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媽媽壹定是念著您的名字死去的

　　帶著女兒，打開家門，見家裏有些亂，方子衿立即意識到彭陵野回來過。她的心猛地壹緊。經歷了這次和白長山見面之後，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面對彭陵野。想到這壹切，她心中有壹種說不出的辛酸。這半個多月裏所發生的壹切，似乎是預謀已久。可是，當這壹切發生之後，她的生命，到底是有了新的色彩，還是墜入更深更厚的黑暗？她還能忍受和彭陵野在壹起的日子嗎？如果不能忍受？她又能怎麽辦？離婚？不！她在心中帶著絕望呼喊。她已經離過壹次婚了，不想因為再次離婚而在別人眼裏變成壹個怪物。女兒自然不知她心裏的復雜情緒，回到家，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她在家裏翻找屬於自己的東西時，發現了桌上的壹張紙。她拿起這張紙，叫道，媽，這裏有壹封信。
　　壹封信？好奇怪的壹件事。彭陵野從來都不曾給她留過便條的。她向女兒走過去，正要問是誰的信，女兒已經讀了出來：離婚判決書。她心中猛地壹驚。離婚判決書？誰的離婚判決書？她壹把將那東西從女兒手裏接過來，匆匆看了壹遍。確實是壹份離婚判決書，縣法院解除了她和彭陵野的婚姻。這是壹份十分奇特的判決書，最上面用紅色字體印著毛主席語錄：要鬥私批修。接下來的判決書內容是印好的格式，而在判離事由上，用毛筆填著“劃清界限”四個字。
　　劃清界限。這四個字像四把刀子，深深地刺痛了方子衿。彭陵野和她之間，有什麽界限好劃清的？她的成分、她的政治面貌，結婚前他就已經清楚了。如果說有什麽變化，那就是她被紅衛兵揪鬥遊街了，她的檔案裏有和白長山通奸三年等字。那些字留在她的檔案中時，她和白長山連面都沒有見過，這壹點，他像她壹樣清楚。唯壹的解釋就是他要造反，要奪權，而她作為壹個被批鬥對象，會影響到他的政治前途。
　　他的政治前途？他不是被紅衛兵趕出縣城的嗎？難道又卷土重來了？
　　壹場典型的缺席判決，就像當初簽發他們的結婚證，方子衿缺席了壹樣。轉而壹想，離了也就離了。既然自己和白長山見上面了，夙願已了，這壹生已經足了，後半生，除非白長山有機會和她生活在壹起，否則，她再也不想結婚了。她的身體、她的壹切已經給了白長山，現在她的壹切都是他的，哪怕他們以後再沒有機會見面，她也要為他好好地守住自己。經歷這壹切之後，結束這段婚姻，難道不是壹件值得慶賀的事？離就離了，免得自己再面對他的時候無所適從。她站在那裏發楞的時候，女兒自己爬上了床，不壹刻就睡著了。她將判決書收好，在床上躺下來。這麽多天的奔波，她實在太累了，幾乎是身體剛壹挨床板，便進入了夢鄉。
　　這是真正的夢鄉。她不知道白長山是什麽時候走進自己夢裏來的，千真萬確是走進夢裏了。和以前無數次夢見白長山時不同，以前夢到的只是影影綽綽壹團模糊的氣，現在卻是清晰實在的那個人，甚至連他那身舊軍裝以及上面沾著的油汙都看得壹清二楚。還有他身上的那股很濃的汗味夾雜著皮屑的味道，散發著壹種特殊的芬芳，令她如癡如醉。他們似乎是坐在壹條船上，上面只有他和她兩個人。他伸出手臂，攬著她的肩，她溫柔地靠在他的胸膛上。船竟然不需要艄公，便可以自動行駛。天上月光皎潔，繁星燦爛。那些星星後來竟然跑到了水裏，圍著他們的船起舞。突然間，那些星星全都不見了，她感到異常緊張，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他說星星被烏雲遮住了，可能是要變天了。她大急，說那我們快點上岸吧。他說他沒有辦法，這船是自動的，不受他們控制。也不知什麽時候，船上突然出現了很多人，他們穿著綠軍裝，戴著紅衛兵袖標，兇神惡煞壹般呼著口號。領頭的竟然是彭陵野，他說，還說妳們沒有通奸？現在被我們捉奸在床，妳還有麽話說？說來也奇怪，她此時真的是在床上，渾身沒有壹寸紗，和他緊緊地摟抱在壹起。他摟著她，對她說，妹子，別怕，有我呢。我拼著這條命，也要保護妳。她說，哥，妳別管我，妳快跑。去找人來救我。白長山說好，妳等著，我很快就會來。然後他猛地壹躥而起，向前跑去。彭陵野竟然不去追，而是將手壹揮，大聲命令將這個女流氓抓去遊鬥。那些紅衛兵撲上來，無數雙手在她的身上亂摸，她的胸被那些人又揉又捏，疼痛難忍。
　　她醒了過來，並且很快發現，自己確實是赤身裸體，彭陵野壓在她的身上，正拼著命地揉她的胸。她用力將他推開，並且迅速翻身而起，抓過壹件衣服，披在自己身上。他還要往她身上撲，她低喝壹聲，命令他站住。
　　彭陵野停下來，睜著壹雙色迷迷的眼睛，對她說：“才幾天不見，不認識我了？”
　　她說：“我看到判決書了，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系。”
　　彭陵野順手拉過壹把椅子，讓椅背對著她，雙手往椅背上交叉壹搭，坐下來，堆上壹臉的笑，輕描淡寫地對她說：“哦，妳說那個呀，那是假的。”
　　她問：“假的？”
　　他說：“妳也知道，我現在是造反派的頭頭，前途無量。可是，妳已經被紅衛兵揪鬥了。我如果不和妳假離婚，那會影響我的前途。妳想嘛，我的前途，不也是妳的前途，不也是夢白的前途？”
　　她冷冷地笑壹聲，說：“我和夢白沒有那樣的福氣。妳如果考慮自己的前途，還是離我們遠壹點。”
　　彭陵野：“妳可想好了。”
　　方子衿：“我已經想得夠清楚了，妳走妳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彭陵野冷冷地笑了笑，說：“妳這獨木橋不容易過。”
　　方子衿：“不容易過那是我的事，已經與妳無關了。”
　　彭陵野：“看來，妳是對自己的處境不太了解。那好，我來幫妳分析壹下。眼下是‘文化大革命’，是壹場革命，妳懂嗎？是無產階級革資產階級的命，是工人階級革封建官僚的命。妳是什麽？妳的家庭出身，是自由職業者兼地主。妳認為妳是自由職業者，可實際上，妳就是地主。以前沒有這樣認定，那是因為有人在保妳。這壹點，不用我說了，妳自己清楚，是陸秋生在保妳，是周昕若在保妳。還有陸秋生的父親以及周昕若所執行的那條反無產階級反革命的路線在保妳。我告訴妳，我已經從胡總司令那裏獲得了內部消息，這棵大樹，馬上要倒了。接下來，各省的枝枝丫丫也都要打倒。周昕若完了，他的權被奪了，現在在黑河農場管制勞動。接下來，那些支持他的人，也沒有幾天好日子了。妳大概以為，在靈遠還有杜偉峰，是吧？我全都告訴妳好了，杜偉峰也完了，正被我們實行無產階級專政。妳們母女，如果沒有我這棵大樹，往後的日子啊……妳別怪我沒提醒妳。”
　　方子衿堅決地說：“妳給我出去。我們母女是死是活，與妳沒有半點關系了。妳如果再在這裏胡攪蠻纏，我找紅衛兵告妳去。”
　　彭陵野還想繼續糾纏。方夢白醒了過來，聽了媽媽的話，立即跳下床，說：“媽媽，我去叫紅衛兵大哥哥大姐姐來。”
　　對於紅衛兵，彭陵野顯然心有所忌。見方夢白要出門，壹把拉住她，說，好好好，我走，我走還不成？臨離開之前，他停下來，在方夢白的小臉上摸了壹把，說，喲，夢白，幾天不見，妳長成大姑娘了。看這張臉俊的，將來像妳媽壹樣，不知要迷死多少男人。這麽好的壹朵花，將來不知哪個有福摘了。
　　看著他悻悻離去的背影，方子衿的心頭突然閃過壹片濃厚的烏雲。她仿佛再壹次看到了胡之彥站在面前。她真恨自己瞎了眼，直到今天才發現，他和胡之彥原來是同壹類人。難怪那年他去寧昌過春節，和胡之彥壹見如故。也難怪為了調寧昌工作，他竟然甘願將自己獻給胡之彥。為了自己，他可以不擇手段，這壹點甚至比胡之彥更可怕。他剛才對女兒說的那幾句話是什麽意思？暗示？威脅？她感到不寒而栗。
　　做母親的，最怕的就是女兒在成長過程中遇到壞人，方子衿哪裏料到，自己將壹個大壞蛋引到了女兒身邊？她該怎麽辦？或許，將女兒送走，是壹個權宜之計。可是，她在這個世上無依無傍，連壹個真正的親戚都沒有，能把女兒送去哪裏？送到吳麗敏那裏去？吳麗敏兩口子再壹次當起了逍遙派，家裏有五個孩子，夫妻倆的工資卻是從來沒有增加過。自己帶著壹個孩子，日子就已經夠艱難，她在經濟上的困境更可想而知。何況，自從那次胡之彥自殺她替自己出頭差點惹火燒身之後，她們的感情，已經沒有以前那麽深那麽純了。除了她之外，還有什麽人？
　　白長山，遠水解不了近渴。陸秋生，他壹個大男人怎麽能帶壹個小女孩？周昕若是沒有孩子的，可彭陵野說他已經被押送黑河農場管制勞動。黑河農場出現在她腦中時，她立即想起了壹個人：韓大昌。那次死胎，令李筱玉的生殖系統遭到很大破壞，此後壹直沒有懷上孩子。韓大昌在黑河農場有足夠權威，如果將女兒放在他那裏，應該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顧。然而，自己和他們兩口子，算是什麽關系？有點說不清道不明。韓大昌夫婦是很好的人，將女兒托付給他們，自己是完全可以放心的。問題只在於這個口不好開。
　　好久沒有上班了，方子衿決定去醫院看看，剛走幾步，遇到壹名同事。同事說，方醫生呀，吃了沒？方子衿原想立即就答應，轉而壹想，時代變了，說話之前，要先說毛主席語錄，不然被什麽人抓住辮子，麻煩就大了。她說，要鬥私批修。是劉醫生呀，我吃過了。妳吃了嗎？劉醫生說，掃除壹切害人蟲，全無敵。妳這是到哪裏去？方子衿說，抓革命促生產，我去上班。
　　這樣說話非常累，可又不得不這樣。說了老半天，方子衿才總算從這位劉醫生口裏弄清楚了，醫院在鬧革命，到處都是大字報，天天都是批判會。除了占領醫院的紅衛兵組織之外，醫院內部又成立了革命造反派組織，壹個叫毛澤東思想十字軍，另壹個叫掃除壹切害人蟲戰鬥隊。兩派老是妳鬥我我鬥妳。現在醫院裏每天都鬥來鬥去，鬧得雞飛狗跳的。最倒黴的是王文勝，三天兩頭被拉出去遊街。劉醫生說，妳最好不要去上班了，不然，那些人還不知會對妳做出麽事來。
　　聽了他的話，方子衿嚇了壹大跳。她問劉醫生，自己離開的這段時間，那些人是否找過她。劉醫生說，那些人哪顧得上？這壹派鬥來那壹派鬥去，他們自己都顧不上自己呢。不過，如果方子衿出現在他們面前，讓他們想起這件事來，情況可能不同。
　　方子衿不敢去醫院了，當時就冒出壹個念頭，帶著女兒到黑河農場去。
　　事前沒有和韓大昌聯系，只得用自己的雙腳走，偶爾攔下壹輛手扶拖拉機，顛上幾腳路。到達場部時，已經下午三點。站在場部大樓門口，方子衿感到茫然。張目四望，到處都是彩色的標語：打倒走資派周昕若，打倒右派分子余珊瑤，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無產階級專政萬歲，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看來，在這裏也不能免除運動之禍。韓大昌的出身是舊軍人，雖然後來率部起義，這條尾巴是去不掉的。在這個劃分紅五類灰五類黑五類的年代，他受到沖擊，似乎是意料中的事。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否來錯了，甚至想掉頭離開。
　　就在猶豫的時候，聽到壹個熟悉的聲音大叫，老牛頭，妳如果悔棋，老子割下妳的雞巴下酒。方子衿循聲望去，見說話的正是韓大昌，他蹲在場部門口和壹個年齡比他大的男人下棋。那個男人手裏抓住壹枚子，他則抓著那個男人的手。方子衿擔心韓大昌看到自己無法脫身，拉著女兒返身要走。方夢白不知道母親心裏在想什麽，問母親，媽媽，我們去哪裏？方子衿說，我們回去。方夢白不解了，說，妳不是說來看韓伯伯嗎？韓伯伯不在嗎？方子衿想阻止女兒已經來不及，韓大昌聞聲轉過頭來，恰好看到了她們。
　　猛然間，韓大昌忘記了她的名字，只是在那裏喊，餵，妳過來。方子衿不聽，拉著女兒快速向前走。韓大昌又叫餵餵，妳，龜兒子，咋壹下子想不起妳的名字了？就是妳，帶女兒的那個。他見身邊有壹個年輕人，指著方子衿對那個男人說，妳，快去，給老子把她們拉回來。
　　年輕人得了命令，快速追上方子衿，將她拉到了韓大昌面前。韓大昌對她說，龜兒子，沒聽到我叫？妳跑什麽跑？方夢白睜著壹雙迷惑的眼睛，看了看韓大昌，又看看母親，問道，媽媽，這個爺爺是誰呀，這麽兇。方子衿說，他就是韓伯伯，快叫韓伯伯。方夢白犯倔了，說我不叫，他這麽兇。
　　韓大昌看著方夢白，忽然變得極其和藹，說這是夢白吧，來，伯伯抱抱。說著，他壹把將方夢白抱了起來，還用臉上已經全白了的胡子紮她，紮得她嗷嗷直叫。韓大昌不理她，對方子衿說，難得來壹趟，走，壹起家去。剛才追她們回來的那個年輕人提醒說，韓場長，批判會快結束了。韓大昌猛壹拍自己的光腦袋，說哎喲，光顧著高興，差點把這件大事忘了。他將方夢白往那個青年懷裏壹送，說，她們是我的親戚，妳幫忙照顧著。我去把那件事結束了，就壹起回家。
　　韓大昌快步向禮堂走去，青年抱著方夢白，跟在他後面向前走，方子衿只好跟了過去。禮堂裏，確實在開批鬥大會。禮堂很大，比縣裏的電影院還大很多，紅磚紅瓦的建築，靠南建有壹座臺子，中間頂著兩排木柱子，下面足有五六個籃球場那麽大的面積裏，黑壓壓站滿了人。緊挨圓形臺前站著壹排人，有男有女，每人面前掛著壹塊大牌子，頭上戴著又高又尖的帽子，雙手被繩子綁在身後。主席臺上坐著壹排人，最前面有壹張用紅布蒙上的桌子，上面擺著麥克風，有壹個男人對著稿子念了壹通，然後舉起手來，領頭呼起了口號。臺下頓時口號壹片。
　　韓大昌這時大步走上臺去，坐在主席臺上。口號呼過，主席臺上的男人走下來。楊立華於是大聲宣布，現在請韓場長作批判發言。韓大昌走到前面的麥克風前，並不坐下，而是將麥克風從底座上取下來，握在手中。他說，這個會開得很好，是對資產階級路線的壹次全面有力的批判，是偉大的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的壹次偉大勝利。我是個舊時代過來的軍人，是毛澤東思想教育了我，改造了我，是黨把我培養成壹名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我怎麽能讓這樣壹些牛鬼蛇神翻天？我壹千個不答應，壹萬個不答應。他講了壹大通這類的話，然後大喝壹聲，把最大的走資派周昕若押上臺來。臺上跳下兩個背槍的民兵，撲向那壹大排戴高帽者，將站在那裏的周昕若提上了臺。韓大昌再大喝壹聲，把右派分子余珊瑤押上臺來。又有兩個背槍的民兵將余珊瑤提上臺去。
　　韓大昌：“周昕若，妳老實坦白交代。”
　　周昕若：“是，我坦白。”
　　韓大昌：“妳和余珊瑤，是不是有不正當關系？”
　　周昕若：“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十幾年來，我們連面都沒有見過。”
　　韓大昌：“余珊瑤，他說的是不是事實？”
　　余珊瑤：“是。”
　　韓大昌轉向大家：“同誌們，戰友們。妳們說，對於這樣兩個道德敗壞分子，對於這樣兩個階級敵人，我們應該怎麽辦？”
　　楊立華領頭呼起了口號：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打倒走資派。打倒壹切牛鬼蛇神。無產階級專政勝利萬歲。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
　　口號聲結束，韓大昌大手壹揮，說，對，我們要對他們實行無產階級專政，要徹底將他們批倒批臭，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讓他們黑上加黑，臭上加臭。怎樣才能讓他們黑上加黑臭上加臭？他說過這句話，停下來，似乎等臺下的人民群眾給出答案或者提示。可是，誰都沒料到他會提出這樣壹個古怪的問題，或者說，誰都沒有想過。韓大昌說，我看，最好讓他們做壹對黑夫妻，成為我們農場最大的黑五類。好不好？臺下的人甚至來不及思考，便壹齊大喊，好。韓大昌於是說，周昕若，余珊瑤，妳們給我聽著。現在我宣布，今天晚上，妳們就結婚，組成壹個黑上加黑的黑五類家庭，要讓妳們黑到發臭，黑到永世不得翻身，接受我們革命造反派永遠的管制。說過之後，他不待別人有所反應，便大聲宣布，今天的批鬥會到此結束，將這些牛鬼蛇神押下去。散會。
　　站在門邊的方子衿心中壹驚。韓大昌的做法太過驚世駭俗，他大概以為自己成全了他們，可時隔這麽多年，經歷了這麽多事，他們之間是否還有感情？尤其是余珊瑤的過去，周昕若是否能夠忍受？身為走資派，周昕若或許無力反對韓大昌，卻可以對付余珊瑤。既然他們結了婚成了夫妻，在壹個屋檐下生活，他如果想在感情上折磨她，她甚至連申訴的地方都沒有。真是這樣，還不如以前那般壹個人獨過的好。
　　隨後，韓大昌抱著方夢白，領著方子衿去他家。方子衿壹直想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可是，韓大昌畢竟是壹片好心，何況他的話已經說出去了，如果再改過來，又遇到什麽人想對他不利，拿來大做文章，就成壹次政治事件了。那樣不僅害了周昕若和余珊瑤，也害了韓大昌。到了韓大昌家，李筱玉壹眼認出了方子衿，熱情地叫著子衿妹子，看到韓大昌懷裏的方夢白，壹把將她搶過去，寶貝壹般又是看又是親。韓大昌說，妹子大老遠來壹趟不容易，快去買點肉回來，準備做飯。方子衿說不用了，家裏有什麽吃什麽好了。
　　韓大昌對方子衿說，妳別管她了。來來來，我們坐下來說說話。李筱玉拉著方夢白的手，說，夢白，走，跟阿姨買肉去。也不管她是否願意，拉著就出了門。韓大昌拉過壹條凳子，讓方子衿坐下，自己點起壹窩煙，坐在她的對面，說，妹子呀，聽說妳受苦了。方子衿苦笑著擺了擺頭，什麽都沒說。韓大昌說，也不知道咋回事，這世道亂的。唉，想不通呀。方子衿說，妳千萬別在外面說這話。韓大昌眼睛壹瞪，說，我他娘的怕個球。老子這條命，十幾年前就應該沒了，是妳和余醫生救回來的。方子衿有些急了，說，這些話，妳千萬別在外面說。這運動來勢洶洶，妳又不是沒有看到。就算妳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嫂子考慮壹下。嫂子還年輕，妳如果有個三長兩短，妳讓她麽辦？韓大昌突然沈默下來。方子衿覺得是自己的話觸動了他，但又不能肯定。至少，她清楚自己不能再和他談論這個危險的話題。壹時間，她也找不到別的話題，便說，妳下午那樣安排，我知道妳是想幫余老師壹把。但我擔心弄巧成拙，讓她生活得更加不幸。韓大昌說，不會，這個我有把握。方子衿說，如果周校長知道了她過去的事，他壹個大男人，能夠忍受嗎？他說，妳不信？晚上我帶妳去看看就知道了。
　　吃過晚飯，將女兒留給李筱玉，她和他壹起出門。她說，妳身份特殊，去那裏不好。要不，我們去找楊立華，讓他帶我去吧。韓大昌說，他？他變了。方子衿壹驚，他變了？他怎麽變了？韓大昌說，我們到這裏差不多十五年了，當時下來是什麽職務，現在還是什麽職務。我想，他大概是想趁著這個機會，撈個什麽官當吧。方子衿突然為韓大昌擔心起來。楊立華曾是他最信任的部下，在這場轟轟烈烈的運動中，如果楊立華反戈壹擊，將韓大昌當成自己晉升的階梯，那麽，韓大昌的下場豈不會很慘？自己還想著這裏是壹塊凈土，準備把女兒留在這裏避難。如果有壹天韓大昌真如自己所料倒了黴，而女兒又寄養在他家，那又會成為自己的壹條罪狀，甚至還有可能成為女兒人生的壹大汙點。
　　周昕若在壹分場，這是壹間畜牧場，主要是養豬養牛。畜牧場裏養了壹百多頭牛，原本有兩個人，現在又加上壹個周昕若。整個農場，只有這三個人是最獨立的，平常都是各顧各的，沒人能管到他們。牛棚在場部的最東頭，離養豬場有五六百米的距離，緊挨在四方山腳下。牛棚是石頭砌成的，總共有三排房子，每壹排有十幾間，差不多圍了那座山的壹大半。難怪韓大昌敢帶著方子衿來找他們，這裏的三個職工，每人看守壹排牛棚，各不相幹。因為是晚上，牛棚又建在山腳下，遠遠望去，只是黑黝黝壹片山的影子，僅僅只有壹盞燈亮著，看上去有點像鬼火壹般。
　　他們迎著那盞燈走去，到了門前，卻沒有立即進去，而是靜靜地聽了壹會兒。
　　方子衿小聲地對韓大昌說：“怎麽壹點聲音都沒有？”
　　韓大昌說：“沒有就好，說明他們家裏沒有別人。”
　　方子衿：“我是擔心他們在壹起連話都沒得說。”
　　韓大昌：“那我們進去看壹看就知道了。”
　　韓大昌伸手去敲門，趁著這機會，方子衿彎身從窗口往裏望了壹望。這扇窗是由破玻璃拼接起來的，下面壹半塗著紅油漆。因為破了壹小塊，方子衿恰好看清了屋內的某壹部分。在這壹部分裏，她看到了床的壹角、桌子上的油燈以及油燈旁邊坐在床上的余珊瑤。她默默地坐在那裏，雕塑壹般。方子衿感覺到她對面還坐著壹個人，好奇怪，這兩個人難道準備這樣面對面坐著，壹直到天亮？聽到敲門聲，余珊瑤的身體震動了壹下，小聲地說了句什麽。方子衿沒有聽見，卻從她的口型猜測，她先說有人來了，接著說，會是誰？周昕若出現在方子衿的視線裏，他果然坐在余珊瑤對面。方子衿先看到壹雙男人的腳在余珊瑤面前旋轉了壹下，從床的裏面轉到邊沿，壹邊在床下找鞋子，壹邊問誰呀。
　　門被打開了，周昕若輕輕說了壹聲，韓場長？您怎麽來了？韓大昌說，有個老朋友想看看妳們。方子衿從後面走上前，韓大昌說，妳們說說話吧，我在外面轉轉。說著，他在方子衿進去後，從外面拉上了門。
　　方子衿叫了壹聲周校長，又叫了壹聲余老師，便尷尬地站在那裏。房間裏壹燈如豆，除了壹張木板床幾條破凳子，家徒四壁。說是新婚，別說錦衣鍛被，就連壹片紅紙都沒有。倒是兩頂又高又尖的帽子，擺在床頭的那張桌子上，像是兩個站崗的士兵，拱衛著上面墻上的毛主席像。周昕若搬過壹條凳子放在方子衿面前，說，子衿，妳坐吧。方子衿坐下來。余珊瑤則在房間裏到處翻找，周昕若問她找什麽，她說，子衿是他們唯壹的客人，紅糖水總得喝壹杯。周昕若壹臉的尷尬，說沒有紅糖。
　　三人於是坐在房間裏，方子衿坐凳子，周昕若和余珊瑤坐床。好壹段時間，大家誰都沒有說話，不是無話可說，而是話太多了，所有的話都不能輕易出口。過了不知多長時間，周昕若先打破了沈默，問她，最近去看過秋生？從北京回去的時候，她順道去看過他。因為周昕若被打倒，他受了些影響，不讓他在車間幹了，放他去看倉庫。他倒是達觀，該吃就吃，該睡就睡。煙廠搞運動，批鬥走資派，他照例要去站臺。人家要他低頭認罪，他就低頭，還問人家，這樣行不行？還要不要再低壹些？人家喊口號，打倒陸秋生，陸秋生罪該萬死，口號壹落，他便跟著喊，打倒陸秋生，陸秋生罪該萬死。他平常人緣好，倒也沒人為難他。
　　余珊瑤問：“他還是壹個人？”
　　周昕若知道這話戳了方子衿的痛處，盯了余珊瑤壹眼，轉頭對方子衿說：“妳女兒有十歲了吧？怎麽沒帶她壹起來？”
　　方子衿說：“帶來了，留在韓場長家裏。”
　　周昕若說：“韓場長好人啊，好人啊。”
　　方子衿忍不住說了句：“這年頭，好人落不到好。”
　　剛說出這句話，她就後悔。周昕若和余珊瑤顯然都被她這話嚇了壹跳。於是，三人再壹次陷入沈默。
　　坐了壹會兒，大家都覺得尷尬。方子衿站起來，掏出十塊錢，說我是臨時來的，也沒什麽準備。妳們自己隨便買點什麽吧。說過之後，將錢往桌上壹放，也不說告別的話，轉身便向外走。周昕若站起來，抓了桌上的錢，要追上去還給她。她已經拉開門跨出去，並且返身將門關上了。門裏，余珊瑤說，算了，別追了，別人看見不好。
　　方子衿快步向前走，眼淚止不住嘩嘩地往下流。她也說不清為什麽，就是想流淚。走到前面的路口，見大槐樹下站著壹個人，正在那裏抽著煙。韓大昌說，怎麽不多說會兒？方子衿說，心裏憋得慌。話音出口，才知道自己原來帶著哭腔，便收住話頭，不再往下說了。韓大昌輕輕嘆了壹口氣，似乎想說什麽，臨時又改了口，指了指夜幕深處，說，我去那邊抽袋煙。
　　她看著他向前走去的背影，看著他面前那隱隱約約的火光。她知道，他說要去抽袋煙，只不過壹個不太高明的托詞，或許自己和余珊瑤他們呆在壹起的這段時間，他壹直站在老槐樹下抽煙吧。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有時候真的不需要語言。此時，她倒覺得眼淚壹下子幹了。這個世界，沒有人同情或者憐憫眼淚，所以每壹個人都想當強者。到底什麽樣的人才是真正的強者？是像胡之彥彭陵野那樣在臺上跳得歡的？還是像周昕若、余珊瑤、陸秋生這樣被打入生活最底層的？抑或是像韓大昌雖然不順，卻倔犟地伸直了身子的？她是真的好迷惘好糊塗，人生的目標到底是什麽？是為了實現共產主義的遠大理想？如果真有那壹天，她和余珊瑤這樣壹些人，日子會是什麽樣的？她不懷疑那些紅衛兵小將壹腔熱血，可胡之彥彭陵野這些人呢？他們革命他們造反，真的是為了實現共產主義遠大目標？她的腦中突然冒出壹個政治術語：機會主義者。不錯，胡之彥和彭陵野都是機會主義者。靠這樣壹些機會主義者的革命，共產主義能實現嗎？
　　她擦了壹把臉，擡頭看看天。天黑沈沈的，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微風帶著寒意，在大地上滾動。或許要下雪了吧。她擡起腿，向不遠處的那個身影走去。韓大昌沒有回頭，見她跟了上來，擡腿向前走。她說，可能要下第壹場雪了。韓大昌說，是啊，這壹年又過去了。方子衿突然想到了孔子站在川上所發的感嘆，逝者如斯夫。逝去的是什麽，迎來的又是什麽？逝去的是歲月的沈重，迎來的，或許是更深的苦難？
　　韓大昌說，馬上要過春節了，妳沒什麽親人，今年到農場來過春節吧。方子衿不語，她在想，如果能來這裏過春節，自然是很好的。可是，這件事，會不會給自己以及韓大昌惹下麻煩？韓大昌說就這樣說定了。她不好當面拒絕，只好說，到時候再看吧，還有兩個多月呢。韓大昌說，到時候，我派車去接妳。
　　方子衿根本沒打算再去農場。既然天下沒有壹塊凈土，還是哪裏都不去，老老實實呆在自己家裏比較好。可她沒想到，形勢越來越亂。整個縣城，以兩派造反組織實力最強，壹派是彭陵野的靈工司，另壹派是靈革聯。大家打出的都是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造的都是資產階級的反。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誰都想壓倒對方，誰都寸步不讓。兩派造反組織都搞大遊行，可兩個遊行隊伍如果在街上相遇，誰都不肯退後半步，尤其是這些造反派落單的時候，常常會遭到對方的狙擊。壹時間，整個縣城，籠罩在壹片愁雲慘霧之中。人們說，他們手中是沒有槍，如果有，肯定會血流成河，死傷無數。
　　方子衿正憂慮的時候，彭陵野帶著滿身的酒氣跨進了門。他的壹雙眼睛被酒精泡紅了，變成了狼壹樣的眼睛，冒出的是淫光和兇光，走起路來，像跳著秧歌舞壹般，左腳往右落，右腳向左落，雙手恰好配合著擺動出節律。方子衿在家裏洗衣服，看到他進來，立即升起壹種不妙的預感，問他，妳要做麽事？彭陵野醉得已經無法將壹個詞連貫地說出，卻還可以表達自己的意思。他說，做麽事？問得好。這裏是我的家，我回家。妳說我回家做麽事？當然是和老婆日屄。方子衿憤怒地說，誰是妳老婆，我們已經離婚了。
　　彭陵野上來將方子衿抱住。方子衿可不是予取予奪的女人。她大力掙紮著。可無論她用多大的力氣，也只能使他離自己遠那麽壹點，根本不可能徹底掙脫。方夢白壹直恨著彭陵野，見他欺負媽媽，哭叫著沖上來，抱住彭陵野的腿。彭陵野蹬了兩下沒能蹬脫，反而被她咬了壹口，便沖著她又是威脅又是大罵。彭陵野威脅方子衿說，把這個小婊子趕出去，不然，我當著她的面日妳。方子衿不理會他，仍然頑強地掙紮。彭陵野似乎真的瘋了，抓住她的衣服用力壹扯，將棉襖的扣子全都扯脫了，又抓住裏面的襯衣用力壹拉，嘶的壹聲，衣服被撕開了，壹對奶子呼的壹下跳了出來。
　　那壹瞬間，方子衿覺得自己的胸膛壹下子被撕裂了。她只有兩件墊底的襯衣，而且都有年頭了，補丁壹個又壹個。經他這麽壹撕，這件肯定是徹底完了。她本應該痛恨自己竟然認識彭陵野這樣的衣冠禽獸，痛恨他竟然當著女兒的面淩辱自己。可事實上，她痛心的是那件襯衣。她意識到，如果進壹步反抗，他還會撕爛其他衣服，並且真的當著女兒的面做那件事時，她徹底放棄了抵抗。
　　她說，妳松開我，我把夢白叫出去。彭陵野根本不擔心她會逃走，松開了她。她將棉襖的衣襟掖了壹下，雙手捂著前胸，對女兒說，夢白，妳出去玩壹下。夢白雖然只有十歲，卻也知道即將發生的事是違背母親意誌的。她說我不。方子衿的臉立即拉下來，呵斥說，妳這孩子，怎麽不聽話？夢白仍然站在那裏，壹動不動。方子衿著惱了，臉壹變，用壹只手捂著前襟，另壹只手舉起來，說，妳去不去？再不動我打妳了。方夢白憋了半天，終於哇的壹聲，哭著跑了出去。
　　方子衿將門閂了，轉身走進房間，往床上壹躺。彭陵野跟進來，瘋狂壹般折騰她。她如壹團死面，任由他揉捏。他想捏成圓的，她就是圓的。他想捏成扁的，她就是扁的。她甚至沒有眼淚，沒有思想，沒有感覺。如果說心裏還有情感的話，那麽，此刻情感關註的，是那件被撕破的衣服以及只身在外哭泣的女兒。女兒或許知道此刻房間裏在發生什麽吧？小小年紀讓她經歷這樣的打擊，會對她的心理健康造成什麽樣的影響？她不敢往下想，只想就此死去。彭陵野在她的身上瘋狂，在她的身上嗥叫。他猛地向她沖撞壹次，口中便罵出壹個人名，罵得咬牙切齒，銘心刻骨。她並不清楚這是些什麽人，後來，他罵出盧瑞國的名字時，方子衿才猛然意識到，他在罵靈革聯的頭頭們。他恨的原來是那些人，在幻覺裏，他或許正掄著大砍刀，將那些人砍得血肉模糊？
　　第二天晚上，盧瑞國來了。方子衿坐在縫紉機前縫衣服。馬上就要過年了，就算自己不穿新衣，總得給女兒做壹兩件。她原打算把這事往後拖壹拖，可那件襯衣被彭陵野撕破了，她如果不立即做壹件，便沒了衣服穿。盧瑞國坐在壹旁，方夢白纏著他要他講故事。他說，好，我給妳講邱少雲的故事。夢白說不聽不聽，都講了壹百遍了。盧瑞國說，那好，我給妳講董存瑞炸碉堡。方夢白說不聽不聽，我都學過了。盧瑞國再提到劉胡蘭，女兒還是不聽，說是學過的課文上都有。盧瑞國想了想，說，那好，我給妳講造反派的故事。這次是方子衿不幹了，她說，妳別給孩子講這些。
　　盧瑞國說，姐，妳這就不對了。造反是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只要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學生，就要有造反精神。方夢白說，我是毛主席的好學生，我也要造反。方子衿說，大人說話，小孩子別插嘴。又對盧瑞國說，妳們都說自己是毛主席的好學生，又都是造反派。可是，我怎麽分得清？盧瑞國說，妳是指靈工司那些人吧？他們是打著紅旗反紅旗，是壹夥別有用心的家夥。妳沒見他們都是些什麽人？
　　方子衿不想談這個話題，談得多了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成為罪證。突然之間，她想到了杜偉峰。據說，靈工司掌握了壹大批幹部，白天將他們拉出來遊鬥，晚上關進誰都找不到的地方，進行百般淩辱。方子衿壹沖動，說妳能不能幫壹下杜偉峰？盧瑞國不解地看著她，沒有說話。方子衿自覺說漏了嘴，連忙說，如果不行就算了，我只是隨便說說。盧瑞國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我不是不可以救他，但我總得有個理由吧。方子衿說，我欠他的情，天大的情。盧瑞國壹邊聽著方子衿講述，壹邊看著她，眼睛越瞪越大。他十分不相信地說，原來是他？這是大恩呀，彭陵野也太忘恩負義了吧。方子衿冷笑了壹聲，說，妳知道他為什麽要整杜偉峰？當初，他知道我認識杜偉峰，歡天喜地，對我不知多好，要我去找杜偉峰說情，提他當副科長。我沒有答應，他就瞞著我自己去找杜偉峰。我後來才聽說，因為沒有要到官，他才會恨杜偉峰。
　　盧瑞國再沒有說話，方子衿也不再說了。幾天後傳來消息，有壹夥人夜襲關押走資派的倉庫，將靈工司關押的所有走資派放走了。從第二天起，靈工司的造反派全城大搜查，希望將這些走資派找到。縣城裏盛傳這兩個造反組織正在醞釀壹場大規模的血戰，而且極有可能就在春節期間。那段日子裏，整個縣城人心惶惶，許多人早早離開縣城回了鄉下。
　　對於方子衿來說，除了害怕即將到來的大亂，還有壹重懼怕。彭陵野因為丟了杜偉峰等人，已經有好長壹段時間沒來了。春節期間，他大概又要跑來折磨自己吧。如果能出去躲壹躲，自然是好事。到了臘月二十九的中午，魏師傅將那輛解放牌開到了她的家門口。魏師傅說，方醫生，韓場長讓我順路捎妳過去。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農場再沒有車來了。方子衿幹脆不再想後果，躲過眼前再說。起程的時候，天還只是黑雲壓城，走了壹半便已經是淫雨霏霏，臨近場部，雨點越來越大，雨絲越織越密。這壹路是土石的山路，雨壹下，路就滑。汽車在路上行駛，尾部車輪常常向兩邊滑動。每當這時候，方子衿就暗捏壹把冷汗。魏師傅倒像沒事人壹般，談笑風生。
　　韓大昌住的房子和方子衿家壹樣，單獨成間的，前後連成套，總共兩套。韓大昌在前半間裏開了壹扇門，將兩間連成壹體，封了其中壹扇正門，只留壹個門進出。最裏面的後間原是堆放雜物的，因為方子衿要來，李筱玉清了壹下，架起壹張床，讓她們母女住在裏面。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從淩晨時起，鞭炮聲便壹陣緊似壹陣，遠山近水，此起彼伏，錯落有致。看來，無論世道多麽艱難，年還是要過的，對於新壹年的期望，也總還存在著。壹大早，方子衿穿好衣服，又將女兒從床上叫起來，出門時見韓大昌夫婦正在廚房裏做年飯。方子衿說，老韓，妳歇著去吧，我和嫂子做就行了。韓大昌說，沒事，妳和夢白玩去吧，該炸的炸了，該蒸的蒸了，都是現成的。只是這個粉蒸肉要現蒸。李筱玉說，蒸肉是老韓的壹絕，整個農場沒人和他比的。
　　盡管如此，方子衿還是留在廚房幫忙。韓大昌將肉蒸進蒸籠裏，又去擺桌子。方子衿將做好的菜往桌子上端，韓大昌正在擺筷子。筷子竟然擺了八雙，酒杯也擺了八只。她覺得有點怪，誰會來他家吃年飯？親戚不是這時候走的，就算是給逝去的父母擺上酒杯和筷子，壹般人家也只是擺壹套至多兩套。看看桌子擺的位置，也覺得奇怪。按說，正門進的那間房是堂屋，年飯應該在那裏吃才對。可是，他將桌子擺在裏面的房裏了。原來的門封了，開了壹扇窗，玻璃的壹半塗著紅油漆，另壹半透明之處，卻用壹塊藍布蒙上了。
　　方子衿將菜擺好轉身，剛剛將壹只腳跨進客廳時，就感到客廳裏的光線暗了壹下。她向大門口望了壹眼，雨幕下，有壹個穿著長雨衣，壹身雨水的人走進來。她將邁出去的腿又收回來，對韓大昌說，有客人來了。韓大昌放下手裏的瓷酒壺，走到門口，將頭探出去，並且向外招了招手，並沒有說話，然後向後退壹步，讓開門，那個穿雨衣的人進來，雨衣上滾落的水將她站著的地方淋濕了。方子衿雖然沒有看清她的面目，出於禮貌，還是搬了張凳子放在她的面前。她並沒有坐下，而是先掀開雨衣的帽子。
　　方子衿這次看清楚了，壓低嗓音叫了壹聲：“余老師！”
　　余珊瑤只是看了方子衿壹眼，向她點了點頭，算是招呼過了，然後將雨衣脫下來。韓大昌從她手裏接過雨衣，順手拿過旁邊的壹摞報紙，在旁邊的壹張木板床上鋪開，將雨衣包了，壓低聲音對方子衿說，我出去壹趟，妳們把這個門關好。如果有人來，別讓進這個門。方子衿答應壹聲，送他出門。他順手從墻角拿過壹把傘，對她說，我壹會兒就回，妳先陪她坐坐。然後將傘撐開，邁開大步，走進雨幕裏。
　　方子衿轉身，走到門口，想跨進去。可是，她剛剛擡起腳，又猶豫了。自己這樣進去，和她說什麽？人和人之間只要開口，便可能惹禍。方子衿開始後悔到這裏來了，如果她和余珊瑤壹起吃年飯這件事傳出去，肯定是壹大罪狀。她將伸出的腳收回來，轉身走進廚房。原想問問李筱玉，為什麽叫余珊瑤來，難道不怕引火燒身？轉而壹想，人家這是報恩吧，他們可不像她這般小心地活著。她不說話，走到竈前，拿起壹只草把子往竈裏塞。李筱玉說，別，我剛送了壹個進去，裝不下了。方子衿異常尷尬，抽出來時，前端已經燒著了。她連忙放在地下，擡起壹只腳猛踩。
　　李筱玉十分敏感，對她說，她來了？方子衿點了點頭。她又說，妳們怎麽啦？方子衿擺了擺頭。李筱玉似乎明白了，說妳別擔心，不會有人知道的，我們做得很小心。妳沒看到她是用雨衣蒙住面的？話到這裏，方子衿也不好不說點什麽。她說，妳們老韓的身份不壹樣，難道他不怕？李筱玉說，我們怕什麽？我們的命都是妳和她給的，要不我們早死了。我們又沒孩子，無牽無掛，怕什麽？
　　這話讓方子衿恍然大悟，壹個人只有牽掛，才心有所忌，壹旦無欲無求，那麽，這個人就是無懼的。
　　約半個小時後，韓大昌回來了，他手裏沒了那個報紙包，只撐著壹把傘。雨很大，而且下起了雨夾雪，韓大昌的褲腳都濕透了。李筱玉已經做好了年飯，見他回來，便問，來了嗎？韓大昌說，來了，在後面。她說，褲子都濕了，我拿壹條給妳換。韓大昌擺了擺手說，不換了，農民嘛，穿壹條濕褲子算他娘的啥？燙酒吧，對了，把鞭拿出來。李筱玉似乎才發現方夢白不在，說，對了，夢白呢？去哪兒玩了？
　　方夢白並沒有跑遠，而是沿著房子前面的雨檐走到最頂頭的那家門口，和壹群孩子撿鞭炮玩。方子衿在門口叫了壹聲，夢白立即跑回來。她前腳進門，緊跟著就有壹個穿雨衣的男人跨進來。男人看了壹眼方子衿，似乎要和她打招呼，見韓大昌向裏面那扇門指了壹下，便打消了這個念頭，跨進門去。
　　韓大昌說：“進去坐吧，我來放鞭炮。”
　　方夢白立即說：“我也要放我也要放。”
　　韓大昌說：“好，我們爺兒倆壹起放。”
　　方子衿跨進房裏，那個男人已經脫下了雨衣，並且正握著余珊瑤的手。方子衿進去，他們竟然不分開，而是壹直握著。方子衿叫了壹聲周校長，便像多年前那個女學生般站在壹旁。鞭炮在這時響起來，劈劈啪啪，熱烈而且火暴。李筱玉端著溫好的酒進來，見他們都站著，說，坐呀，站著幹什麽？三個人口裏都說坐，卻沒有動。方子衿不知周昕若和余珊瑤沒有動是不是因為客氣，她自己沒動，卻是分不清位子。坐席的主次，是以門和中堂為對軸線的，中堂之下是正位，對應的是天地君親師，左男右女，唯此為大。而與之相對的是末座，背對著門。孩子去別人家做客，分不清位子，大人便會教他，哪個位子腳肚子朝外，妳就坐哪個位子。以中堂位為準，左邊的第壹位是閣老位。所謂閣老，就是內閣首輔，當朝壹品大員，壹人之下萬人之上。再排下來，就是與閣老相對的右邊第壹位。如此壹來，其他的位子也就順次排了下來。現在的問題是，桌子擺在廂房而不是堂屋，規格又和中堂壹致，只是門的方向變了，方子衿因此迷惑，找不到方向。
　　李筱玉似乎也不太懂，按照中堂的格局牽位，只是將閣老位反了壹下。於是，周昕若和余珊瑤面南而坐，周昕若在右，余珊瑤在左。方子衿則背西而坐，在周昕若的下手。方子衿覺得這次序不對，可見老師坐下來，也不再說。韓大昌放完鞭炮，拉著方夢白的手壹起進來，看見這座次，立即予以改變，硬是將周昕若和余珊瑤推到了正對著門背靠東面墻的位置。方子衿這才明白，如果不在中堂，便以門為準，如果門不規則，便以墻為準。
　　大家坐定，韓大昌拿起兩只空碗，盛了兩碗飯夾了些菜，往上面插了兩雙筷子，擺在身後的小桌上，又擺了兩杯酒。方夢白不明白，問母親。方子衿說，這是給祖人吃的。方夢白說，祖人在哪裏？怎麽看不見？方子衿說，祖人的靈魂在天上，到了過年過節，就會下來和親人團圓。韓大昌舉行了簡單的儀式，回到桌前，端起酒杯，說，廢話就不說了，來，酒杯端起來，我們吃壹餐團年飯。周昕若和余珊瑤端起酒杯，似乎是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余珊瑤端著酒杯的手有些顫抖，眼眶裏突然之間溢滿了液體。她連忙將酒杯放下，伸出被勞動磨得僵硬粗糙的大手，在臉上抹了壹把。
　　年飯吃得沈悶而且壓抑。
　　吃到壹半，有人在外面喊，韓場長，韓場長在家嗎？坐在桌前的人頓時噤聲，壹個個變得緊張起來。韓大昌放下手中的筷子，站起來，走到門前，拉開門跨出去，並且將門帶上關嚴。在外面，他和人說什麽，裏面的人聽不清。過了好壹刻，韓大昌跨進來，手裏拿著壹封信，臉色顯得異常沈重。坐下來時，他沒有說話，其他人也不開口，大眼瞪小眼地妳看我我看妳。
　　李筱玉問：“誰的信？”
　　他說：“陳大哥的。”
　　李筱玉面色壹凜，問：“信裏說了些什麽？”
　　韓大昌說：“少奇同誌和光美同誌被批鬥了。”
　　大家全都沈默了，不說話，也不動筷子，房間裏壹點聲音都沒有。
　　周昕若看了身邊的余珊瑤壹眼，輕輕拉了拉她的手，兩人面色嚴峻地站起來，也不說話，擡腿向外走去。李筱玉見了，說，妳們這是去哪裏？周昕若夫婦不理她，繼續向外走。韓大昌木頭壹般坐在那裏，不說不動。李筱玉看了方子衿壹眼，看看丈夫，又看著周昕若他們離去的背影，再以求援的目光看著方子衿。方子衿也失去了主張，只是站起來，跟著周昕若和余珊瑤出門。他們不走前門，而是向後面的廚房走去，拉開門後，周昕若探頭向外看了壹眼，然後拉著余珊瑤，弓著身子，鉆進雨幕中。
　　方夢白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拉著母親的手問，怎麽啦？他們吵架了嗎？
　　方子衿沖著女兒喊道：“小孩子，別多嘴。”
　　方夢白覺得委屈，嘴壹癟，眼淚便在眼眶裏轉動起來。
　　方子衿的氣不打壹處來，對著女兒喊：“妳敢哭，妳如果哭我就打斷妳的腿。”
　　李筱玉壹把拉過方夢白，對方子衿說：“孩子知道什麽？妳沖她發什麽火？”
　　第壹聲槍響劃破縣城的夜空，在濃黑的夜幕中撕開壹道裂口。緊接著，槍聲激烈地響起來，夾雜著手榴彈緊壹聲慢壹聲的爆炸。
　　小縣城酣暢的夢鄉被打破了。造反派用激烈的槍聲撕裂了這個夢。孩子們被槍聲驚醒，問大人，這是哪裏炸鞭炮呀？大人早已經聽出是槍聲，心裏著慌，卻還怕嚇著了孩子，說是啊，是鞭炮。壹邊說時，壹邊從床上起來，匆忙清理了壹下家裏，卷壹個包袱，帶著家人匆匆出門，向沒有槍聲的方向逃去。到了第二天白天，縣城差不多已經空了，能逃的人都逃了。
　　方子衿醒來的時候，女兒還在睡著。槍聲似乎離縣醫院不遠。她心中壹驚，連忙將女兒叫醒。睡意蒙眬的方夢白壹時沒明白過來，問母親又過年了嗎？方子衿沒法對女兒說真話，只是說我們快走。方夢白不解，說為什麽要走？我們去哪裏？方子衿心裏煩躁，對著女兒兇了幾句。母女倆手拉著手出門，見醫院裏已經有人慌慌地跑動，沒有壹家開燈，全都是在黑暗裏瞎忙，大人孩子喊叫著。
　　走出家門的時候，方夢白還覺得好玩，壹個勁地問母親，這是誰家結婚。方子衿壹言不發，背著個小包袱，拉著女兒的手，快步地向前走。到了院門口，見那裏圍滿了人，十分喧鬧。方子衿拉著女兒擠過去，看到那些荷槍實彈的造反派，意識到不該讓女兒看到這些，要將她拉開，已經晚了。嘩啦啦的槍栓拉動之聲，令所有人心驚肉跳，更是在方夢白這樣壹些幼小的心靈留下殘酷的記憶。她壹把抱住母親，哇的壹聲哭了起來。方子衿抱起女兒，逃壹般從人縫中擠出來。擡頭看看天，天被烏雲蒙著臉，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像是被人潑了漫天的濃墨壹般。她看看遠處，樹木影影綽綽，簡陋低矮的房屋像壹道道橫臥的脊梁。槍聲此起彼伏，在近處熱烈而又清脆地爆響，在遠處優優雅雅地跳動。
　　女兒壹個勁地抽泣。方子衿猶豫了再猶豫，知道根本沒有可能離去，只好掉頭向家裏走去。走到那排房子的側面，猛壹眼看到門前點著壹盞雪亮的燈，將整幢房子全都照亮了。她認真註意的時候，才發現那是壹盞汽燈，掛在自己的家裏。屋裏傳出喧鬧聲，似乎在爭論著什麽。
　　進門之前，她先將女兒的臉按在自己的懷裏，用壹只手遮住她的眼，然後才突然站到了門口。刺白的燈光照著屋子，讓每壹件物什白得不真實，特別是屋子裏的那些人，刺白的燈光下，壹張張臉都泛著興奮之紅。紫霧在屋子裏彌漫，讓所有的臉看上去更加朦朧。彭陵野坐在正中間，身上斜挎著壹把手槍，手舞足蹈地講著什麽。那些男男女女見到她，全都熱情地站起來，親熱地喊她嫂子。她面無表情，根本不看這些人，而是看著中堂的毛主席像說：給妳們兩個選擇，要麽，把槍給我收起來，別嚇著我女兒。要麽，從這裏給我滾。那夥人楞住了，壹齊看著彭陵野。彭陵野將煙頭往地下壹扔，踏上壹只腳，腳後跟向裏壹擺，前掌轉了壹下，腳下發出吱的壹聲。他對他的戰友們說，別理她，我們繼續開會。
　　她走進裏屋，將女兒放在床上。方夢白太恐懼了，抱著母親不肯松手。她只好抱著女兒躺下來。彭陵野在外面召開作戰會議，聲音顯得尖利急促。他說，現在靈革聯還沒意識到縣醫院的重要性，下壹步，他們肯定會來搶奪醫院。無論如何，我們不能讓他們將醫院搶走。有人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們應該派人去占領車站。把他們的指揮部打下來，看他們還兇什麽。彭陵野說，對，和我想到壹塊兒去了。天亮前，我們壹定要把他們的指揮部攻下來。有人不同意這壹方案，說靈革聯的指揮部守衛很嚴密，聽說還有機槍，如果硬攻，會有很大傷亡。為此，他們爭論起來，贊成的表示，革命難免會有犧牲，怕死就不要革命了。反對的壹派說，這不是怕死不怕死的問題，革命要懂得保存實力，要講究革命的策略。當初中央紅軍在井岡山，粉碎了敵人第壹到第四次圍剿，就因為執行了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英明戰略，充分保存了實力。到了第五次反圍剿，執行的是王明等人的錯誤路線，變成了打消耗戰，所以付出了慘重代價，差點斷送了革命。
　　方子衿的心猛壹陣緊。他們要攻打汽車站？要和盧瑞國刀槍相見？那時，說不清從哪裏冒出的壹股怒氣沖騰而起，令她無法自持。她翻身下床，操起壹把掃帚沖了出去，見到人便揮起掃帚打下去，壹時間雞飛狗跳。彭陵野怒不可遏，猛地拍了壹下面前的桌子，說把這個破壞革命的妖婆子給我抓起來。造反派們只是壹味地躲，誰都沒有動。彭陵野再次怒喝壹聲，並且命令將方子衿捆起來。造反派們將方子衿抓住，奪下了她手中的掃帚，並沒有捆她。她拼命地掙紮，大聲地怒斥他們，要求他們滾出自己的家。方夢白從房間裏出來，見狀哭著撲向母親，用嘴對付那些造反派。
　　壹大壹小兩個女人，勢單力薄，哪裏是這些造反派的對手？壹會兒工夫，她們的雙手被交叉扣在了背後。好在這些人講了客氣，不是坐飛機那種死命往後擺。方夢白不懂得怕，即使雙手被控制，她還是又跳又罵，不斷朝那些人吐痰。就在她們鬧的時候，有人往家裏牽了壹根電話線，然後從包裏掏出壹臺老式手搖電話機，接上兩只大蘿蔔壹樣的幹電池。方子衿意識到，她這裏被彭陵野當成指揮部了。她知道自己無力和這個男人抗爭，便制止了女兒，帶著她進了房間。
　　彭陵野通過電話下達戰鬥命令，聲音大得老遠就能聽到，也根本不顧她們母女在睡覺。攻擊命令下達後，家裏平靜下來，方子衿也趁著這短暫的平靜進入夢鄉。不知過了多久，她被壹陣大聲咆哮吵醒，看看外面，天已經大亮了，房間裏彌漫著壹股濃濃的煙味，槍聲在遠處的什麽地方此起彼伏。陽光還是以前那般燦爛，空氣還是以前那般清甜，可是，心理上總覺得有壹個巨大的影子，如魔鬼般蹣跚而來。
　　她走到外間，見彭陵野手握電話，手舞之足蹈之，唾沫四濺，色厲內荏。他的眼睛是紅的，像壹只餓極了的狼。他的臉是扭曲的，像是壹頭被關在籠子裏的困獅。昨晚看到的那些人已經走了壹半，余下的這壹半東倒西歪，有的躺在地上呼呼大睡，有的坐在凳子上打盹，也有的在房間裏走動。彭陵野突然對著話筒說，我給妳們半個小時，如果再拿不下來，別活著來見我。說過之後，哐的壹聲扔下話筒，焦躁地踱了幾步，看了看那些睡著的人，似乎氣不打壹處來，擡起腳便向他們踢過去，壹邊踢壹邊大罵，後來甚至將手槍掏出來，揮舞著大罵著，趕著他們讓他們去汽車站沖鋒。那些人睜著充血的眼睛，提著槍，沖出了方子衿的家。彭陵野還不解恨，大聲地向外叫道：壹群廢物，拿不下汽車站，別回來。
　　這場戰鬥壹直持續到下午，醫院裏擡進來壹個又壹個傷員。傷員太多了，醫院人手本來就不夠，又有差不多壹半是對立派成員，被靈工司趕來參加救治的只有十來個人。方子衿不明白戰鬥終止的原因，或許是躺在太平間裏的那八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吧？八條活鮮鮮的生命，七男壹女，就那麽結束了。
　　攻打汽車站的戰鬥，使得靈工司元氣大傷。不少造反派被血淋淋的現實嚇壞了，搖身壹變成了逍遙派。世界永遠都是此消彼長，靈工司的勢力弱下去，靈革聯迅速控制了大半個縣城。彭陵野開始越來越頻繁地開會，而且幾乎每次開會都發脾氣，把手下人罵得狗血噴頭，每天都在討論奪回失地，可每天都有新的地盤被占領。
　　在那沒完沒了的會議之後，他狂躁的心情難以平靜，便開始無休無止地折磨她。每當他將她壓在身下蹂躪的時候，她壹遍又壹遍在心裏說，妳瘋吧妳狂吧，看妳那歇斯底裏的模樣，大概也沒幾天好蹦了。她並非胡說亂想，而是壹直在冷眼旁觀，越看越覺得彭陵野成了秋後的螞蚱，在做最後的掙紮。
　　果不其然，幾天之後，彭陵野和副總司令發生了壹場激烈的爭吵，兩人在方子衿的家裏拍起了桌子。彭陵野責怪副總司令指揮不力，未能按照作戰計劃攻下汽車站，導致靈工司的革命跌入低潮。副總司令忍無可忍，說進攻汽車站的決策原本就是錯誤的，既沒有充分了解汽車站內部的情況，又沒有充分的戰前準備，而作戰暫時失利的情況下，彭陵野作為指揮員，不是自我檢討，想辦法彌補，而是壹味遷怒於人，打擊了士氣。正在劍拔弩張的時候，其他人介入拉開了他們。壹個星期之後，兩人再壹次發生沖突，彭陵野怒不可遏，先發制人，掏出手槍頂住了副總司令的太陽穴。副總司令手下畢竟有壹幫追隨者，他們也不是好欺負的，當即掏槍指向彭陵野的頭。
　　彭陵野猛地將手槍往桌上壹拍，抓住其中的壹把手槍，讓槍口頂住自己的腦門，說道，開槍吧，開槍呀。他大聲地喊叫著，聲音壹次比壹次大。拿槍的是壹個十八九歲的小夥子，完全被彭陵野的陣式震住了，拿槍的手在發抖，額上有大顆大顆的汗珠落下來。彭陵野的叫聲，後來變成了聲嘶力竭的喝叫，這個年輕人終於支持不住，渾身壹軟，坐到地上。他手中的槍掉落在地，隨後便是砰的壹聲巨響，子彈從槍膛射出，瞬間鉆進了年輕人的腦袋，又從後腦勺鉆出，鉆進了後面另壹個人的小腹。
　　這壹事件，導致了靈工司的分裂。副總司令在其後不久，帶著壹幫人組成了自己的造反組織。靈工司的力量再壹次被削弱，彭陵野更加狂躁，也更加沒完沒了地開會，今天商量要弄個炸藥包將車站給炸上天，明天商量弄輛汽車，將機槍架在車頂上沖進汽車站。計劃倒是好，可總是在最後壹刻出現紕漏。畢竟那些造反派看到死亡，被血嚇怕了。
　　彭陵野不甘心，又無計可施。那天，開了整整壹天的會，仍然是吵吵嚷嚷，罵罵咧咧，到了日將西垂，這夥人竟然連午飯都沒吃。彭陵野心煩氣躁，站起來說，都是他娘的扯淡，不開了散會散會。那些人求之不得，壹個個作鳥獸散。人去室空，彭陵野第壹件事便是翻箱倒櫃，拿出壹瓶酒又去翻下酒的菜。菜是沒有，方子衿根本就沒給他留，酒是他自己帶來的。他大概也知道方子衿不會給他做菜，所以自己去廚房翻菜壇子，壹只壇子裏泡了些蘿蔔，另壹只裏泡了些豆角。他每樣抓了壹些出來，也不切，放在碗裏，澆上壹點麻油，端著走進濃煙未散的前廳，就著瓶子喝壹大口酒，伸手抓起壹塊蘿蔔塞進嘴裏，咯吱咯吱地嚼。
　　壹名造反派將頭從門口伸出來看了看，又縮了進去。彭陵野大聲叫道，朱三經，妳他娘的探頭探腦的，想當奸細呀？朱三經迅速出現在門口，立正站著，大聲說，報告總司令，我不敢。彭陵野猛地將酒瓶往面前的桌上壹磕，說，妳不敢，那鬼鬼祟祟幹什麽？朱三經說，報告司令，我有個想法，想向妳匯報。彭陵野根本不相信他，大聲說，有想法，剛才開會的時候為什麽不說？朱三經說，剛才人太多了，我怕人多嘴雜。彭陵野認真看了朱三經壹眼，說，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朱三經說，報告總司令，我覺得妳應該去壹趟北京。這話捅到了彭陵野的痛處。當初，他舉旗造反，得到了胡之彥的支持。可好日子沒過太久，有人翻出了胡之彥的老底，貼出大字報揭露他被判過刑又借造反之名，毀掉了他留在公安以及勞改部門的相關記錄，又偽造了自己的人事檔案。造反派隨即對胡之彥進行審查，雖然沒有找到確鑿證據，可他的對手卻利用這件事，順利搶奪了他手中的權力，他因此變成了壹個有職無權的閑人。彭陵野的失利，與胡之彥的失勢直接相關。聽到朱三經壹說，彭陵野的氣便不打壹處來，喝道，妳他娘的出什麽餿主意？在北京，我連鳥毛都不認識壹根，去北京幹什麽？朱三經說，其實不用真去北京，只要做壹做樣子就成！彭陵野說，妳他娘的到底想說什麽？別他媽像個娘兒們，爽快點說。
　　朱三經說，現在靈工司之所以低潮，壹個重要原因，就因為沒有得到上面的支持。靈革聯之所以火，因為在省裏有強大的後盾。所以他想，如果總司令公開表示去壹趟北京，然後請回什麽鎮司之寶，肯定把所有的人都鎮住。靈革聯的那些人不可能去北京核實，哪能辨出真假？接著，朱三經談了他的具體計劃，彭陵野悄悄離開縣城，他便大張旗鼓地說中央文革小組有電話來，請他進京匯報。壹段時間後，彭陵野回來，朱三經組織人夾道歡迎，再舉行萬人誓師大會，肯定把靈革聯那些人震住。
　　彭陵野回來那天，朱三經將縣城裏能組織的人全都組織起來，又弄了壹輛彩車，擺上鑼鼓家夥，叮哩哐啷嗚哩哇啦劈劈啪啪。彩車上的高音喇叭壹會兒是毛主席語錄，壹會兒是震天的口號，再壹會兒放著《東方紅》，縣城就像過節壹樣。車站被靈革聯占領，長途汽車全都停駛了。迎接的隊伍恰好排到了汽車站前。靈革聯大概被這陣式和那些標語鎮住了，竟然沒有人出來鬧事。彩車隊來到汽車站前停住了，其中壹輛車繼續向前開，駛出了縣城，誰也不知駛去了哪裏。過了壹個多小時，那輛彩車才返回，彭陵野站在車頂上，衣服上到處都是泥漬，可身上披的大紅花卻鮮艷奪目。彭陵野雙手捧著的壹件紅布包著的匣子，壹次又壹次將匣子舉過頭頂，每舉壹次，便引來萬眾歡呼。
　　這是幾個月來縣城難得和平的壹天，也是人們興奮得幾近瘋狂的壹天，連軍代表都參加了當天在汽車站前面舉行的萬人誓師大會。彭陵野當著軍代表的面宣讀了中央文革小組給他的批復，無非是贊揚靈工司的造反精神以及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的犧牲精神，並且表示，贈送紅寶書十本。彭陵野將那紅匣子交給了軍代表，卻留下了批復文件。
　　彭陵野雖然大出風頭，可幾天後軍代表負責組織縣革命委員會籌備委員會，三結合班子成員中沒有彭陵野，也沒有靈工司成員。彭陵野大受打擊，天天以酒為伴，造反隊裏的所有事全都交給了朱三經。
　　夏天的晚上，屋子就像蒸籠壹樣，地上墻上全都冒著熱氣，家裏無法睡覺，各家各戶搬張竹床，睡到外面。方子衿也在外面擺了竹床。為了避免彭陵野糾纏，她將竹床擺在人多的地方。即使如此，彭陵野還是對她苦苦糾纏。無計可施，她只好讓女兒自己先去竹床上睡。女兒壹走，彭陵野就關上了門，在蒸籠壹般的床上折騰她。
　　恰在此時，朱三經來了，將門敲得震天響。彭陵野頗不耐煩地穿上短褲，打開門，沖著朱三經吼道，妳他娘的要幹什麽？朱三經說，總司令，好消息，絕對好消息。彭陵野早已經心灰意懶，有點提不起精神地說，有麽狗屁消息？朱三經說，我剛剛得到的消息，偉大領袖毛主席最最最親密的戰友江青同誌發出指示，要文攻武衛。彭陵野楞了半天，說麽文攻武衛？朱三經說，這還不明白嗎？我們拿起武器是對的，江青同誌已經充分肯定了。彭陵野說，那又麽樣？現在我們這麽幾個人這麽幾條槍，能幹成麽事？朱三經說，我們可以學習毛主席呀。最近我學習毛主席著作，大受啟發。彭陵野說妳小子少啰唆，有話壹次倒出來。朱三經說，毛主席領導鬧革命，最重要的法寶是什麽？彭陵野說，槍桿子裏面出政權。朱三經擺了擺手說不是這句。彭陵野又說，農村包圍城市。朱三經猛地壹拍巴掌，說，對嘍，就是這個。靈革聯不是發動工人嗎？我們發動農民，怎麽樣？彭陵野的勁壹下子被鼓了起來，當即隨朱三經走了。
　　幾天後，彭陵野和朱三經組織了幾千農民進城造反，高舉大旗，將汽車站圍得水泄不通。彭陵野在汽車站前的縣壹中建立前敵指揮部，朱三經擔任副總司令，站在農民隊伍的最前列。所有農民手中均拿著兩項武器，其壹是鋤頭鐵鍁，其二是紅寶書。他們將鋤頭鐵鍁扛在肩上，將紅寶書握在胸前，排著不算整齊的隊伍，高喊著革命口號，向汽車站開進。這個點子是朱三經想出來的，彭陵野最初怎麽都不肯答應。後來朱三經說，他保證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就算是對方要開火，他首先犧牲自己。沒料到這壹招還真行，靈革聯的指揮員不敢下令開槍。這個時候，誰不小心將毛主席語錄坐在屁股下面便是反革命，如果下令向毛主席語錄開槍，性質的嚴重性，大家心裏全都明白。
　　靈革聯不敢開槍，只得落荒而逃。朱三經不費壹槍壹彈，順利奪得了全縣最頑固的堡壘。彭陵野正憋著壹肚子對軍代表以及革委會籌委會的氣，當即兵分兩路，壹路由朱三經率領，對靈革聯窮追猛打，另壹路由彭陵野率領，直撲革委會籌備辦公室和軍代表辦公室。這兩個辦公室雖然有全副武裝的軍人把守，可軍人同樣不敢對著手持紅寶書的造反農民開槍。相反，他們倒是被農民繳械。
　　到了當天下午，事態已經失去控制。那些進城的農民開始四處搶掠，見到機關單位便往裏面沖，看到什麽搶什麽。彭陵野和朱三經去發動農民時只發動了幾千人，他們之中還有不少是來看熱鬧的。當天晚上，第壹批搶到東西的農民回到家裏，引來了更多的農民進城。壹時間，整個縣城陷入瘋狂的搶奪之中。
　　彭陵野春風得意了壹段時間，可他手中掌握的畢竟是壹群烏合之眾，大肆搶掠過後，帶著勝利果實回家了。而他們的這次行動，使得全縣所有的造反組織將他們視為眼中釘，暗中組織了多起對進城農民的報復行動。農民造反派見在城裏無法立足，走的人越來越多，彭陵野的勢力銳減。趁此機會，靈革聯組織了壹次反撲，輕而易舉奪回了失地。軍代表也趁此機會卷土重來，宣布解散這支隊伍。
　　年底，省裏按照三結合的原則組成了革命委員會，各地縣也聞風而動。這是壹次各個造反組織的大聯合，革命群眾組織自然以靈革聯為代表，卻把彭陵野先後組織的兩個隊伍都排除在外。朱三經得知這壹消息，心頭大急。如果他們不被聯合，便有可能被宣布為反革命組織，那時他的命運就慘了。關鍵時刻，他不肯和彭陵野綁在同壹架戰車上，而是反戈壹擊，向革委會籌委會舉報說，彭陵野弄出的那個所謂中央文革小組的批復，根本就是偽造的，他沒有去北京，只是跑到省城躲了幾天而已。當天晚上，由軍管會控制的縣公安局刑警隊荷槍實彈沖進了方子衿的家，逮捕了彭陵野和方子衿。縣公安局看守所關押的人太多了，他們將壹排原準備拆掉的危房清出來，改建成牢房，將這些抓來的人關在裏面，外面派兵看守。
　　方子衿被關的那間屋子有二十多平米，裏面鋪了許多稻草，橫七豎八躺著十幾個人，有男有女，每壹個人都像大懶貓壹樣蜷縮在枯草之中，對於新成員的到來，他們連睜開眼看看的興趣都沒有。門在身後哐地關上，然後是鐵鎖哢嗒哢嗒的聲音。室內的光線突然間暗了下來。她站在那裏，過了好壹刻才適應了黑暗，舉目望去，全都是人，根本沒有空處。她看到自己面前這個人的頭發很長，應該是個女的，便在她身邊坐下來。那裏空出的地方很小，根本就不夠容納她的身體。女人倒是好心，向旁邊移動了壹下，然後接著第二個人第三個人分別移了移，便給她挪出了壹小塊地方。
　　臨時牢房裏四周都被封堵了，只有門上有壹扇小窗透進壹些斑駁的星光。房間裏很靜，聽不到壹點人的聲音，即使是呼吸都感覺不到，相反，卻能聽到無數老鼠跑動或者打架的聲音。若是以前，方子衿早就嚇得大聲驚叫起來，可現在，她倒覺得那些老鼠很可愛，至少比自己活得自由自在。彭陵野的結局她早有所料，但這件事會波及自己，卻是她沒有想到的。這也許就是命運，她永遠都無法擺脫的命運。面對強大的宿命，她永遠只是路邊壹株弱小的野草。不，甚至不如小草，不如那些自由跑動的老鼠。
　　不知沈默了多長時間，身邊的女人終於忍不住，先用身體往她身上蹭了蹭，小聲地說，外面情況怎麽樣？方子衿壹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並且不知這些到底是什麽人，擔心禍從口出，只好沈默。其他人都在等著她帶來的答案，見她不出聲，也就沒有再出聲，過了好壹刻，有鼾聲傳來了。
　　第五天，召開萬人大會，宣告縣革委會成立。這個大會原本是壹個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結果卻開得不倫不類。宣告革委會成立之後，接著便開公判大會，然後又開批鬥大會，最後是全城大遊行。成立大會時，方子衿以及其他壹些人被押在露天電影院旁邊的幾間屋子裏，僅方子衿所在的那間屋子就擠了幾十個人。那些人挨鬥挨出了經驗，進入房間之後什麽話不說，先找個地方坐下來。方子衿還是那脾氣，覺得坐在地上太臟了，只是蹲在那裏。正是這壹動作，讓她這壹天受盡了罪。蹲在那裏，方子衿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其中有縣委書記、縣長、局長什麽的。這些人中，並沒有杜偉峰。說是九點開會，可直到十點半，會議才正式開始。十壹點，有人在外面吹哨子，又有壹個破鑼嗓子大叫，地富反壞右出來集合。聽到這話，方子衿心裏猛地咯噔了壹下。地富反壞右？自己是地富反壞右嗎？這麽說，頭上那頂自由職業者的帽子硬是給摘下了？
　　隨著大家走出門外，在野地裏站成兩排。她偷偷看了壹眼，心中暗吃壹驚，自己這個隊伍夠龐大的，估計有壹兩百人之多。每個人的後面，跟著兩個荷槍實彈的造反派。隊伍排好後，前面有人拿著壹份名單喊名字，喊到誰，誰就高叫壹聲到，然後走出隊列，跨到最前面。前面早已經站了幾個人，他們面前堆著壹大堆牌子和壹大堆足有壹米五高的高帽子。每壹個五類分子出列之後，便從造反派手裏接過壹頂寫著自己的名字、罪名的大牌子以及高帽子，提在手中，退回隊伍。方子衿壹直都在認真聽，想聽到是否有杜偉峰。謝天謝地，直到造反派問起誰沒有拿到牌子時，也沒有聽到杜偉峰的名字。造反派接著又高叫了壹聲，誰還沒有牌子的？方子衿這才意識到她也沒有拿到牌子，那時她還壹陣驚喜，覺得自己可能只是陪鬥，不需要掛牌子戴帽子。
　　有幾個人舉起手，表示自己沒有拿到牌子，其中包括彭陵野。這些人被叫到了前面。方子衿猶豫了壹下，沒待她舉手，她後面的兩個造反派便將她猛地向前壹推。她踉蹌兩步，走到了前面。前面擺著壹張桌子，本縣第壹筆桿子毛漢民手握毛筆坐在那裏。造反派先報壹個罪名，現行反革命分子。他便提筆在空白的牌子正偏上的地方寫下這壹排字。接著，造反派又報出壹個名字。彭陵野的罪名，是現行反革命。這個結果，方子衿倒不覺得詫異，現在的問題只是判多少年了。輪到她的時候，報出的不是地主，而是壞分子。如果是地主，那是父親的罪名，現在變成壞分子，便是自己的罪名了。她心中壹陣絕望，自己變成了壞分子，地富反壞右，黑老四，已經是階級敵人了。她在心裏暗叫，長山，永別了，我們雖然同在這個世上，可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們從此再也沒有機會了。
　　壹名造反派將牌子交到她的手上，她也像那些男人壹樣，伸出壹只手去接，接到之後才暗吃壹驚。這牌子不知是什麽做的，足有十幾二十斤重。她提穩了牌子，再伸手去接那頂帽子，那也絲毫不輕，沒有七八斤，五六斤總是少不了。她才意識到，這次批鬥會，絕不亞於小說中所描寫的老虎凳之類。相比之下，坐老虎凳或者用燒紅的烙鐵烙，很可能在幾分鐘甚至是幾秒鐘就讓人昏死過去了。而這種掛牌子批鬥，掛著二十幾斤重的牌子，戴著好幾斤重的帽子，筆直筆直地站在那裏，弓著腰，壹動不能動。不僅僅是肉體上的折磨，還有精神上的摧殘。這種搞法，正是讓受鬥的人，除了活下來的欲望，再沒有別的了。
　　他們排成隊，拿著牌子，站在壹月的寒冷天氣之中。老天似乎專和這些五類分子作對，這幾天特別冷，大中午了，地上的冰才剛剛開始化。造反派們穿著軍大衣，戴著軍帽子，雙手還套在袖子裏。這些黑五類因為要戴高帽子，不準戴棉帽不準戴手套，甚至不準將手插在衣袋裏。風雖小，在人的皮膚上拂過時，卻如千萬把鋒利卻看不見的刀子，絲絲縷縷割著剮著，讓人覺得自己正在被淩遲。
　　會議開得又臭又長，拖拖拉拉。方子衿們在寒風裏苦苦地站了接近壹個小時，裏面才傳來壹聲暴喝：將黑五類分子押上臺來。裏面壹聲令下，外面接著也是壹道命令：掛上牌子，戴上帽子。所有的黑五類分子似乎全都引頸等待這壹命令，以極快的動作往自己的頸上掛起了牌子，又艱難地戴上了帽子。掛牌子戴帽子，原本是兩件很容易完成的小事。可當牌子重達二十多斤，當帽子高達壹米五的時候，就不那麽簡單了。如果沈重的牌子掛在頸上，頭就不受自己控制，再往上戴壹頂高帽子，難度之大，超乎壹般人的想象。更關鍵壹點，人頭是有大小的，可這帽子卻沒有編號，大了還好說，如果小了，就得用頭硬往裏面鉆。好在發明者想得周到，在下面安了袢子，可以固定在頜下。有些人先戴帽子，再掛牌子的時候，發現無法將那很短的繩子從高高的帽子頂端繞過，不得不取下帽子先掛牌。因為這壹遲緩，便招來造反派的壹頓拳打腳踢。也有些人動作略顯遲疑，立即便被踢中了屁股。
　　黑五類被單列押進會場，浩浩蕩蕩。進去之後，排成三列，雙足並攏，雙手垂直，壓在褲縫邊，腰彎著頭低著。頸上那二十多斤的牌子，便全都壓迫在頸子上。高帽子使人改變了重心，整個人隨時都有向前仆倒的可能。為了不使自己倒下，不得不將身體往上撐。可是，往上撐的結果改變了身體彎曲的程度，便被認為是不肯低頭認罪，隨時可能引來壹場暴打。站在這裏，方子衿才意識到當初自己只是蹲著而沒有席地而坐是何等大的錯誤，站了才十幾分鐘，雙腿便已經累了。二十幾分鐘，開始出現麻痹。到了後來，似乎雙腿已經不是自己的。
　　那時，方子衿還有壹種期待，畢竟快中午了，造反派也是人，不是鋼鑄鐵澆的，他們也要吃飯，因此，這個會應該不會開太長時間。
　　會議的第二項議程是公開審判，被判的有七八個人，多半都是現行反革命。判得最重的是彭陵野，以造反派的名義搞民族分裂，是社會主義的叛徒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叛徒，他又偽造中央文革文件蒙騙群眾妄圖達到個人的狼子野心，是可忍孰不可忍？依法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剝奪政治權利十年。方子衿因為容留窩藏和知情不報，戴上壞分子帽子，交給人民群眾監督改造。
　　聽到這壹審判時，方子衿天旋地轉。以前說某某是壞分子，那還只是造反派或者某個組織說壹說，不會記在檔案裏。可現在是萬人大會公開宣判，判決書上蓋著中級人民法院的大紅印章。這個判決是要跟著自己走壹輩子的，即使自己死了，也會以文字的方式，記載在子女的檔案裏。方子衿在心裏絕望地叫道，哥，這壹輩子我和妳再也沒希望了，等著吧，下輩子，我壹定要托生個好人家，我壹定會去找妳。那時，方子衿兩眼壹黑，整個身體壹軟，倒了下去。她的身子還沒有落地，身後的兩個造反派執法隊員立即伸出手，壹把將她提了起來。她便懵懵懂懂地站在那裏，行屍走肉般立在嚴冬的寒風之中。
　　宣判結束了，批鬥會還沒有開始。造反派要去吃飯，黑五類仍然留在廣場上示眾。執法隊員被分成了兩批，壹批已經吃過飯的，替下了上午那批，繼續監視這些黑五類。下午的會剛剛開始便出現了意外，原縣人大的壹名副主任，又有高血壓又有糖尿病，哪經得起這不吃不喝不拉硬站？臺上剛剛宣布批鬥大會開始，第壹個上臺揭發批判的成員正唾沫橫飛地在那裏念著東風吹戰鼓擂革命形勢壹片大好是大好不是小好也不是中好之類的開場白，這位副主任壹聲不吭倒下去了，身後的兩個執法隊員連忙伸手去拉他。可是他的身體死豬壹般沈，兩個執法隊員根本拖不住，反而和他壹起仆倒在地。待兩人從地上爬起，再去拉副主任的時候，發現他已經昏迷過去。最初執法隊員還以為他是裝死，拳腳並用壹頓暴打，見他絲毫沒有動作，才意識到問題嚴重。
　　這位副主任很快被拖走了，會議繼續進行。可是，每隔壹段時間，便會倒下壹個。壹兩百個被批鬥對象，壹個壹個地鬥根本沒有時間，因此只是選擇壹些重點人物作批判發言。朱三經上臺批判彭陵野。朱三經的發言徹底撕毀了方子衿對自己的信心。原來，彭陵野在和她結婚之前，就已經和幾個女人談戀愛，並且令其中兩個女人墮胎。和她結婚之後，他還長期和壹些女人保持著異常的關系，而她竟然壹無所知。
　　批鬥會結束，大遊行開始。黑五類們已經站了幾個小時，雙腿早已經麻痹腫大，哪裏還能行動？造反派早知道這些，特別安排每人兩個執法人員，由這兩個人架著他們拖著他們。遊行隊伍每走到壹處都有人圍觀，那些人不知是真憤怒還是假憤怒，向他們扔石頭吐口水。方子衿壹個有潔癖的人，此刻卻是滿身滿臉汙濁的痰液。對於她來說，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意識深處只有唯壹的存念，那就是徹底的絕望。從此以後，她和白長山之間，所有的紐帶都斷裂了。
　　日頭白慘慘懶洋洋地終於隱沒了，薄暮青紗般舒卷而來。執法隊員已經精疲力竭，遊行隊伍卻仍然豪情萬丈。苦等苦盼的總指揮壹聲令下，浩浩蕩蕩的萬人大遊行最後在只剩下幾百人的時候，總算是散了。黑五類和執法人員站在路邊等待前來裝運他們的汽車。可以將牌子和帽子取下來了，可他們的手腳已經不像是自己的，根本擡不起來。最簡單的方法是將頭向下壹低，高帽子肯定從頭上滾落，再將頭低壹些，掛在頸上的牌子，也壹定能卸下來。然而這樣幹，就是對這高帽子鐵牌子的大不敬，說不準會被安上什麽罪名。人在最艱難的時候，總是能夠找到生存的方法。手腫得沒法擡起來，他們就用上了自己的嘴。這壹整天，只有這張嘴是最閑的，既沒有吃也沒有喝還沒有說，此時派上了用場。壹個人將頭低下來，另壹個人用嘴咬住高帽子的頂尖，將這個人固定。再壹個人用手解開系袢，用嘴的人將帽子叼下來。放好了帽子，又用嘴去叼牌子。此時，人得躬下身子，雙手撐地，幫忙的人便用嘴伸到後頸去，叼住那根掛牌的繩子，將牌子從對方頸上取下來。
　　方子衿不想讓別人幫忙。女人的牙勁沒那麽好，即使是男人，也會用嘴唇在對方的頸上蹭來蹭去。真是那樣，她不如現在就死去。盡管雙臂已經無法擡起，她還是艱難地抓住頸上的繩子，壹點壹點往頭頂移。她沒有先取下帽子，是因為她清楚，壹旦用手去取了帽子，最後壹點力氣可能用盡，便再也沒法取下牌子了。她低著頭，將後頸的繩子移近頭頂，牌子的重量全都壓在帽子上，帽子便從她的頭上滑下，跌落在地，啪的壹聲摔扁了。這壹瞬間，拳頭和腳掌鋪天蓋地而來。方子衿覺得自己完全不是壹個人，而是壹張紙，執法人員只輕輕地壹揮手，她便飄了起來，然後跌落在地上。非常奇怪，她竟然沒有痛感，沒有悲傷，甚至感覺不到擊打。造反派大概感到她失去了痛感，便放棄用手腳，改用手中的三角皮帶。方子衿自然知道，這東西抽打壹次，便如同仲夏夜空的壹道強烈閃電。她做好被閃電撕裂的心理準備，可說來也怪，那確實是閃電的感覺，卻像是遠處的閃電，影影綽綽的壹道影子，輕描淡寫地壹閃而過。
　　汽車來了，黑五類們艱難地往車上爬。方子衿已經不可能自己爬起來了，造反派像扔麻袋壹樣，壹個人抓住她的左手左腳，另壹個人抓住她的右手右腳，提起來晃悠了幾下，叫了聲壹二三，猛地向車廂上拋去，她的身子便開始從低處往高處飛翔。那壹瞬間，她以為自己真的要飛起來了。如果能飛起來，她願意飛到白河去，最後看壹眼白長山，然後就算是跌下來粉身碎骨，她也心甘了。
　　她沒能飛上天，而是向車廂落去。先已經爬上去的黑五類們好心地接住了她，小心地將她放在廂板上。車到臨時牢房，又是那些好心的牢友小心地將她擡下來，小心地安頓在稻草上。這以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壹無所知，身體也完全沒有痛楚的感覺，只是腦子裏壹直轉動著壹個念頭：和白長山徹底結束了。她就是轉動著這個絕望的念頭睡去的，壹覺睡到了第二天淩晨，竟然沒有夢。
　　她是被身邊的人推醒的，醒過來之後，看到兩支手電筒的光在自己臉上晃來晃去。那光雖然不強，可在黑暗之中，刺得她睜不開眼。她還沒反應過來，其中壹個男人說，就是她了。那兩個人壹邊壹個夾了她的膀子，拖著她往外走。那壹瞬間，她突然驚叫壹聲。昨天的傷處，今天開始疼痛了，是那種撕裂壹般的疼。那兩個人根本不顧她，拖著她往前跑，跑到前面壹排房子，正中間的壹扇門前圍了壹圈人，看他們的裝束，應該都是造反派。那些人見他們到了，自動讓開壹條路。兩個造反派拖著方子衿從人縫裏穿過，越過人數最多的壹間屋子，到了隔壁的房間。房間裏有壹張床壹把椅子，再沒有第三件物什。此時，房間的床上以及椅子上坐著幾個人，還有幾個人沒地方坐，站在那裏抽煙。
　　兩個造反派將她拖進屋子，手壹松，她便癱倒在地上。壹個花白頭發，穿著軍裝的男人從那張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她的面前，看了看她，問：“妳就是方子衿？”
　　方子衿說：“是。”
　　旁邊壹個造反派順勢踢了方子衿壹腳，喝道：“羅主任和妳說話呢，大聲回答。”
　　羅主任制止那個造反派說：“這裏沒妳的事。”接著又問方子衿，“聽說妳是省城的著名醫生？”
　　這個問題還真把方子衿給難住了。是否名醫不由她自己結論，那得由患者說。何況，如果真是名醫，大概也不至於淪落到這個小縣城來吧。她說：“我曾在醫學院當老師。”
　　“那好那好。”羅主任又走到椅子上坐下來，點起壹支煙，說，“現在有壹件革命任務，妳必須向毛主席保證，壹定要完成好。”
　　方子衿不知道這到底是壹個什麽樣的病人，猶豫了片刻，說：“我得看看病人。”
　　羅主任說：“別急，等壹會兒讓妳去看。”他豎起壹根手指，神情嚴峻地說，“這件事，就到妳這裏為止，妳必須嚴格保守秘密，否則，將會有嚴重的後果。至於是什麽後果，我不說了，妳自己心裏記著我的話就是了。”方子衿不語，羅主任命令將她帶去看病人。
　　那兩個造反派再壹次架起她，有兩個幹部模樣的人領頭向前走去，進了那個圍了很多人的門。房間和剛才那間的格局壹樣，同樣只擺了壹張床壹把椅子。門口雖然圍了許多人，裏面卻只有兩個人。仔細看過才知道應該是三個人，床上還躺著壹個。而在那張床下有壹大攤子血，都已經變成了烏紫色，結成了塊。其中壹個人走到床前，對方子衿說，看看吧，就是他。方子衿努力想站直身子，可是不行，雙腿是麻的，使不上力。兩個造反派努力地擒住她，她才能探身向前看。
　　壹名幹部揭開被子，方子衿猛地吃了壹驚。
　　床上躺著的是原縣委書記，床上全都是血，比床下的還多，沾滿了衣服被褥，尤其是被褥上，有許多噴射狀血漬。方子衿彎下身，伸手試了試他的額頭，心中微微楞了壹下。她沒有表示態度，又抓住他的左手看了看。他的左手腕部有壹道很長的傷口，足有十五公分以上，皮肉已經向外翻起。創口不十分整齊，卻不是鈍器所傷。
　　方子衿問：“這到底是麽回事？”
　　旁邊的壹個幹部拿著壹塊很小而且沾血的碎玻璃說：“他躲在被子裏，用這個割破了手腕。我聽到地下有流水的聲音才發現的。”
　　另壹名幹部立即制止說：“妳不說話，沒人把妳當啞巴。”然後轉向方子衿，問：“妳看還有救嗎？”
　　方子衿說：“他已經到了另壹個世界。”
　　所有人都楞了壹下，過了幾秒鐘，其中壹名幹部說：“把她送回去。”
　　話音剛落，那兩個造反派拖著她便向外走。
　　幾天之後，睡在方子衿身邊的那個女人死了。那天，大家躺在監倉裏，有壹句沒壹句地閑話，談的是吃的，誰在什麽地方吃到了什麽美味，哪個地方有什麽奇特的吃法。說得每個人吞口水。這些人是在坐牢，每天只有九兩米，還要被食堂的師傅克扣壹些，真正能夠撈到肚子裏的七兩都不到。大家的肚子空空如也，餓得渾身無力兩眼發花，再談起吃的，真正的望梅止渴了。恰在此時，門開了，進來兩個造反派，站在門口大聲地說，駱玉梅，出來。
　　駱玉梅就是那個女人，解放前，她是縣婦救會主任，被關押之前是縣政協的副主席。也不知造反派對她做了些什麽，兩個多小時後，她衣衫不整地回來了。回來之後，壹聲不吭地躺下來。這顯然不是她的壹貫作風，大家都覺得這事有點怪，問了她幾次，她都沒說，連晚上的鹹蘿蔔拌剩飯都沒有吃。當天晚上，壹切顯得異常平靜，似乎連那些老鼠也變得老實了，不再天翻地覆地鬧騰。第二天早晨，所有人起來接受那碗稀得不能再稀的粥時，駱玉梅沒有動靜。壹個牢友對剛剛拿到壹碗粥和幾片辣蘿蔔丁的方子衿說，妳叫叫她。方子衿在她身邊自己的位置坐下來，伸手去推她。然而，她覺得自己推的不是人體，而是壹塊沒有絲毫生氣的肉。她暗吃壹驚，看了看駱玉梅，見她雙手卡著自己的頸子。方子衿拉了壹下她的手，那只手便離開了頸部。因為沒有抓緊，駱玉梅的手從方子衿手中脫開，立即彈了回去。方子衿再次將那只手拉過來，抓在自己手中握了壹下，才知道手腕已經沒有體溫。
　　造反派的幾名幹部聞訊而來，隨便地看了看，指派了兩名黑五類將她擡走了。時隔不久，壹名造反派過來將方子衿叫過去。方子衿過去壹看，見駱玉梅的屍體擺放在壹張木板上，渾身壹絲不掛，幾名造反派的幹部正圍在那裏看，並且小聲地議論著。見她到了，其中壹個人便說，妳看看，是不是他殺？
　　方子衿並沒有註意屍體的其他部位，而是將目光集中在駱玉梅的頸部。大概是造反派們替她脫衣服的時候強掰過她的手，那雙手已經不再箍在頸上，離頸有了相當距離，仍然擺著那種卡脖子的姿勢。方子衿仔細地檢查頸部的淤痕，彎著身子，調換著不同的角度，反反復復地看。她抓起駱玉梅的壹只手，放在她頸部的淤痕上比了比，又抓起另壹只手進行了比較。最後，她得出結論，駱玉梅是自殺，她自己卡死了自己。
　　這個結論，所有的造反派都不相信，他們認為，人可以吊死自己，卻不可能卡死自己。方子衿也不敢相信，可事實就是事實，駱玉梅確實是以這種極其不可思議的方式自殺了。方子衿對造反派們說，妳們叫我來，我根據我所看到的給妳們壹個答復。不過，妳們如果需要更為科學的結論，最好做壹個法醫鑒定。
　　三天之後，方子衿被莫名其妙地釋放了。
　　白長山當上造反派是極其偶然的。
　　那天壹大早，他趕去見方子衿母女。他托關系弄了半斤紅糖，又找熟人開後門買了壹只雞。進門的時候，他大聲地叫，妹子，看我給妳們帶啥來了。那只雞咯咯地叫著，似乎在附和著他。推開門進去，又喊了幾聲，卻連半點回應都沒有。他想，可能是壹大早出去了吧。彎下身來，把那只雞放在門角裏。雞的雙腿被纏著，不斷地掙紮，咯咯咯地叫喚。他把糖往桌上放的時候，看到了上面的那張紙。
　　他將紙拿起來，僅僅讀了幾句，整個人就傻了，轉身向外狂奔，跑到汽車站，恰好有壹路公共汽車過來，他想都沒想就跳上去了。汽車駛了幾站，他才弄明白，這車是往相反方向開的。從車上下來，他開始冷靜了。仔細回想壹下前壹天發生的壹切，才意識到，那時方子衿已經拿定了走的主意。
　　回到房間裏，捧起那封信，讀了壹遍又壹遍。有什麽東西滴落下來，濺在信箋上，那壹塊的顏色頓時暗了許多，而紙上的墨跡，突然活了起來，變得粗了，然後開始向四周爬行，再然後開始模糊。他意識到時，伸手去將那些水漬揩幹，已經是晚了。
　　奇怪，外面沒有下雨，哪來的水？他仰起頭，往天上看了看，有壹種冰涼的東西滑過他的臉，流到他的嘴中，鹹鹹的澀澀的，帶著壹種苦味。此時他才意識到，原來是自己在流淚。他的雙腿已經無力支撐體重，身子壹軟，坐到了床上。他覺得自己應該思考點什麽，可腦子完全是空白的，所有筋筋脈脈全都堵死了。他也認為自己應該做點什麽，可是，在這種時候做什麽是有意義的？他不知道。黑夜如鬼魅般走過來，對他沒有絲毫影響，他的腦中，比黑夜還黑。清晨的曙光從窗口悄然爬進來，在他面前調皮地跳躍。他的眼睛看不到，似乎已經失明壹般，眼前是壹片墨壹樣的黑色。
　　他從那間屋子走出來時，竟然不知道是第三天還是第四天之後。離開房間的第壹件事，就是找到水龍頭，偏著頭，將自己的嘴湊上去，讓自來水嘩啦嘩啦從嘴邊流過。隨著喉結的滾動，壹半的自來水流進了他的胃裏，另壹半瀑布壹般傾瀉而下，流向水池。喝了滿滿壹肚子水，白長山覺得自己應該出去走走，家是不想回的，汽車隊也不想去。除了這兩個地方，並沒有別的去處。走在街上，所有壹切都失去了色彩，只有壹種發黃的舊底片的感覺，顯得那麽不真實。連他自己也不真實了，腳下踩著的仿佛是雲朵，整個人都在飄，似乎稍不留神，就會飛起來。
　　也不知怎麽走的，竟然走到了商業局門口。他站在那裏，心裏想，進去？不進去？如果進去，去幹什麽？如果不進去，那去哪裏？答案沒有找到，身體卻往裏面飄，進了院門，又進了大樓。猛然想到自己並沒有拿定主意就進來了，這實在有些不可思議。於是，他轉身向外走，決定拿定了主意之後再進來。剛走兩步，有人叫他。他站住了，目光直直地看著那個人，覺得有些熟悉，卻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
　　他問：“妳叫我嗎？”
　　她說：“不是叫妳還能叫誰？妳咋啦？像病了壹樣。”
　　他說：“病了？誰病了？”
　　她說：“妳今天咋啦？”
　　他說：“妳是誰？我們認識嗎？”
　　那人像見了鬼壹樣，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停下來，對他說：“妳快去局長辦公室吧，局長正到處找妳呢。”
　　白長山隱約知道，這話是對他說的，局長在找他。局長是他的領導，他自然應該聽局長的。不過，前段時間，局長被人貼了大字報，揭發他趁著和某些女性員工做思想工作的時候，摸了人家的屁股。更有人揭發他曾在辦公室裏將壹個女同事的上衣脫了，調戲人家，恰好被某人推門進去看見。紅衛兵已經將局長抓起來批鬥了好幾次，他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找自己幹什麽？即使如此，他還是決定去見局長。他開始行動，而實際上，他的雙腿是邁向大門外面的，他以為自己應該那樣，所以猶猶豫豫地往前走。恰在此時，大樓裏沖出壹個人，拉住他向裏走。他問那人，為什麽要拉他，他有進去的必要嗎？他對那人說，首長在找他，這很可能與即將展開的解放海南島戰役有關，而美國飛機控制了整條運輸線，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轟炸，令誌願軍車隊損失慘重，必須想個辦法。
　　進入局長辦公室，裏面沒有局長，只有壹個穿軍裝的男人，軍裝是四個兜的，沒有戴領章帽徽。拖他進來的人介紹說，這是新來的局長，原是×××師的副師長。白長山站定了左腳，右腳隨即往左腳跟壹靠，身體猛地向上伸展了幾分，右手舉起，在耳邊構起壹個三角形。他說，報告首長，汽車連連長白長山奉命來到。局長說，老白，妳來得正好。我正派人四處找妳。白長山說，請首長下命令吧。局長說，好。現在，全國的形勢壹片大好。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摧枯拉朽。可是，松花江是個大反革命，年年與我們革命群眾作對。省委發出號召，要打壹場治理松花江的人民戰爭。局裏已經研究過了，我們組織青年突擊隊，由妳擔任突擊隊隊長。白長山說，請首長放心，我保證完成任務。
　　局長拍了壹下白長山的肩，說，軍人就是軍人，爽快，走，喝壯行酒去。
　　壯行酒擺在食堂裏，有很多人，白長山似乎認識這些人，又叫不出名字。局長剛剛說了壹聲幹，白長山便將杯中的酒倒進了嘴裏。這東西像刀壹樣劃開了他的胸膛，點燃了他的血，讓他燃燒起來。那種感覺是壹種痛快，是壹種放肆，也是壹種麻醉。就像火柴被劃燃的那壹瞬間，耀眼的光短暫地閃過之後，壹切都歸於黑暗。他要留住那線光明，要留住那燃燒的感覺，於是，端起酒杯，走向壹個面善的面孔，說，老哥，咱們幹壹杯。她說，誰是妳老哥？我是妳姨，和妳姨喝不？他說，妳是我姨？管妳是我姨還是我奶奶，喝。接著又斟滿壹杯，走向另壹個人，說，姨，咱幹壹杯。那人說，還沒喝呢，妳咋就醉了？我是妳大爺。白長山說，我大爺？好，大爺，咱幹。又幹了。
　　局長再次拍了拍白長山的肩，大聲贊揚說，好，這才像咱軍人。
　　白長山胸中的豪氣突然增加了十倍，就像抱著炸藥包沖向敵人的碉堡壹般，端著酒杯沖向那壹群人中。可是，他並沒有將那些人打倒，而是他自己在喝了第二十壹杯之後，整個人失去了平衡，轟然倒地。
　　第二天，白長山帶著青年突擊隊上了大堤。全省各個單位的隊伍沿著大堤壹字排開，鑼鼓掀天，紅旗招展。這種人如潮旗如海的壯觀場面，白長山只是在打錦州時見過。然而，會戰所選擇的時間晚了些，進入封凍期之後，地比鐵還硬，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挖起的土，還沒有運到目的地就凍在了卡車上，從車鬥上翻下來時，成了壹個大冰坨坨。好不容易翻開封凍層，裸露出下面的活土，時隔未久又形成了新的封凍層。到了後來，不得不用大量的炸藥取土，可被炸藥崩開的都是壹個個的凍結土塊，壘到大堤上，相互間無法黏合。指揮部對此不聞不問，只是壹味地趕進度。
　　長達幾個月的會戰，幾乎所有人都生了凍瘡，隊伍被拖得疲憊不堪，進度更加緩慢。指揮部每天開會，要求大幹三九，奪取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又壹勝利。可大會戰的隊員不幹了。也不知誰回了壹趟白河，帶回來了“文化大革命”的最新消息，全國都在造反，上海的造反派率先奪了上海市委的權，並且得到了中央文革小組的高度評價。於是，有人開始在會戰隊伍中串聯，要組織壹支造反大軍打倒這次會戰的指揮部。
　　白長山那段時間正為接不到方子衿的信以及大會戰功敗垂成而傷腦筋，根本不知道隊伍內部悄然發生著變化。直到有壹天晚上，他所率領的青年突擊隊員沖進他所住的臨時棚戶，不管三七二十壹，拖著他出去造反，他才意識到，這裏早已經醞釀著壹場革命。造反派沖進了總指揮部，將總指揮和副總指揮從床上拖了起來，指責他們搞這個大會戰，是有意分散革命的力量，是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最大的反動派。造反派群情激憤，將兩名總指揮從房間裏拖出來，連夜召開批鬥大會。也不知總指揮說了句什麽，惹怒了造反派，當即動了手。白長山等人覺得打人是不對的，出面要制止。造反派立即搬出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打就打嘛，好人打好人誤會，不打不相識；好人打壞人，活該；好人打壞人光榮。”
　　壹直鬧騰到天亮，造反派們意猶未盡，押著總指揮和副總指揮，浩浩蕩蕩地回城。
　　城裏的“文化大革命”熱火朝天，造反派和紅衛兵組織大聯合，形成了壹些大的派別，這些派別不斷地舉辦大遊行、講演會、批鬥會。妳方唱罷我登場，各領風騷半邊天。白長山對這些不感興趣，壹心記掛著方子衿母女。他第壹時間趕到單位，問管收發的師傅，大爺，有我的信嗎？回答是沒有。他奇怪了，說怎麽會沒有？收發師傅誤會了，說，白隊長妳咋這樣說，難道我貪汙了妳的信不成？白長山沒有應答，已經轉過身，機械地走開了。
　　形勢急劇變化著。有造反派舉行聚會，另壹派造反組織便去踩場子，上臺與之辯論，雙方壹言不合，大打出手，釀成流血事件。省裏下令逮捕肇事者，並且宣布支持其中壹派，另壹派是非法組織，予以取締。可是，中央文革小組支持這壹派，於是，大字報鋪天蓋地，武鬥迅速升級，部隊以及公安的武器庫被搶占，槍聲此起彼伏，讓那個夏天和秋天異常火暴。
　　看著外面的亂勁，白長山的腦中浮動著壹種形象，那些被批鬥的人之中，就有方子衿，她的女兒方夢白睜著壹雙驚恐絕望的眼睛，站在圍觀的人群之中。他感到異常心痛和無助，身為七尺男兒，卻無力保護自己心愛的女人。除了渾渾噩噩地過日子，壹封又壹封給方子衿寫信然後帶著絕望等待來自她的消息，沒有別的事可做。
　　接下來的那個春天興起了表忠心，每天壹大早，所有人都集中在毛主席像前三鞠躬，口中念著“三忠於四無限”，高唱《東方紅》。每天下午下班前，所有人再壹次集中，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祝福林副主席永遠健康，然後跳忠字舞，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白長山沒有舞蹈細胞，忠字舞跳得非常生硬，雙手舉在頭頂擺動的時候，像是國民黨軍士兵在舉手投降。晚匯報結束，白長山立即向辦公室走去，他要去喝酒。自從離婚不成，他便開始以酒為伴，不知不覺間對酒有了依賴，到了時間如果不喝，渾身都會覺得不舒服。
　　他擡腿剛要走，聽到有人叫他。收發室的師傅遞給他壹封信，他看了壹眼信封，心中就是壹陣激動。是方子衿的。這信封就像壹只美麗的白鴿，帶著無限的溫馨和綿長的撫慰。他從收發師傅手中接信的時候，心在激動地顫抖。接過信，首先去找信封上熟悉的字跡，可是他失望了，那分明是壹個孩子的字，不是方子衿的。再看落款，地址是壹樣的，難道是夢白寫的？
　　回到辦公室，他打開櫃子，拿出酒瓶，喝了壹口酒，再坐下來，拆開信，仔細閱讀起來：
　　白叔叔：
　　您好！
　　我猶豫了好久，才決定給您寫這封信。
　　您給媽媽的所有來信，都已經收到了。可是，媽媽再也不能看到您的信了。我壹直想把這個消息告訴您，可是又不知怎樣開口。
　　去年夏天，媽媽被人押走了。過了幾天，有人來帶我去見媽媽，我去的時候，看到媽媽渾身血跡斑斑，躺在壹堆稻草上，已經死了。
　　叔叔，我知道，媽媽壹定是念著您的名字死去的。那段時間，她總是對我說夢到您。她還對我說，這壹輩子，總算是見了您壹次，就算是死，她也心甘情願了。她說，她生是為您而生，死是為您而死。
　　叔叔，媽媽已經去了，您忘掉她吧。
　　此致
　　革命的敬禮
　　夢白敬上
　　1968年5月22日
　　看到這封信，白長山壹下子傻了。他拿信的手在顫抖，另壹只手卻再也抓不住那只酒瓶，酒瓶從他的指間滑落，掉在地上，砰的壹聲摔碎了。
　　方子衿死了？怎麽突然死了？他有壹種強烈的沖動，要趕到靈遠去見方子衿最後壹面。他拿著那封信，迅速沖出門去。沖到院門口，他開始猶豫，現在全國那麽亂，到處都在武鬥，自己如果坐火車，在路上會不會遇到麻煩？對了，自己不是掌握著壹個汽車隊嗎？幹脆開汽車去。他立即轉身走進了車庫，將車隊裏最新的壹輛解放牌駛出來，開到油罐前，加滿了油，然後向大門口開去。按規定，汽車出門，要將壹張放行條交給門衛，可門衛師傅見開車的是他，連問都沒有問。
　　壹口氣跑了五十多公裏，眼看已經到了午夜，白長山將車停在路邊，準備在這裏睡壹覺，淩晨時分再接著往前開。他在駕駛室裏躺下來，想喝酒。他根本就沒有帶酒，在這種前不著村後不靠店的地方，根本沒地方買酒。他想睡覺，可睡不著，滿腦子全是方子衿的形象。她死了，維系自己生命的最後壹根線斷了。此次南下，只有唯壹的念頭，見她最後壹面。見她最後壹面？見到又如何？突然，他意識到了命運的殘酷，方夢白的信在路上不知走了多少天，而自己開著這輛趕過去，路上也會耽擱時日，那時還能見到她最後壹面嗎？再仔細地將方夢白信中的每個字回想壹遍，才意識到自己的心整個被痛苦和悲傷塞滿，竟然裝不下別的內容。
　　方夢白在信中寫得很清楚，她母親是在去年夏天被抓走的，隨後便死了。時間已經過去了差不多壹年，他竟然還想到去見她最後壹面，這怎麽可能？他想到命運對他的不公，竟然連見心愛的女人最後壹面都失去了可能，淚水再也抑制不住，奪眶溢出。睡覺對於他已經沒有意義，他重新啟動了汽車，調頭向後。汽車的兩只大燈，像兩只巨大的手，伸向莫名神秘的遠處，就如白長山此時的心情。
　　回到汽車隊時，早已經過了上班時間。白長山將車停好，從車上下來，恰好和壹個同事迎面碰上。那個同事吃了壹驚，說白隊長，妳咋啦？白長山說我咋啦？同事說，妳胸前咋都濕了？白長山低頭看自己，胸前果然濕了兩大塊。他自己也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那個同事又說，還有妳的眼睛咋啦？是不是害紅眼病了？
　　雖然壹個晚上沒有合眼，白長山卻沒有困意。坐在辦公室裏，腦子在高速運轉，卻又像是完全的空白。到了中午，他突然想到方子衿的女兒夢白。那孩子和自己雖然沒有任何血緣關系，可她就像是自己的女兒壹樣，是他和方子衿愛情的見證。她才只有十壹歲，從小和繼父的感情又不好，母親離去之後，她以後的日子怎麽過？想到這個孩子時，他的第壹個念頭是要把她接到白河來，將她養大成人，以慰方子衿的在天之靈。轉而壹想，這不行，別說他無法向王玉菊交代，戶口更是壹大障礙。
　　他拿出紙和筆，在上面寫道：
　　夢白：
　　我的好女兒。
　　收到妳的信，我的心都碎了。
　　我很想知道妳媽媽是怎麽死的，可我也知道，那樣的傷害對妳比對我更沈重。我不能問，我也不敢問。妳在來信中提到，妳媽媽是去年的夏天去世的，到現在差不多整整壹年了。夢白，好女兒，告訴我，這壹年來，妳是怎樣生活的？
　　想到妳壹個才十壹歲的孩子，卻要獨自去面對命運如此沈重的打擊，我的心在滴血。關於妳的事，我想了很久，我曾經希望把妳接到我這裏來，代替妳媽媽把妳養大。可是，我有很多問題無法解決，最大的難題，就是妳的戶口問題。
　　夢白，我可憐的女兒。叔叔現在唯壹能為妳做的，就是按月給妳寄壹筆生活費。隨信寄來的八元錢，妳別告訴妳的繼父，讓妳的老師去幫妳取回來，然後留在妳的身上，如果有什麽急用的時候，妳會用得上。
　　答應叔叔，經常給叔叔寫信，好不好？把妳所有的壹切，都告訴叔叔。叔叔在北方每天都會想著妳念著妳。
　　此致
　　革命的敬禮
　　叔叔：白長山
　　1968年6月9日
　　信寫好，他看了看表，已經是下午壹點半。他將信封好，然後開始掏自己的口袋，所有口袋都掏遍了，只找到二元八角五分錢。他開始翻箱倒櫃，將所有的抽屜翻了壹遍，找出了八分錢。見門口有個人影壹閃而過，他叫道，那個誰，進來壹下。進來的是壹個小夥子，參加工作才兩年的單身漢。白長山說，妳身上有錢沒有？借給我十塊錢。小夥子說，白隊長，妳沒有找錯人吧？我壹個月才壹百八十大毛，妳找我借錢？白長山說，少啰唆，把錢包給我看。小夥子掏出錢包，裏面除了壹張姑娘的照片，就只有八角錢。白長山擺了擺手，讓小夥子走了，接著又走進財務室。財務室裏三個女職工正坐在壹起說話打毛線。白長山說，有錢沒有？其中壹個說，白隊長，妳是我們這裏最高工資呀，妳也要借錢？白長山說，急用，有點急用。另壹個職工問，借多少？他說十塊。三個女人掏盡自己的口袋，湊齊了四塊五角錢。他於是走進另壹間辦公室，又借了兩塊錢。
　　信和錢寄出去了，白長山天天等著消息。
　　革命形勢如火如荼地發展，槍炮聲在全國各地此起彼伏，毛主席發出最高指示：要文鬥不要武鬥。七月二十七日，中央派出毛澤東思想工人宣傳隊進駐北京各高校，制止武鬥。白河響應黨中央的部署，也在組織工宣隊，白長山被確定為工宣隊成員。恰在這壹天，他收到了方夢白的回信。
　　方夢白在信中寫道：
　　白叔叔：
　　您好！
　　信和錢都收到了。謝謝您對我的關心。
　　我知道，您給我寫信，給我寄錢，是對我的關心，對我的照顧，對我的愛。可是，我想了很久，覺得不能要您的錢。
　　叔叔，我很好，真的很好，請不要掛念。我會努力讀書，好好做人，壹定不會讓您失望。
　　您寄來的錢退給您，請查收。
　　此致
　　革命的敬禮
　　夢白敬上
　　信寫得很短，白長山從頭至尾看了很多遍，壹邊看壹邊流淚。他想，方子衿真是教出了壹個好女兒，這麽懂事。可是，無論怎樣懂事，她總得生活呀。大概是怕他擔心，所以才不肯在信中談她是怎麽樣生活的吧？他想象著她目前的狀況，可無論如何想不明白。她母親沒有親戚，除了那個繼父，沒有別人可以依靠。即使是方子衿在世的時候，她的繼父對她都不是很好，何況現在方子衿已經辭世？
　　他再次提起筆，給她寫信：
　　夢白：
　　我的好女兒。
　　妳生活得到底怎麽樣呀，叔叔很關心。想到妳壹個人日子不知道咋過的，叔叔的心都疼了。
　　為什麽把錢退回來了？是不是妳的繼父知道了，他不肯讓妳收我的錢？
　　妳在信裏沒有提到妳現在的生活是什麽樣的，叔叔真的很關心，也很擔心。下次來信的時候，寫長點，寫寫妳每天是怎麽過的，好嗎？告訴我妳每天起床後的第壹件事是幹什麽，妳和誰生活在壹起，妳在學校的情況如何，好不好？壹想到妳壹個人可能吃了很多苦，叔叔的心裏就不好受。
　　生活費叔叔是壹定要寄的。妳如果再退回來，叔叔就連同上個月的壹起寄。所以，這個月，叔叔給妳寄十六元。
　　叔叔已經參加工宣隊，到底去哪裏，還沒有最後分配。下次來信，妳不要寄給汽車隊了，等叔叔告訴妳新的通信地址後，我們再聯系。
　　夢白，叔叔知道妳是個聽話的孩子，在這個世上，妳只有叔叔壹個親人了。聽叔叔的話，壹定要學會堅強，學會自己照顧自己。答應叔叔，好嗎？
　　寫好信後，白長山去了壹趟郵局，將十六元錢寄出去，順便將方夢白退回的那張匯款單取了。
　　白長山每個月有七十多元的工資。剛轉業到地方的時候，他拿的是高工資，是壹個普通新工人的三四倍，和商業局局長的工資差不多。可這份工資拿了十多年，壹次都沒有漲過，孩子壹個接著壹個出世，每出生壹個孩子，他的經濟狀況就下降壹級。如今，他家的人平均月收入，只有十四塊錢。每月給方夢白寄出八塊錢，對於他來說，確實是壹個很大的負擔。為了能夠擔負起這份支出，他已經將自己的酒戒了。
　　到了八月下旬，白長山按照最新指示，帶著三名工宣隊員進駐了市六中。他們進入學校有壹個明確的任務，制止武鬥。這件事說說容易，做起來非常之難。壹九六六年年中“文化大革命”開始，決定學校停課半年，實際上，許多學校停課壹年半才復課。結果是全國變秋季招生為春季招生。尤其嚴重的是，六六、六七和六八三屆畢業生，因為搞“文化大革命”，不明不白地留在學校，既沒有畢業考試，也沒有拿到畢業證。三屆六個年級，近千人呆在學校裏無所事事，不鬧出點什麽才怪。進入學校之後，白長山組織毛澤東思想學習班、毛主席著作自學小組。即使如此，還是常常出事。學生們只要稍有不滿意，便會立即拍桌子大叫：某某某，妳有什麽了不起，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接下來的兩個月，方夢白將他寄過去的錢，又退了兩次。和以前壹樣，白長山總是在第壹時間給她回信，並且再壹次將錢寄給她。第五次開始，不退了。每次收到他錢，便寫壹封回信。在信中，她會告訴他壹些有關學習上的事，比如學校來了壹個貧宣隊，這個人文化太低，老是說錯話，而且滿口臟話，那些很臟的字眼，說得學校的女生都不好意思。再比如說，勞動課增加了很多，又增加了學軍、學工的課程，搞軍訓，等等。
　　到了年底，毛主席再壹次發出最高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壹夜之間，老三屆的學生全都下放了。白長山的工宣隊工作，因此輕松下來。這三屆學生壹走，學校頓時清凈了許多。白長山的大女兒初中畢業，被下放到了北大荒。王玉菊每次想起女兒的時候，就和他又吵又鬧，說他沒本事，不是男人，連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了。當初如果聽她的話，多搞點關系，當上個壹官半職，現在也不至於會這樣。
　　白長山的心裏因此極度沮喪。當上了官又怎麽樣？前段時間興起了五七幹校，許多幹部甚至是壹些高級官員，不也像普通農民壹般，在五七幹校裏養豬放牛？這個世界上，誰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許多人像方子衿壹樣，連命都不明不白地丟了。僅僅是被下放到北大荒，或許算不幸中的萬幸了。
　　每當郁悶的時候，想喝酒的時候，白長山就會壹個人走出去，站在野外，遙望南方的夜空，心中回想著和方子衿交往的壹切，激動和沮喪，就像兩條巨龍，在他的心海裏翻騰。
　　妹子，妳在哪裏？妳讓我想得好苦啊。
　　他默默地對著星空說。
　　六年後，方子衿的女兒方夢白面臨高中畢業，上山下鄉的命運，降臨到了她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