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哥，快來娶我吧

　　說到激動處，李淑芬站了起來。她的肚子太大了，像挺著壹只大海螺似的。她坐到位子上，位子就會發出抗議，吱吱嘎嘎地響。她從位子上站起來，不得不借助手的力量，在桌面上猛撐幾下，以至於全班同學都替她暗捏壹把汗，擔心那個大圓球在她不留神的時候，會像剛出世的哪咤壹般，在地上圓溜溜地滾動。
　　李淑芬說，三角戀愛，是啥行為？典型的資產階級行為。在這裏，我們並不是想針對方子衿同學。她和陸秋生同誌戀愛，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他們正式訂過婚，全學校都知道嘛。可現在呢？她又和那個誌願軍鬧得轟轟烈烈的。誌願軍是什麽？是我們最可愛的人。自己已經訂婚了，卻還和我們最可愛的人談情說愛，這是什麽？她將自己的右手握成拳，在面前的課桌上敲了敲，惡狠狠地說，這是欺騙我們的誌願軍，這是玩弄誌願軍的感情。我希望大家說壹說，這到底是壹種什麽性質的……
　　突然之間，李淑芬的臉扭曲變形了。她的臉原本是沒肉的，骨頭上包著厚厚壹張黝黑的皮，大概因為懷孕的緣故，臉的厚度漸漸增加，黑色素也在消退。現在，她的臉扭曲的時候，那消退的黑色翻滾而出，像是大片大片的烏雲舒卷著湧動著，她的臉部肌肉出現了錯位，嘴角歪斜，眼睛壹只睜得又圓又大，另壹只卻瞇成了壹條縫。全班同學正驚詫地註視著她時，她突然爆發出驚天動地壹聲大叫。這聲大叫像是冬天裏的炸雷，平地生威，連教室都驚得猛烈地抖動。慘叫之後，她的身子彎了下去，像是電影中的慢動作，徐徐緩緩慢慢悠悠地倒在了地上，並且在地上扭動著，呼號著。
　　那壹切看上去顯得有些不真實，因此同學們當時不太相信是真的。也因為李淑芬太盛氣淩人，她大叫著倒地的那壹刻，並沒有人上前。後來，有幾個同學離開了座位，圍在她的身邊，不痛不癢地問她怎麽啦。
　　方子衿撥開眾人，走到她的面前，見她的座位下面有壹小攤水漬，這水漬的邊緣已經幹了。再看她的棉褲，竟然全都是濕的。方子衿連忙上前扶她，問，麽時候發作的？李淑芬仇恨地看了她壹眼，將那張變形的臉扭向壹邊。吳麗敏跟在方子衿身後擠過去，憤憤地說，都麽時候了？妳還裝出這副樣子，妳想把孩子生在教室裏嗎？李淑芬雖然囂張，對吳麗敏還是有幾分懼怕，她不得不說，今天壹整天，她壹直覺得不對。剛才還覺得有東西出來了，她壹直忍著。吳麗敏聽了說，那肯定是發作了。又轉向其他男同學，請他們幫忙將她送醫院。方子衿揮起壹只手，說等壹下，先讓我檢查壹下。
　　所有的男同學被趕到了外面。女同學將李淑芬擡到課桌上平躺著，然後圍成壹圈，將她的身子擋住。她們雖然都是學醫的，可懂得接生的只有方子衿壹個，艱巨的任務，非她莫屬。她站在李淑芬身邊，將她的褲子脫下來。她的三角部位裸露在所有女生面前時，這些女生不約而同地啊了壹聲。李淑芬的產門已經大開，有壹只血肉模糊的小手從那裏伸出來，幾只帶點烏紫色的手指，像八爪魚的爪子般，無力地伸展著。在這些爪子的旁邊，還有壹撮絨毛。
　　方子衿驚訝地問她什麽時候破水的。李淑芬不明白破水的意思。方子衿不得不向她解釋，嬰兒是靠羊水養護的。嬰兒出生前，胎衣會破裂，羊水自然就流出來了。這是生產的信號。有些女人是先破水，有些則是先陣痛。在痛苦掙紮之余，李淑芬告訴她，昨天晚上，她上了十幾次廁所，當時只以為是尿，根本就沒想到是破了羊水。方子衿又問她，妳孩子的手已經出來了，妳不知道？她說，晚上政治學習剛開始的時候，她已經覺得下面有什麽不對勁了，可是，任何私事，哪能和政治學習相比？而且，今晚的政治學習那麽重要。她想先頂壹頂，等政治學習完了再去醫院。
　　有同學問是不是要馬上送醫院。附屬醫院還在建設之中，中山公園的東南角是昌和醫院，那是寧昌市的六大名醫院之壹。可是，從醫學院趕到昌和醫院，原本只有壹公裏多路，可解放大道在大建設，路封了，必須從武成路繞壹大圈，大概要走四五公裏，且有很大壹段是荒郊野外，農田水壩魚塘什麽的，路上會出現什麽意外，誰都說不清楚。加上現在是午夜，醫院婦產科只有壹名值班醫生。如果有孕婦需要接生，這名醫生壹定在產房裏。再有新產婦進來，醫院就得派人去急招別的醫生。如果沒有人生產，醫生肯定睡在床上。從這裏送到醫院需要時間，再將醫生找來，又需要時間。李淑芬的情況非常危急，缺乏的正是時間。她的羊水已經流了近二十個小時，胎兒又有壹只手伸在外面，如果想保住胎兒，就得爭分奪秒。
　　方子衿像個女將軍壹樣開始指揮這些同學。她對壹個女同學說：“妳去找壹下余主任，看她有沒有時間，如果有，讓她立即趕來。”又對另壹個女同學說：“妳去找幾個男同學，去把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所有的開水都弄來。另外弄壹把剪刀和壹些酒來。再弄壹些縫衣服的線來。”方子衿擠出女同學圍成的那個圈子，來到教室外面，大多數男同學還等在這裏，像士兵等待長官的命令壹樣。方子衿出現時，他們壹陣嘈雜。有人問她李淑芬的情況怎麽樣，需要他們做什麽？也有人說，她和她老公那樣對妳，妳還幫她？這不是以德報怨嗎？方子衿不理這壹套，對他們大聲說，妳們哪壹個身上有酒？快點拿出來。有幾個同學從身上掏出了酒壺，遞給方子衿。她不接，而是伸出雙手，讓人將酒倒在她的手上。
　　回到教室，方子衿叫吳麗敏給自己當幫手。兩個女同學抓住李淑芬的腳，將它分開。方子衿站在她的雙腿之間，小心地抓住那只嬰兒的手，努力地往裏面塞。吳麗敏在方子衿的指揮下，將雙手按在李淑芬的肚皮上，順著方子衿的手勢，將那只藏在腹內的小手向她小腹的上部趕動。有同學大聲地說，開水和剪刀拿來了，怎麽做？方子衿壹邊忙乎，壹邊指揮其他同學，將剪刀和線泡在白酒中，開水暫時放在壹邊。三月天氣，寒氣相逼，方子衿的額頭卻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吳麗敏手忙腳不亂地在那裏推刨著李淑芬的肚皮，同時不忘關註方子衿。她大聲叫道，誰幫子衿擦壹下汗。同學們幫她擦汗的時候，她的雙手正掌著嬰兒已經露出頭發的小腦袋，指揮吳麗敏雙手按住李淑芬的小腹，像揉面壹般往下推揉。方子衿壹面使著巧勁，壹面命令李淑芬用力。
　　余珊瑤提著藥箱匆匆趕來時，嬰兒已經脫離了母體。方子衿正在叫把剪刀拿過來。去請余珊瑤的那位同學高聲興奮地大叫，余主任來了，余主任來了。余珊瑤擠進去，見方子衿正在綁紮臍帶。孩子滿身是血，身上帶著烏紫，是壹個女嬰，似乎已經死了，半點聲音沒有。同學們見孩子出來時，異常興奮，接著見孩子不動不哭，便抑制不住失望。有人說，咋個不會哭？死了？李淑芬倒是好精神，沒有半點產婦的虛弱，在孩子離開她的身體時，竟壹勾頭坐了起來。聽說是壹個死嬰時，立即伸出她的壹雙大手要去抱孩子，壹種類似於笑的哭聲從她的嘴裏沖出來。余珊瑤立即嚴厲地制止了她，見方子衿已經剪斷了臍帶，她連忙打開藥箱，拿出壹只瓶子和壹根棉簽，將有棉花的壹端伸進瓶子裏，在裏面的液體中蘸了蘸，白色的棉花變成了淺灰色。她將棉簽仔細地擦過臍帶。
　　方子衿倒提著女嬰的兩只腳，輪起不太大的巴掌，在女嬰的屁股上猛拍了幾個大巴掌。也真是奇怪，女嬰竟然哇的壹聲哭了起來。伴隨著女嬰哭聲的是所有同學壹聲興奮的驚叫，叫過之後，又突然地停了下來。空氣在那壹瞬間似乎凝固了。所有人心裏都有壹種期待，希望李淑芬向方子衿說壹聲感謝。方子衿小心地洗去嬰兒身上的血跡，扯了壹件李淑芬的衣服包了，將她塞進李淑芬的懷裏。李淑芬接過孩子，眼神呆呆地看了方子衿壹眼，似乎想說點什麽，嘴張了張，卻沒有聲音出來。
　　“妳們哪個把她送回家吧。”方子衿說完這句話，轉身走開了。
　　方子衿離開時的背影，頗令許多人震懾。後來很多年間，當時在場的同學都就她當時的背影進行討論。有人說，當時不知怎麽回事，教室裏被壹股特殊的香氣充滿著，那香氣肯定不是從嬰兒身上發散出來的，嬰兒身上只有血腥味。那香氣是方子衿身上的。可能因為方子衿替李淑芬接生的時候出了汗，而她的汗是帶有香味的。又有人說，方子衿的背影當時被壹團特別的光籠罩著，就像是壹種佛光。她就像壹尊神，背離他們走向某種神的境界。
　　因為李淑芬不肯說出半個感謝的詞，吳麗敏憤憤不平。方子衿只是淡淡壹笑，說，我要麽事感謝？只要他們夫婦不在背後使壞整我就好了。
　　四月中旬，陸秋生終於分配工作了。打架事件對他造成了極大影響，他沒能留在寧昌，被放到了紅川，職務是文教局的科長。他們這個培訓班是從各地精挑細選出來的，大多數被安排了副處級以上職務，少數幾個參加培訓班前沒有實際職務，畢業時不僅留在寧昌，而且安排了科級職務。陸秋生因為打架事件先是暫緩分配，後來被放到了外地。他轉業進入恒興時是副營職，進入培訓班前提了半級，以正科級入學，畢業分配後仍然是正科，原本應該提升的半級，因為打架事件給打掉了。
　　得到這壹消息，方子衿心中有了更深的愧疚。她要將自己的身子給他以作報償，他不要，那麽，自己還能為他做什麽？唯壹能做的，就是送他壹程。方子衿向副班長請了假，早早地趕到陸秋生的學校。學校招進了新生，他這個老生沒法安排，將樓梯角與廁所相鄰的壹個空間隔出來給他暫時棲身。廁所的下水系統不好，老是堵塞，臭氣郁結，無法散失，這個地方臭氣熏天。尤其現在天氣壹天天熱了起來，蒼蠅找到了好去處，成群結隊。外面通風，臭氣還有擴散余地，將門關上，臭氣就在陸秋生的小房子裏逗留、集結。方子衿是有潔癖的人，以前她無論如何都不肯涉足此地。今天的情況不同，別說是熏天臭氣，就是刀山火海，她也要闖壹次。
　　陸秋生赤著上身穿著壹條短褲將門打開壹條縫，睡眼惺忪地探出半個頭，見是她，連忙將頭縮回去，叫她在外面等壹下。她等了三下五下，有些等不及了，壹把將門推開，見他慌慌張張正清理著房間。他的房間真是亂透了，到處扔著衣服，到處扔著書，到處扔著沒洗的襪子和亂七八糟的紙張。她到來之前，他似乎還在夢鄉裏徜徉，沒有壹點要走的跡象。
　　“妳不是今天要走嗎？怎麽還沒清好？”她問。
　　陸秋生看了壹眼那搖搖晃晃的床，依依不舍地說：“是啊，要走了，想多睡會兒。以後沒機會睡了。”
　　“妳這人好怪，這種臭氣熏天的地方，還舍不得？”她說這話的時候，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壹眼。從這個特別的眼神中，她突然讀出了許多的潛臺詞。他並非留戀這臭烘烘的陋室，而是留戀這離她最近的處所。他依依不舍的，不是與廁所為鄰的生活，而是與她靠近的空間。她不再說話，默默地幫他清理行裝。
　　他提著行李走出門，她跟在後面。她問，鎖門嗎？他說，這臭地方，誰稀罕誰睡去。走到外面，他將行李放在腳踏車後面。他說：妳回吧。她說：我送妳。他推著車向前走，她走在他的身邊。他沒有說話，她也沒說。穿過校園，走出校門，他們始終保持著最初的形態。語言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相伴著走過的這壹程。車站到了，他說，回吧。我走了。她還是那句話，我送妳。他說，都已經送到這兒了。和送上車沒區別了。她說，我送妳去紅川。陸秋生楞了壹下，說，算了。方子衿非常堅決，擲地有聲地說，我當妳是我哥。
　　方子衿請的是壹天假，準備當天趕回來的。看到陸秋生那麽多臟衣服，她心軟了，當天下午留在紅川幫他洗了壹下午的衣服。第二天壹早，陸秋生趕到招待所來送她。就像當初她送他壹樣，有好壹陣子，兩人都沒有說話。到了車站，就要分手了，陸秋生有些忍不住，對她說，答應我，如果哪壹天壹號被淘汰了，將我升為壹號，好不好？
　　車站十分嘈雜，廣播喇叭裏壹遍又壹遍播出汽車檢票的消息。到處都是大包小包背著扛著的人，男人可著嗓子喊叫，女人敞著懷奶孩子，壹些叫花子圍著人群乞討。方子衿看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帶點乞求地說：哥，別這樣。遇到合適的，給我娶個嫂子，好不好？
　　陸秋生說：“這壹輩子，除非是妳，我不會娶別的任何女人。”
　　“哥，妳這不是逼我嗎？”她有些急了。
　　“我不逼妳。”陸秋生說，“但我會等妳，我會壹直等下去。”
　　方子衿真的無話可說了。她能說什麽？唯壹的辦法，就是離他遠壹點，讓他漸漸將自己淡忘。她心裏很清楚，這壹輩子，除了白長山，她不會再愛別的任何人。陸秋生還在追問她，請求她答應如果白長山被淘汰，壹定將他升為壹號。被逼得沒法，她只好答應了。
　　就在方子衿送陸秋生的這壹天，李淑芬休完了產假回來上課了。課前點名，點到方子衿時沒人答應，李淑芬的眉頭皺了壹下。副班長向她解釋說方子衿請了壹天假，她的嘴角翹了翹，壹句話從嘴邊溜出來：請假？我咋不知道？曠課。第二天上午，方子衿沒有回來，李淑芬發作了，敲著桌子說，這是壹次很嚴重的事件，我們班還從來沒有人連續曠課超過兩天的。對於這種無組織無紀律的行為，我們要開展嚴肅的革命大批判。
　　下午回到學校，有同學將這壹消息告訴方子衿時，她只是苦笑了笑。去教室的路上，非常意外地遇到了胡之彥。胡之彥似乎是故意在這裏等她的，極其突然地從路邊的樹叢中出來，攔在她的面前，驚得她差點大叫起來。胡之彥先是對她替自己的女兒接生表示了壹番感謝。方子衿對和他說話沒有絲毫興趣，冷冷地說，她做了她能做和應該做的，這好平常。胡之彥有些無話找話，顛來倒去就是那些話，說什麽他聽說，如果再晚壹點，他的女兒就可能沒救了，她是女兒的救命恩人，還說要認她當女兒的幹媽。方子衿連連擺手，說妳趁早打消這個念頭，讓我覺得我七老八十了似的。
　　搭訕幾句，方子衿想早點離開。她也說不清到底怎麽回事，見到他，她渾身上下都不舒服，爬滿了虱子壹般。虱子爬過，皮膚就發癢，並且起雞皮疙瘩。要想脫離這種苦役，只有壹個辦法：逃開。可他不讓她走，壹把抓住她的手。方子衿大力抽回自己的手。如果可能，她真希望將這只手給砍了，或者是用醫用酒精洗上幾個鐘頭。
　　胡之彥搓了搓剛剛拉過她的那只手，那搓手的動作讓她覺得，他正想象著搓她身上的某壹處吧。她幾乎想吐出來。他非常神秘地對她說，李淑芬正計劃整她，讓她當心點。方子衿不解地看著他，不明白他到底是何居心。李淑芬不是他老婆嗎？他們不是有了孩子嗎？他這是在給她設置陷阱，還是真的在出賣自己的老婆？如果是後者，這個人豈不是太恐怖了？連自己的老婆都出賣，還有什麽不能出賣的？她不想成全他的卑鄙，轉身便走。他以極快的速度攔在她的前面。
　　“他亮的，我結巴都是為妳好。”他說，“妳結巴咋就不領情呢？”
　　“謝謝。”她冷冷地說：“妳的好心，還是留給妳老婆孩子吧。”
　　“奶奶的，妳結巴咋就不理解？算球了。當我他亮的做好事吧。提起我女兒，妳他亮的不知道，她氣憤著呢。她說妳是故意讓我女兒殘廢的。妳他亮的是在搞階級報復。”
　　方子衿猛地吃了壹驚，問道：“妳女兒殘廢了？怎麽回事？”
　　胡之彥解釋了半天，臟話抖落壹地，方子衿總算明白了。他的女兒胡援朝左手畸形，醫生說，要看她恢復的情況，弄不好可能終身殘廢。醫生說，這不是先天的，是外力造成的。嬰兒的骨頭是軟的，像面團，妳捏它圓它就圓，妳捏它扁它就扁。不過，捏壞了再想還原，就難了。醫生問李淑芬，孩子出生的時候，是不是有什麽外力。李淑芬立即想到了方子衿。方子衿的手曾經伸進她的子宮裏鼓搗過，壹定是她那時用手捏了孩子的小手，給捏壞了。她是有意的，是階級報復。李淑芬說，她壹定要實行無產階級的報復，要讓方子衿知道，無產階級翻身做主了，不會再讓資產階級騎在頭上作威作福了。
　　他的話令方子衿心驚肉跳。她自然想到胡援朝的殘疾是因為李淑芬的無知和瘋狂造成的。前壹天晚上，她就已經破了水。她還是在部隊當護士的，竟然連這點常識都不知道，還誤以為是小便。到了第二天，孩子要出來了，因為是橫生，先出來的是壹只手。壹只孩子的手從產門出來了，是明顯的異物，她不可能沒有感覺。她竟然置之不顧，還想堅持到政治學習結束，便將那只小手硬塞了進去。孩子的那只小手，可能就是那時候被弄壞的。先是壹個吃醋的妻子，現在又是壹個失去理性的母親。這兩種情感糾結在壹起，瘋狂起來，其力量排山倒海，能夠摧毀壹切淹沒壹切。方子衿真的害怕了，即使她憎惡胡之彥，也不得不向他討主意。
　　胡之彥故意裝出壹臉的嚴峻，帶著壹絲不懷好意，對她說：“只要妳他亮的依我，我結巴保證妳沒事。”
　　方子衿掉頭便走。胡之彥再壹次攔住了她，嬉皮笑臉地對她說，他知道陸秋生已經被流放了。他甚至直言不諱地告訴她，陸秋生之所以被分到紅川去，就是因為他從中活動了。陸秋生在上面有人，他也有後臺。和他鬥是沒有好處的，陸秋生就是壹個例子。他還說，他是看在方子衿的面子上，才給陸秋生留了壹條活路，不然的話，還會更慘。他暗示方子衿，不要以為自己有余珊瑤和周昕若在後面撐腰，就萬事大吉。他如果想搞倒余珊瑤，那是輕而易舉。
　　他像個壞小子那樣對她笑笑，說他知道她打從壹開始工作就跟著余珊瑤，還知道她們壹起被土匪搶去了。兩人差點被土匪那個了，是余珊瑤救了她。他舉起壹只手，讓那短短的兩只手指在空氣中捏在壹起，輕輕地搓了壹下。他的手指夾著的，似乎是壹只小小的蟲子，在他的手指搓動時，那只蟲子便在他的手指間扭動掙紮，嗷嗷大叫著求饒。他說：“我他亮的給妳結巴壹次知恩圖報的機會。壹個月。我他亮的給妳壹個月時間考慮。壹個月後，妳結巴還這樣，我就讓她刁毛見鬼去。”
　　方子衿的心猛地往下壹沈。面前這個人心如蛇蠍，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她相信他的這番話不是隨口說說，壹定是抓住了余珊瑤什麽把柄。因為余珊瑤和周昕若不明不白的關系，方子衿已經從心裏不承認她是自己老師了。可胡之彥要在背後害她，方子衿還是不忍。
　　“隨妳的便。我和她已經什麽關系都沒有了。”她故意用壹種很冷的無所謂的語氣說過之後，轉身便走。她想，如果自己表現出壹種對余珊瑤絲毫不關心的態度，他或許就沒興趣害余珊瑤了。
　　接下來的兩個月，果然事情不斷。
　　李淑芬在班上搞大批判，黨員組織生活上批，團員組織生活上批，班會上也批，就連班上出墻報，也是這壹主題。自從和陸秋生打架受了處分之後，胡之彥雖然還是班裏的黨小組長，可班裏的黨團活動，他基本上不參加了，就連平常上課，他也很少來。李淑芬趁機把住了全班的權柄。手握大權的李淑芬和從前完全不壹樣，或者說生過孩子當了媽媽的李淑芬已經脫胎換骨變成了完全徹底的另壹個女人。以前的她精瘦，渾身上下找不出壹點肉只有黑黝黝的皮。現在她大發了，胖得超過以前的壹倍。現在的李淑芬似乎不應該叫李淑芬，而應該叫李胖芬或者李雙芬。她的壹雙手就像是兩只剛剛出籠的大白饅頭，她的臉盤子就像是壹只被吹起來的氣球，還有她的壹雙奶子，突然驚世駭俗起來，仿佛隨時都要從襯衣裏跳出來壹般。唯壹和她的身形不襯的是她的壹雙腿，那雙腿就像是革命還沒有徹底的資產階級小姐，纖秀頎長，瘦瘦弱弱，不堪重負。
　　這女人邪乎，才五月的天氣，別人還穿著夾衣，她已經穿上了短袖衫，那兩截膀子露在外面，像是在福爾馬林中泡過千百年似的。她揮著手唾沫四濺地說，方子衿的問題，不是某壹個人的問題，而是我們的黨我們的國家我們的人民向何處去的大是大非問題，是關系到我們的社會主義祖國變不變顏色的問題，是關系到紅旗還能打多久的問題。她用那熟饅頭壹般的手背在桌面上敲了幾下，白蘿蔔壹般的手指彈動著。如果我們的社會主義變成了資本主義，如果我們的紅旗變成了黑旗，如果我們開始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誰最喜歡？誰最高興？當然是資本主義，是那些對我們懷有刻骨仇恨的反動派，是像蔣介石那樣的美帝國主義走狗。同學們，別小看曠幾節課，別小看搞壹點三角戀四角戀，危險啦。如果我們不反省不批判，我們的社會主義祖國，就會毀在我們這壹代手裏，無數先烈用鮮血換來的無產階級江山，就會改變顏色。
　　有壹次，李淑芬義憤填膺地說，我們尤其要警惕那些鉆進革命隊伍內部的敵人。現在不是戰爭年代了，已經和平了，敵人不會端著槍，穿著國民黨的服裝向我們進攻。他們躲進了我們內部，對我們點頭哈腰，施小恩小惠，甜言蜜語。
　　吳麗敏忍無可忍了，猛地壹下站起來，質問她這話是什麽意思。吳麗敏從來對李淑芬沒有好感，特別是嫁作英雄婦之後，她成了名人成了榜樣，更不把李淑芬放在眼裏了。她大聲地對李淑芬說，妳忘了妳那天像豬壹樣倒在教室裏大叫大嚷？不是子衿，能有妳今天嗎？妳早死在這裏了，妳的良心被狗吃了？
　　方子衿在壹旁直拉吳麗敏。吳麗敏的性子起來了，對她叫道，妳別拉我。讓我把話說完。我就看不慣這種只說人話不做人事的東西。妳自己管不住自己的男人，拿別人出氣算麽事？妳有氣往自己男人身上出去。方子衿心想，這下可真是大麻煩了，李淑芬會和她打起來吧。自己最近夠心煩了，吳麗敏再這樣摻進來，如果把事情越搞越復雜，自己豈不是更慘了？
　　李淑芬還真是修煉到家了，她並沒有將此發展成為壹場罵戰，而是和吳麗敏唇槍舌劍，同她討論資產階級糖衣炮彈是什麽顏色的問題。她不知哪來那麽多革命的道理和革命的口號，就像是壹門有著源源不斷炮彈的重炮壹樣，火力猛烈而又目標準確。與她相比，吳麗敏就大為遜色了，她顯得東壹槍西壹炮，最多也就是從旁邊壹擦而過。
　　這場辯論，最終以吳麗敏啞口無言告終。
　　就在這個晚上，有人往學院的宣傳欄裏貼了三大張紙，紙上寫著密密麻麻的字，第壹張紙上的大標題是《揭露余珊瑤的險惡面目》。文字的第壹句便是：余珊瑤何許人也？接下來，文章拉拉雜雜寫到余珊瑤的父母，她的哥哥姐姐，寫到她到美國留學，成了國民黨政府壹個高級官員的兒子的四姨太。又說，國民黨逃走了，余珊瑤留了下來，她留在大陸的目的是什麽，目前還是壹個未解之謎。有壹次，她被壹幫打著國民黨遊擊隊旗號的土匪抓走了，可是，她毫發未傷。土匪頭子不僅待她如上賓，而且還派人擡著轎子送她回來。面對這個超級美女，土匪的匪性哪裏去了？是不是余珊瑤有著什麽特殊的身份，連土匪頭子都不敢對她下手？正是這次經歷，余珊瑤成了女英雄，由壹個普通的婦科醫生，搖身壹變成了醫院的副院長，然後又成了醫學院的系主任。然而，狐貍總是要露出尾巴的。當上主任之後的余珊瑤，不甘失去其腐朽沒落的資產階級糜爛生活，充分發揮其從美帝國主義那裏學來的狐媚手段，拉攏腐蝕革命幹部，使得個別經受不住資本主義美色誘惑的革命幹部，倒在了資產階級的懷裏，喪失了革命性和鬥爭性。
　　這件事如果發生在幾年之後，那就是大字報了，是壹種值得推崇的革命行為。可在1953年那個初夏，人們對大字報的態度是完全不同的。大字報前第二天早晨圍滿了人，個別人覺悟高迅速報告了學院人保科，人保科立即采取行動，用幾張大紅紙將大字報覆蓋，然後派人報告了公安局。公安局認定這是出現在醫學院的反革命標語，組織力量立案偵查。
　　方子衿是從吳麗敏那裏聽到這壹消息的。
　　那天，方子衿去吳麗敏家給喻愛軍紮針灸。她原想等自己學藝再精壹些之後開始這壹治療嘗試，可是，喻愛軍的肌肉萎縮已經非常明顯，如果不抓緊時間，即使真能治好，他的手腳大概也難以恢復正常。她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吳麗敏，吳麗敏又和喻愛軍商量。喻愛軍的意見非常明確，反正是已經沒有希望了，死馬當成活馬醫。如果能有效果最好，沒有效果，自己也不失去什麽。方子衿去吳麗敏家時，吳麗敏沒有回來，喻愛軍坐在輪椅上，喻媽媽替她開的門。
　　“麗敏呢？不是說好了的嗎？”她問喻愛軍。
　　喻愛軍不解地說：“不是說妳們學校開會嗎？”
　　方子衿知道，吳麗敏是黨員，又是先進學生，和自己身份不壹樣，他們在壹起開什麽會，有時候自己並不會知道。反正她即使在家，也不可能幫上什麽忙。她和喻媽媽壹起扶起喻愛軍，讓他躺到竹床上，小心地將他的褲腿卷上去，又脫下上衣的壹只袖子。方子衿打開針盒，抽出壹根銀針，用酒精棉球反復擦了好幾遍。喻愛軍看到那麽長的針，有些擔心，問她是不是很痛。她說妳放心，壹點點而已，就像蚊子咬了壹口。她壹面說著，壹面伸出手，在喻愛軍的肩部量了壹下，手指停下後，按了按，找到肩髃穴，拿起棉球，在這個穴位上反復擦拭。針沒有插下之前，她有意和喻愛軍說話，以分散他的註意力。她說，妳知道嗎？朝鮮戰爭就快要結束了。喻愛軍說，是嗎？這可是軍事秘密呀。她說，是軍事秘密，所以白長山壹直都沒有告訴我。他來信說今年以來朝鮮戰場已經沒什麽戰鬥了，有也是局部的。兩邊壹直都在交涉，最近好像就快有結果了。就在說話的工夫，她將針紮進了他的肩髃穴，他甚至都沒有感覺到。她用兩只手指捏著針柄，輕輕地轉動著，問他有什麽感覺，他才略有些驚訝地問，已經紮進去啦？方子衿說是啊，有感覺沒有？他說沒有。她又將針往下紮了壹點，轉動時再問他感覺，還是沒有。
　　吳麗敏是在她紮下第二根針時回的。她壹進門，先不理喻愛軍，而是對方子衿說，子衿，學校出大事啦。方子衿拿起第三根針，用棉球擦著，對吳麗敏所說的事不是太熱心。吳麗敏說學校出現了反標，公安局已經派了壹個偵查小組進入學院。方子衿未拿針的手指在喻愛軍的手臂上移動，確定了曲池穴的位置，消毒之後將針紮了下去。吳麗敏見她往喻愛軍身上紮針時，鼻子皺了壹下。喻愛軍倒像是沒事壹般，問她反標的內容，她說好像說余珊瑤是國民黨特務，又說她和學院某領導亂搞男女關系。
　　方子衿心裏猛地咯噔了壹下。終於來了。她想。如果是指這個，那似乎不是什麽反標，她甚至認定，那東西壹定是胡之彥弄出來的，目的就是想徹底毀掉她在學校的保護傘。這事被定為反標事件？這麽說，胡之彥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方子衿覺得需要認真地思考壹下此事，然後決定自己應該做點什麽。這件事與自己有關，她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麽。可到底該做什麽？因為現在要給喻愛軍紮針灸，沒法集中註意力思考。
　　吳麗敏開始還興致很高地和她談反標事件，後來見方子衿在喻愛軍身上紮的針越來越多，什麽合谷穴、環跳穴、風市穴，喻愛軍的手臂上大腿上，樹起了兩片銀色的森林，她吃了壹驚，說子衿，妳在上面種樹呀。這會不會紮壞他呀。方子衿說，虧妳還是學醫的。吳麗敏說，可我們的老師從來沒講過這些呀。方子衿說，妳放心好了，我現在給他紮的穴位，是壹些普通的穴位，主要是舒經活絡。
　　紮完針，吳家開始吃晚飯。方子衿以最快的速度吃完壹碗飯，將碗壹放，向喻媽媽以及喻愛軍告別壹聲，匆匆走了。來到胡之彥家門前，見那些樹呀草的，正怒長得瘋狂，每壹片枝葉似乎都伸張著得意。李淑芬坐在家裏奶孩子，那孩子頗具有革命性，咬著李淑芬碩大的左奶又拉又扯，仿佛拉扯著壹只白色帶著褐色的布袋，布袋前端是被束在壹起的尖形，由孩子的嘴拉扯著壹忽兒向東壹忽兒向西。胡援朝完成這件偉大的革命任務時，李淑芬在完成另壹件偉大的革命任務：往嘴裏扒飯。吃飯的不僅僅只是李淑芬，還有胡之彥，還有從山東趕來照顧孫女的胡之彥的老母。胡母時不時地對李淑芬說，別管孩子，妳吃妳的。孩子都這樣的。胡之彥低頭扒飯，似乎這壹切與他無關。
　　李淑芬是正面對著門口的，第壹個看到了出現在門口的方子衿，她那革命警惕性高的眼睛頓時瞪大了，帶點質問地說：“妳來做啥？”
　　方子衿不理她，甚至沒有正眼看她。她的眼看著正面墻上掛著的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的大幅畫像。她同樣以命令的口吻對著兩位領袖說：“胡之彥，妳出來。”說過之後，她轉身就走。她的背後，傳來李淑芬制止胡之彥的聲音：“妳不準去！”李淑芬的話對胡之彥顯然不起任何作用，他的腳步聲響起來，啪嗒啪嗒的，停在方子衿背後。
　　“他亮的，是不是刁毛想通了？”他問。
　　方子衿冷冷地說：“妳麽樣看反標事件？”這話她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既然公安局已經將此定性為反標事件，胡之彥的日子壹定不好過。自己在他面前有意提及此事，便是暗示他：妳別得意了，我知道妳的底細。
　　“反標事件？”胡之彥先是冷冷壹笑，接著哈哈壹陣大笑：“刁毛，反標事件？他亮的那幫混蛋飯桶，結巴他們懂得啥叫階級鬥爭？刁毛反標事件，文大姐他亮的結巴可不這樣看。”
　　文大姐？方子衿的心臟突然壹陣疾跳。文大姐可不是壹般的大姐，她是華中這片土上所有革命者的大姐，她還是其他壹些革命者的大姐。文大姐是壹尊稱，也是對她革命事業的肯定。方子衿對這個稱呼耳熟能詳，也從廣播中聽到過她向全體革命者和反革命者作報告。這是壹位令人尊敬的徹底的無產階級革命者，有關她的各種傳說比《七俠五義》《封神演義》還要精彩。據說有壹次，她被國民黨特務給抓了，國民黨要她交出地下黨名單，脫光了她的衣服，用燒紅的烙鐵對著她的陰部，威脅她，如果不說，就將烙鐵塞進她那裏面去。她大罵，狗日的，有種的拿妳的雞巴來日，這算妳他娘的啥？國民黨特務將烙鐵伸過去，燒得皮肉哧哧地響，她將嘴唇咬破了，就是沒有吱壹聲。還有壹個傳說，她手下的壹名地下黨員被國民黨的女特務勾引，和女特務在床上瘋過了頭，透露了共產黨員名單。共產黨的地下組織遭到極大破壞。文大姐抓住這個叛徒後，在他面前擺了壹盆沙。文大姐正義凜然地對他說，日妳媽，妳不是雞巴癢嗎？老子讓妳日個夠。叛徒不得不將那東西往沙盆裏插，插得鮮血淋淋。她問，日夠了沒？叛徒說，日夠了。她說，那好，老子讓妳當個飽死鬼。拉出去，把這狗日的給老子斃嘍。
　　就是這個名動天下的文大姐，她不認為這是壹起反標事件？
　　胡之彥大概以為方子衿不知文大姐是何許人也，又加了壹句，妳大概不知道吧？文大姐是周昕若的愛人。
　　方子衿當然知道，她甚至已經想到，胡之彥壹定是那個告密者。她來找他，原是想給他壹個警告，奉勸他別輕舉妄動。此時她才意識到，在胡之彥面前，自己實在太幼稚了，他所做的壹切，事前都有明確的計劃。既然壹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就不會擔心所謂的反標事件會砸到自己。如果說他有壹個完整的計劃，那麽，自己在這個計劃中，將會充當什麽樣的角色？
　　胡之彥說這只是開始，因為他不想逼她太緊，才小小地露壹手。他叫她回去好好想壹想，現在後悔可以，將來後悔就太遲了。他說過之後，不再理她，轉身離去。
　　幾天後，事件果然逆轉，公安局的偵查小組撤出了，周昕若被停職反省，余珊瑤不僅受到了撤職處分，而且成了批鬥會的主角。有幾次批鬥會全系師生都參加了，方子衿和其他同學壹起，早早到了學院禮堂，分班列隊坐好。禮堂的氣氛肅穆莊嚴，大門兩邊，壹邊站著壹名紮著武裝帶、手執步槍的民兵。禮堂正中上方，寫著“批判大會”的黑字橫幅，每壹個字鬥那麽大，像是四堆黑色的炸藥。會議由師資班輔導員主持，他剛剛被提拔為系辦公室主任。主任站在臺前，大聲命令道：“把道德敗壞分子余珊瑤帶上來。”兩個背著槍戴著紅袖標的民兵，壹人抓住余珊瑤的壹只手，將她的手盡可能地向後架起，推著她向臺前走來。系團總支書記和壹名女學生在臺上壹角的廣播設備後面高聲地領呼著口號：“打倒道德敗壞分子余珊瑤！”“打倒國民黨反動派！”“徹底向資產階級腐朽思想宣戰！”“毛主席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臺上領壹句，臺下的同學就振臂高呼壹句，壹時間群情激憤。口號聲中，余珊瑤被押到臺的正中間。她穿著壹件很土的粗布外套、壹條黑色的褲子、壹雙很舊的布鞋，鞋上連襪子都沒有穿。她原本是壹頭齊頸的短發，此刻頭發被剪得很短，披散在臉上，看上去有點像妖魔鬼怪。
　　最初聽說余珊瑤被打下去時，方子衿非常擔心她被定性為國民黨隱藏特務或者現代反革命，如果真是如此，那是要被槍斃的。現在聽到呼出的口號是“打倒道德敗壞分子”，罪行自然就輕了許多，方子衿懸起的壹顆心，也就落了下來。坐在臺下的方子衿，心情異常復雜。壹方面，她確實認為余珊瑤是道德敗壞分子，她有今天，是咎由自取。另壹方面，她也看到余珊瑤是胡之彥圖謀自己的犧牲品，是壹個罪惡的靈魂送上神的祭壇的不懷好意的供品。曾經壹度，方子衿產生了幻覺，覺得被押在臺上的是自己的母親，她的壹顆心為母親擔心著，認為下壹個時刻，將會有無數淫邪醜陋的手像地獄中跑出的餓鬼的手壹般伸出去，伸向母親白皙聖潔的軀體。那些黑色的手撕扯著母親的潔白，撕扯出血光四濺血肉橫飛。某些時候，她開始產生另壹種幻覺，覺得那被撕扯著的，正是自己的處子之身，是自己準備作為神聖不可侵犯的祭品獻給心愛的白長山的貞潔之軀。
　　她默默地祈禱朝鮮戰爭早點結束。白長山對她說過，只要戰爭壹結束，他回國後的第壹件事，就是和她結婚。她期待著那壹刻，期待著以潔白的愛意和飽滿的歡暢展現在白長山的面前，讓他英雄的目光像春天的陽光般照耀自己起伏跌宕的山巒、溝壑逶迤的丘陵、潺潺歡跳的溪澗。在他火壹般的激情和水壹般的柔情中，完成她這壹生中激動人心也是最為神聖的進獻。
　　哥，快來娶我吧。讓我早壹天逃離這黑暗的陷阱吧。
　　她在心中壹遍又壹遍地呼喚。
　　看到鴨綠江大橋了，白長山心中狂喜。子衿妹子，哥回來啦，我們的好日子就要開始啦。他在心中對方子衿說。
　　天是藍的，水是綠的，驕陽似火，滾燙的熱情蒸騰著大地。自從駛離大橋的那壹刻，白長山就被空前的熱情包圍著。鮮花在他的兩邊翻滾，如同壹條滾動的花的黃河。燦爛的花燦爛的少女美麗熱情鮮翠欲滴的臉蛋燦爛的陽光縈繞著燦爛的彩旗彩帶，鑼鼓聲震天動地，秧歌舞豪情萬丈激情奔放。白長山手握方向盤，腦子裏出現了瞬間的混亂。混亂中，曾在他眼前閃過的那個手握彩帶扭著大秧歌的大奶子女人雙腿像安了彈簧壹般動著，兩只手擺成了壹種奔放，尤其是她胸前的大奶子，就像白長山踩在腳下的這兩只大車輪遇到泥水地打著滑兒壹般，壹會兒滾到這邊，壹會兒滾到那邊。滾動著的大奶子沒變，那張臉變了，變成了在月光下的海南島香蕉林中見到的那個女人，女人的奶子和大白屁股壹齊在他眼前滾動。那個女人竟然是他心愛的女人方子衿。
　　女人呀，壹想起這個名字，白長山渾身的血就像是草原上狂奔的馬壹般放肆。打海南島前，首長說，這是最後壹場仗了。打完這壹仗，都回家抱婆娘日鬼去，給老子日壹群龜孫子出來。幾年過去了，那話還像是昨天說的壹般。不知這回是不是真正的最後壹仗？至少，自己就快要有婆娘了，真的可以日鬼了。雖然白長山還不完全清楚自己將落腳何處，雖然還不能確定和方子衿的準確日子，可他的心裏，已經開始享受新婚了。
　　鐵甲洪流壹路翻滾著，轟隆隆開到了沈陽。白長山將自己心愛的汽車交上去了，和戰友們壹起住在臨時營地裏，等待上級的安排。在這裏，他給方子衿寫了壹封信。他在信中說：
　　子衿妹子，從跨上國土的那壹刻起，我看到的每壹個姑娘，都覺得像妳。我現在覺得自己真是太幸福了，因為我知道我壹直都在做的那個夢，很快就要實現了，我最愛最疼最牽掛的妹子，就快要和我生活在壹起了。雖然我目前還不清楚我們的婚期將在何時何地，可我的心裏，早已經開始度著蜜月了。
　　剛剛將這封信發出，通知下來了。白長山獨自離開了營地，離開了壹齊從血與火中爬過來滾過來的戰友，登上了北上的列車。後來他才知道，壹位誌願軍的首長從戰報中看到了白長山的事跡，點名將他要到了東北的白河，職務是首長秘書兼司機。
　　首長第壹次見到白長山，在他的肩頭猛拍了壹巴掌。首長的巴掌有壹種地動山搖的力量，據說曾壹掌拍得壹名日本鬼子頭骨碎裂。首長拍白長山的時候，白長山的身子只是震了壹下，沒有晃動。首長大叫壹聲好，說，狗日的白長山，有種。白長山大聲說，報告首長，首長狗日的更有種。首長盯著他看了幾秒，突然轉過身，打開身後的櫃子，拿出壹件像手榴彈似的東西扔給白長山。匆忙間白長山沒有看真切，但首長扔過來的東西，就算真是手榴彈，他也應該接住。他壹伸手接了，低頭壹看，乖乖，壹瓶老白幹。首長拿出另壹瓶老白幹，邊往他面前走，邊用牙咬開了瓶蓋。白長山雖然沒有完全明白首長的意思，卻也咬開了瓶蓋。首長將手中的瓶和他碰了壹下，壹仰脖子咕嚕咕嚕喝了大半瓶，然後舉著手中的瓶看白長山。白長山將手中的瓶口對準自己的嘴，脖子壹仰，咕嚕咕嚕咕嚕，壹瓶老白幹喝了個底兒朝天。
　　狗日的，果然是條好漢。首長贊賞地再次轉過身，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去之前，似乎突然想起似的，問他，多大？白長山說，報告首長，過了八月二十七了。首長又問，娶媳婦沒？白長山大聲說，報告首長，我和毛主席發過誓，革命不成功就不成家。首長說，革命現在成功啦。狗日的，老子批準妳，可以成個家啦。
　　白長山壹聽，大喜過望，立正說道，報告首長，我有未婚妻，她叫方子衿，是寧昌壹所大學的大學生。首長看了他半天，多少有點酸酸地說，妳狗日的能啊。行，妳寫報告，老子批準妳。
　　白長山歡天喜地，安頓下來後的第壹件事就是打結婚報告。報告打好了，他將報告遞給首長。首長說，妳日鬼這都不懂？這件事歸政治部管，妳把報告交給政治部，他們自然知道怎麽辦。白長山雙手捧著申請報告，像是虔誠的基督徒捧著《聖經》，像是幸福的父親捧著初生的兒子，像是清純的少女捧著美麗潔白的和平鴿，像是跋涉者捧著經歷千辛萬難獲得的天山雪蓮，像是唐僧捧著從西天取回的真經，像是後來人們捧著神聖的紅寶書。他來到政治部，將申請書交上去。他認為政治部應該為此舉行壹個神聖的儀式。可是，政治部那位幹事的態度令他大失所望，對方只是輕描淡寫地收下，往壹本活頁夾裏壹放了事。
　　“就這樣啦？”白長山有些不甘心地問。
　　政治幹事說：“我們會給對方單位發政審函，等對方的政審材料回來，政治部再研究妳的申請。”
　　後來的日子，每壹天都寫著神聖。神聖的日子過得特別慢。過了壹個月，還沒有消息。白長山等不及了，跑到政治部去問。政治幹事答復說，還沒研究呢。這段時間，抗美援朝剛剛結束，需要處理的事兒太多，還輪不上。白長山氣得嗷嗷叫，將首長擡了出來，說首長都已經說過話了。政治幹事聽說首長同意了的，口氣頓時有些不同，又擔心他打著首長的旗號，說既然首長同意了，那妳能不能讓首長批個字？白長山抓過面前的內線電話撥了首長的電話號碼。政治幹事聽到他和首長通話，嚇壞了，拼命說妳別告訴首長，俺給妳辦還不成嗎？俺求妳了。
　　第二天，政治幹事通知他，政審材料已經發給寧昌了，靜候佳音吧。
　　白長山懷著無以表述的興奮和巨大的幸福期待著那個激動人心的時刻。幸福就像是栽在他心田的玫瑰，連他自己都不清楚是什麽時候種下的，後來就悄悄地長得枝繁葉茂，青翠可人。現在，這朵玫瑰含苞欲放了，花苞之上沾著點點的露珠，在陽光下晶瑩剔透，七彩變幻著。花瓣像是絹織的壹般，細膩中透著韌性，透著誘惑，透著溫馨。上壹次和平短暫來臨，白長山感到從未有過的無聊，這壹次和平可能會長久駐紮，無聊卻再也與他無緣了，因為他的心裏，玫瑰正在靜悄悄地開放。
　　又壹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結果。方子衿在信中安慰他，可能是放暑假的緣故，學校人保科沒人辦公，或許要等到開學以後。她在信中說，像他壹樣，她心中同樣充滿了期待，等開學後，她第壹件事就是去人保科問這件事。她甚至在信中描述她所想象的婚禮場面。她說，國慶節前，她去白河，他到車站接她，開著他那輛在朝鮮戰場立過功的卡車，車頭有壹朵大紅花，車廂兩邊有大紅的喜字。她坐在駕駛室裏，他開著車。他最好能借壹臺留聲機，車上放著《致愛麗絲》。到了軍營，劈裏啪啦放壹掛鞭炮。晚上，和他的戰友們開壹個晚會，大家在壹起唱歌跳舞表演節目。
　　整個夏天在焦灼燠熱之中流走了。這壹天，白長山陪著首長去市裏開了壹個會，回到辦公室，有戰友對他說，政治部打電話來讓妳去壹趟。白長山壹聽，心狂跳不止。他知道，肯定是有了政審消息，大概是政治部已經批準了他的結婚申請吧。現在發電報通知方子衿，她還趕得及在國慶節前來白河。
　　他壹路小跑著來到政治部，推門進去時，胸脯還在急劇地起伏著，大口大口的氣從他張開的嘴上吐出。政治幹事說，妳歇歇，喘口氣兒，我再和妳說。白長山哪裏等得及？趁著喘氣的間隙吐出壹個個字，將這些不連貫的字加在壹起，只有壹個中心意思，他等不及，希望立即知道。政治幹事見他這樣，便伸手打開了面前的抽屜，拿出壹份材料，對他說：妳的結婚報告已經研究過了，部裏不同意妳們結婚。
　　白長山以為自己聽錯了，大聲叫道：“啥？妳說啥？”
　　政治幹事說：“昨天，我們收到了女方組織部門寄來的政審表。上面寫得清清楚楚，方子衿出身地主，父母在土改時被人民政府鎮壓。政治部研究了這個事兒，這個女人的出身有問題，不同意妳們結婚。”政治幹事說過之後，忙自己的事。過了半天，見身邊沒有動靜，又轉過頭來，見白長山仍然站在那裏，嘴半開半張著，眼睛壹動不動，整個人像是傻了壹般。他有點擔心了，問：“白長山同誌，妳沒啥事兒吧？”白長山沒有動靜。政治幹事嚇壞了，說：“妳別嚇我呀。”邊說邊站起來，走到他的身邊，推了推他，說：“餵餵，妳咋的了？”
　　白長山身體的某壹處，突然發出壹種聲音，壹股液體從他的口裏噴射而出。政治幹事躲閃不及，那些東西全都射到了他的臉上，好濃的腥味。他伸手抹了壹把，再看自己的手，壹只手掌變成了鮮紅。他詫異地看白長山，白長山已經直挺挺地向後倒去。他伸手去拉已經來不及。轟然壹聲，白長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政治幹事手忙腳亂，探過頭去看，見他直挺挺像木頭壹樣橫在那裏，眼睛睜得圓圓的，嘴巴大張著，嘴角沾著血跡。
　　政治幹事大急，顧不得身上被染臟，壹步跨過去，蹲下來，勾起手臂，扶他坐起來。白長山軟軟地耷在他的臂彎裏，嘴壹張，吐出第二口血。嘴再張，吐出第三口血。鮮紅的血染紅了白長山離開朝鮮回國時剛剛發的新軍裝，也染紅了政治幹事身上的舊軍裝。整間辦公室裏，充滿了血的濃腥味。政治幹事嚇得大聲地喊叫，隔壁辦公室的幾個人跑過來，迅速有人在樓裏跑動。更多的人跑進來，手忙腳亂地擡著他，送上壹輛汽車。在汽車上，白長山仍然大口大口地吐血，鮮紅的血順著車廂底板流動，流出車廂，滴落在路上，壹路血跡斑斑。
　　醫生事後說，如果不是及時送到醫院，如果不是送進了設備先進的部隊醫院，白長山肯定沒救了。此話的含義，不僅僅說明白長山這場病來得急來得兇險，還有壹層沒有說出的意思：主觀上的放棄，成了治愈他的最大障礙。
　　白長山確實是萬念俱灰，不想再活在人世了。他孤身壹人活在這個世上，二十歲以前，並不完全明白自己為什麽活著，直到認識了方子衿，才迎來了生命的春天。他將自己全部的希望寄托於和方子衿的愛情，那是他壹生快樂和幸福的源泉，是他的終極夢想，是他生命最恒久的無窮無盡的動力。然而，殘酷的現實給了他致命壹擊，幸福眼看就要走進他生命的大門時，被壹雙強有力的手給強行拉走了。在那壹瞬間，他的生命被抽空了，他的希望被漂白了，他的靈魂已經徹底地死亡。軍功章 褪色了，身上的彈片失去了榮光，曾經有過的歡笑曾經灑過的汗水曾經流過的血，全都失去了意義。連生命都已經蒼白起來，其他壹切，還有什麽值得珍惜？
　　最初的半個月，醫院給部隊下了五份病危通知書。直到壹個月後，主治醫生才暗松了壹口氣，向部隊領導表示，病人已經脫離了危險期。白長山更希望危險壹直持續著，甚至是某壹天醫生悲痛地對部隊領導說，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然後莊嚴肅穆地拉起白床單，蓋住他的頭。主治醫生宣布他已經度過危險期時，他突然對她充滿了仇恨。他認定她是壹個沒有感情不懂愛情的女人。他不懂冷血動物這個詞，否則，他壹定毫不猶豫地將這個詞用在這個女醫生身上。他甚至覺得這個女醫生好可憐，壹輩子不懂愛情是何物，壹輩子沒有過銘心刻骨的愛，那是何等可悲的壹件事，簡直就是壹個可憐蟲。
　　女醫生在宣布他脫離危險期之後離去了，護士小姐也跟在她的身後離去。他們的身影剛剛消失在特護病房外，白長山就拔掉了手腕上的輸液針。針頭被拔出時，手腕的血汩汩地流出來。白長山看著自己黝黑的手腕上那壹星紅點，在他那橫的豎的汗毛叢中壹點點變大，就像壹朵鮮紅的玫瑰，在荒郊的野草叢中怒放著。他因此有了壹種特別的快感，覺得自己踏上了壹片輕巧的雲，在廣袤的藍天下飛翔著。他在心中默念：暴風雨來得更加猛烈吧，美麗的血玫瑰綻放得更燦爛吧。可是，那朵血玫瑰並沒有完全舒展身姿就凝固了。他甚至覺得那朵玫瑰窺透了他的心事壹般，不懷好意地向他竊笑著。壹個小時後，護士進來，看到掉在地上的針頭以及地下濕濕的壹片藥液，似乎想說句什麽，又硬是將話吞了回去。她走出病房，幾分鐘後，又隨著醫生壹起進來。
　　“妳咋的了？妳再這樣，我們要通知妳的部隊了。”女醫生惡狠狠地說。
　　白長山根本沒有將女醫生的話當壹回事。輪到護士給他吃藥的時候，他趁著護士不註意，將那些白色的小藥片倒進了痰盂裏，又裝著已經吃下去的樣子。護士給他送飯來，他趁著護士離去後倒掉了，借口說不合胃口，吃不下。醫生查房，問他的情況，他說他睡不著覺，要醫生給他開安眠藥。他註意到了，晚上護士最後壹次給他的藥中，多了壹種小白藥片，他抓過藥片，裝著塞進了嘴裏，其實全都抓在了手中。等護士離去後，他將藥片拿出來，小心地藏好，準備積到足夠多的時候，壹起吞下去。他確實不想活了，沒有子衿妹子的日子，對於他來說，就像是沒有了血液的身體，就像是沒有了水流的土地，壹切都已經沒有意義。
　　二十多天後，他已經積下了壹大堆白白的藥片。他想，這麽多藥應該已經夠了，他可以行動了。那個晚上，又停電了，整個醫院漆黑壹片，只有走道上，有值班護士點的壹盞馬燈微弱的光。白長山知道，此時整所醫院絕大多數人都睡下了，連值班護士也都睡下了。他借助那盞馬燈的微光爬起來，給自己倒了壹杯水，抓起那些藥片往嘴裏塞。藥片太多了，壹次塞不下，他分了好幾次。塞幾片藥，喝點水吞下，再塞幾片藥。將所有的藥片吞完，他重新在床上躺下來，看著天花板，默默地說道：子衿妹子，哥走了。這壹輩子，我們做不成夫妻了，我下壹輩子再來找妳。謝謝妳給我的愛，讓我在朝鮮那段日子過得充實而又美麗。那是我壹生中最幸福最快樂最美妙的日子。謝謝妳妹子，妳給了我最美麗的感情、最溫馨的回憶。有了這壹切，我走向黃泉的路上，將不再孤單。
　　如果不是淩晨時分來電了，如果值班護士不是恰好被壹泡尿憋醒，如果她沒有那麽高的覺悟，如果不是對白長山的愛情故事充滿著理解和同情，如果沒有那麽多巧合的如果，白長山可能永遠地離開了人世。
　　因為晚飯的菜太鹹了，護士小姐睡覺前喝了太多的水，結果躺在值班室的床上，憋得實在是難受，無窮無盡的夢裏，她到處找地方拉尿。跑到路邊的壹叢野草之中，剛拉下褲子，正準備尿個痛快，突然發現不遠處有個男人走過來。她大吃壹驚，連忙提起褲子就跑。跑到壹間鄉村糞坑，蹲下去便拉，稀裏嘩啦，哇，痛快至極。可是，這尿咋就這麽多呀，拉了那麽長時間還沒有拉完，小腹仍然憋得難受。不好，這鄉村糞坑只有半截土墻，土墻之上，有壹個男人在偷看呢。她大驚失色，壹提褲子就往外跑。不知怎麽回事，她躺到了自己的床上，不留神就尿了個黃河滔滔長江滾滾，主任來了，大聲批評她：妳咋回事兒？這麽大個人，咋就尿炕了？她壹驚，醒了。醒來之後，伸手去摸了摸身下的床。謝天謝地，床單是幹的。她跳起來往廁所跑，從廁所出來時，整個人都輕松了。此時她才發現，不知啥時候來電了，許多病房的燈沒關。這咋行？這不是浪費國家的電力資源嗎？
　　女護士壹個房間壹個房間去關燈，同時查看壹下躺在床上的病人。被子搭在床下的，幫忙掖壹下，手腳露在外面的，給放進去。走到白長山的房間，見他睡得很好，她關了燈就離開了。離開之後總覺得有什麽不對頭。哪裏不對？想不明白。她回到值班室，躺下來。房間很靜，可不知從哪裏傳來壹陣滯重的鼾聲。她勾起身子，聽了聽，沒有。再躺下來，又聽到了那滯重的鼾聲。此時，她腦中有了突然通電的感覺。鼾聲？對，鼾聲，正是鼾聲不對。偶爾能聽到白長山睡覺時的鼾聲，那鼾聲是暢快淋漓優雅歡暢的，就像壹首小夜曲。可這次她聽到的鼾聲完全不同，沈重急促，仿佛正承受著千鈞壓迫。不對，這種鼾聲太不對了。
　　女護士從床上壹躍而起，再次進入了白長山的病房。她拉開電燈，走到白長山床前，認真地看他。他靜靜地躺在那裏，鼾聲如悶雷般轟響，口裏有壹大團肥皂泡壹般的白色泡沫，那壹團泡沫由許多的小泡組成，吸氣的時候，那些泡沫往他的口腔裏縮進去，呼氣時，泡沫又冒出來，總有幾個泡異常脹大，隨後啪的壹聲破裂。女護士轉身就跑，跑到醫生房間，拼命捶著她的門。醫生穿著睡衣出來了，壹邊往外跑壹邊往身上套工作服。醫生跑進病房後，翻起白長山的眼皮看了看，又彎下身子，將她的鼻子湊到白長山的唇前，仔細地聞了聞那些泡沫，最後趴在床的四周找了壹遍，撿起兩粒白色的藥丸。
　　“快，馬上準備洗胃。”女醫生威嚴地發出命令。
　　白長山被救活了。活過來的白長山，躺在病床上不言不語不吃不喝。他拿定了主意，吞藥不成，就絕食自殺。女護士無計可施，只得又去找醫生。女醫生走進他的病房，站在他的面前，認真地看著他，站了足足十分鐘，女醫生才說了第壹句話。
　　女醫生說：“妳以為妳這是在回報她的愛嗎？妳這是在汙辱她的愛。”
　　白長山躺在那裏，壹動不動，仿佛根本沒有聽到女醫生的話。
　　女醫生繼續說：“那個遠在寧昌的女人，妳替她想過嗎？她把自己全部的情感給了妳，她已經決定把自己的壹生交給妳。可妳呢？妳卻準備辜負她自己逃跑，妳是壹個逃兵，妳是壹個懦夫。妳根本不值得她托付，不值得她愛。”
　　白長山突然發作了，大叫道：“我能怎麽辦？組織決定，我能反對嗎？”
　　女醫生說：“妳不是連死都不怕嗎？壹個人如果置生死於不顧了，還有什麽能難住他？”
　　白長山以壹種怪異的眼神盯著女醫生，他顯然意識到她話中有話，卻又完全沒有明白過來。他希望女醫生進壹步說明，可女醫生不說。他追問她，女醫生說，妳自己想好了，我可不想教唆壹個軍人幹什麽特別的事。女醫生離開之後，他開始仔細地想，認真地想。女醫生不想教唆他做什麽特別的事？什麽事才是特別的？難道他和方子衿之間，還有第二條路可走？阻隔在他和方子衿愛情通道之上的是什麽？不是從白河至寧昌之間的千山萬水，不是他們彼此沒有愛情，而是那張薄薄的紙，那張要置他們的愛情於死地的政審表。因為他是軍人，所以必須經過政審。有什麽辦法可以不經過政審嗎？
　　他的心突然之間豁亮了。如果他不是壹個軍人，雖然也要通過政審，但不會那麽嚴格。如果他是壹個平民百姓，就算他要娶壹個資本家的女兒，那是他個人的事，與組織無關。現在，他完全明白了女醫生的潛臺詞。她說她不會教唆壹個軍人幹什麽特別的事，所謂特別的事，就是指脫下軍裝。同時，她也在向他挑戰，對他說：妳真的那麽愛她嗎？妳愛到了可以不顧壹切，放棄自己的政治前途嗎？妳可以為了愛而不顧將來自己政治生命上留下汙點嗎？
　　能，我能。他在心裏大聲地說，為了她，為了我們的愛情，我連生命都可以不要，其他壹切，又算得了什麽？
　　想壹想，自己真是蠢，最初為什麽沒有想到還有這條路可走？為什麽要在病床上浪費如此之多寶貴的時間？現在，他唯壹的期望，就是快點好起來，以便自己有足夠的體力從白河找到寧昌去。他要去告訴方子衿，哪怕他什麽都沒有了，成了壹個窮光蛋，只要他還有她的愛情，那他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富翁。
　　“護士！護士！請來壹下。”他大聲地叫道。
　　護士隨後進來，問他：“想通啦？”
　　他說：“想通啦。”
　　護士問：“現在想吃東西了？”
　　白長山想：“想吃東西了。”
　　“這才像個真正男人說的話。”護士說，“妳等著，我去給妳弄碗面條來。”
　　現在白長山想快點痊愈出院了，可是，他在此前所做的壹切，對他的身體損害太大，恢復異常緩慢。待醫生允許他在醫院內外自由活動時，白河已經是北國冰封萬裏雪飄了。白長山所做的第壹件事，是給方子衿寫了壹封信。他在信中說，得知組織上不同意他們結婚的消息時，他絕望了，吐了很多血，差壹點就死掉了。這幾個月來，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壹直都在想，自己應該怎麽辦？難道這段銘心刻骨的感情，就被那壹張薄薄的紙給斷送了？不，無論如何不能。他說，他已經做好了準備，等病好了，他就向部隊打報告，要求轉業。只要轉業報告壹批準，他就去寧昌找她，和她結婚。
　　信發出去了，他苦等著消息。過了三天，他忍不住等待的煎熬，又給她寫了第二封信。他說，眼看就要過春節了，這是抗美援朝勝利後的第壹個春節，部隊要大慶祝，所以不太可能有精力考慮他轉業的事。他自己的病情，似乎也不太可能在春節前出院。這樣也好。春節過去，1954年的春天來了，他們新的生活開始在壹個美妙燦爛的春天，這可以說是壹種天意的安排。兩天後，他又給她寫了第三封信。他說，他每天只做兩件事，壹是配合醫生治療，希望自己盡快好起來，壹是滿懷期待盼望著她的信。
　　春節臨近了，白長山仍然沒有收到方子衿的回信。他開始感到不妙。他跑到街上，買了壹大沓信紙和壹些信封，又去郵局買了壹整張郵票，開始壹天給她寫壹封信。
　　年二十八的上午，醫生對白長山說：“明天是年二十九了，妳出院吧，回去好好過壹個年。”聽到這個消息，白長山絲毫沒有激動。回去又怎麽樣？壹個人的冷冰冰的春節。他原以為，戰爭結束了，這個春節將屬於他和方子衿，沒料到命運多舛，自己不僅沒有迎來夢中的新娘，現在連她的音信都沒有了。年二十九上午，他心灰意懶地清理了自己的東西，提在手裏向醫院大門外走去。醫院裏面暖融融的，可外面是壹片銀白世界，壹股透心的寒意，迎面撲來。部隊派了壹輛車來接他出院，那輛車停在門前的雪地上，壹位戰士提著他的行李。見他站在院門口磨磨蹭蹭，就和他開玩笑，咋的啦？舍不得醫院裏的哪位醫生還是護士？
　　話音剛落，女護士跑過來，大聲喊道：“白長山，有妳壹封信。”
　　信？方子衿終於來信了。白長山心中壹陣狂喜。他從護士手中接過信，僅僅只是掃了壹眼那熟悉的娟秀字跡，那顆心頓如江河湖海般翻騰。他想立即拆開信，可那個戰友不識趣地湊上來，問他誰來的信。他不好意思再看了，將信往衣袋裏壹塞，說沒什麽以前的壹個戰友來的。
　　回到營地，營地裏掛著大紅燈籠，貼滿了紅紅綠綠的標語。會議室裏正在開聯歡會，白長山進去時，所有戰友都站起來以熱烈的掌聲祝賀他出院。他在會場坐了壹會兒，全副心事都在衣袋裏的那封信上，根本無心歡鬧。瞅了個機會，他溜出了會議室。為了不受幹擾，他來到了大操場上。操場確實很大，大過兩個足球場。操場上鋪著厚厚的積雪，銀白銀白的，那麽純潔，那麽晶亮，那麽迷人。他走到操場的正中間，讀信之前，掏出煙，點起壹支。他向後看了看，後面是壹長串深深的足跡，整齊地排列在潔白之中。
　　他望著南邊，對著灰蒙蒙的天空說：子衿妹子，明年的春節，這壹串腳印，就會變成兩串了。我向妳保證，壹生壹世陪伴著妳，走過人生所有的積雪，走過未來所有的困苦，走向我們愛情的春天。
　　他掏出了那封信，像壹名虔誠的教徒打開了神聖的聖經。他的雙手捧著那薄薄的壹張紙，認真地讀著。他的手開始發抖，叼在嘴中的煙掉到了雪地上，在那裏染出壹星糟黃，冒出壹串青煙，熄滅了。他手中那張神聖的紙從指縫間滑落，翩翩地落在雪地上，在潔白的雪面上翻滾，飄飛。他的雙腿慢慢地彎曲，跪在了雪地上，他的頭向上揚起，雙手舉過頭頂，成為壹尊永恒的雕塑。
　　信上僅僅只有壹句話，沒有題頭，沒有署名。那句話說：我已成家，忘了我吧。
　　銀白壹片的雪地上，白長山長久地跪著，眼淚順著刀削壹般的臉頰，無聲地滾落。壹陣風吹來，刮起滿地的雪屑，在操場上翻卷，向白長山裹去。白長山在白茫茫的雪屑飄飛之中，成為壹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拖著疲憊離開醫院時，天已經黑了。壹整天陰沈沈的，十分壓抑。鞭炮聲壹陣接著壹陣，似乎刻意要將這壓抑掀翻。方子衿壹步壹步向家裏走去，熱鬧之中，更顯出她的落寞。她是有意去醫院上班的，她想刻意忘記今天是除夕。
　　回到小院時，天黑已經有壹會兒了。冬天黑得早。她向前望去，壹溜門前，全都是大紅的對聯、明亮的電燈。上面有通知，春節五天不停電，所以，每家門前燈光放彩。紅色的鞭炮屑散落著某種情緒、某種喜慶。她知道，自己的家是個例外，沒有春聯，沒有鞭炮，也沒有燈光。可是，她確實看到了燈光，從自己家裏傳出的燈光。她甚至以為自己看錯了，再認真看壹眼，那昏黃的燈光確實是從自己家裏傳出的。她的心在那光亮的照射下猛地壹緊，她想逃走。可是，她能往哪裏逃？那裏是她的家，結婚才壹個多月的家。面對自己的家，她的雙腿發軟，挪不動步子。
　　那段路不長，幾十米的距離，她仿佛走了壹生壹世。無可奈何地挪到了門前。
　　趙文恭坐在家裏，他身邊的桌上擺著壹些特別的東西。壹臺半導體收音機，正在收著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春節特別節目。這可是他的寶貝，用盡了他好幾年的積蓄。他就是帶著這臺收音機走進這個家的，雖然不是全院第壹臺，卻也算是少數之中的少數。在收音機旁，擺著壹袋花生米、壹瓶白酒。這三樣東西全都不屬於這個家，方子衿根本就不曾考慮過年的事，什麽都沒有準備。趙文恭是壹個瘦高的男人，戴著壹副近視眼鏡，唇上留著壹撇很厚的胡子。他壹邊吃著花生米，壹邊喝著酒，壹邊聽廣播。聽到門響，扭過頭來看了壹眼，見到方子衿，那藏在鏡片後圓圓的眼睛頓時向外突了許多，有兩束很亮的光射向方子衿。
　　方子衿心頭顫了壹下，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已經走到她的面前，壹把將她抱進懷裏，同時伸出壹只腳，探向她的身後，將門踢上了。他緊緊地抱著她，將嘴湊到她的嘴前。他的胡子很硬，紮著她嬌嫩的皮肉，麻麻的疼。他的胡髭上沾著酒味和煙味，口中呼出的是酒味和煙味的惡臭。他將舌頭伸出來，在她的口腔裏攪動著，將這些惡臭送進她的鼻子，送進她的五臟六腑。她差壹點嘔吐出來，雙手用力，輕輕推開了他。他壹把將她抱起來，向後面的臥室走去。
　　趙文恭將方子衿放在床上。方子衿像壹癱爛肉般在床上躺下來，閉著眼睛，動都不動。他解開她的上衣，放出那對白鴿，壹只手輪換著抓捏，另壹只手開始解她的褲子。她想說，妳瘋啦？這麽冷的天，想凍死我呀。她懶得張口。她也想說，我上了壹整天班呢，妳體貼壹下，讓我喘口氣好不好？可是，她還是懶得張口。他脫下了她的褲子，抓住她的雙腿，舉起來，形成壹個角度。他硬硬地向她插去，然後猛烈地動作，像牛壹樣急促地喘息。她在想，今天壹天沒有去吳麗敏家給喻愛軍紮針了，明天是大年初壹，是不是應該去壹趟？她給喻愛軍紮針燒灸持續了半年多，效果不十分明顯。有壹次和項欽羊聊天的時候，他提到壹則治療小兒麻痹癥後遺癥病例，用外科方法刺激患者的腿部神經，以強烈的疼痛，喚醒患者的知覺。方子衿立即認定，項欽羊是有意告訴她這則病例的，暗示她可以在喻愛軍身上壹試。征得吳麗敏和喻愛軍同意後，她真的試了。用手術刀在喻愛軍的腿部割開壹道小口子，然後用壹根竹片像彈琴壹樣撥動他的腳筋。平常，無論方子衿在他的腿上紮多少根針，他都沒有絲毫感覺，可她第壹次撥動他的腳筋，他就輕輕地叫了壹聲。在壹個月時間裏進行了兩次這樣的手術，並且堅持針灸治療，效果開始有了明顯轉變。方子衿堅信，自己的方法對了，用不了太久，喻愛軍壹定可以站起來自己行走了。只是這個春節，她是否應該暫停幾天？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趙文恭做完了，穿好衣服，心滿意足地回到外面喝酒去了。方子衿赤身露體躺在床上，身子冰壹樣涼。她動了動身子，隨手拉過被子，蓋在身上。她靜靜地躺在那裏，再壹次想起了白長山，他應該收到自己的信了吧，收到信之後，他會不會傷心欲絕？會不會絕望自殺？想到他確實有可能做出這樣的事，她的心猛地壹緊，眼淚壹下子流了出來。
　　當初，自己接不到他的消息那種刻骨的傷痛，至今還歷歷在目。
　　新學期的第壹天，她跑去人保科找人事幹事。人事幹事說，是啊，已經收到他們的政審函了，剛開學，事情多壹點，妳放心，這幾天就給妳辦好寄出去。又過了幾天，她在路上遇到了人事幹事，問起此事，人事幹事說，已經寄了，這幾天應該收到了。於是，她懷揣著夢壹般的期冀等待著白長山的召喚。十天過去了，沒有消息，半個月過去了，還沒有消息。她不甘心，再壹次跑到人保科。人事幹事不在，卻見到了科長胡之彥。胡之彥的壹份揭發材料，不僅成功地將余珊瑤打成了道德敗壞分子，而且將周昕若拉下了校長寶座，調到省裏擱了起來。與周昕若對立的轉業軍人派大獲全勝，掌握了學院的最高領導權，胡之彥自然成了功臣，因此被提到了科長位置上。見到她時，胡之彥不懷好意地笑著，說妳他亮的是來問消息的吧。刁毛，我正要告訴妳，那邊政治部來了壹份函，不同意妳們結婚。方子衿當即說道，不可能。胡之彥說，刁毛，老子會騙妳？妳自己看看，這是他們政治部的公章，這還能他亮的假？
　　方子衿接過那張紙壹看，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政審不合格，不同意結婚。下面是壹個紅紅的印章。方子衿天旋地轉，眼前壹黑，當場昏倒在地。
　　方子衿被送進了醫院。同學們到病房看她。吳麗敏勸她說，妳不要絕望，事情還沒有到絕望的時候。方子衿說，還有麽事希望？部隊的態度非常堅決，白紙黑字呢。吳麗敏說，他如果對妳是真心的，就應該放棄壹切和妳結婚。因為他是軍人，所以他的婚姻要由部隊批準。他難道不能轉業嗎？他如果真的像妳愛他壹樣愛妳，他就應該放棄壹切來找妳。他如果不肯放棄部隊的壹切，那就說明他的愛是假的。不，他的愛千真萬確，絕對不會是假的。方子衿在心裏為白長山爭辯。吳麗敏所說的是對的，他壹定會不顧壹切趕到寧昌來找她，除了她的愛情，他生命中的壹切都不再重要。這是他說的，她相信那絕對是真話。她的生命中，再壹次燃起了希望。
　　胡之彥也來病房看她。他可真會選時間，恰好選了壹個病房沒有其他人的時候，連十七床那個很少離開病房的眼鏡趙文恭也不知去了哪裏。胡之彥看了看病房外面，外面沒有人。雖然進入了秋天，可秋高氣爽，中午氣溫很好，整間醫院靜悄悄的。胡之彥冷冷地笑了壹聲，說，刁毛，妳想逃離我的手心？我結巴告訴妳，沒那麽容易。方子衿緊閉著眼睛，不理他。他說，他亮的，老子知道妳沒有睡著。妳刁毛知道是咋到醫院來的？咳咳，他亮的妳在我的辦公室裏昏倒了。是我結巴送妳來的。他故意放低了聲音對她說，刁毛，老子明人不做暗事。我摸了妳的奶子，妳的奶子真他娘的硬，還有彈性。方子衿憤怒至極，大聲叫道，流氓，滾，妳給我滾。
　　趙文恭此時恰好跨進病房，立即看出了方子衿的狂怒，看到了她臉上屈辱的淚水。他走到胡之彥身邊，對他說：她讓妳出去，妳聽到沒有？胡之彥悻悻地瞪了趙文恭壹眼，再狡黠而又惡毒地瞪了方子衿壹眼，退了出去。後來的幾天，趙文恭對她非常好，她卻不冷不熱。她實際沒什麽大病，住了三天出院了。趙文恭壹定要送她，她知道他對自己已經有了意思，堅決地拒絕了。
　　半個月過去了，沒有收到白長山的信。壹個月過去了，還是半點消息都沒有。每天上午的第三節課，方子衿不上了，她總是跑到系裏去等信。終於有壹封信來了，但不是白長山的。這是壹封公函，通知她經過土改復查，認定她家的成分是自由職業者兼地主，方家壩子的群眾對她父母的批鬥是錯誤的，現予糾正。
　　現予糾正？這四個字令方子衿想大哭壹場。可是，她的眼淚已經幹了。怎麽糾正？人已經死了，能夠復生嗎？
　　走出系辦公室，迎面碰到胡之彥。方子衿想避讓，可路很窄，讓不開。胡之彥說，又來等信呀。刁毛，妳死了這條心吧。她不理他，想從他身邊走過去。他壹把抓住她的手，低聲對她說，他亮的，妳逃不掉的。我老婆和我媽回山東了，今晚我結巴在家等妳。
　　方子衿猛地掙脫了他的手，疾步向前走去。離開胡之彥的糾纏，方子衿就想，此時如果誰願意和我結婚，我立即就將自己給嫁了。
　　事情還真是湊巧，吃晚飯的時候，有壹個中年女人來找方子衿。她自我介紹說，她是省地質局的，和趙文恭是同事。她說，趙文恭自從見過方子衿後迷上了她，茶飯不思。她說，趙文恭是全省有名的地質專家，年輕有為。方子衿打斷了她的話，說妳的意思是他想和我結婚？中年婦女說是啊是啊，就是這個意思，他求我來問妳。方子衿說，那好，我同意，不過我有個條件。女人說，麽條件妳說，幾大件？方子衿說，我壹件不要，我只給他十天時間。在十天之內舉行婚禮，如果做不到，那就免談。
　　接下來的壹切像是做夢。趙文恭和方子衿各自向單位遞交了結婚申請，省地質局的局長還親自給醫學院校長打了壹個電話，說趙文恭同誌是我們的地質專家，業務骨幹，他常年工作在地質工作壹線，野外作業。結婚時，妳們醫學院能不能為他們解決住房問題？醫學院的領導說，為我國的地質勘探事業做貢獻，是我們應盡的義務，行，住房問題我們解決。
　　地質隊破例給了趙文恭十幾天假。趙文恭歡天喜地籌備婚禮，方子衿只是在完成壹道程序，談不上喜也說不上悲。婚禮前壹天晚上，兩人布置房間弄到很晚，趙文恭不想走，說是拿了結婚證就是夫妻了，他等不及明天，今晚不走了。方子衿也知道，這壹天遲早要來。可她想盡可能地往後拖。她說，妳不走，那我走好了。趙文恭無可奈何，只好離開。過了壹會兒，有人敲門，方子衿以為是趙文恭回來了，沒理。停了約半分鐘，外面的人又敲了幾下。方子衿有些猶豫地往門口走，門外的人似乎立即退開了，腳步聲漸行漸遠。方子衿透過窗口向外望去，夜色中，有壹個女人的背影隱沒在前面的壹株梧桐樹下。
　　方子衿打開門，門裏的燈光照出來，射在那兩級水泥梯級上。梯級上擺著壹個紙包。她將紙包拿起來，拆開，見裏面是幾斤紅糖。她將紅糖抓在手裏，心裏壹陣溫熱。擡眼向前看去，前面只有深深的黑夜，不見壹個人影。風輕輕地吹著，星星的光從葉縫中照下來，斑斑點點地砸在地上，就如她此時的心情。
　　雖然她沒有看清那個人，可她知道是誰。如今雖然不再開她的批鬥會了，可她在醫學院名譽掃地，給學生上課，有人敢當面頂撞她。走在路上，有人故意往她身後吐口水。偶爾，方子衿能夠看到她蹣跚的身影在校園裏走過，遠遠見到前面有人，就悄悄地繞開去。望著她的背影，方子衿常常想：她靠什麽支撐著？如果自己處在她那樣的境地，會不會絕望自殺？別的不說，僅僅是她生命的頑強，就讓方子衿佩服。尤其是自己和白長山的愛情遭遇滅頂之災後，她突然之間明白了壹切。如果說當年她們壹起被土匪擄去讓方子衿看到她性格的壹面，那麽現在，她看到了她性格的另壹面。這兩面用不同的方式書寫著壹個巨大的堅強。再壹次觸摸到她靈魂深處的堅強，方子衿以前的感覺似乎又慢慢回來了，只是她已經沒有機會向她作任何表達了。
　　第二天的婚禮辦得平平淡淡。方子衿這邊，只有吳麗敏夫婦以及另外幾個同學，壹個親戚沒有。趙文恭那邊倒是來了不少人，沒幾個是方子衿認識的，她也不太願理那些人。喜宴擺在學校的食堂裏，總共四桌，其中三桌是趙文恭的同事、朋友。也不知他是怎麽混的，工作多年，竟然壹點積蓄都沒有，這請客的錢，還是方子衿出的。吃過喜宴又鬧新房，方子衿的同學知道她好靜，隨便鬧壹鬧，告辭走了。可趙文恭的朋友就不那麽容易對付，又是要他們吃蘋果，又是要他們咬花生。滿屋子都是酒臭味煙臭味，熏得方子衿壹次又壹次想嘔吐。
　　鬧夠了，所有人走了，方子衿也精疲力竭。她知道還有壹場最為艱巨的戰鬥，心中充滿著恐懼。趙文恭送朋友去了，方子衿獨自坐在床上。她開始後悔了。自從答應嫁給趙文恭的那壹刻，她就開始後悔，並且這種悔意與日俱增，此時此刻，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她想逃走。可是往哪裏逃？世界這麽大，竟然沒有壹寸之地可供她容身。她壹次又壹次看著這間房子，結構和胡之彥那套幾乎壹模壹樣。往前面逃？可能被送客返回的趙文恭遇到並且堵回來。往後面跑？後面黑乎乎的，她能逃到哪裏去？
　　趙文恭進來了。他甚至不對自己說任何話，便脫光了身上的衣服。看到他赤裸的身體，方子衿嚇壞了，全身發抖。她壹個翻身，躲到了床的壹角，曲著身子，雙手抱著膝蓋坐在那裏。趙文恭擡起壹只腳，半跪在床上，伸手過來抓她。她大驚失色，猛地站起來，往床頭逃去，她的前方是後門，她準備不顧壹切從那裏沖出去。就在她的身子即將離開床的那壹刻，他伸手抓住了她。他用力壹拉，她倒下去。他翻身而起，壓在她的身上，將唇壓在她的唇上，將那根被酒和煙味浸泡著的舌頭往她的口腔裏伸。她用力盡量咬緊牙關，拼命地擺著頭，努力不讓他得逞。他的唇向她攻擊的同時，手也沒有停歇。他將手伸進她的胸前。他要探進她壁壘森嚴的營地，掏出她深藏不露的大白兔。她的牧場是為白長山準備的，牧場上的每壹根草，每壹滴露珠，每壹片彩雲，都是為白長山而存在的。她不能容忍任何外人的侵入，她必須為白長山保護著這壹切。
　　他惱怒了，大聲地怒斥她，妳想做麽事？妳已經是我的女人了，妳的身子已經是我的了。他以為自己這樣說過之後，能夠令她意識到妻子的身份。可是，她仍然頑強地阻止他的進攻。他怒不可遏，搶起巴掌，猛地壹巴掌抽在她漂亮的臉上。她的臉頓時像是被火灼過壹樣，辣辣地疼。他還不解氣，掄起巴掌左右開弓，壹連打了她好幾巴掌。她完全蒙了，在極度的絕望中，處於昏厥狀態。他撕扯著她的衣服。她像壹朵最美麗的玫瑰，美麗的花瓣被壹片片扯下，扯得支離破碎鮮血淋淋。
　　她裸露在床上，雖然曲線玲瓏，雖然秀色可餐，雖然山巒逶迤。可這壹切看上去不再真實，就像是壹個人體模具，就像是壹道畫中的風景。
　　趙文恭就像是壹個在黃山上耕種的農夫、在千島湖捕魚的漁夫，秀山麗水對他沒有絲毫意義，他全身心關註的就只有壹件事：耕種或者捕撈。他撲在她的身上，緊緊地壓著她，波起浪顛地動作。
　　他大汗淋漓從她的身上滾下，倒在壹旁呼呼大睡。苦役結束之後的方子衿，靜靜地躺在床的壹角。她知道自己死了，徹底地死了，沒有歡樂，沒有興奮，沒有夢想，甚至沒有淚。她的眼睛睜著，感受著身邊這個男人滿足後酣暢的呼吸，壹股深沈的憐意，從她心靈的最深處升起。她真的可憐他。她將自己的心、自己的情珍藏著，珍藏在誰都看不到誰都摸不到的地方，給這個男人留下的只是壹副沒有靈魂的軀殼。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男人醒了。醒過來之後的趙文恭再壹次趴在了她的身上。下身撕裂的疼痛像沈落在地心壹般遙遠，劇烈的沖撞也只能讓她感覺到乘坐汽車壹般的顛簸。她坐在什麽汽車上？當然是白長山駕駛的汽車。白長山駕駛著汽車，奔馳在朝鮮白雪皚皚的崇山峻嶺之中。他駕駛著汽車，她唱著歌：“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共產黨，像太陽，照到哪裏哪裏亮，哪裏有了共產黨，哪裏人民得解放。”
　　這壹個晚上，方子衿不記得自己唱了四遍還是五遍“東方紅太陽升”。她最後壹遍唱完時，壹縷曙光從窗外射進來。趙文恭迎著這縷曙光，翻身倒在床上。倒上床之後，再沒有壹點動作，讓她懷疑他還在她的身上時，其實已經睡著了。方子衿睜著眼睛躺在床上，身邊這個男人身體上發出的氣息向她飄來，和她在大巴山中那個土匪窩裏聞到的死老鼠的氣味似乎沒什麽不同。她討厭這種皮屑的氣味，這種氣味熏得她惡心想嘔吐。她心裏絕望地想，天啦，我要和這種氣息生活壹輩子嗎？我要唱著《東方紅》經歷每壹個晚上嗎？哥，妳說過妳永遠不讓我受苦的，妳說過妳要給我壹生壹世幸福的。可現在，我在受苦，妳在哪裏？妳為什麽不來找我？妳真的不願放棄那壹切嗎？
　　迷迷糊糊中，她睡著了，然後又被弄醒了。醒過來時，她看到趙文恭赤裸著身子跪在床上，壹面將她往裏面推，壹面扯著她身下的床單。她有些惱怒地問，妳做麽事？趙文恭不言語，將床單從她身下抽了出去。他捧著那張床單，像聖徒捧著上帝的甘露。他將床單捧在手裏，貼在胸前，如癡如醉。他口裏喃喃著：處女紅，我的處女紅。
　　方子衿看到了床單上那朵盛開的紅玫瑰，那麽嬌艷那麽燦爛那麽觸目驚心。她不知哪來壹股子怒氣，從床上起來，迅速穿好了衣服，跨下床去，壹把奪過了他手中的床單，抱著那條床單打開門，壹步跨到了門外。趙文恭最初還不完全明白她想幹什麽，等明白過來，想阻止已然來不及，赤身裸體的他不敢跑到門外去奪床單，他躲在門內，探出頭，壹會兒威脅壹會兒乞求，希望方子衿將床單還給他。他說他要永遠保存這壹神聖之物，他要留著它，千百遍地擁抱它親吻它。
　　門外有壹個公用的自來水池。方子衿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她在門外窗臺上拿過肥皂，走到水池前，擰開水龍頭，迅速將床單淋濕，在那壹片鮮紅上塗滿了肥皂，用力搓揉著。她渾身憋著壹股勁，仿佛被她搓揉的不是床單，而是她的仇恨。她的身後，傳來趙文恭絕望的類似於哭的叫聲。那種聲音就像壹個心愛之物被母親剝奪的孩子發出的。
　　大約唱過二十遍《東方紅》之後，方子衿迎來了新婚後的第四個晚上。這個晚上比之前任何壹個晚上都慘。趙文恭因為三個晚上躬耕不止，毫無節制，到了這個晚上，他的部件已經軟綿綿的，被人抽去了脊骨壹般，怎麽都站不直腰來。他不甘心，壹個人大汗淋漓地在她身上折騰著。她的心在滴血，同時她的陰部在滲血。她咬著牙齒忍受著。她就像是壹具死屍，任他擺布。最後，他是重重地嘆了壹聲，倒在床上睡了。方子衿剛剛閉上眼，正要進入夢鄉，他又開始折騰，結果還是不行。整個晚上，就在這反復的折騰中流逝，曙光再壹次照進她的新房，燦爛溫暖的陽光，在她的家裏畫著大大的明媚，她的心卻無可避免地進入了永遠的陰雨綿綿。
　　他最後壹次折騰失敗之後，無限懊悔地離開了她的身體，穿上衣服，不情不願地對她說，我走了。說過之後，背上包向外走去。聽到他的腳步聲消失，方子衿長長地出了壹口氣。睡了壹覺從床上起來。她拿起鏡子，通過鏡子給自己作婦科檢查。她的命運竟然和吳麗敏出奇地相似，同樣是外陰撕裂。然而不同的是，吳麗敏撕裂的代價換來了愛情，她換來的卻是苦役。
　　畢業前夕，她收到了白長山的來信。
　　白長山在信中說，得知組織上不批準他們結婚的消息時，他絕望至極，當場吐了很多血，被送到醫院搶救。現在，他終於從死亡線上走出來了，走出來之後的第壹件事，就是給她寫信，告訴她自己的決定。他說等他壹出院就申請轉業，然後到寧昌找她，和她壹起生活。他要兌現自己愛的諾言，要將壹生壹世的幸福給她。看到這封信，她竟然沒有了眼淚。是真正的欲哭無淚。
　　命運和她開了壹個殘酷的玩笑，她現在不僅沒有臉再見白長山，也沒有任何資本再見他了。她為他保留著的神聖的處女紅，已經輕易地失去了，她為他經營的牧場，已經被粗暴地開墾了。花殘柳折，色褪顏摧，她還能拿出什麽樣的寶貝送給她心愛的人？沒有了，她什麽都沒有了，只有這壹顆在苦水中浸泡著的心。這顆心她得緊緊地藏起，秘不示人，尤其是不能給白長山看到。
　　她提了壹萬次筆，可每次僅僅在信箋上寫下壹個哥字，就再也寫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