下了。這場婚禮,不合規矩的地方太多,我壹個離經叛道的新娘,也沒有什麽可以鉗制,無需和我起多余的爭執。
領頭的侍女遞來壹把團扇,我加重了語氣,道:“就這樣,我什麽也不要!”她僵了片刻,就退下了。我不是故意要為難這些下人,只是團扇遮面,起源女媧伏羲,後人連這等小事都要沿襲下來,卻不許兄妹成婚!
走出桐月宮的時候已是正午,赤烏之光太過耀眼,我用手遮了壹下,還是抵擋不住壹陣目眩。
宮門口圍著為我餞行的人,兄弟們都在,卻不見諸兒。父親不會允許他來,不然,我又如何肯走?我環顧四周,前塵影事,歷歷在目,多少有些戀棧之情。但,除了諸兒,也沒有什麽割舍不掉的人事。我故作輕松,朝他們揮手笑笑,轉身往馬車去了。
這壹轉身,就再不能回頭,因為我已淚流滿面。
踏雪和其他三匹馬拴在壹起,為我拉車。它壹見到我,就舉蹄嘶鳴,可是受到其它三匹馬的牽連,根本施展不開,只能搖頭擺尾,顯得焦躁不安。我過去撫了撫它的鬃毛,道:“好久沒見妳了,妳倒還記得我。委屈妳替我拉車。到了魯國,我就給妳自由。”這話是說給它聽的,也是說給我自己聽的。踏雪安靜下來,用頭磨蹭我的手掌,宛如初見時的親切。
我的隊伍離奢華還差得很遠,但街道兩旁看熱鬧的百姓卻絲毫不比半夏出嫁時候的遜色,他們倒不是來看皇家的威儀排場的,更感興趣的應該是我這個□後宮的公主吧。我也不能叫他們失望,大大方方地拉開簾子,他們看著我,我也看著他們。
百姓的身上有壹種毫無遮攔的世故,但這市井百態對我又別有壹種親切。假如我和諸兒不是生在皇家,便可以隱匿於市,又何故受這生離死別的痛苦。
以前我和諸兒常常在城裏策馬巡遊,有時甚至共乘壹騎,無所忌憚地接受人們的目光。諸兒曾說,也許是因為我絕世獨立的容貌,讓我的身上有壹種矯矯不群的自信和豁達。我不知道這種大度是否源於我的美貌,但現在,我確實需要這樣的力量來讓我堅守和諸兒之間的承諾。
出了臨淄城,壹路無話。以前關在屋子裏,現在關在馬車裏,我每天翻看竹簡,也並沒有什麽不自在。隊伍日夜跋涉,我頻頻回顧,萬水千山已經阻隔了視線。再回憶起昔日種種,竟如前塵往事,只有諸兒搖著我的肩頭說:“妳要好好的,妳要信我”,言猶在耳,德音不忘。
如果這壹次也是以退為進,我們都已經退得太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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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我們的隊伍到達魯國,曲阜城下,國君姬允親自來迎。
這裏也許剛剛下過壹場大雨,空氣裏彌漫著清新的草香,這味道闊別已久,仿佛又回到了父親的獵場。
我踏下馬車的時候濺起了壹道濕泥,弄臟了我的絲鞋。很久沒有這樣親近土地,我深深地吸氣,四肢百骸都充斥著自由,好像壹顆沈默已久的草籽,就要破土重生。
虹消雨霽,雲過天青。這壹年,我十六歲。
姬允上前攙扶,我沒有拒絕他伸出的手臂,朝他囅然壹笑,竟笑得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