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同緣
必齊之姜 by 六月禾未秀
2025-3-19 21:53
我臉上潮紅未退,妝亂釵脫。壹見阿蘇,心弦壹顫,倉惶四顧,倒像做了什麽暗昧之事被人撞破。
“公主,只有我壹人。”阿蘇垂首道破。
“哦”,我心裏壹陣涼,又道:“妳不在世子身邊,怎麽跑來這裏?”
“您壹離開,世子就解禁了。他曾快馬加鞭追上您的隊伍,但不敢上前,只能壹路目送至爍水。世子還要前行,屬下等力勸,方才作罷。遂命我壹路保護公主,到了魯國,就留在公主身邊,聽候差遣。”
“妳是世子身邊的老人了,來我這裏,他怎麽辦?”
“還有阿費。”
我點頭不語,揮退阿蘇,示意果兒進來伺候。我吩咐果兒:“他若願走,我也不留。他若願留,妳就好好安頓他,讓他暗地裏保護吧我。”我不願這人時時出現在我眼前,省得睹人思人。
我換妥了衣衫,就命人把早膳送到花園裏去用。我的自由是壹場交易所換,得來不易,故再不願意時刻困在六面墻中。
才吃幾口,就見慶父追著蝴蝶跑來我這廂。我給了他壹塊甜糕,問道:“這個時辰了,怎麽不在書房裏?”
他咬著甜糕,囫圇道:“那裏沒意思,我不願去。”
“妳不去,倒沒人管妳?”
他聽我這話,警覺看我,倔道:“我君父和母親都不管,妳要管我嗎?”
“哦,妳昨夜不是喚我母親的嗎?”我終究沒有長大,竟和個孩子計較起來。
他的話和糕壹起噎在嘴裏,白我壹眼,小聲道:“才不是妳!”
宮裏豢養的幾只白鶴款步走進亭子,啄食地上的甜糕碎屑。慶父壹腳踢開靠近的壹只,驚得其余幾只四散奔逃,撲扇起翅膀,落了壹地白羽毛。
果兒上前護住我,幾個宮娥趕來,朝身後招呼:“夕夫人,公子在這裏。”
夕君急急跑來,壹見到我,略有錯愕,復又神色如常,恭敬道:“君夫人在這裏,夕君給君夫人請安了。”她壹把拽過慶父藏在身後,又道:“小孩子不懂事,若擾了君夫人,請君夫人見諒。”
我笑道:“姐姐哪裏話,慶父在我這裏很好。只是……這孩子正是讀書的年紀,倒沒有請先生嗎?”這本不關我的事,只是我自己在書房裏長大,深知裏頭的好處,就希望其他孩子也能知道。慶父這孩子頑劣,與小白不同的是,他的頑劣裏頭有壹種粗鄙,我並不是很喜歡這個孩子。
“先生是有的,我這正要捉他去呢,讓君夫人見笑了。”她觀察了壹下我的神色,繼續說道:“慶父是君侯的長子,故對他有些溺愛,都是被慣壞的,我也不好說什麽。”夕君在這個“長”字音上費了番功夫,她的言下之意,我也不是聽不出來。
“既這樣,妳就帶他去吧,不要讓先生久等了。”
夕君拉過身後的孩子,道:“還不快拜別嫡母大人。”
慶父極不情願地給我磕了頭,我也心安理得的受了,含笑看著這對母子離開。果兒斜了他們壹眼,想要對我說什麽,卻被我的眼神制止了。
……
自我嫁到魯國,才漸漸發現桐月宮裏那段幽閉的日子對我潛移默化的濡染,我的棱角已經被歲月打磨光滑,有的時候甚至發現自己的身上有了半夏的影子。聽說半夏被姬晉強娶的那天,我還為她大哭壹場,自以為感同身受。原來我壹直都低估了女子的韌性,妳不愛他,就只會對他笑,卻不會為他流眼淚。
姬允不再去別的夫人那裏。我雖掌管後宮,但如今正室專寵,側室們就鬧不起來,我只需維持臺面上的壹片祥和,私底下的事也不去費心。國政我是不理的,他肯同我說,我便聽著。大多數時候他也不會瞞我,軍國之事我是知道的不少,利弊得失也有論斷在胸。只是我從不多言,不是什麽亡國滅頂的大事,我也不願為他操這樣的閑心。
姬允待我的好,我其實看在眼裏,可除了保持夫妻間的壹團和氣,我也實在拿不出更多。
――――――――――――――――――――
無事弄花草,閑來吟風月,若是撇得開前塵往事,我在魯國的生活也算優遊自適。橙黃桔綠,桂子飄香,不知不覺又是壹年收獲季節。這年秋天,我愛上了甜柑和桂花糖水,總是吃個沒完,卻不思茶飯。
果兒看出我的異樣,找來疾醫把脈。疾醫把出喜脈,姬允樂得手舞足蹈,興奮得像個孩子。而我,也有發自內心的安慰,至此安胎成了生活的重心。
到了小腹微凸的時候,我勸說姬允分房。
果兒對我的決定提出過異議,我示意她無需多言。這個素未謀面的孩子,已經讓我付出了內心最天然和純粹的感情,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母親,可能才是壹個女子壹生之中所扮演的最偉大的角色。未來有太多的無常,他可能才會成為我最後的寄托,即便不是諸兒的孩子,我也將視如珍寶,竭盡所能為之爭取世間最好的壹切。
分房幾個月之後,側夫人容容也懷了身孕。果兒報我這件事的時候,對我還有嗔怪。
我只撫著肚皮,淡淡道了句:“無妨。”
“公主,您倒是大方!”果兒不依不饒,又頂了我壹句。
我笑道:“妳跟了我這麽些年,壹直護著我,我是知道的。我這作主子的也當關心關心妳了,妳年紀不小,也該把妳許人了。”
“果兒陪著公主,不嫁人。”
“啊呀,妳若不肯,我也沒有法子。可是諸兒把阿蘇交給我,我總要替他打算,這宮裏可有妳相好的姊妹,揀個模樣好又溫順的,讓我許給阿蘇。”
“哦,我會註意的。”果兒不看我,悶悶地說。
我戲謔她:“死丫頭,妳就硬撐著吧,我就拖到妳來求我。”
果兒哀怨地看我,道:“公主,您又不願見阿蘇……”
“我不見他,又不是不許妳嫁他。妳只管說妳喜不喜歡,我自會給妳做主。”
果兒害羞地點頭,壹張臉紅得像個熟透的桃子。
乘著年節,我就把果兒的婚事辦了。她跟了我許多年,在我心裏,倒比半夏還親近幾分。如今看她出嫁,也算了了壹樁心事。
身著喜服的壹對新人,金童玉女般站在我面前。這是我來魯國以後第二次看見阿蘇,看見他,果然會想起諸兒。阿蘇是諸兒的人,果兒是我的人,這壹對璧人站在壹處,怎麽看都是天作之合。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起,我開始熱衷於媒婆的角色。不為有情人終成眷屬,只是為了能在別人身上彌補自己的遺憾。
果兒的婚禮很簡單,他們來拜見我的時候,我給了些賞賜,準了幾天假,還在我的宮裏替他們辦了幾桌喜宴。因她是君夫人的貼身侍女,在後宮裏多少有些分量,故得了不少饋贈,連幾位側夫人也爭相巴結。
容容也在邀請之列,穿了件素色的寬大深衣遮掩住微凸的小腹,怯怯地給我問安。
我和氣道:“姐姐有孕就不必拘禮了,我如今身子沈,不能來扶妳,妳的辛苦我是知道的。”我示意她的侍女扶她起來,又關照了幾句體己的話。本想叫她在我的身邊入席,但不管我表現得多麽寬宏大量,也不會松懈這個膽小女人的心防。我不願給她這樣的不自在,就讓她坐到別處去了。
我其實並不會害她,我說“無妨”,就自有道理。往遠處說,魯國是周公封地,子孫最惜姬旦扶立幼主的聖名。往近處說,姬允本身就是在嫡庶相爭,兄弟鬩墻中幸存下來的,他在壹日,就不會讓自己的兒子重蹈覆轍。容容的孩子,即便是個男孩,非嫡非長的,又拿什麽來和我的孩子爭。
齊姜女子,個個都是後宮典範。不同於姑母的是,我的不驕不妒,源於不愛。
――――――――――――――――――――
次年夏天,熱得異乎尋常,好像很久都沒有下過雨了。我的產期就在這幾日裏,所以格外小心,也不再出去亂走,只在院子裏的紫藤架下放個漆木榻,斜躺在上面翻翻書簡。果兒就在壹旁陪著我,替我搖搖扇子。
大暑那天,正看得興起,只覺竹簡上蓋過壹層陰影,擡頭壹瞧,原來是天邊壹團烏雲滾滾而來,擋住了光線。我道:“回屋去吧,要下雨了。”才壹動身子,驚覺壹陣腹痛,我捂著肚子,咬牙道:“果兒,我要生了。”
我的宮裏忙碌起來。我被按在榻上,疼得死去活來。我知道會疼,卻不知道是這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疼法。
“果兒,果兒……”她的手臂被我抓出了血印,我哀叫道:“是不是天黑了,怎麽還沒有生出來?”
“公主,現在才是晌午,外頭是烏雲。您再使把力氣,很快就好了。”
穩婆也壹個勁地催促我,我被催得心慌意亂,只覺得時間漫長得像凝固了壹樣,這場災難仿佛永遠也不會過去。我拼命地喊叫著,叫聲混合著窗外隆隆的雷鳴,再傳進耳朵的時候已經混雜不清。
不知道持續了多長時間,壹道閃電劃破夜空,我在隨即而來的雷鳴聲中清晰地聽見了嬰兒的啼哭。周圍有片刻的寂靜,我慢慢松懈身體,仿佛得到了救贖。慢慢的,才註意到自己已經被汗水浸透,就像壹個剛被人解救上岸的溺水之人。
“是個公子。”穩婆把皺巴巴的孩子抱到我面前,在昏黃的燭火中,我看見了諸兒的眼睛。
“天黑了?”我又問。
“才過未時。”
“那是下雨了吧。”
“還沒有下下來,估計是不會下了。”
我抿了個笑花,娓娓道:“我有壹個故人,也是生在這種天氣,光打雷不下雨。這孩子可別和她壹樣,也是個別扭的性子。”
穩婆笑道:“君夫人有所不知,妾的家鄉有個傳說,光打雷不下雨也分兩種:若是沒有閃電,那是上天在發怒;若是雷電齊鳴,就是上天在笑。公子出生的時候,正是天笑,就不知君夫人的故人是哪壹種呢?”
我合上眼睛想了想,輕聲道:“這我倒不清楚了。”
――――――――――――――――――――
孩子剛滿月,姬允就帶著我大宴群臣。
我當著滿朝文武,向姬允請求:“孩子至今沒有名字。妾聞申繻大夫博學,想請他為公子取個名字。”
“寡人也正有此意。”姬允點頭,示意我過去。
我抱著孩子走到申繻面前,道了句:“有勞先生。”
申繻躬身道:“不敢”,掐著指頭略略想了壹會兒,便說:“起名有五法:信、義、象、假、類。公子與主上是同壹天生辰,可取‘類’法,取名:同。主上,意下如何?”
“姬同。這個名字甚好,甚好!”姬允覺得好,我也滿意。我看著孩子酣睡的模樣,和諸兒,著實有太多相同的地方。我朝申繻壹福,恭敬稱謝,抱著姬同回了主座。
只見姬允起身,大聲道:“寡人還有壹事,要當眾宣布:今日起,嫡子姬同立為魯國世子!天下大赦,舉國同慶!”他端起酒杯,底下眾臣壹飲而盡、皆額手稱頌。
我低頭拍著懷裏的孩子,緩緩露出了笑靨。
幾個月後,容容也誕下壹子,排行第三,姬允為他取名:叔牙。
每當有人喚起這個名字,我的腦海裏就會浮現出那個好茶的老頭。仿佛天意如此,過去,還真是無法擺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