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

燕壘生

歷史軍事

《天行健》作者憑空架構了壹個戰爭時代,戰爭的慘烈,勇士的無畏,情節的萬變讓人把心 ...

杏書首頁 我的書架 A-AA+ 去發書評 收藏 書簽 手機

             

第十八章 無常火

天行健 by 燕壘生

2018-8-30 14:18

  走出武侯營帳時,我只覺心頭像凍成了寒冰。
  春天已經來了。南疆的冬天遠沒有帝都的冷,春天也同樣要早,在武侯帳外的兩株不知名的樹已結了滿樹白花,風也開始有了些暖意。雨季遠沒有結束,但今天天空裏只是些雨絲,風吹上臉時,帶著點癢癢的甜味。那兩株樹若不是樹皮太過粗硬,根本無法入口,只怕也早被人剝個精光。
  像她的氣息。
  “楚將軍。”
  我跳上馬,聽得有人叫我,回過頭來看了看。叫我的是張龍友,好久沒見了,他的壹張臉比以前更黑瘦了些。我笑了笑,道:“張先生,好。要去哪兒?”
  他道:“我想去城西再找點原料,和妳壹起過去吧。”
  他也騎在馬上,走到我身邊,忽然有些遲疑地道:“楚將軍,那也是迫不得已的,妳別往心裏去。”
  我苦笑了壹下,道:“有什麽事不是迫不得已,可人命總不能連馬都不如吧。算了,我也不去想了。張先生,妳現在又做出什麽來了?”
  他也苦笑壹下,道:“想試試沒有硫黃能不能做火藥,可是漫無頭緒。”
  “火雷彈還剩多少?”
  他嘆了口氣,道:“大概只有壹百來個吧。別的,已用得壹點不剩。”
  我沒有說什麽。火藥早已壹點不剩了,張龍友再有天大的本事,也變不出新的武器出來。這也是天意吧,想起路恭行第壹次見到張龍友時曾經很感慨地說:“說不定,這壹場戰爭的勝負,將會系於他壹身。”他的話只能說壹半是對了,靠他的火藥,我們守到了現在。可是張龍友再關鍵,沒有原料,便同壹個普通士兵沒什麽不同了。
  我看了看天空,蒙蒙的雨絲灑在我臉上,細細密密。我的戰甲上也凝了些水珠,顯得亮閃閃的。蘇紋月雖然吃不飽,但每次我壹脫下戰甲她就幫我擦拭得幹幹凈凈。現在全軍中大概除了武侯的戰甲,就數我的最閃亮了。
  “我們南征,只為平叛,自然叛軍全是些兇殘暴戾的人。可是現在我們又如何去指責他們?”
  張龍友沒說什麽,垂下頭去。他的上清丹鼎派也信奉清靜無為,他大概也在想著自己這個教派的信條吧。我們兩人信馬由韁,慢慢地走著。半晌,走過壹間頹圮的屋子時,張龍友長長地嘆了口氣。
  “楚將軍。”他叫了我壹聲,我也沒有擡頭,只是道:“什麽?”
  “人的性命和馬的性命相比,哪壹個更貴重些?”
  “當然是人的性命。”
  “可是,在攻入高鷲城後,抓到壹個人便馬上斬殺,抓到壹匹馬卻要好好地餵養起來。如果人的性命更貴重些,為什麽輕人重馬?”
  “那是局勢如此……”說到這兒,我壹下啞口無言。張龍友說得的確很難反駁,我反對會上的決議,唯壹的替代辦法也只是殺馬。可是在戰場上,如果能殺死對手,我也從來不會再殺對方的馬。照這樣的想法,我現在獨持異議,倒像是有點矯情。
  張龍友又長長地嘆了口氣,道:“家師雖與清虛吐納派不睦,持論倒也和他們差不多,他常跟我說,法統的人都要清靜無為,不可卷入世俗。壹入世俗,很多事就迫不得已,有虧良心了。”
  我有點吃驚地看了看他,簡直不信這還是以前在輜重營裏見到的那個有點傻乎乎,差點被德洋殺掉的張龍友。我道:“那張反對票也是妳投的吧?”
  他點了點頭,道:“是。君侯於我有知遇之恩,但此時有違天理,縱然只手難回狂瀾,我也只能反對。”
  我本以為那張反對票可能是路恭行投的,沒想到是張龍友。在會議中,絕大部分人都附和了柴勝相的那個無恥的提議,甚至連陸經漁,也會壹本正經地談什麽女子與工匠哪個先吃的問題。我的心頭壹陣痛楚,為自己,也為那個壹直在我心目中有如天人的陸經漁。
  在最後關頭,陸經漁還是屈膝了。可是,我卻不敢責怪他,此時,我才發現,與其說是我反對武侯的決議,不如說,我的真實想法是為了她,也為了蘇紋月。
  我也沒有自己想的那麽高尚啊。
  回到西門,和張龍友分手後,我沒有回營帳,先上了城頭。城頭上,金千石正帶領壹些龍鱗軍在搶修剛被砸壞的雉堞。現在蛇人大概知道我們要吃掉它們的屍體,也學乖了,大多用石炮發動攻擊,不再攻上城頭來。那些石炮沒有我第壹次在東門見過壹炮便可以在城墻上打出壹個洞來的那麽巨大,但也比帝國軍中用的大多了。同時,蛇人的陣營又向前推進了幾百步,現在在護城河外五百步處,便已是蛇人的營帳了。
  蛇人的總攻已迫在眉睫了吧。我剛走到龍鱗軍的陣地,金千石壹見我,忙過來道:“統領,妳回來了。君侯又有何命令?”
  我嘆了口氣,道:“君侯下令,明日將諸軍中所有的女子集中起來。”
  金千石皺了皺眉:“這是什麽意思?那還不如先把肚子的事解決掉,君侯還想著為帝君選美的事嗎?”
  我苦笑了壹下,道:“金將軍,妳也太想得太簡單了。”
  他忽然睜大了眼,身上也是壹抖,道:“難道……難道……”
  我低聲道:“不是難道,是真的。”
  他的眼裏閃過壹絲懼色,又平靜了,居然也笑了笑道:“這樣也好,省得操心。只是統領,妳帳中的那個蘇紋月也保不住了,沒讓統領早用幾天,真對不住您了。”
  我哼了壹聲,道:“我不會把她送出去的。”
  金千石臉色壹變,道:“統領,若抗命,那只是犯斬罪的。”
  我看了看外面的蛇人陣營,又哼了壹聲,道:“斬就斬吧,反正也支撐不了幾天的。總之,我絕不會將她送出去。”
  金千石急道:“統領,妳忘了欒鵬了?欒鵬沒幹什麽事情便敗露了,雖然陸將軍也為他講情,君侯照樣將他斬了。”
  我說出那話來其實也是壹時沖動,可是此時卻覺得我應該如此。只是,我沒辦法去護住她,雖然她這壹次準能逃過壹劫,但照此下去,最終還是難逃的。如果不是她也不是蘇紋月,大概我會甘之如飴的吧。
  想到這裏,我突然間也覺得無地自容。我自以為自己是個正人君子,可是聽了張龍友的話才發現自己不過是為了那兩個女子,現在才意識到,說到底我只是害怕她也會落得這種下場,如果允許她們兩個保留壹個,我說不定會將蘇紋月獻出去的。
  我也並沒自己以為的那麽高尚啊。
  可是話已出口,也不能收回了。我只是道:“我意已定。”
  金千石有些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我逃過他的視線,道:“妳們在這兒看著吧,我困得不行。”
  昨日夜裏蛇人曾經來夜襲,忙亂了壹整夜才發現原來那是佯攻。蛇人現在行動來去如風,每次攻擊都絕不拖泥帶水,說走就走,不像最早時那樣死鬥不休,看來,蛇人也在變強啊。它們的佯攻讓我已壹整天沒合過眼了,現在也的確有些困。
  回到自己的營帳,蘇紋月正給我補著壹件內衣。她壹見我,臉上帶著笑意站起來,道:“將軍,妳回來了。”
  我頹然坐倒,道:“妳不要離開我,記著,絕不要離開。”
  她有點不知所措,道:“出什麽事了?”
  我喝道:“妳什麽也不要問,總之,絕不能離開我身邊。”
  她嚇了壹跳,也許不知道我為什麽會發這麽大的火。這些天來,我壹向對她和顏悅色,她也已露出少見的笑容了。我這般壹聲呵斥,她臉上又有些惶恐。我看得有些心疼,道:“反正妳不要壹個人出去就是了。”
  “可將軍妳要是集合……”
  我壹陣心煩,喝道:“不用妳管。”
  這時,門口有人道:“統領。”
  那是金千石的聲音。我道:“金將軍,進來吧。”
  他抱了個壇子,壹手還拎了壹大塊肉進來。蘇紋月壹見他,臉色變了變,恭恭敬敬地行了壹禮,頰上有些酡紅。我看了看他手裏的肉,那是壹條腿,不過絕對不是人腿,也不會是蛇人的肉。我道:“這是什麽肉?”
  金千石露齒壹笑,道:“將軍,我把飛羽殺了。”
  飛羽是他的坐騎。那可是龍鱗軍的第壹匹好馬,腳力極快,我到龍鱗軍後,給我的坐騎夠好了,可和他的坐騎比起來還差壹籌。前些日子這馬前腿上中了壹槍,因為吃得太差,壹直沒好。武侯要各營斬殺病弱馬匹時,金千石卻死活不肯殺掉飛羽。這個金千石,侍妾可以送我,馬卻看得比誰還重,他竟然把飛羽殺了,那其實也是為了做給我看的吧。
  我不知是感激他好還是怨恨他好。飛羽這等好馬,好好調理還能復原的,殺了連我都覺得可惜。可是,他為了勸我,連愛馬也可以殺掉,我也實在有幾分感激他。
  他把壇子放在案上,道:“統領,這是最後壹壇酒了,今天壹醉方休。”
  我雖然沒什麽酒癮,但壹聞到酒香也不禁有些心動。他將那壹只馬腿也放在桌上,拔出腰刀割下壹塊後放到爐上去烤,壹邊道:“統領,今日我的來意想必不說統領也明白。”
  我點了點頭,道:“這哪有不知道的。但我意已決,金將軍不必多說。”
  我也割下壹條,放在爐上烤著,嘆道:“就像妳的飛羽,妳今日殺掉它時不心疼麽?”
  我在說話時偷偷看了壹眼站在壹邊的蘇紋月。她也許以為我在說馬匹的事,臉上也平靜得很。
  “統領,我說過不談這些,只是壹醉方休。”
  馬肉在火上烤得熱香四溢。我把烤好的壹條放到碗裏,道:“蘇紋月,妳吃吧。”
  那倒也不是在金千石面前故作姿態,我分開的吃食壹向和蘇紋月平分。她接了過去,道:“謝謝將軍。”
  金千石看著她,臉上浮出壹絲微笑,對我道:“來,幹杯。”
  我喝了壹口,只覺這酒醇厚得非同尋常,有幾分當初張龍友在城頭澆下去的兩桶那種樣子。金千石將他烤好的馬肉割下壹半,道:“統領,請。”
  馬肉的味道很是粗糙,但是在饑餓時吃來卻是無上的美味。我咬了壹口,正想說什麽,金千石已給我倒上了酒,道:“統領,再幹吧。”
  這壹天我不知喝了多少,只覺越喝頭便越醒,可看出去卻越來越模糊。終於,在喝下壹碗後再支持不住,倒了下來。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喊了我壹聲,我也沒答應。
  醒過來時,我頭痛欲裂,周圍已是壹片黑暗,什麽也看不見。我也知道那不過是睡起時的暫時失明的正常現象,也不用擔心,只是努力睜開眼,讓自己適應這壹片黑暗。
  此時眼前也漸漸能看到東西了,帳中沒有燈,外面的壹支火把燃著,把壹團不停跳動的光投射到營帳壁上。
  帳篷裏,暗得像什麽也沒有。在壹片黑暗中,忽然,壹個柔軟的身體緊緊地貼在我的身上,兩朵將要開放的蓓蕾壓在我的胸前,柔軟而又不像真實。
  我嚇了壹跳,但醉意卻讓我無法動彈。馬上,兩條手臂圍住了我的脖子。在黑暗中,蘇紋月輕輕地說:“阿紅,妳醒了。”
  她從來沒有那麽溫柔地叫過我。這十七天來,雖然她名義上是我的侍妾,卻壹直只像以前的白薇和紫蓼壹樣,只給我洗衣服,擦拭戰甲,恭恭敬敬地稱我為“將軍”。這麽叫我,也是我有生以來第壹次聽到。
  我有點局促不安。這樣的肌膚相親,我也是第壹次。我道:“妳……是妳……”
  “是我。”她輕聲說著,“天還沒亮,現在還是夜裏。”
  她緊緊地抱住我,雙手按在我的背上,讓我覺得有種很舒適的刺痛。也許是她的指甲刺入了我的皮膚,但是這種刺痛卻讓我有種想忘卻壹切的沖動。
  “天還沒亮,睡吧。”她喃喃地說著,像是夢囈。也許這也真的是場噩夢吧,壹夢醒來,什麽蛇人,什麽共和軍,全都不在了,而我還在軍校裏,等著明天和同學去那軍校之花的酒店裏喝上壹小杯。可是,我左臂上那還沒有徹底好的傷口不時傳來壹絲絲刺痛,卻告訴我那不是個夢。
  那不是夢,即使我寧可那是個夢。
  我抱緊了她,無聲無息地吻上她的嘴唇。在我嘴裏的壹片酒氣中,她的嘴唇像枝頭過早開放的花瓣壹樣,帶著壹股清新的芬芳。她撲到我的身上,輕輕地嘆了口氣。
  我墜入了壹個深深的幽谷。
  像是忘記了壹切時的壹失足,沈沒在壹片蔚藍色的天空中,穿過白雲,那些絮狀的煙氣從我身邊,從肋下,從指縫裏不斷劃過,任是絕望地掙紮,依然是壹片空虛。
  只是那絕望也是美麗的。
  雨還在下著,但已小了許多,現在打在帳篷上的是些溫柔的碎響,細細密密的,像壹張用無數小珠子穿成的珠簾,被風吹得起了波紋。
  她低低地呻吟著,外面的火把透過帳篷,我也只能看到她的壹個淡淡的影子在動,更像壹個虛像而不是真實。
  我再也忍不住,用兩條無力的雙臂壹把摟住她,讓她伏在我身上,低聲地抽泣起來。
  她緊緊地抱住我,像要融合在我身體裏壹樣,只是喃喃地說著:“夜還長,睡吧,這是我生命裏最長的壹個夜。”
  我不知該說些什麽,只知道拼命地抱緊她,像是生怕她會像壹片羽毛壹般飄然遠去。可是醉意讓我的手臂像不屬於自己壹般,我都感覺不出自己懷裏的那個人。
  她撫摸著我的頭發,喃喃地說著:“這壹生有妳這樣壹個人的話,那也已不枉這壹世了吧。”
  我沒有說什麽,只覺得她的身體又開始發熱,像壹塊漸漸融化的冰塊。
  “答應我,好好活下去。”
  我忽然擡起頭,看著她的臉,道:“妳聽到什麽了?”
  她的眼裏滿是淚水,像壹朵已將要雕零的花,已不勝壹滴晨露。
  久久無語。雨灑在帳篷上,沙沙的,把透進來的火把的光也逼得暗淡了許多。
  醉意又開始壹陣陣襲來。
  等我醒過來時,天已大亮。床上只有我壹個人。壹根紅色的發帶纏在我手腕上,像是血。看著這發帶,我感到壹陣茫然,像是從心底抽去了什麽,連站都站不穩了。我穿好衣服,走出營帳。
  金千石站在門口,背對著我。我走過去,站到他身邊,小聲道:“是妳跟她說的?”
  金千石看了看我,又躲閃著我的目光,也沒回答我。我拍了拍他的肩頭,嘆道:“那不能怪妳,我只覺得我是個卑鄙的人。”
  金千石擡起頭,道:“統領,妳別這麽說……”
  我不敢再看他,只是擡頭看著天空。今天是陰天,也許過壹陣仍然要下雨,灰雲堆滿了天空。我背起手,道:“金將軍,我只以為自己算是個正直的人,可是事到臨頭才知道不是,我只是個卑鄙的小人。”
  他嘆了口氣,道:“統領,男子漢大丈夫,豈能兒女情長,妳可不要怪我……”
  他還沒說完,我忽然抽出了百辟刀。他臉色壹變,還不等再說什麽,我已在自己的左臂上割了壹刀。
  血像泉水壹般噴湧而出。
  金千石驚道:“統領,妳做什麽?”他壹把奪掉我的刀,從衣服上撕下壹條布條,綁住了我的傷口。我沒有說話,好像那條手臂並不長在我身上壹樣。
  血流下手臂,手腕上那條發帶現在隱沒在壹片血痕中,也看不清了。我看著天空,再也忍不住,淚水滾滾而出。
  我並不是不知道醉了後就會人事不知,但我還是醉了。那也只是因為想借壹場酒醉來逃避那個責任吧。可是現在我除了自責以外又能有什麽?知道自己並不像自己想的那麽高尚,倒更有了種自暴自棄的快意。那種對蘇紋月的內疚和對自己的痛恨交織在壹處,只怕現在血流光了我也不會在意的。
  天空中,雲越來越厚。雲層後,恍惚又聽到了第壹次看見蘇紋月時她膽怯的聲音,和我壹塊兒喝粥時的少有的快活,以及,昨夜她那幽幽的嘆息。這壹切,都會在我不經意的時候像壹堆火壹樣來灼痛我的記憶。
  如果我能有記憶的話。
  信使派出後的第二十三天,依然沒有消息。武侯已派出五批信使,按理,最後壹批出發的也該回來了,可是壹個也沒有。
  坐在城頭,我捧著壹碗剛端上來的肉湯喝下去。那是僅剩的壹點馬肉,女子被殺得只剩了武侯營中那幾個準備班師後獻給帝君的女樂了,現在已開始斬殺壹些工匠。記得在軍校裏聽高年級同學講起過在大帝得國時的圍困伽洛城之役,那時圍城兩月,大帝的部隊也對伽洛國的堅守始料未及,在四十天上糧草耗盡,城卻仍然未能攻下,那時帝國軍便曾殺俘而食。那時聽這故事時便覺得太過殘忍,曾經想過,日後我若有這壹天也絕不吃人。我現在吃的也是我的坐騎,盡管那匹馬其實還很強壯,武侯也下過令說各級指揮官可以保留坐騎,但我還是殺了它,把肉分給龍鱗軍上下。
  那也算對武侯那個決議的壹個抗議吧。能讓我的部下少吃壹點人肉,總也是好的。
  我剛喝完肉湯,城頭上又有人叫道:“蛇人來了!蛇人來了!”
  蛇人這些天的攻勢越來越急,但也很註意分寸,從來不硬攻。如果是單場戰鬥,比以前那麽場場惡戰要容易應付多了。但是蛇人的攻擊已經相當有組織,那種頻率讓我們疲於奔命。
  也許,不知道哪壹次便是蛇人的總攻了。
  在讓蛇人傷亡了七八個後,它們終於退卻了。但我們的損失是十七個人,可怕的是,城頭剩余的士兵在看那些死者時,眼裏冒出的,簡直是食欲。
  現在蛇人和我們好像倒了壹個個了。我有些想要冷笑,但也笑不出來。
  攻城斧在我手上重得幾乎提不住。這在以前是絕不可能的事,但現在出手了壹次,還是累得我氣喘籲籲。我把攻城斧放到墻邊,坐了下來。吳萬齡走了過來,道:“統領。”
  我看了看他,道:“怎麽了?”
  “再不吃東西,統領妳要支持不下去的。”
  我站起身,努力讓自己已經有點脫力的身體站直,道:“吳將軍,想必妳也知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若是要靠吃人才能保得性命,但即使活下去了還有什麽意義?都不如朱天畏。”
  吳萬齡垂下頭,不敢再看著我。這些天發的口糧就是女人屍肉。就連這些殘忍的食糧也已經很少了,工匠沒有多少人,已被斬殺了壹半。
  幾千個女子,也不過讓城中堅持了六天而已。當女子和工匠都吃光了,接下去吃什麽?吃那些傷兵和戰死者麽?以前即使在蛇人面前節節敗退,我仍然有種莫名其妙的驕傲,覺得人畢竟是人,而蛇人不過是些吃人生番,是些野獸。可如今看來,我們這些自以為是的驕傲實在不過像是種對自己的欺騙。
  吳萬齡沒說什麽話。他的身體也在發抖,腿也慢慢地彎下去,忽然,他猛地嘔吐起來。的確,只消是壹個人,知道自己吃下去的東西竟然在幾天前還是壹個活生生的人,也壹定會嘔吐的。
  看著他嘔吐,我不再說什麽,只是擡起頭望向天空。天很陰沈,可能又要下雨。南疆的雨季要持續壹個月,現在已快到了尾聲。蛇人如果要趁雨季發動總攻的話,大概也不會太久了。
  這時,從城下傳來了壹陣馬蹄聲,很是急促。這時候把馬打得那麽快,已是很少見了。我正要看看是什麽人,卻聽得有人叫道:“楚將軍,龍鱗軍的楚將軍在嗎?”
  聲音是從城下傳來的,正是路恭行的聲音。我拍了拍吳萬齡,沒再說什麽,走了下去。
  應該很堅實的臺階,我在走著時也覺得像是踩著柔軟的棉絮。好容易下了城,只見路恭行騎在馬上,也不下馬,壹臉惶急,道:“楚將軍,祈烈出事了!”
  “什麽?”
  我像是被針紮了壹下,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力量,驚道:“怎麽了?”
  “他被人告發,藏著壹個女俘,卻不肯交出。現在君侯已命銳步營捉拿他,他帶著那個女子逃到了張先生的營帳,綁了張先生,還用壹輛天火飛龍車來威脅君侯。”
  我只覺像被當頭打了壹棒,頭嗡嗡地響,不禁壹陣暈眩。祈烈在破城時也找了個女子,我也知道的,當初我還見過壹次。可是,我沒想到,他竟然會做出這等事來,那不正是我想做而不敢做的麽?
  “現在呢?我去,我馬上去。”
  我語無倫次地看著周圍。龍鱗軍的馬匹現在壹匹也沒有了,難道我走著去麽?我正在茫然,路恭行道:“楚將軍,妳上來和我合乘壹騎吧。”
  我看了看他,他的馬倒還不是太虛弱,坐兩人走上壹兩裏路總行的。我點點頭道:“好吧。”
  我走到他的馬上,以前覺得很簡單的上馬動作我也做得驚險萬分,搖搖欲墜。在剛要跳上馬背時,我壹晃,差點摔下來,路恭行壹把拉住我,才免得讓我摔個四腳朝天。
  跳上路恭行的馬,我扭頭對坐在壹邊的金千石道:“金將軍,這裏由妳負責,萬不可出差錯。”
  這些天的蛇人攻勢越來越兇,我有點害怕我不在時恰好有蛇人攻來。萬壹有什麽閃失,那後果不堪設想——其實也不用設想。真要出了這樣的事,那也可以說壹切都完了,用不著武侯責罰,蛇人壹定可以把所有人全部消滅幹凈的。
  路恭行在馬上仍是很穩健。他雖然已經瘦了壹圈,但馭馬之術卻絲毫未減當初之精。我坐在他身後,都覺不出有什麽顛簸。我道:“路將軍,小烈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帳中有個女子藏著,他將那女子打扮成親兵模樣,還不叫她出來。哪知昨天被人告發,君侯大怒之下,要將他擒下。哪知他竟然持刀反抗,妳也知道,前鋒營的人都不想攪進去。”
  我心中更是有如火燒。路恭行帶著我拐了幾個彎,從壹條小路拐了進去。我道:“那是去哪裏?”
  “那是張龍友的營帳。君侯專門劃出這壹塊地來的,由五百兵守衛,給張先生試火器。小烈不知怎麽知道的這裏,逃了進來,捉住了張先生。楚將軍,君侯已怒不可遏,只怕……”
  他的話沒再說下去,這時也已到了。
  裏面是很大壹塊空地,空地中有幾座營帳,都是用些零零碎碎的籬笆這類攔了攔。那是張龍友待的地方了吧?我以前壹直以為他和別的參軍壹樣,都是住在武侯邊上的呢,看來武侯對他也是另眼相看了。
  但這時也不是想這些時候。現在足有五六百士兵圍著當中的帳篷,在最前面的壹個軍官手持長槍,作勢要沖,而在這支隊伍後面,坐在壹張大椅上的,正是武侯。我不知哪裏來的力量,猛地跳下了馬,跌跌撞撞地沖上去前,叫道:“君侯!君侯!”
  壹到武侯跟前,我猛地跪下,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君侯大人,請……請君侯準我去說服那人。”
  武侯看了看我,道:“他是繼妳為前鋒五營百夫長的人嗎?”
  “君侯明鑒。”
  他哼了壹聲,道:“我給妳壹炷香的時間。若妳也不出來,也視同叛逆,壹般格殺。楚將軍,妳可要仔細。”
  我壹陣淒苦,道:“末將領會得。”
  武侯搞這麽大陣勢,也是為了殺雞給猴子看。軍中不少人將女子藏在帳中不交,武侯對這些人手段極狠,若有真憑實據,那女子當場斬殺,本人也要痛責五十棍後降為普通士兵。但即使是這等鐵腕手段,仍有不少人隱匿女俘不肯交出。如果照此慣例,祈烈是必死無疑了。
  我站起身,向那帳篷走去。
  張龍友的帳篷尤為高大。我站到門簾前,高聲道:“小烈!小烈!妳在裏面嗎?”
  祈烈哽咽的聲音傳了出來:“將軍!真的是妳?”
  我道:“當然是我。我能進來嗎?”
  我正要進去,卻忽然聽得祈烈叫道:“將軍,快出去!”我壹愕,道,“我只有壹個人,沒有別人進來,小烈,妳不信我了嗎?”
  我挑開簾子走了進去。
  裏面堆滿了瓶瓶罐罐,那是張龍友常用的東西吧。祈烈手持長刀,眼上都是淚水,用刀指著坐在壹邊的張龍友。壹個女子站在他身邊,臉上也滿是驚恐不安,張龍友倒是神定氣閑,在不緊不慢地喝著水,見我進來還向我點頭示意。
  壹見我進來,祈烈似乎想要說什麽,卻還是把刀對準了我。
  我道:“小烈,到底出什麽事了?”
  他把刀對著我,可是手卻在不停顫抖。好半晌,他“哇”壹聲哭了出來,叫道:“將軍,他們要殺了阿菁。將軍,妳幫幫我,幫幫我,讓我們逃出去吧,我不要打仗了,我只想好好地過過日子。”
  阿菁就是那個女子吧。我看了看那個女子,心頭隱隱地壹痛。那個阿菁依稀也有些像是蘇紋月的樣子,年紀外貌都差不多。祈烈滿心希望地看著我,大概盼望著我能想出什麽妙計。他對我有種不切實際的崇敬,好像我什麽都辦得到。
  我嘆了口氣,道:“小烈,妳想過沒有,妳這樣除了賠上自己的性命外,又有什麽用?”
  他壹定沒想到我會說出這種話,看了看那女子,忽然哭道:“我不管!反正我不能把阿菁交出去。”
  我壹咬牙,道:“小烈!妳是個軍人。軍人以服從為天職,妳難道忘了麽?”
  “可是將軍,妳自己也說過,每個人都有活著的權利,也說過,軍令如山,同樣亂命有所不從,所以妳壹直看不慣我們屠城。難道現在這般殺人食肉的慘事妳反倒看得過去?”
  我皺起了眉,幾乎不敢回答他的話。我該如何對他說呢?告訴他,我其實也是膽怯的人,就算反對,最終仍然只得照做。可這麽說出口,祈烈壹定也不要聽的。
  “小烈,現在城中已到山窮水盡的地步,若不如此,定會全軍覆沒。何況,”我遲疑了壹下,幾乎有點不敢再說下去,但還是滔滔不絕地說了,“何況妳也並不是看不慣這等慘事才做這事,只不過因為要把妳喜歡的女子奪走才壹時沖動。”
  這些話像也在揭我心口的瘡疤。現在,我的心也在滴血吧?
  祈烈也有點呆了。他壹時沖動,壹定也有種近於殉道的自豪感。可是我的話卻把他這點自豪也打掉了,現在他只是呆呆地看著我。
  “還有張先生,以前外面的那麽多士兵。若妳真的放出了那天火飛龍車,豈不是救了壹人,又害了那麽多人?那又有什麽意義?”
  祈烈的手壹松,刀落了下來,人也跪倒在地。這時,門簾壹下被挑開,銳步營的人沖了進來,祈烈卻像沒有反應壹樣。銳步營的人上前壹把扭住祈烈,另有人壹把拖住那個女子,馬上又退出營帳。
  他們在做這些事時,我呆呆地站著,動也不動。對祈烈說的話,同樣刺痛了我的心,甚至,讓我更加的痛苦,剛才我都在害怕自己會連話也說不完便不支倒地。
  調勻了呼吸,我剛邁得壹步,眼裏已淚水湧出。張龍友在壹邊長長地嘆了口氣,也沒說什麽,我向他漠然行了個禮,也走了出去。
  祈烈和那女子已被揪著跪在武侯跟前。我走過去跪在地上,頭也不擡。武侯笑了笑道:“楚將軍,妳治軍如鐵,令下如山,真有股大將之風。”
  我仍沒有擡頭,道:“君侯,末將不敢。末將只求君侯壹件事。”
  “什麽事?”
  “祈烈做出這等事,是我以前教導無方,罪責難逃。我願承擔祈烈應受之責,望君侯恩準。”
  武侯沒說什麽。那也沒有先例,而且,萬壹祈烈要被殺的話,難道我也要被殺麽?我說這話的意思也明知武侯不會真的責罰我,不過是以退為進,讓他不至於斬殺祈烈。
  祈烈忽然猛地跳了起來,邊上的銳步營驚叫壹聲,大鷹小鷹也抽刀在手,踏上壹步,只道祈烈會沖上前來。但祈烈卻從腰間抽出壹柄小腰刀,壹刀刺向那個女子的背心。那女子沒說什麽話,馬上軟軟地躺下。
  武侯微微壹笑,道:“祈將軍,亡羊補牢,為時未晚。本來妳該受重責,但現在正是用人之際,從權……”
  不等武侯說出從權如何,祈烈淒然壹笑,道:“不必了。”
  他的小腰刀壹刀拔出那女子背心,還帶著血痕,便壹下刺入自己心口。我驚叫道:“小烈……”剛要起身,但哪裏來得及。等我撲到他身邊時,他已軟軟倒下,嘴角帶著點淡淡的笑意。
  我叫道:“小烈,妳怎麽這麽傻?”
  祈烈的眼睛已然無神,茫茫然道:“將軍,妳……說過的,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
  他的話也沒說完,人已仆倒在那女子的身上。兩人身上的血不斷湧出,在地上合成壹攤,緩緩地向低處流去。
  我不知道我站了多久。半晌,有人扶住了我,道:“楚將軍,楚將軍!”
  那是路恭行。聽到他的聲音,我才醒悟到自己是在什麽地方。我淒然壹笑,道:“路將軍,大概,我根本算不上什麽大丈夫吧。”
  路恭行也沒有回答我,此時也已沒什麽話可以說。
  又開始下雨了,細細的雨絲飄上我的臉來,冷得像是許多根冰做的小針。祈烈和那個女子死去的地方,還留著點血跡,已經有些幹了。雨絲打在上面,像壹塊寶石般閃閃發亮,又像在燃燒。


尾聲
  空中紛飛著羽箭和投槍,幾乎每走壹步都要用巨盾護著身體。蛇人的準頭盡管很差,但這麽近的距離,瞎子也可以射得中的。
  我左手拿著壹面大盾,右手的長槍不斷出擊。但蛇人已根本不再顧忌,像是寧可全軍覆沒也不再退卻了,壹個倒下去,另壹個便已沖了上來,火把光在不斷跳動,似乎也被這殺氣逼得黯淡了。這時,吳萬齡沖到我跟前,道:“統領,我們快頂不住了。”
  我看了他壹眼。在城頭上,已經鋪滿了死屍。三百余龍鱗軍,幾乎已經陣亡了壹半,剩下的壹半也已筋疲力盡。我咬了咬牙,沖著正在城頭上浴血奮戰的龍鱗軍將士吼道:“生死壹線,這時誰敢退後,斬,連我也不例外!”
  我的吼聲讓龍鱗軍精神壹振,打了個反撲,已經沖上城來的蛇人又被我逼下去了。但這些蛇人像是充滿了彈性,剛逼退它們,另壹批又冒出頭來。
  此時,在箭樓上放箭的江在軒驚叫道:“統領,我們沒箭了!”
  火雷彈和天火飛龍車開始曾經發揮了威力,但誰也沒想到,這次蛇人已經瘋狂般地沖了上來,再不顧傷亡。現在不要說是火器,連擲下去的石塊都已經沒有了。
  而天卻在這時暗了下來。
  蛇人出現至今,已是四十天,也正好是雨季結束的壹天。
  這時,壹個蛇人壹下從墻邊探出頭來,我壹槍向它刺去,這蛇人手中是壹把大刀,見我的槍刺來,大刀左右壹分,“砰”壹聲響,震得我的虎口也壹陣麻。我槍壹緊,借勢壹抖,槍尖畫了個圈,這正是武昭教我的壹招中平槍。這招中平槍若是武昭使來,槍頭壹瞬間可以畫三個圈,在軍校時武昭示範給我們,能壹下從壹塊半寸厚的木板上剜下壹塊圓形木板下來。我沒有武昭那麽神乎其技,但這個圓畫得剛勁有力,武昭能看到的話也會高興的。
  那蛇人根本防不到我的槍能被它的大刀格開後還有這等威力,這個圈壹下畫在它的臉上,把它兩眼也劃瞎了。它大吼壹聲,身體猛地躥了上來,左臂壹下夾住我的槍桿,順著槍桿,右手的刀猛地滑過來。我猛地放開手,人也退後壹步,這壹刀在我身前不過壹尺許猛地劃著弧。
  如果慢得壹步,我的身體大概被裂成兩半的。我不等那蛇人再有動作,壹彎腰,操起了放在壹邊的攻城斧,揚起手臂,壹斧照蛇人頭頂砍下。那蛇人又發出了壹聲慘叫,壹個長長的身體從城頭上掉了下去。我正待舒壹口氣,忽然在右邊的右軍陣中發出了壹陣天崩地裂般的聲音,有人叫道:“城破了!蛇人攻進來了!攻進來了!”
  沈重的城門被壹塊巨石徹底砸爛了。城裏城外都發出了呼叫。不過,壹個是歡呼,而另壹個卻是充滿了絕望。
  我把巨斧扔到地上,大地也仿佛震顫了壹下,但我知道這只是我的錯覺,這斧頭不過幾十斤重,不至於這麽重,可是,我的心底,只是說不出的空虛。金千石不知從哪裏鉆了出來,叫道:“統領,殺生王頂不住,逃了,我們怎麽辦?”
  也不用我命令了,城門被攻破後,守城門的右軍首當其沖,已在四散潰逃。蛇人像壹股深綠色的濁流壹樣湧入城來,它們已完全不怕火了,不少蛇人甚至舉著火把,所到之處,血肉橫飛。我們這些靠吃人肉支撐到今天的人,已經再沒有余力來發動反擊了。
  徹底完了!我壹陣茫然,卻聽得嶽國華叫道:“龍鱗軍!龍鱗軍快過來!”
  他的臨時陣營正在城門上面,沖進城來的第壹批蛇人已經將他的營帳圍住了,他手持長刀,只擺了個架式,便有十幾個蛇人猛地沖過去。而這時,已經有蛇人向我們這兒沖過來了。
  我道:“快退!退進民宅中,準備巷戰!”
  現在也只能巷戰了。可是很具諷刺的是,那些堅固的民宅多半是我們入城後的屠城時燒毀的,現在剩下的多半是些殘垣斷壁,我們要巷戰也得找地方,大多數地方最多不過是壹片瓦礫場。
  金千石答應壹聲,叫道:“快走!”
  由吳萬齡整頓過的軍紀果然非同凡響,就算到了這種時候仍然絲毫不亂。右軍在潰逃時已毫無秩序,倒有壹半在逃下城時摔倒後被蛇人追上斬殺,甚至我們自己踩死的也有;而壹百來個龍鱗軍退走井井有條,仍擺著堅壁陣的陣勢。
  我看了看龍鱗軍殘軍,不見虞代,吳萬齡滿臉是血地走在陣中。虞代大約已經戰死了吧,不過還好,金千石還在。
  退上城後,右軍已經散光了,但他們多半無頭蒼蠅壹樣亂鉆,馬上便撞到蛇人,反而死得更早。
  在龍鱗軍中壹邊退,我壹邊對吳萬齡道:“除了西門,其他幾門如何?”
  吳萬齡道:“北門也已被攻破,胡將軍剛才還派人來求援過的。東門和南門不知,統領,要去東門還是南門?”
  我咬著嘴唇。現在我的決定已是能決定龍鱗軍的命運了,若是選錯,那自然萬劫不復。我咬了咬牙,道:“去東門!”
  像是應答我的決定,雷鼓的聲音猛地不知從哪裏響起來:“全軍火速到南門集結,君侯告急……啊……”
  最後那聲慘叫也響徹雲霄,他準也遇到蛇人的襲擊,已戰死了。
  吳萬齡已是壹陣茫然,道:“統領,怎麽辦?”
  東門壹定還能堅守壹陣,陸經漁即使中過高鐵沖的計,但左軍的戰鬥力有目共睹,而且左軍向有善守的風評。可是現在武侯已然告急,我到底要去什麽地方?
  吳萬齡正在看著我,金千石已從壹邊沖過來,叫道:“統領,蛇人已經攻占國民廣場了!”
  國民廣場在城的中心,要繞過國家廣場去東門,那也只能去南門了。我舒了口氣,想不到這樣倒讓我容易做出決定。我道:“全軍向南。”
  金千石大聲道:“右軍的弟兄們聽得,全軍向南,去與君侯合兵壹處!”
  右軍的潰兵總還有萬人左右,金千石的喊聲在平常自無人聽,此時壹呼之下,人流登時向南。在潰兵心中,只消有人站出來指揮,那不管這是誰都會聽的。
  靠南的蛇人不多,在人流之下,已沖開了壹條口子,但我們也留下了好幾百具屍首,等龍鱗軍到時,幾乎是踩著屍首走過去的。
  剛向南走了壹兩百步,但聽得前面壹陣嘈雜,聽聲音,也是壹支潰兵了,只是漆黑壹片也看不清。我大吃壹驚,道:“是君侯的中軍敗下來了?”
  吳萬齡伸頸望去,道:“看不真。不過,確是有支部隊,好像是鐵壁營。”
  我帶著吳萬齡和金千石走上前去,叫道:“這裏是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前面是哪位將軍的部隊?”
  來的人叫道:“鐵壁營統制傅明臣,南門已失,君侯在我軍中,命爾等速向東門退去。”
  南門也失了?盡管早有預料,但我的心還是壹沈。沒想到南門被攻破也這樣快法,現在只能逃向東門,也只有強行通過國民廣場了。可國民廣場這麽壹大片空地已被蛇人占據,若強行攻擊,那等如送死。我道:“君侯在何處?我要面見君侯。”
  那傅明臣回頭看了看,沒有回答我。現在已是壹片混亂,武侯的大旗在隊伍正中,離這兒還有壹段,當中也擠滿了人,我只怕也找不到他到底在哪裏。我對傅明臣道:“傅將軍,蛇人攻擊極為淩厲,柴勝相將軍不支潰去,現在西門已被蛇人得去,它們已與北門的蛇人合在壹處,國民廣場也已被蛇人占領。若要去東門,只能從南繞過去了。”
  也就是在這時,西南兩門處又傳來壹陣吼叫,那是蛇人的歡呼吧。如同潮水壹般,蛇人已蜂擁而至。傅明臣面色壹變,道:“銳步營快要頂不住了!他娘的,這時候還要帶著女樂,真是不要命麽。”
  他後面壹句話也不知什麽意思,我也不敢問他。這裏和中軍陣地已很近,但中軍也不過是些帳篷,無堅可守,比這兒的壹片瓦礫中好不了多少。現在中軍和右軍的殘余加起來也只有三萬多,而且這三萬多人擠在壹處,若再和蛇人正面交戰,那已是送死。
  這時,西北面又是壹陣慘叫,那裏多半是右軍的潰兵,大概是西門和北門的蛇人已經合到壹處,開始向我們攻擊了。傅明臣的臉上已是煞白,喃喃道:“怎麽辦?怎麽辦?”
  北門的蛇人器械精良,而且進退合宜,它們攻擊的正是柴勝相率領的幾千敗兵。我情知大事不好,對金千石道:“快,結堅壁陣,不能讓他們沖散了中軍的陣勢!”
  銳步營正在南邊結著堅壁陣拼死抵禦從南邊來的蛇人。銳步營總還有壹兩千,加上前鋒營,人數比我們多好幾十倍。我們這壹百來號人的堅壁陣要是拼擋五六百的部隊可能還行,可現在蛇人已似下坡疾流,哪裏還能擋得住?那也不過是聊盡人事而已。
  我看了看身周的龍鱗軍士兵,他們臉上也都掛上了壹股悲壯。這時,卻聽得小鷹的聲音在暮色中傳來:“鐵壁營轉向西北方,銅城營居中,左右接應,全軍退入陣營。”
  我壹直以為那大鷹小鷹不過是個武侯侍衛,只是壹勇之夫,沒想到也深通兵法,命令得井井有條。他的命令也發布得正及時,傅明臣高聲叫道:“傅明臣得令!”他剛才還有點六神無主,小鷹的聲音壹傳來,臉上也馬上重新露出堅毅的神色。
  中軍諸營也真的無壹弱者,雖然鐵壁營已經傷亡慘重,但與龍鱗軍站到壹處,仍是威風八面。
  從西北面潰逃下來的兵馬到了我們跟前,傅明臣喝道:“鐵壁營傅明臣與龍鱗軍楚休紅在此,來者何人?”
  他把我和他相提並論,雖然現在實在不是得意的時候,我還是有幾分得意。
  潰兵當先壹騎正是柴勝相。柴勝相在乘勝追擊時常常沖在最前,潰敗時倒也不改此風。他沖到我們跟前,見我們根本沒有讓開的意思,猛地壹勒馬,叫道:“兩位將軍,快逃吧,蛇人追過來了!”
  傅明臣道:“柴將軍,現在妳再擾亂軍心,我當按軍律斬將軍於陣前。”
  柴勝相壹怔,火把光照射下,他的臉也變得通紅,叫道:“姓傅的,妳少來胡扯,現在是什麽時候,妳還耍什麽威風,快讓開!”
  傅明臣看了看我,我走上前壹步,道:“柴將軍,三門已破,當今之計,當合力沖向東門。若亂跑壹氣,那絕無幸理,柴將軍三思。”
  這時,他身後的士兵又發出了壹陣慘叫,他叫道:“火燒眉毛了妳們還扯什麽幸不幸,有秩序難道逃得掉嗎?”
  傅明臣怒道:“柴將軍,妳當初大言不慚,號稱只消壹個萬人隊便能掃平蛇人。現在妳那股豪氣哪裏去了?便要死,也要死得像殺生王的樣子。”
  柴勝相的臉上壹陣紅壹陣白,也不知想些什麽。忽然,他回頭吼道:“右軍的兄弟們,我們拼了!”
  他撥馬向後沖去。跟在他身邊的親兵此時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該不該和他壹起向後沖去。傅明臣道:“楚將軍,妳速去保護君侯,我帶本部人馬去助殺生王壹臂之力。”
  柴勝相是壹勇之夫,攻擊力很強,但剛極易折,他的攻擊壹旦無法擴大戰果,便會成為大敗。如果是壹支生力軍,他的沖鋒可能還有些效果,可現在他本部人馬逃了半天,軍心也散了,這般沖鋒和送死沒什麽兩樣。若不是鐵壁營及時趕來,只怕壹時半刻他都支持不住。
  金千石忽然道:“統領,今天我們都要死了吧?”
  我只是淡淡壹笑,道:“金將軍,我們走吧,壹切都由上天去決定。”
  傅明臣的鐵壁營真的名不虛傳。我雖然也是前鋒營出身,當初自以為天下強兵,前鋒營第壹,但鐵壁營步步為營,且戰且退,絕不會比前鋒營弱多少,柴勝相的右軍夾雜在鐵壁營中,也已立穩陣腳。
  可是,不管柴勝相和傅明臣如何善戰,蛇人的攻擊壹浪高過壹浪,這兩支軍馬在這等勢同瘋狂的攻擊中,已如被巨浪打得岌岌可危的礁石,只怕也支撐不了多久了。我不敢回頭看,帶著這壹百余龍鱗軍向中軍奔去。小鷹雖然命令銅城營居中接應,但銅城營已大多到了南邊,大概前鋒營和銳步營已是吃緊。
  武侯的大旗已插到了中軍營盤了,大概武侯已退了進去,但諸營卻仍然在外死戰。剛沖到中軍營盤的大門口,只覺南邊忽然壹亮,吳萬齡忽然聲嘶力竭地道:“統領,銳步營已經不行了!”
  我吃了壹驚,扭頭向南邊望去。在壹片亂兵中,壹面大旗已著了火,火光中正是“銳步”兩字。我驚道:“快去接應君侯。”
  武侯現在是軍中的軍心所在,我們仍能堅持到現在,也只是因為有武侯在。盡管武侯的聲譽已大是受損,可是只消看到武侯的所在,總還能放下心。也許很多人到現在還覺得,只消有武侯在,那我們總能反敗為勝。
  前面亂哄哄的壹片,正是武侯的親兵隊,小鷹騎在馬上,來回呵斥,大鷹也不知在哪裏。可是那些親兵已似沒頭蒼蠅壹般亂撞,根本靜不下來。
  連武侯的親兵隊也已無法約束了。我不禁壹陣心寒,難道,我們真的是在劫難逃麽?
  我大聲道:“龍鱗軍楚休紅。君侯可安全麽?”
  小鷹聽到了我在黑暗中的叫聲,大聲道:“楚將軍……”
  他剛叫了壹聲,突然前面的銅城營像壹道被分開的潮水,紛紛閃開,幾十個蛇人沖破銅城營的陣勢,直向武侯的所在撲來。
  我驚叫道:“弟兄們,快上!”
  這幾十個蛇人用的都是長柄刀,幾個親兵剛上前攔阻,壹個特別高大的蛇人手中長柄刀猛地揮過,甩了個花,三個親兵竟然被它壹刀攔腰砍斷。
  金千石怒喝壹聲,猛地沖了上去。他用的也是長柄刀,由他訓練過的幾個龍鱗軍士兵跟著他沖上前去。他也不知哪裏來的力量,竟比我還要快。這時,那些蛇人已直取武侯的大旗,那個特別高大的蛇人沖在最前,離大旗只有十幾步了。
  武侯是在旗下吧。我猛地向前沖去,可是,餓了幾天的身體卻著實不聽使喚,我腳壹扭,人也摔倒在地,只聽得吳萬齡驚叫道:“統領!”等他扶著我起來,金千石已和其余的龍鱗軍在和那些蛇人纏鬥了。
  金千石身上已濺滿了血,兀自死戰不退,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會有這等力量的。盡管龍鱗軍還有百人上下,蛇人只有五六十個,但那些蛇人已占盡了上風,那幾十個蛇人反而已將龍鱗軍穿插交錯地分開了。他們殺得太過慘烈,壹邊武侯的親兵和銅城營的士兵竟壹時沖不進去。突然,聽得大鷹在壹個營帳中叫道:“來人!快來人!”
  他叫得極是急迫,武侯的親兵已沖進了那營帳,但裏面不時傳來淒厲的慘叫。
  已經有蛇人攻入武侯營帳了!
  我壹下忘了腳上的疼痛,猛地沖了過去,吳萬齡跟在我身邊。在沖到武侯營帳時,正好聽到金千石正發出壹陣驚天動地的厲叫,壹個蛇人的刀砍在他背上,他手中的大刀仍在揮舞,血也像雨壹樣甩出來。
  金千石陣亡了!我猛地咬著牙,不讓自己驚叫出聲。此時已沖到武侯的營帳前,我已等不及再從門口進去,長槍交到左手,右手拔出百辟刀,在帳篷壁上猛地壹刀劃去,人也借勢撲去。“嚓”的壹聲,破口壹下裂開,我的身體也滾了進去。
  壹進營帳,剛站起身,便看見了兩個蛇人正與十余個親兵在搏殺,地上已躲了許多親兵的屍身,這兩個蛇人真個厲害,手中的大刀齊上齊落,壹如閃電下擊,當者披靡,親兵手中多半是些短兵,根本不是對手,不時有人戰死。大鷹正手持壹柄長槍在和那兩個蛇人激戰,也已是左支右絀,隨時都有危險。我們壹沖進營帳,他不由自主地向我們這邊看了看,壹個蛇人壹刀劈下,他猛地向後壹跳,這壹刀還是壹下砍落了他的左臂。
  站在武侯背後的,赫然正是她!
  那六個女樂正站在她身後,手裏還抱著樂器。傅明臣說的“女樂”是指她們吧?武侯到此時仍然不放棄她們,我想那多半是為了逃回帝都後能讓帝君不追究敗北之罪。
  不管武侯有什麽主意,我心中壹熱,身上也不知湧上了多少力量,猛地向那兩個蛇人沖去。
  大鷹單臂還在亂舞著長槍,死也不退。我沖到那蛇人跟前時,壹個蛇人忽然回過頭來,嘴角壹抽,像是很詭秘地壹笑,刀在它手上壹轉,“呼”的壹聲,便砍向我的脖子。
  那正是沈西平敗亡時割下他首級的那個蛇人!盡管我也根本看不出蛇人的樣子有什麽不同,但那笑意我還沒有從別的蛇人臉上見到過。這壹定就是那個蛇人!
  它這壹刀來得極快,我低喝壹聲,緊盯著落下的刀柄,左手壹下伸出,猛地抓住,腳下壹滑,身體也壹下掛到了它的刀上。
  蛇人的力量根本不是我能阻擋的,如果我硬用左手去頂住它的刀,只怕臂骨會立折,而刀也仍然會將我砍成兩半。但這般毫不用力地墜在刀柄上,它壹定也沒想到,刀的分量壹下重了許多,刀頭猛地砍到了地面上,“砰”壹聲,我借著它這股力,百辟刀壹送,刺向它的胸口。這蛇人也披著軟甲,但這壹刀已是聚了我和它共同的力量,百辟刀吹毛立斷,已透甲而入,齊柄送入它的胸口。這蛇人哼也沒哼壹聲便向後倒去,我乘勢拔出刀來,它的傷口中血已直噴而出。
  另壹個蛇人壹刀正要劈向大鷹,邊上這蛇人的倒地卻讓它壹驚,大鷹怒吼壹聲,人猛地向前沖來,蛇人的長刀猛地砍到他左肩,幾乎將他砍成兩半,可他的壹槍也已刺入了蛇人的肩頭。那蛇人也吼叫了壹聲,伸手要去拔槍,我已猛沖而上,人壹躍而起,壹刀砍向這蛇人的頭頂。
  這壹刀快得有如電閃雷鳴,我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能達到這等速度,那蛇人只來得壹閃頭,百辟刀削去了它的半邊面頰。它又是慘叫壹聲,伸手要去拔起長刀,但那刀吃在大鷹體內,壹時竟然揮不起來。這時本站在大鷹身後的親兵已沖了上來,五六把刀齊齊落下,將它的頭也砍開了。
  蛇人的血飛濺而出,即使稍有點暖意,卻仍是寒冷的。有壹滴血濺到了我嘴角,我舔了舔,看了看站在上面的武侯,道:“君侯,事已緊急,請大人馬上離開,以圖再舉。”
  武侯頓了頓刀,臉上浮起了壹絲苦笑,道:“以圖再舉?不可能了。我害了十萬大軍,若不死,又如何對得住這些英魂?”
  他看了看周圍的親兵,嘆息了壹聲,道:“唐生泰無能,弟兄們,若要罵我,便罵吧。”
  我眼角不禁有些濕潤。英雄末路,武侯也在深深悔恨吧。他也是為名將的聲名所累,以至於此。可是要我恨他,也實在沒法子去恨。
  這時,小鷹猛地沖進來,大叫道:“君侯,快走!銳步營已經崩潰,蛇人馬上便要突破銅城營,再不走便來不及了。”
  武侯擡起頭,忽然長嘯壹聲。
  嘯聲直沖雲霄,大概正在交戰的雙方全都聽到了,壹時間像是定住了似的,震天般的廝殺聲也極短地頓了頓。
  武侯叫道:“把我的馬帶來,唐生泰當如蒼月所言,必要死於刀劍之下。”
  小鷹忽然失聲痛哭,武侯頓了頓足,道:“小鷹,哭什麽,快去!”
  他走下座位,到了我身邊,我不由自主地單腿跪了下來,武侯將手拍了拍我的肩,看看我手裏的刀,長嘆了壹聲,道:“楚將軍,不仁者,天誅之,必致殺身,可惜唐生泰知道得太晚了。”
  我哽咽道:“君侯……”
  和武侯也有過好幾次的沖突,武侯對我也有過信任,有過懷疑,但此時這壹切都好像如同輕風吹過,心頭也只是壹片空白,眼前也只有這個末路英雄的嘆息。
  小鷹帶著馬來到門口,道:“君侯。”
  武侯把手從我肩頭拿下,看了看,道:“小鷹,楚休紅,妳二人出去傳令,命各人逃生去吧。”
  我驚道:“難道不去東門了?那裏陸經漁還在苦戰……”
  武侯的臉上浮出壹絲苦笑,道:“經漁已逃不過此劫了。”
  我不敢問什麽,跟著他出去。剛出門,武侯喝道:“快走!此時逃出壹個便是壹個,不要再無謂犧牲了!”
  小鷹大哭道:“君侯,小鷹願陪妳共向黃泉!”
  我剛想也說這句話,心裏忽然像被什麽猛刺了壹下,眼前閃過了那個影子,想說的話也壹下咽在喉頭。武侯已嘆了口氣,拍馬厲聲喝道:“唐生泰在此,敢壹戰的隨我來!”
  小鷹也跳上馬追隨他沖入戰陣,此時我便是想追也追不上了。那些士兵本已在四散奔逃,聽得武侯的聲音,有壹些重又返身殺入戰團,蛇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攻勢壹下弱了下來。
  我轉身,吳萬齡茫然道:“楚將軍,怎麽辦?”
  武侯的親兵已跟著武侯沖了出去,先前那幾十個蛇人已總算被斬殺幹凈,但龍鱗軍也已差不多全滅了。現在,在營帳中只剩了我和她兩個,另外便是那六個女子。此時我也根本想不出什麽辦法,但也只得硬著頭皮上了。
  我看了看帳中,那六個女樂還站在那裏。其他幾個女子多半嚇得不知所措,她卻仍是懷抱琵琶,似是毫不在意。
  我道:“快走,帶上她們,我們上城去!”
  吳萬齡在壹邊道:“帶她們?”
  我喝道:“不仁者,天誅之。吳將軍!”
  這話吼出來,我心頭卻不免有些隱隱作痛。我這麽喊著,只是因為她在裏面吧?我不過是為自己內心深處的私心找到了壹個堂皇的理由而已。
  從城上縋城而下倒還不難,但難在壹上曠野,我們便要面對蛇人的攻擊了。在野戰時,便是沈西平也壹戰敗亡,不用說別人。
  吳萬齡苦著臉道:“現在到處都是蛇人,我們怎麽才出得去?唉,除非要飛出去。”
  我心中猛地壹閃,叫道:“對了!飛!”
  城頭上到處都是死者,幸運的是竟然沒有蛇人。
  蛇人在城處圍了壹長條,專門斬殺那些逃出城去的士兵。帝國軍便是身強力壯時,若單打獨鬥也絕鬥不過蛇人的,不用說這時了。蛇人這麽做,是想把我們斬盡殺絕啊。
  中軍陣營去西門不算近。剛走了壹段,吳萬齡低聲道:“統領,前面有人!”
  我看了看前面,中軍陣營已著火了,那是帝國軍殘兵最後的防線吧。借著火光,依稀看得到是有兩個人影,正慌慌張張地在我們前面走。我道:“是我們的人。”
  前面的人聽到了我們的聲音,忽然向邊上壹閃,我止住了別人,低聲道:“妳們是什麽人?”
  這時,只聽得有人驚呼道:“楚將軍!”
  那是兩個人的聲音,混在壹起,我反而聽不出是誰了。我道:“是什麽人啊?”
  “張龍友和伍克清。”
  他們已從黑暗中閃出來,伍克清小聲道:“聽得妳們的聲音,我們只道是蛇人追來了。”
  我扭頭看了看正在廝殺的戰場,心頭壹痛。不管如何分辯,我現在已是個逃兵了。但現在若不逃的話,也只有戰死。
  我道:“妳們要去哪兒?”
  伍克清嘆了口氣,道:“慌不擇路,君侯將我們這批參軍打發出來,說是讓我們自尋生路,我們也只得向暗處走。楚將軍,妳們要去哪兒?”
  伍克清曾經來龍鱗軍臥底,他大概還能廝殺壹番,但張龍友卻壹直都是輜重營裏,大概連馬都不會騎。
  我道:“飛出城去。”
  張龍友看了看我身後的那六個女子,似乎想問什麽又不敢問,只是道:“用妳以前用的那種風箏?”
  他的腦子倒的確很靈。我點了點頭,道:“快走吧。”
  伍克清嘆道:“君侯壹世英名,沒想到竟然會敗得如此慘法。唉,只怕蛇人將成浩劫,帝國有難了。”
  我有點心煩意亂,道:“快走吧,別說了。”
  通向城西的城頭上不時踢到壹兩具屍首,有壹次踩到壹段圓滾滾的身體時我幾乎驚叫起來,幸虧發現原來是具蛇人的屍首。壹路上坑坑窪窪,墻頭也不時有缺口,有壹個女子壹時失足落入缺口,沒聽到聲音,多半摔死了。我們也不敢去找,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向城西奔去。
  如果在右軍營中有蛇人的話,那麽壹切都完了。走進空蕩蕩的右軍營盤時我不禁想著。但裏面像死了壹般,只有幾支還沒燃盡的火把在燒著,另外便是壹地的屍首了。
  蛇人在攻入右軍營中時,殺得血流成河,我只望不要破壞那個東西。可是,我們現在有九個人,怎麽個坐法?
  我在右軍陣營中找來找去。記得薛文亦的營帳便在當初欒鵬的邊上,可是夜裏看來多半壹模壹樣。我找了半天,忽然聽得有人低聲叫道:“是楚將軍嗎?”
  這正是薛文亦的聲音!我大喜過望,道:“薛工正,是我!妳在哪裏?”
  從壹邊的地上幾具屍首中有個人動了動,我拔起在壹個帳篷邊剩著的半支火把跑了過去,卻見薛文亦躺在幾個右軍士兵的屍首中。他的肚子上中了壹刀,傷勢很重。我扶著他,伸刀從屍首身上割下壹條布給他包好,道:“妳沒事吧?”
  薛文亦嘆了口氣,道:“蛇人攻進來時,我還在做那飛行機,結果吃了壹刀。楚將軍,我會死了麽?”
  他流血很多,人很虛弱,但如果是我的話,休養壹段時間總會好的。我道:“會好的會好的。那個飛行機妳做了多少?放哪兒了?”
  他咳了壹聲,道:“我已經做了十個了。妳想用那個麽?”
  十個!我心頭壹寬,但馬上又冷了下來。薛文亦這副樣子絕對坐不了飛行機,而那幾個女子肯定也不行的。難道,剛看到希望,便又要破滅麽?
  薛文亦道:“妳們有幾個人?”
  “九個,五個是女子。”
  薛文亦壹笑,道:“那五架就夠了。”
  原來壹架飛行機可以坐兩個人!我心底又是壹寬。薛文亦又道:“看來天不絕我,我只道自己是死定了,沒想到楚將軍妳還會回來。君侯人呢?”
  我臉壹沈。武侯現在不知如何了,我眼前似乎出現武侯在馬上作最後的殊死戰。我道:“君侯讓我們逃生去,逃得壹個是壹個。”
  薛文亦費力地擡起身,道:“那麽南門也失守了?天哪。”
  我沒有跟他說,陸經漁的東門現在也九成已經失守。我道:“妳那飛行機到底在哪裏?我沒看見。”
  他笑了笑,道:“在我營帳中,還沒裝呢。虧得我沒裝,不然準要被蛇人砸爛不可。”
  薛文亦的飛行機是分成三部分的組件。這十個堆了壹整帳篷,連他睡覺的地方也只是壹小塊了。我們按薛文亦的話組裝起來,堆了壹地,又聽他說了駕駛的要點,我和吳萬齡擡起壹架放到了架子上,我道:“薛工正,怎麽飛出去?”
  他突然壹驚,道:“天哪,現在還有馬麽?”
  我像被當頭打了壹棒,道:“什麽?要馬來拉的?”
  “要馬拉壹下,飛行機才能起飛的。”
  我晃了晃,不知該說什麽好。千辛萬苦,居然會是這麽個結果。我道:“還有什麽辦法麽?”
  薛文亦想了想,道:“辦法是有壹個,不過我沒試過。”
  他忽然猛地咳了起來,幾乎要斷氣。我急得如火燒壹般,道:“薛工正,還有什麽辦法?”
  他伸手指著壹邊,似乎想說什麽話,可越急越說不出來。忽然,他眼壹翻,人暈了過去。
  我急得晃了晃他,叫道:“薛工正!薛工正!”可是他卻沒回答我。剛才他指點我們裝好飛行機,已耗盡了他的力氣,現在雖然還沒死,但醒過來也不是壹時半會兒的事。
  只能靠自己了。我走到他指的地方,那兒是壹堆破損的攻守器具,想必是讓他修理的,有壹輛沖車,壹具石炮,還有壹架斷成三折的雲梯。
  沖車絕對沒用,難道是雲梯?突然,吳萬齡叫道:“用石炮!”
  我眼前壹亮。那石炮的網兜已經破了,輪子也斷壹個,可是扳機和彈簧都是完好的。如果有壹根繩子,那麽石炮的力量壹定比壹匹健馬更大。我道:“對了!快,幫我搬過來!”
  遠遠的,還在傳來廝殺聲,但已經弱了不少。如果帝國軍徹底失敗的時候,那蛇人壹定會回來的。我和吳萬齡手忙腳亂地忙著,拼命將那石炮弄好。等把壹根繩子勾上飛行機前面的壹個鉤子上時,吳萬齡道:“統領,我先來試試吧。”
  我拍了拍他的肩,不知該說什麽。這個東西我們也不知到底有效沒有,但如今也只能壹試。
  他坐進了飛行機裏,另壹個女子也膽戰心驚地坐好,吳萬齡道:“將軍,來吧。”
  廝殺聲已經近了些。也許,是蛇人在追殺四散逃跑的帝國軍,已經馬上要來這裏了。我壹咬牙,道:“吳將軍,如果不成功,妳不要怪我。”
  吳萬齡喝道:“楚將軍,妳怎麽婆婆媽媽的,快點!”
  我壹把扳下石炮的扳機,石炮的有力地彈起,那架飛行機輕盈地滑出架子,像壹只飛鳥般疾射向夜空中。由於飛行機頭上的鉤子是向後開口的,飛行機飛行,繩子便正好滑出,落在地上。
  成功了!
  我壹陣欣喜,道:“快,張先生,妳先來。”
  張龍友有點慌亂地坐了進去,他帶的是薛文亦,也很順利地飛了出去。
  連著兩架都很順利,我也膽大了些。等伍克清和壹個女子坐進後,我壹扳扳機,忽然,那飛行機壹歪,竟然從架子上斜著飛了出去。
  夜空中,還留著剛才伍克清的壹聲慘叫。我看著新放上的壹架飛行機,心頭壹陣寒意。薛文亦做的飛行機還不是十全十美的,剛才伍克清和那女子像彈矢壹般飛出城去的樣子,我也不禁心寒。看了看剩下的三個女子,心頭不覺壹陣躊躇。
  我走時,當然要帶她去的。可是另兩個呢?她們怎麽辦?她們還有膽量再試試麽?
  突然,她像是知道我的心思,道:“將軍,我來試試吧。”
  也只有如此了。
  她抱著琵琶,仍是聲色不動,好像不遠處的廝殺也根本不存在。我點了點頭,道:“好吧。”
  我扶著她,抱起她的雙腿,讓她坐進飛行機裏。看她把琵琶放在身邊,我小聲道:“小心。”
  她看了看我,明亮的眼睛裏,依稀有點淚光。我不敢再看,道:“準備好了麽?”
  她點了點頭。這時,另壹個女子尖聲叫道:“將軍,那些怪物來了!”
  我喝道:“別吵!”閉上眼,扳起了扳機。在那壹刻,我的心也懸在了空中。如果她出事,我也不想再走了,便是死在蛇人陣中,也要好過日後想到她的慘狀。
  “嚓”壹聲,她坐的那架飛行機已輕盈地飛了出去。這時,我聽得營外有人叫道:“什麽的那是?飛的。”
  那種腔調壹聽便是蛇人的。蛇人來了?我低聲對那個有點發呆地女子道:“快幫我把飛行機放上去。”
  剛把她放好,我去扣好那石炮時,便聽得營外有個聲音叫道:“在這裏!來呀!”那個女子猛地尖叫起來,道:“妳怎麽扳?怎麽扳開?”
  蛇人已像潮水壹般擁了進來。我揀起地上的壹桿長槍,喝道:“閉嘴。”沖到架子邊,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壹躍而起,便已坐了進去,道:“坐穩了!”
  這時,壹個蛇人壹聲吼叫,壹槍投了過來。這壹槍破空之聲極厲,我不敢再回頭,凝神定氣,對準那石炮的扳機投去。
  這我本來就已想好。如果是江在軒那等箭手在身後,自然十拿九穩,但現在我也只能賭賭了。
  這壹槍正好擊中扳機,可是,剛扔出長槍,手不禁壹軟,那長槍只碰了碰扳機,石炮沒動!
  這時,蛇人投來的長槍從我身邊擦過,“呼”壹聲,壹下沒入暗中。雖然沒碰到我,可是我身上已是冷汗淋漓。現在沒機會再取槍試壹次了,我不禁後悔,剛才沒有用繩子綁住那槍,不然還會有壹次機會。
  如今機會已逝,現在,是我的死期到了吧。
  我閉上了眼。
  剛閉上眼,忽然只覺身體壹震,只覺眼前壹花,周圍飛快地倒退,睜開眼,我已飛入了夜空中。
  是那蛇人的壹槍觸動了機關!我壹陣狂喜,向下看了看,卻見地面上蛇人已蜂擁而至,卻壹個個張大了嘴,似是不知怎麽回事。
  逃出來了!我恨不得歡呼壹聲,扭頭看看坐在身後的女子,她大概還沒從驚嚇中醒過來,也仍是張開了嘴。
  我控制著飛行機的機關,讓飛行機順著氣流在空中飛行。薛文亦告訴我們說,如果運氣好,氣流強,那麽這飛行機可以永遠都在天空中飛的,飛到帝都都有可能。我想我肯定沒那麽好的運氣,但飛出十余裏路大概還行。
  試了幾圈,已約略控制住了飛行機。我順著氣流盤旋了幾周,越盤越高,頭頂的星空也似近了許多,在眼前好像可以摘下來。
  這時,從下面,忽然傳來壹陣淒厲的笛聲,伴隨著笛聲,是壹些沙啞的喉嚨在唱著:
  身既死矣,歸葬山陽,
  山何巍巍,天何蒼蒼,
  山有木兮國有殤,
  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當中壹個高亢而蒼老的聲音正是武侯。武侯也已到了最後關頭吧,我的淚水已在眼眶中洶湧而出。高鷲城中,已是四處火起,即使在空中,也仍聽得到帝國軍的慘呼和蛇人的吼聲。
  這時,坐在我身後的女子忽然像魘著了似的叫道:“不要!不要殺我!”
  我抹去了淚水,喝道:“不要叫!”
  盡管我這樣沖她吼著,其實,在我心裏,也想這樣大吼大叫,也想把郁積在心中的壹切都發泄個幹凈。
  我擡起頭,月色淒迷。慘白的月色像水壹般灑在我臉上,仿佛要將我周身都融化掉。
  “走吧,我們走吧。”
  我低聲地說著,又耳語般地說:“我會回來的。”
  飛行機隨著東南海上吹來的風,盤旋著向北方飛去,身後,那在烈火中燃燒的城池已漸漸變小,漸漸地像壹顆微不足道的星,再看不清了。
  (請關註第二部《水無常形》)


第二部:水無常形


內容簡介:
  

  好不容易從高鷲城的烈火中逃出,途中,楚休紅與琵琶女情愫暗生。但琵琶女卻被太子看中,楚休紅強抑悲憤,卻又能想出什麽辦法?陰差陽錯之下,他成為帝國第壹權臣文侯的心腹,重新踏上了征途。
  他接到的第壹個任務是增援被蛇人圍困的東平城。在蛇人強勁的攻勢下,這座名城已是岌岌可危,妖獸的力量似是受到了某種掌控,愈加可怕。而此時的楚休紅還不知道,他在出發的那壹刻,就無意間陷入了壹場帝國的內鬥,那可是比妖獸更可怕的。
上壹頁

熱門書評

返回頂部
分享推廣,薪火相傳 杏吧VIP,尊榮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