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哥,我還願了,我還願了
愛情萬歲 by 黃曉陽
2018-9-28 21:26
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國家經濟幾近崩潰。
為了拯救那些在死亡線上掙紮的國民,國家主席劉少奇搞起三自壹包,四大自由。有了自留地,自由市場,物質開始豐富起來,生活明顯好轉了。
真是飽暖思淫欲,吃飽了的人們晚上沒事幹,就幹房事,結果導致了直接後果。後果之壹是嬰兒出生率再壹次掀起高峰。有壹個名叫馬寅初的學者曾向中央進言,要控制人口出生率。他的建議和毛主席的人定勝天,人多力量大的指示背道而馳,因而在五七年被劃為極右。就像五八年敞開肚皮吃是壹種革命行為壹樣,其後多年間,婦女敞開肚皮生,同樣是壹種革命行動,是革命母親的革命表現。後果之二,婦女病多起來。尤其是偏遠的小城以及鄉村,人們的衛生習慣不好,別說是洗澡,就是擦壹擦身子這道工序,常常都免了。壹般人家,無論男人女人,壹季只有壹身衣服。晚上睡覺,無論男女老幼,全都赤條條脫光了,以免衣服磨損。這給房事提供了大方便,想做隨時都做,做完了倒頭便睡,根本沒想過要洗壹洗。不僅做的前後不洗,第二天第三天接著做的時候,也仍然還沒有洗過。身子多少天不洗不擦,床上用品往往是幾個月沒有洗過沒有換過,不衍生病菌才是怪了。
婦女病壹多,方子衿就忙。醫院也要政治掛帥,只有上半天時間看病,所有的下午時間,政治學習占了三個,業務學習占了壹個,還有半天勞動,半天上街頭義診。另外剩下的壹個半天,肯定會被各種事務給沖了。婦科病必須仔細分清病竈的部位,病在附件還是卵巢,抑或輸卵管或者外陰。除了陰部,還有乳部。看這些病,主要依靠指檢,必須小心仔細地摸,平均下來,沒有二十分鐘,很難看完壹個病人。更加上現在的人,脾氣特別沖,丁點小事便大鬧壹場,很少有順的時候。
下了班,方子衿便去自家的自留地。縣城和省城不同,縣城的機關幹部,不少人都分有自留地,縣醫院的每個職工也有。方子衿以前從未幹過農活,拿到那塊地根本不知幹什麽。彭陵野是種過的,她對他說,我們也像別人壹樣,種些菜吧。彭陵野說,妳想種什麽就種什麽好了。那語氣非常肯定,他是不會插手的。倒是盧瑞國,沒事就往她家裏跑,還幫她種自留地。
那次雪災給杜偉峰也帶來了災難。雖然只是壹個小小的縣城,可權力中心的派系鬥爭卻是激烈異常。杜偉峰沒有到來之前,主要是兩個集團,即那些沒有文化的退役軍官和那批有壹定文化知識的地方官員之間的鬥爭。這種鬥爭有點像古代的文官和武官之間的鬥爭。最初,外來官員雖然也受排擠,可畢竟數量少,成不了氣候,矛盾自然不十分尖銳。杜偉峰壹來,外來幹部的力量突然加強了許多,本地幹部開始人人自危。於是,兩個集團之間的矛盾迅速上升。這次雪災事件,成了本地派對外來派的壹次總反擊。事情壹直鬧到了省委。據說省委支持文官派和外來派,對本地派和武官派采取壓制態度,事情就這麽懸著了。
雪災之後不久,三八節到了。按照事前計劃,醫院上街義診。可就在這天早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報了邢臺地震的消息。周恩來總理代表黨中央毛主席看望受災群眾,中國政府拒絕國際紅十字會假仁假義的經濟援助,堅持走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道路。
所有的血雨腥風,緊跟而來。邢臺地震之後,民間便有種種傳言。但凡天災人禍,這類傳言便會滿天飛,自古至今,由來已久。邢臺地震的消息傳出時,小城人便將剛剛過去的那場大雪和這場地震聯系到了壹些,說今年是壹個兇年。邢臺離京城近,這次地震,應在京城,北京方面,肯定會有大變。這種說辭不知從何而來,各地公安局卻將此列為反革命謠言,立案偵查。嚴所長果然沒有忘記方子衿,壹遍又壹遍找她談話。在醫院裏談,在她家裏談,也客氣地請她去派出所談。派出所辦的壹些學習班,也都給她壹個名額,美其名曰提高毛澤東思想覺悟。
方子衿心裏比雪還亮堂,之所以壹直受到公安部門的關照,全都因為自己去省委告了縣公安局的狀,省公安廳派了專案組下來復查梁玉秋的案子,結果定了無罪釋放。而縣公安局壹大批領導因此降職或者調任。小鞋人家堂而皇之地給她穿上,她卻有苦無處申。
到了五月,“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這個夏天成了大字報的夏天,遊行的夏天,高音喇叭的叫聲比知了的叫聲更頻密尖銳。醫院正常的醫務工作停頓了,每天的大部分時間用來學習中央文件。前幾天,傳達文件稱,大學生中有壹種非法組織紅衛兵,要求各地予以取締,凡是發現紅衛兵組織成員出現,立即予以揭發。各地公安機關,應成立專案調查該組織。可進入八月份,中共中央以文件的形式下達了毛主席給清華大學附中紅衛兵組織的壹封信,高度贊揚他們的兩張大字報,對他們的造反精神給予熱烈支持。壹夜之間,紅衛兵由地下轉入公開,全國各學校也都先後成立紅衛兵組織。紅衛兵小將們歡欣鼓舞,戴著袖章大遊行,高呼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在這壹年裏,毛主席六次接見紅衛兵,全國紅衛兵開始大串聯,舉國上下,頓時成為壹片紅色海洋。
十壹月九日,上海工人造反派召開批判上海市委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大會,宣布成立“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王洪文被推舉為五人主席團成員。為爭取得到上海市委的承認,王洪文鼓動群眾臥軌攔火車,制造了“安亭事件”。全國性的造反奪權開始了。
不知從夏天的什麽時候開始,方子衿再沒有見彭陵野回家。反正他似乎從沒把這個家當成家,想回就回,回來也就是為了那兩件事。他不回來,她倒是省心了。可是那天下午,彭陵野突然回了,不是回家,而是帶著幾個人直接闖進了政治學習現場。他站在會議室門口,對方子衿說,妳出來壹下。方子衿說我這正開會呢。彭陵野態度非常傲慢,說,這種修正主義的會不要開了。王文勝原本按捺著性子,聽彭陵野說這是修正主義的會,頓時惱火了,說,彭陵野同誌,我提醒妳,我們這是在學習中共中央文件。彭陵野指著王文勝說,妳這個反動學術權威,沒有幾天好蹦跶了。妳等著,過幾天我就把妳和妳的狐朋狗黨掃進歷史的垃圾堆。說過之後,也不管方子衿大睜著的眼睛,拉起她的手,將她拖到了隔壁辦公室。
彭陵野非常激動地對她說,無產階級偉大的造反行動開始了,他準備響應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的號召,在靈遠掀起壹場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打倒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打倒壹切資產階級保皇派以及所有牛鬼蛇神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方子衿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地看著他。彭陵野慷慨激昂,說他們已經準備好了,全縣造反運動即將開始,他們要把縣委、縣政府、公安局、法院、檢察院,其中也包括縣醫院,所有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趕走。他說,子衿,壹場偉大的革命風暴到來了,我們沒有趕上毛主席領導的那場推翻舊中國的革命,可我們趕上了現在這場同樣是由偉大領袖偉大導師偉大統帥偉大舵手發動的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妳不能再等了,必須立即行動起來,站在黨和人民這邊,站在妳丈夫我這邊,成為我的革命同誌和紅色伴侶。
方子衿目瞪口呆,問他,妳想幹什麽?
他說,妳應該立即組織縣醫院裏面的革命派,配合我們在縣委和縣政府的造反行動,在縣醫院造王文勝的反,把縣醫院的印把子掌握在我們革命造反派的手裏。
方子衿的壹顆心狂跳起來。造反?她說妳瘋了?這是在玩火。彭陵野說,我沒有瘋我只是激動。妳知道嗎?壹場偉大的革命到來了。壹切都不用擔心,這場偉大的革命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發動的。我已經接到胡之彥同誌的秘密來電,他和另外壹些同誌,已經成立了鋼廠工人造反總司令部,他本人擔任副總司令。彭陵野幾近瘋狂,他激動地在方子衿面前走來走去。他說,媽的,杜偉峰算他媽麽東西?老子為了當壹個副科長,多少次對他低聲下氣,他竟然理都不理。這次,老子不靠他了,老子要造他的反。
方子衿不寒而栗,站在那裏不知說什麽。彭陵野似乎有事急著走,對她說,妳抓緊點,現在紅衛兵的勢力很大。胡司令說了,如果不抓緊,讓他們搶先,就沒我們什麽事了。我告訴妳,縣醫院交給妳了,妳立即著手,聯絡幾個妳最信得過的人,只要我們壹鬧起來,妳就響應。具體行動時間,我會通知妳的。他說過,調頭向外走,走到門口,似乎不放心,又停下來,指著木頭壹般站在那裏的方子衿說:別怪我沒提醒妳,妳如果壞了我的事,我饒不了妳。說過之後,帶著幾名手下,轉身出門而去。
彭陵野離開好壹段時間,方子衿還沒轉過神來。造反,在歷朝歷代都是株連九族的大罪。他還說是毛主席親自發動的,可能嗎?天下是毛主席打下的,他會自己造自己的反?壹時間,她無法判斷彭陵野所說壹切是否真實。仔細想想,彭陵野這種人,壹門心思想著往上爬,為了達到個人目的,不擇手段。共產黨能讓像彭陵野這樣壹些人造反嗎?正如陸秋生所說,這天下是無數共產黨員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他們又怎麽甘心輕易送人?
壹個小時後,她將這件事忘了。她認定彭陵野是個思想的瘋子但是壹個行動的機會主義者,他不敢鬧出造反這麽大的事來。沒料到三天之後,方子衿正給壹個可能患附件炎的女性做指撿,壹個男人闖了進來。患者先見了他,驚叫壹聲站起來,伸手將褲子往上提。方子衿見到他,異常氣憤,喝問道妳幹什麽?這裏禁止男同誌進來,妳知道嗎?男人根本不理方子衿的喝問,看了壹眼女患者,以命令的語氣說,還站在這裏?出去。患者渾身壹震,逃壹般出去了。方子衿轉向那個男人,說妳怎麽回事?就這麽闖進來,而且還將病人往外趕。
男人說,對不起嫂子。方子衿說別叫我嫂子,我根本不認識妳。那人壓低了聲音說,我是彭司令派來的。方子衿楞住了,不明白這個彭司令是何許人。男人說,嫂子,彭司令讓我通知妳,我們今晚九點行動。我們和鋼工總的行動是統壹的。他讓我告訴妳,縣醫院就交給妳了。男人走的時候還特別叮囑再三,說是今晚九點,全省壹起行動。
來人走了,方子衿坐在那裏發呆。她突然覺得自己應該將這壹消息告訴杜偉峰,應該讓他提前有所準備。想到這壹點,她顧不上門口那些病人,離開診室,迅速向辦公室跑去。醫院裏只有兩部電話,壹部是出診專線電話,免費的,另壹部在院長辦公室裏。
方子衿跑過去的時候,王文勝正在打電話。方子衿等了壹會兒,見王文勝的電話似乎沒完沒了,急起來,壹步跨過去,將電話按了,搶過話筒就開始撥號。王文勝說,餵餵餵,小方妳這是幹什麽?我這是壹個非常重要的電話。方子衿根本顧不上他,電話壹通,立即對著話筒說,縣委總機嗎?請接杜書記辦公室。電話響了,可對方沒人接。王文勝說,我剛才就是和杜書記通話,他不在辦公室。方子衿立即說,妳怎麽不早說?王文勝說,妳又沒告訴我,我怎麽知道?方子衿掛斷了電話,對他說,那妳快給他打個電話,我有急事找他。王文勝攤了攤雙手,說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裏。要不,妳等壹等吧,他可能還會打過來。
半個小時過去了,電話並沒有響起來。倒是門外,突然變得異常嘈雜。王文勝和方子衿跑到窗前往外看,見壹群中學生,左手臂上戴著紅袖標,右手舉著小紅旗,排著隊高呼著口號: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毛澤東思想勝利萬歲,壹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要打倒壹切牛鬼蛇神。有些口號司空見慣,有些口號則是第壹次聽到。以前也曾有過遊行隊伍來到縣醫院門口,那也不過是在門口喊壹喊口號,扔下壹些宣傳標語而已。令王文勝和方子衿沒想到的是,這次不同,那些紅衛兵小將來到門前並沒有停下來,而是壹哄而入。
時隔未久,那些人已經喊著口號沖進了院長辦公室,其中壹個女紅衛兵站出來,問道,妳們誰是院長?王文勝說,我是,妳們有麽事?那個女紅衛兵對他的話大為惱火,憤怒地說道,我們有麽事,妳不知道嗎?我們響應偉大領袖偉大導師偉大統帥偉大舵手毛主席的號召,進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王文勝說,是是是,我們已經傳達了文件。女紅衛兵說,那就好,這樣不需要我們多費唇舌了。現在我宣布,正式接管妳們醫院。
王文勝不相信,說什麽什麽?我沒有聽錯吧,妳們接管我們醫院?
女紅衛兵說,是,請妳立即交出公章,交出權力。
王文勝和方子衿目瞪口呆,壹時不知如何應對。過了不知多長時間,王文勝醒悟過來,說我憑麽事交給妳們?公章是縣委交給我的,只有縣委才有權讓我交出公章。女紅衛兵立即開始背誦毛主席語錄,凡是反動的東西,妳不打,它就不倒。這也和掃地壹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讀過語錄,她振臂壹呼,大聲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所有的紅衛兵小將壹齊跟著大喊,頓時口號聲震徹屋頂。王文勝被這壹串口號聲嚇壞了,站在那裏不知所措。女紅衛兵喊過口號,再次將手壹揮,宣布,把這個頑固派綁起來。
她的話音剛落,幾個孩子便沖向王文勝,將他按倒在地。也不知誰帶著繩子,將他給綁了。方子衿吃驚地站在壹旁,不明白王文勝面對這樣壹群孩子,為什麽束手就擒,沒作絲毫反抗。那時她確實想到了彭陵野叫她奪權的事,才意識到,造反奪權,原來是壹件如此容易的事。
看著這些十五六歲的孩子,看著他們笨拙卻又瘋狂的動作,方子衿不知所措。她想,這些孩子基本的法律觀念和道德觀念尚未形成,如果讓他們以某種組織形式活動,又不受約束,世界豈不是要大亂?那些孩子綁住王文勝之後,向他要辦公桌以及檔案櫃的鑰匙。王文勝不給。他們於是開始翻找,將他身上所有口袋搜了壹遍,又搜辦公室,所有的書籍什麽的,掀了壹地,整間辦公室亂七八糟,狼藉不堪。他們找到鑰匙後,試了試辦公桌的抽屜以及檔案櫃,都打開了,並且翻出了幾枚公章。女紅衛兵拿到那些公章,對身後壹招手,壹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背著壹只大大的書包走上前。她將書包打開,女紅衛兵將那些公章抓起來,扔進書包裏。方子衿趁此機會看到,裏面已經裝了好多的公章。
他們有人拿出早已經準備好的封條,分別封了檔案櫃、辦公桌。方子衿見他們的奪權行動已經完成,準備離開,被那個紅衛兵女領袖叫住。女領袖說,妳,站住。方子衿嚇了壹跳,停下來,問她,紅衛兵同誌,有什麽事?女領袖問她,妳叫什麽名字?她說方子衿。女領袖又問,什麽成分?她說自由職業者。女領袖說,自由職業者也是無產階級,好,就是妳了。從今天開始,縣醫院由我們接管,現在我任命妳為縣醫院革命造反委員會臨時副主任。方子衿目瞪口呆,站在那裏,不知說什麽。紅領袖大手壹揮,命令紅衛兵離去,她身邊壹名紅衛兵扯了扯她的衣服,又指了指方子衿。女領袖不耐煩地說,有麽事,說。那名紅衛兵在女領袖的耳邊輕聲說了兩個字:辮子。
女領袖看了壹眼方子衿,見她背後拖著兩條長長的大辮子,辮梢差不多到了膝部。女領袖向後壹伸手,立即有人遞給她壹把剪刀。她接過來,走近方子衿。方子衿驚異地問,妳要做麽事?女領袖說,妳現在是我們革命造反委員會的臨時副主任了,當然要有點革命的樣子,不能留著這條資產階級的尾巴。說著,她拿著剪刀,哢哢哢壹陣猛剪,將方子衿那兩條留了多年的長辮子剪了下來。
紅衛兵押著王文勝離去,方子衿站在那裏,看著地上那兩條長蛇壹樣的黑辮子,欲哭無淚。少女時,她壹心想著為自己未來的郎君留著這兩條辮子,後來,她只希望為白長山留著這兩條辮子。女兒出生的時候,因為月子裏不能洗頭,她不得不忍痛將辮子剪了,此後又開始蓄起來。可如今,連白長山的面都沒有見到,辮子卻沒有了,這是否預示著她和白長山永遠都是有緣無分?她彎下腰,將辮子撿起來,捧在胸前,擡腿向外走。剛走到門口,突然想到,自己捧著辮子這麽走出去,說不定會授人以柄。她迅速捋起自己的白大褂,將辮子圍在腰中,再將白大褂拉下來蓋住,倒也看不出來。
第二天,方子衿叫女兒去上學,方夢白說學校停課了。方子衿驚了壹下,說妳們是小學,怎麽也停課了?女兒說,學校的老師不是國民黨的官太太,就是反動保長的老婆,沒壹個革命分子,都被紅衛兵抓起來了,沒有老師上課。方子衿說,妳怎麽不早說?走,跟我走。女兒問去哪裏,方子衿說,去盧奶奶那裏。女兒問,妳不上班了?方子衿回答不了這個問題。醫院裏全都亂了,昨天下午就沒有壹個人上班,今天的情況她還不是太清楚。
走到大街上,見紅衛兵小將在街上設了很多檢查站,他們手裏拿著剪刀、尺子,見了留長辮子的,拿著剪刀就剪,見誰的褲子不對,便拿尺子去量,如果褲腳小於八寸,立即揮起剪刀,壹剪下去,再抓住剪開的口子,用力壹扯,嘶的壹聲,將褲子扯成了裙子。有壹個女人穿著壹雙高跟鞋,紅衛兵硬是將她的鞋從腳上脫下來,將跟敲掉了。最慘的是那些燙了發的女人,紅衛兵見了這類女人,便把她們拉進檢查站,按著她們的頭,拿著剃頭推子就剃她們的頭發,結果被剃成了光頭。方夢白見到這種情形十分不解,問媽媽。方子衿也不明白頭發褲子鞋跟革命有什麽關系,無法解釋。
來到盧瑞國的家,見盧母正在訓斥兒子。盧母說,造反,造反是好玩的嗎?那是要殺頭,要株連九族的,妳難道想讓老娘跟著妳去陪葬?看到方子衿,連忙說,方醫生,妳來得正好,瑞國最聽妳的,妳勸勸他。方子衿楞在那裏,不知說什麽。盧瑞國說,媽,妳不懂,現在造反和以前的造反不同,現在造反是革命行動,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親自發動的。盧母說,毛主席親自發動的?毛主席不是坐龍廷了嗎?他發動別人造他自己的反?妳別哄我老太婆,我才不相信。盧瑞國說,妳不信,可以問子衿姐呀。方子衿被逼到沒有退路,只好說,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發動的。盧母聽說是毛主席發動的,態度大變,說既然這樣,那老媽支持妳,兒啊,妳去吧。毛主席說的,壹定沒錯。
方子衿怎樣牽著女兒的手進去,又怎樣牽著她出來了。只是出來時,身邊多了盧瑞國。盧瑞國要去參加造反派,盧母壹聽說造反兩個字,嚇壞了,不讓兒子出門。方子衿倒是救了他。相反,盧家成了造反派之家,而街上又那麽壹股子亂勁,方子衿害怕了,突然決定將女兒帶回家。她和盧瑞國壹起走了壹段時間,盧瑞國告訴她壹個驚人的消息:彭陵野當上了靈遠工人造反總司令部的總司令,就在前壹天晚上,靈工司占領了縣委和縣政府,奪得了公章,並且將壹些領導關進了倉庫,杜偉峰是被關押者之壹。
回到家,安頓好女兒,方子衿去醫院上班,發現所有的醫護人員都集中在掛號處議論紛紛,都沒有工作。有些人在商量成立自己的造反派組織,要把紅衛兵奪走的大印再奪回來。醫院的工作停頓了,方子衿只好回到家裏,每天去醫院看看,聽壹聽同事聊見聞。
有壹天半夜,方子衿被壹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披衣下床,打開門壹看,外面站著好幾名紅衛兵,領頭的正是那個女領袖。女領袖說,快,有緊急情況,我們的革命同誌受傷了,妳立即組織搶救。方子衿說妳們等等,轉身進屋,替女兒掖了壹下被子,穿上衣服,急急地出門。趕到醫院壹看,有些傻眼了,醫院外面站滿了紅衛兵,他們手持木棍壹類的武器,將醫院嚴密封鎖起來了。掛號廳裏東倒西歪滿都是傷員,傷勢還都不輕,身上臉上都是血。有幾個醫生和護士正替他們包紮處理。因為造反,醫院工作基本是停頓的,紅衛兵小將挨家挨戶去找,才找到幾個人。
方子衿首先走近的是壹個用手捂住左眼的男孩。孩子十五六歲,由兩個同學攙扶著。他用壹塊布捂著自己的左眼,那塊布被鮮血染紅了,血還在往下流,使他整張臉全都是血,衣服上面也是大片大片的血跡。她走過去,讓他放下自己的手,又小心地揭起那塊不太幹凈的布,被自己所看到的情景嚇了壹大跳。這孩子的左眉骨不知被什麽削掉了壹塊,左眼珠已經突出了眼眶。她想,他們還是孩子,如果他們的父母見到,不知心疼成什麽樣子。
她問,這是怎麽弄的?壹個紅衛兵小將說,他們去偷襲靈工司總部,想將縣委縣政府的公章搶回來,沒料到中了埋伏。另壹個紅衛兵說,阿姨,快幫我們治吧,我們的人不夠,我們還要去支援他們呢。許多輕傷的孩子包紮過後,又投入戰鬥了。天亮後,全縣其他的紅衛兵組織聽說此事,紛紛趕去增援。靈工司頂不住,主動撤了出去。第三天,方子衿正輔導女兒的功課,壹群紅衛兵高喊著口號來到她家。她已經幾次和那位女領袖打交道,覺得應該算是熟人了,便笑著和她打招呼,說,革命小將同誌,妳們有麽事嗎?
女領袖停在方子衿面前,圍著她轉了壹圈,將她上下左右仔細打量壹番,然後問,妳叫方子衿?方子衿說是。女領袖問,彭陵野是妳麽人?方子衿猶豫了壹下,說是我愛人。女領袖突然大聲地問,妳愛人呢?他在哪裏?方子衿說不知道,有壹個多月沒回來過了。他們像審犯人壹樣,將方子衿審了半天,又走到方夢白面前,問道,小妹妹,妳知道妳爸爸在哪裏嗎?方夢白說我沒有爸爸。紅衛兵小將倒是楞了,說妳怎麽沒有爸爸?彭陵野不是妳爸爸嗎?方夢白根本不顧母親的感受,態度堅決地說,他不是我爸爸。女領袖似乎懶得再費唇舌,壹揮手,小將們壹哄而上,開始翻箱倒櫃,將方子衿的家掀了個底朝天。
後來方子衿才聽說,他們是想抄到被彭陵野奪走的那些大印。彭陵野的靈工司被紅衛兵驅散,彭陵野帶著大印和被他們押起來的縣領導,和靈工司的骨幹壹起躲到了什麽地方。紅衛兵沒有抄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卻抄到壹些線裝書。方子衿再三向他們解釋,這些都是醫學著作。紅衛兵說,只要是線裝的就是封資修,就應該銷毀。
紅衛兵壹把火燒掉了項欽羊留給她的那些書,也燒醒了方子衿。白長山給她的那些信,她壹直保存著,如果被搜到,可能會給自己惹下巨大的麻煩。這些信,她收藏在醫生辦公室的櫃子裏,裝在壹只木箱中,有滿滿的壹箱子。當天,她便將那些信拿回家,坐在竈前,壹邊讀著那些信,壹邊往竈裏扔。許多信她實在舍不得燒掉,便放在壹邊。坐在竈前,看著爐膛裏火苗躥動著,她的心也隨之搖擺不已。她覺得,被火燒掉的不是普通的紙,也不是普通的紙上寫著的壹些方塊字,而是自己的靈魂。自己的靈魂此刻就在火苗上跳舞,在接受淩遲之刑。用了幾個小時時間,將第壹批信燒掉,看看那些實在舍不得燒的,還有壹百多封。她不得不從中再減壹些,減來減去,也只減了四十多封,仍然剩下接近七十封。其中有些是白長山在朝鮮時寫給她的信,沒有涉及私人感情的,即使被查到也不犯諱,留下來應該沒有問題。可有十幾封,無論如何是不能讓人看到的。
經過兩天思考,方子衿終於想到壹個好的收藏方法。中衢女人有壹種特殊的針線包,被她們稱為書包,是用布以及牛皮紙制成的。先用碎布壹層層地粘貼,粘成約五十公分寬、壹米五長的布幫子,在壹面粘著漂亮的花面,另壹面粘上疊成方形的紙袋。紙袋壹共有六排,裏面可以放置各種針線紙樣。用那些紙袋來裝這些信,再好不過。可那畢竟容易查到,方子衿不放心。她將背面的幫子做了個夾層,把所有的信仔細地平鋪好,藏在了裏面。
在她看來,如此壹來,整個靈遠縣,除了彭陵野,再沒有別人知道她和白長山的事了,即使彭陵野,也不可能找到她和白長山交往的證據了。可她怎麽都沒料到,隨著形勢的快速變化,他們的這段戀情還是被紅衛兵造反派揭了出來。
經過壹段時間的發展後,紅衛兵組織內部出現分化,壹些黑五類灰五類被清除出了紅衛兵隊伍,另壹些紅衛兵見弄個總司令之類的職務很容易,便拉攏三五個要好的同學,站在操場上振臂壹呼,壹個新的造反派組織就成立了。有叫毛澤東思想戰鬥隊的,有叫二七戰鬥隊的,有叫五壹六戰鬥隊的,還有革命紅衛兵戰鬥隊、盾牌紅衛兵戰鬥隊、紅色恐怖赤衛隊等等。這種分化,削弱了紅衛兵的力量,靈工司因此有了死灰復燃的客觀條件,同時,另壹個造反派組織抓住了這次機會,異軍突起,它就是盧瑞國參加的靈遠工人階級革命大聯盟,簡稱靈革聯。這個時期,紅衛兵組織主要以揭隱私、深挖隱藏在革命隊伍之中的階級敵人以及腐化墮落分子為主。今天,盾牌戰鬥隊從某領導的檔案中發現,他曾經被國民黨俘虜,於是貼出大字報,聲稱挖出了壹個叛徒。明天,金色赤衛隊便挖出壹個內奸。大字報鋪天蓋地,最初主要是揭政治隱私。可小小壹個縣城,政治隱私畢竟有限,於是,紅衛兵們便開始揭生活隱私。
這個時期,醫院基本處於無政府狀態,壹半以上的醫生忙著造反,只有少數逍遙派,每天去坐幾個小時的診。壹天早晨,方子衿去醫院的時候,見許多人圍在壹起看大字報。大字報每天都有,只有這壹天,看的人特別多。那些同事見她走過來,眼光十分特別。她沒太在意,直接走進了診室。時隔未久,有人來通知她去開會。方子衿覺得奇怪,醫院領導不是癱瘓了嗎?誰來主持會議?
她走到掛號室前面的空場上,見到許多戴袖章的紅衛兵站在那裏,壹些醫院職工站在大字報前,稀稀拉拉的,顯然只是職工的壹部分。會議由紅衛兵的女領袖主持,她站在壹張臨時擺出來的桌子上,手持紅寶書,腰紮武裝帶,顯得英姿颯爽。她舉起壹只手,所有人立即停止了講話,接著,她開始領唱《東方紅》,大家壹起跟著唱起來:“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咳喲,他是人民大救星……”
歌聲結束,女領袖威嚴地命令:把走資派王文勝押上臺來。兩名紅衛兵扭著王文勝的手臂走到前臺,他們手中各握著壹條皮帶,殺氣騰騰。王文勝像狗壹般聽話地站在那裏,老實低著頭。有人往他脖上掛了壹塊紙板做的牌子,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墨字寫著“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王文勝”,在他的名字上面,還打了壹個大大的紅叉。女領袖問他,王文勝,妳老實坦白交代,妳在縣醫院是不是執行壹條資產階級的反動路線?王文勝連忙點頭,是是是。女領袖又問:妳是不是以學術為借口,破壞文化大革命?王文勝說,是是是。女領袖無論問什麽,王文勝都承認。女領袖大概覺得這樣鬥下去十分沒趣,領呼了壹遍口號,然後發出第二道命令:把流氓分子葉艷丹押上來。
葉艷丹是醫院的護士長,壹個年輕的寡婦。因為長得有些姿色,為人又隨和,因此不少男人打她的主意,壹到晚上,家裏常常都會人來客往,令她不厭其煩。後來,不知怎麽就被縣公安局的壹名副局長得手了。此人是壹名南下幹部,級別比縣委書記還高,只是大字不識壹個,才屈居副局長之職。副局長有老婆,是農村婦救會長出身,非常厲害,不僅不肯和他離婚,而且和葉艷丹大鬧。
葉艷丹顯然沒料到火會燒到自己頭上,壹下子蒙了,呆在那裏壹動不動,結果被兩個紅衛兵架著拖到了臺上。照例被掛上壹塊牌子,照例被兩個紅衛兵小將反扣著雙臂。葉艷丹嚇壞了,當即尿了褲子,尿水順著襠部往下滴。她的身體已經不受自己控制,全身抖得厲害。女領袖問她,葉艷丹,妳知罪嗎?葉艷丹說,是是是。女領袖又說,妳和唐貴民通奸,是不是事實?葉艷丹先答了壹串是,大概意識到這事自己不能承認,又立即改口說,不是,我是被他強奸的。旁邊壹個小男孩帶點惡作劇地說,不管是通奸還是強奸,妳們是不是打皮絆了?所有的紅衛兵壹陣哄堂大笑。女領袖立即壹揮手,制止說,笑麽事笑麽事?這是革命的大是大非問題,妳們還有沒有階級覺悟?所有人都緘口了。
站在下面的醫院員工,人人自危,不知道下壹個輪到誰。方子衿其實有些預感她可能會受到沖擊,不為別的,自己的丈夫奪走了縣委縣政府的大印,又是紅衛兵組織的死對頭,這筆賬,紅衛兵小將們大概要同她清算吧。果然,女領袖接著壹聲大喝,將流氓分子方子衿押上來!聽到這壹罪名,方子衿壹下子蒙了。葉艷丹因為打皮絆才被稱為流氓分子,自己沒有任何不正當的兩性關系,怎麽也給自己安上了壹個流氓分子的帽子?流氓可是壹個專用名詞,特指不正當的男女關系。
方子衿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就有兩個紅衛兵押著她,將她拖上了臺。有人往她的胸前掛了壹個牌子。女領袖問她,方子衿,妳知罪嗎?方子衿說,我不知道自己犯了麽罪。她的話音剛落,那個女領袖兇相畢露,撲向她,掄起巴掌,在她的臉上壹頓猛抽。小丫頭才十幾歲的年紀,不知哪來如此的狠氣,下手又重又毒,頓時打得方子衿鼻孔嘴角流血。打過之後,她再問方子衿是否知罪,方子衿仍然說不知。旁邊壹名紅衛兵掄起皮帶要抽她,女領袖揮手制止。
女領袖問:“妳曾經犯過通奸罪。是不是?”
方子衿說:“我沒有。”
女領袖怒斥:“妳沒有?妳明明和壹個叫白長山的人通奸三年。妳竟敢說沒有?”
方子衿說:“我沒有,我和他連面都沒有見過,怎麽通奸?”
女領袖說:“妳的檔案上寫得清清楚楚,妳還敢狡辯?”
檔案上寫得清清楚楚?方子衿不知此說從何而來。紅衛兵和醫院的職工發出壹陣笑,似乎對此早有所知。此事涉及自己的名節,方子衿不能不辯解。她說,我是認識壹個叫白長山的誌願軍軍官,我們也曾經通過壹段時間的信。但是,我們至今連面都沒有見過。這都是事實。女領袖說,那好,我讓妳心服口服。把她的檔案拿過來。有壹名紅衛兵迅速遞上壹頁檔案紙,女領袖拿著遞到她的面前,指著上面用紅筆勾出的壹行,說妳自己看看,上面寫的是什麽?方子衿擡眼看去,見上面用黑筆寫著“同白長山通奸三年”,她已經認出,這是胡之彥的字。方子衿說,這是典型的打擊報復,無中生有。妳們應該調查清楚。
女領袖怒火中燒,說,檔案裏白紙黑字寫著,妳還不承認?真是死不悔改。給我打。
旁邊壹名拿武裝帶的小男生早已經按捺不住,聽到這聲命令,立即沖上前,掄起皮帶向方子衿猛抽。方子衿立即感到身上臉上劇烈地疼痛,鮮血順著臉頰流下來,滿臉滿身都是。打過之後,女領袖再壹次喝問,妳認罪嗎?站在她身邊的王文勝小聲地對她說,別犟了,這樣下去,他們會打死妳的。方子衿只好小聲地說,是。
女領袖不再糾纏此事,壹聲令下:給他們剃陰陽頭。幾名紅衛兵拿出早已經準備好的推剪,哢哢哢壹陣猛剪,縷縷青絲,從方子衿、葉艷丹以及王文勝的頭上飄落。面前沒有鏡子,方子衿不知自己的頭被剃成了什麽樣,但推剪貼著頭皮在推,她想,看來自己是要被剃成光頭了。事實上,比光頭更慘。頭剃完以後,她偷眼看了壹下身邊的葉艷丹,頓如五雷轟頂。葉艷丹的頭發被剃掉了壹半,另壹半還留著。剃掉的壹半,露出烏青的頭皮,另壹半披散著,耷拉在她的臉上,遮住了她的壹只眼睛,讓她看上去像鬼怪壹樣。
完成了這道工序,女領袖再壹次下令:架飛機,遊街。
在身後架著方子衿雙臂的紅衛兵,聽令後用力將她的雙臂盡可能地向後掰,使得雙臂在身後高高蹺起,看上去就像飛機的雙翼。紅衛兵小將押著三人,壹路呼喊著口號,圍著醫院轉了壹圈,然後出門而去,開始在縣城的街上遊鬥。出了院門,不知什麽人出的主意,要求他們壹路高喊自己的罪名。王文勝十分聽話,壹路喊道:我叫王文勝。我是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我是反動學術權威。我罪該萬死。方子衿學乖了,喊道,我叫方子衿。我是破鞋。我罪該萬死。
在醫院裏葉艷丹顯得老實,因此沒有挨打,此時不知怎麽突然變了,無論如何,不肯喊自己是破鞋。引起紅衛兵小將壹陣猛打不說,牽累方子衿也遭了殃。有人不知從哪裏弄來兩雙又臟又破又臭的鞋,用草繩拴了,分別掛在兩人的脖子上。葉艷丹仍然不肯喊出我是破鞋這句話,因此又招致壹陣毒打。
此時正值夏季,每個人身上衣衫都很單薄。葉艷丹壹個寡居的女人,帶著兩個未成年的孩子,日子過得極其艱苦,身上的衣服,補丁壹個摞著壹個。那件上衣,其實早已經腐敗不堪,哪經得起如此摧殘?眾人動手時,七手八腳,將她的上衣撕破了,胸部露出了壹半。面前都是些十六七歲的孩子,男孩子自然沒有見過如此風景,忍不住想多看上幾眼。女孩子害羞,頓時往後躲。或許某些男孩存了色心,時不時上前將葉艷丹打上壹頓,有意無意在她胸前扯上幾下。時間不久,那已經殘破的衣服便遮不住她的雙乳了。
方子衿被押在葉艷丹的身後,她看到這壹切時,聯想到了余珊瑤曾受到過的汙辱,自知難免,痛苦得幾乎想死去。那壹瞬間,她似乎聽到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叫了壹聲媽。是女兒方夢白的聲音。她很想擡頭看壹看女兒的表情,卻不敢。這壹瞬間,她的心碎了,不明白女兒看到自己這樣子,會經歷什麽樣的打擊。她想,自己可能逃不脫和余珊瑤以及葉艷丹同樣的命運吧,只是這壹切,千萬別被女兒看到。後來的事情,她自己也沒有完全料到,不知是不是那些紅衛兵小將打人打累了,竟然再沒有人動手,只是押著他們遊街。遊行途中常常遇到別的遊街隊伍,紅衛兵小將便呼口號相互致敬。從那些紅衛兵小將所呼打倒之類的口號中,方子衿聽到了許多熟悉的名字,杜偉峰也在其列。縣城的高官中,縣長首當其沖,還有幾名副縣長副書記,人武部長、組織部長、公安局長、法院院長等,均屬遊鬥對象。方子衿想,這些打下江山的人如今都成了階下囚,不得不受其辱,不知他們此時是何等心情?
遊行持續了壹整天,返回醫院後,紅衛兵將他們三人關在壹間破房子裏。三人身上的牌子被取走了,可葉艷丹的上衣被撕破,房子裏別說有衣服,連稻草都沒有壹根。這壹整天,三人是滴水未進,粒米未吃,也不知走了多少路,雙腿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被扔進房子時,他們便躺在地上,壹動不動。特別是葉艷丹,躺在那裏,像是死了壹般,不時有壹兩只老鼠在她周圍遊來轉去。
有壹件事,方子衿不甘心,問王文勝:“王院長……”
王文勝打斷她,說:“別叫了,我已經不是院長了。”
方子衿說:“妳是黨總支書記,妳看過我的檔案,上面真的有那句話嗎?”
王文勝說:“都已經這樣了,有沒有,又有什麽兩樣?”
方子衿強撐起最後壹點力氣,堅決地說:“那不同,我壹定要知道。”
王文勝說:“我看過,是有。”
至此,方子衿已經完全清楚了。壹定是胡之彥負責人事的時候,悄悄在她的檔案中寫進了這句話。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不僅毀了她的婚姻,而且毀了她的清白,使她的檔案中有了恥辱的汙點。王文勝顯然也相信那檔案中的話,有點不相信地問她,難道那真的不是事實?方子衿大為憤怒,說,當然不是事實。到現在為止,我連白長山的面都沒有見。王文勝不解,說,可是……方子衿打斷了他的話,說,這件事我不能就這麽認了。王文勝說,妳不認又能麽樣?方子衿說,我要回醫學院去,要他們給我壹個明確結論。醫學院不行,我就上省裏,上北京,即使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還自己壹個清白。
三人被關在壹間房子裏,紅衛兵並沒有派人看守。他們不敢逃走,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逃走。這天晚上,葉艷丹將自己的褲子脫下來,撕成壹條條,又絞成繩子,套在房梁上,上吊自殺了。和她同壹個房間的王文勝和方子衿,竟然壹無所知。第二天早晨,方子衿被壹個噩夢驚醒,猛看到房門上吊著個人,慘叫壹聲。王文勝被叫聲吵醒,也看到了赤條條的葉艷丹,卻不敢上前將她放下來,只得大聲喊叫。
紅衛兵小將聞訊趕來,將葉艷丹放下,又讓王文勝上前檢查,證實早已經斷氣。紅衛兵下結論說,葉艷丹是畏罪自殺,自絕於人民,罪有應得。他們命令王文勝安排葉艷丹的屍體火化,至於王文勝和方子衿,暫時回家,聽候進壹步的處理。這件意外救了方子衿,紅衛兵小將竟然如此輕易地放她回家了。
當天下午,方子衿來到縣郵電局,對營業員說,我要打個長途電話。營業員遞給她壹張表。她在表上填了白長山的名字,所在城市以及單位電話號碼,連同十塊錢押金壹起交給營業員。營業員遞給她壹個牌子,讓她在外面等。半個小時後,營業員叫道:方子衿,三號。她立即走進三號電話間,拿起上面的聽筒,壹連餵了幾聲,對方才有回應。
方子衿說:“我找白長山,請問妳是白長山嗎?”
白長山壹下子聽出了方子衿的聲音,顯得非常激動:“妹子,是妳嗎?”
聽到白長山的聲音,方子衿再也控制不住,叫了壹聲哥,立即哭了起來。
白長山壹再說:“妹子,別哭,到底出了啥事?妳慢慢說。我們來想想辦法。”
方子衿哭了半天,說:“哥,我被那個姓胡的陷害了。”
白長山說:“妹子,妳別急,慢慢說。”
方子衿說:“姓胡的在我的檔案裏寫了壹句話,說我和妳通奸三年。紅衛兵造反的時候,看了檔案,硬說我是流氓是破鞋,抓我去遊行。”
白長山拍案而起:“媽的,都反啦?他們難道不調查?”他聽了這話,氣得半死,發泄了壹通,大概也意識到自己插不上手,在那裏嗷嗷叫。
方子衿說:“哥,我已經想好了,我要去省城,找醫學院說清楚這件事。如果可能的話,我想讓妳的單位給出壹張證明。”
白長山說:“這個沒問題。”繼而他又想到,現在全國都在造反,所有單位都亂了,說:“妹子,這樣行嗎?妳們醫學院的權也可能被奪了,沒人會管這件事了。”
方子衿堅決地說:“如果省裏不行,我就去北京。”
白長山說:“妳如果去北京,我就去北京陪妳。”
方子衿突然覺得渾身發軟,這個世界上,他是自己唯壹可以依靠的。可他卻又是那麽虛無,那麽遙遠。但即使再遙遠,那也是她的壹條生命線。她因此興奮,因此有了重新振奮的動力。
白長山走進戰友於國立的辦公室,對他說,老於,給老子弄張後天去北京的車票。於國立在車站派出所當所長,聽了白長山的話,頓時搔頭,說老白,妳湊啥亂子?沒見這陣式?
白長山確實是見了這陣式才來找他的。車站人山人海,全都是串聯的學生,別說是買車票,就是走近車站,都是大難事壹件。學生們在全國大流動,鐵路公路運力不夠,許多人背著背包睡在車站裏,只要有車,立即就往上爬,也不管是到哪裏的,只要方向對了就行,走壹站算壹站。全國的交通亂套了,列車汽車沒有正點壹說,就是特快列車,也變成了特慢列車。
於國立對他說,妳如果要去北京,我給妳壹個建議,不要買啥票不票了,也甭管時間啥的,弄壹套舊軍裝穿上,再弄壹個紅衛兵袖章戴上。甭管啥車哪壹趟了,有車妳就上,哪壹天能到看妳的運氣。
白長山聽說最近火車不能正點,急了,匆匆回家收了點衣服,讓於國立送上了火車。於國立原本想替他找個位子,可是他們是從車門上去的,紅衛兵小將們可不管什麽秩序,也不理會是否有車門,全都從窗戶往裏面翻。每壹扇窗口的人比門前還多。鐵路旅行需要票證,要麽購買了火車票,要麽簽有鐵路免票。自從大串聯開始,這壹切全都亂套了,學生們身上不帶壹分錢,可以走遍全國。無論到了哪個城市,當地都有紅衛兵接待站。開始還可以安排壹些教室,讓男女分開睡在空出的教室裏,給壹點水和饅頭之類。後來,串聯的學生越來越多,接待站什麽都安排不了,只是起了個簽名的作用。串聯結束後,國家拿著這些紅衛兵的簽名,要他們付車費。可絕大多數簽的只是紅衛兵三個字,自然是找不到人。
人實在是太多,過道裏,車座底上,行李架上,全都是人,原本三人的座位擠上了五個學生,加上對面的五個,再加上茶幾上三個,六個人的空間裏,密密匝匝擠進了十三個人。行李架上也都是學生,那空間實在太小,又沒有地方可睡,只得將身子彎成蝦米狀,塞在那裏。座位下面那麽壹點點空間裏,也會擠進好幾個學生。白長山向前走了十幾米,發現車廂裏人越來越多,別說是找到座位,就是走動都已經越來越困難。他幹脆不走了,在兩個座位間找到壹個可以容身的地方,停下來。車站已經完全失去了約束力,孩子們還在通過車窗往上扒。
他的周圍擠滿了學生,別說是動動身子,就是換壹下支撐腿,都是極其困難的壹件事,只要他的腿擡起來,空出的壹點點空間,立即就被人家占領。車子尚沒有開出,白長山的雙腿已經麻了。直到五個小時後,列車拉出壹聲長鳴,才姍姍駛出。
很快,車上所有人都面臨人生壹大難題。男人實在憋急了,站在窗口,掏出家夥便往窗外尿,也不管身邊是否有女人。有的人要大便,脫了褲子,將屁股蛋子伸到車窗外。那姿勢雖然難受,可畢竟憋急了,猛的壹拉,也是壹種暢快。女人就比較麻煩了,有些灑脫壹些的女孩,叫幾個女孩圍在自己身邊,褲子壹脫,蹲下來就拉。有個女孩可慘了,當著別人的面,她根本拉不出來。同伴們圍在壹起,她站在她們中間,緊張得東張西望,眼中充滿了絕望和驚恐。同學們壹再鼓勵,她才蹲下去,並且悄悄扯下褲子。過了好半天,同學問她,好了沒?她差不多是哭著說,不行,我不行。同學說,用力呀,收腹吸氣,再用力往下逼。女孩哭著說,不行,我拉不出。為了這個女孩的尿,幾個女同學可是忙壞了,女孩提起褲子站起來時,女孩們散開。壹會兒,女孩說不行,受不了,還是要拉,同學們又圍在壹起。如果是在陸地上,這種聚聚散散是好平常的壹件事,可在列車上,連放穩兩只腳都是難事壹件,要想圍成壹個圈,中間又留下足以蹲下身子的空間,何其難。
緊挨白長山站著的壹個中年婦女看到女孩這種情況,替她著急。她說,同學,妳這樣不行的。憋尿時間長了,容易得尿毒癥的。女孩哭著說,可是,我拉不出來。婦女說,那不行,壹定得拉。妳這是心理原因。這樣吧,讓下面的同學讓壹讓,妳鉆到座位下面去拉。女孩說,不行,我拉不出來。婦女便說她是醫生,對於尿毒癥十分了解。如果因為憋尿引起急性尿毒癥,患者立即就會昏迷,心跳過速,呼吸急促。如果得不到及時搶救,會引起急性腎衰竭,那是會死人的。女孩聽說會死人,嚇壞了。躺在座位下面的壹個男學生倒是挺好,同意和女孩換壹換。
女孩鉆進去,裏面還有另壹個男孩。男孩當然知道女孩要幹什麽,說,妳當心點兒,這裏這麽擠,妳別拉到我衣服上了。後來,座位下面沒有聲音了,也不知怎麽回事。過了十幾分鐘,下面傳來女孩的哭聲。
婦女擠在白長山的對面,天氣熱,衣服完全汗濕了,胸部緊緊貼著他的胸部也顧不著了。聽到女孩的哭聲,她偏了偏身子,問道:妹子,咋的啦?女孩哭著說,我拉不出,我拉不出,我的肚子都快爆炸了。婦女有些急了,對其他人說,同學們,請讓壹讓,我去幫她看看。她使盡壹切力氣,向前擠過去。她和座位之間的距離不到壹米,平常也就兩步便到了。可此刻,中間隔著許多人。她從人的縫隙中擠過去。女孩準備從座位下爬出來,她制止了。坐在座上的人,全都將腿擡起來,高高地舉起,給她讓出壹點空間。她彎下身子,極其艱難地臥到了底板上。她不知和女孩耳語了壹番什麽,女孩同意了。她又說,誰有水?拿點清水給我。有人遞給她壹杯水,她洗了手,又鉆到底座下。
白長山不懂醫,不過他猜測,可能是要進行指壓膀胱吧。他聽到她不斷在說,放松,盡量放松。時間不長,女人起來了,再壹次洗手。
列車走走停停,整整用了三天多時間才到北京。在北京下車時,又累又餓又渴,雙腿已經完全麻木,整個人幾近虛脫。上車像打仗,下車自然也是如此。根本不可能通過車門離開,好在白長山只有壹個人,費了壹番周折,從窗口爬到了站臺。雙腳明明踏著站臺了,整個人似乎還在車上壹般,耳邊還是火車的咣啷咣啷聲,身子也還在壹搖壹晃的。白長山原以為,北京是首都,站大車多,不會像沿途的車站那麽擁擠。下車壹看,才真是傻了,站臺上全都是人,密密麻麻的,坐著的躺著的,在站臺上行走都困難。數以萬計的串聯學生吃喝拉撒都在車站,不知已經持續多少天了,站臺上是狼藉遍地,惡臭熏天。白長山原打算下車後的第壹件事去打聽方子衿所乘那趟車的情況,見了這種情形,知道問訊處肯定是癱瘓了,急得渾身發軟,壹下子坐到了站臺上。他暗中對自己說,只是稍稍休息壹下,等緩過氣來。可他沒料到,人長久不經歷這種磨難了,真是不行。以前行軍打仗的時候,幾天幾夜不合眼,照樣端著槍去攻城。現在只不過在火車上站了幾天,雖然沒吃少喝,畢竟還是睡過了,可壹旦坐下來,眼皮就像被什麽黏在壹起似的,用再大的力氣,也扯不開。
壹覺醒來,睜眼看看,身邊橫七豎八躺著壹些穿黃軍裝的年輕孩子,偶爾有人在夢中嘻語。往前壹看,看到站臺的雨棚,每隔幾十米壹盞大燈,斜斜地照向站臺。當空壹輪明月,顯示著這個月夜和以前任何壹個月夜沒什麽不同。白長山猛看到這壹切,竟然產生了時空混亂,以為自己回到了戰爭年代,睡在血戰結束後的戰場上,身邊要麽是自己的戰友,要麽就是敵人的屍體。肚子壹陣咕咕響,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記不清多長時間沒有吃東西也沒有喝水了。白長山翻身而起,發現自己的體力已經恢復,又聽到壹聲汽笛長鳴,看到壹列火車隆隆地開進來,猛然想起這是在北京火車站,自己是來等方子衿的。
沿著站臺往前走,終於在快走出站臺時,見到下面鐵軌旁有壹個水龍頭,套著黑色橡皮管,橡皮管的壹端正往外冒著水。那水清亮清亮的,流到鐵軌邊的枕木上,將枕木下的石子濕了壹片。白長山壹陣驚喜,跳下去,幾步跑到水管前,抓住皮管,對著口壹陣猛喝。那壹瞬間,他真的懷疑自己可以將壹條河給喝光。
渴是解決了,餓還沒法解決。他轉身向出站口走去,走到了車站廣場,看到廣場上黑壓壓睡的全都是人。他將整個廣場走遍了,也沒有找到開門的店子。實在找不到店子,他就開始在廣場上轉,想見到地上有丟棄的食品。他既經歷過戰爭,又經歷過饑餓,不會挑擇任何食物。人餓得發狂的時候,即使是毒藥,也會毫不顧忌地往肚子裏填。可非常遺憾,廣場垃圾遍地,就是沒有吃的東西。可能因為這些孩子們太窮了,他們之中,也有很多人挨著餓在旅行吧,只要是可以吃的東西,落在地上,壹秒鐘之後就會有人拾走了。
既然找不到吃的,也沒什麽好想了,只好找了壹個角落,躺下來便睡。
又壹覺醒來,天已經大亮了。找到廁所裏,弄點水洗了把臉,便出門找吃的。再次回到廣場的時候,見這裏已經擺出了很多的攤位,每個攤位前都扯著大字橫幅,寫著某某學校紅衛兵接待站等字樣。白長山走到壹個標著問詢處字樣的攤位前,問道,同誌,請問寧昌到北京的××次普快,啥時候能到?工作人員說,哎呀,這個可難定了。前天的特快剛剛才到。普快,誰知道會晚到幾天?白長山不甘心,說,那妳能幫我查壹查,大概啥時候能到嗎?工作人員說,妳看看這狀況?整個鐵路全都亂套兒了,能查嗎?等著吧妳,如果到了,會廣播的。
既然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到,白長山就得作長期抗戰的準備。他去街上走了走,看到壹家餐館門前擺了壹些包子饅頭,他走過去,到達門口時,壹名服務員端著蒸籠出來,將壹籠熱氣騰騰的饅頭擺在外面。他說,同誌,請問這饅頭多少錢壹個?服務員白了他壹眼,說二分錢二兩票。白長山說行,給我來二十個。交了錢給了票,服務員看了壹眼他的票,說不行,妳這是東北的糧票,我們只收北京糧票和全國糧票。白長山走得匆忙,將這關鍵的壹件大事給忘了。對服務員說了許多好話,人家半點不肯通融。白長山再三解釋,服務員才肯將前幾天剩下的饅頭賣給他,而且,每壹個收三分錢,不收糧票。
白長山抱著那些饅頭向前走。他需要找到壹家商店,弄到壹只盒子,寫壹塊接站的牌子。他和方子衿,只是剛開始通信的時候相互交換過壹張照片,那是壹張壹寸的登記照。時間真快,十幾年就這麽過去了,雖然她無數次出現在他的夢裏,可她出現在北京車站的時候,他根本沒有信心壹眼能認出她。
每到壹家商店,他都進去轉壹轉,看看有沒有紙盒,也看看是否有搭得上話的人。終於看到壹個中年男人,長著壹張用刀都刮不出肉的臉,便湊上去,先沖那個男人笑了笑,然後說,師傅,我想求妳幫個忙。男人只是沖他擡了擡眼皮,根本不理他。他掏出香煙,遞了壹支上去,說,同誌請抽棵煙。男人往他手上的煙盒掃了壹眼,見是壹盒大前門,便接了,在指甲蓋上磕了幾下,又從櫃臺裏面拿起壹盒火柴。看看,不行。換壹盒再看,還是不行。拿起第三盒,見到側面的砂面有壹大塊粘到了正面那輛拖拉機上。他拿出來,抽出壹根,將火柴頭壓在正面的砂面上,輕輕壹翻手指,哧的壹聲,火柴劃燃了。
與此同時,白長山已經掏出了打火機,啪的壹聲打著了火,遞到男人面前。男人大概是聽到打火機聲音與眾不同,扭過頭來看,眼睛頓時壹亮。他順手將那燃著的火柴扔掉,頭往白長山這邊靠近,就著火,點著了煙。他指著白長山的打火機說,妳這是地道的美國貨,我沒說錯吧?白長山說,妳眼力可真準。男人說,這東西市面上買不到,妳別讓那些紅衛兵看見嘍,不然他們可不饒妳。給妳安壹個裏通外國啥的罪名,妳可就吃不了兜著走。白長山說,妳瞅準嘍,這是朝鮮戰場上的戰利品。
壹根煙壹只打火機,將兩個人的距離拉近了。男人說,妳剛才說啥呢?有事兒?白長山說,是啊,我到車站接人,想寫個牌子。他指了指櫃臺裏面的紙盒,妳看能不能……男人臉色壹變,說,喲,這事兒呀,這事兒……白長山咬了咬牙,將打火機往他手裏壹塞,說同誌,我是從白河來的,妳看……男人的臉立即變了,說,好吧,咱這也是學雷鋒不是?他把紙盒給了白長山,還熱情地問他,要不要我幫妳找支筆?不待白長山表態,他已經轉身,替白長山找來了筆和墨水。白長山於是提起筆,寫下七個大字:
白長山接方子衿。
該辦的事辦完了,白長山心滿意足。他離開商店往車站走,壹邊拿起饅頭往嘴裏塞。還沒有走到車站,三個饅頭已經吃進了肚子。找到廁所外面的水管,喝了壹通水,來到出站口,四周看看,見旁邊有壹排鐵柵欄。他走過去,將牌子掛在鐵柵欄上,自己在牌子下坐下來,開始閉目養神。太陽斜斜地照射著他,在他的臉上投下壹層釉彩,釉彩中寫著興奮、期待,也寫著疲憊和落寞。在他的身邊,大串聯的紅衛兵小將們熙熙攘攘,充滿了喧鬧嘈雜。白長山的內心,卻異常平靜。他仿佛回到了以前的戰爭年代,那時,每次接到任務,他都是異常平靜,甚至可以在最緊張的時候,抓緊時間睡上那麽壹會兒。
接下來的幾天,白長山過得稀裏糊塗。餓了拿出饅頭便吃,渴了找壹個水龍頭猛灌壹氣,不管困不困,坐在那裏,壹會兒就可以瞇過去,周圍壹旦有點風吹草動,他立即又醒了過來。說來奇怪,他壹直努力著不讓自己睡得太沈,擔心方子衿來的時候自己會錯過。可是,她真的來時,他卻睡著了。後來有人推他,並且以童聲問他,請問您是白叔叔嗎?白長山猛地睜開眼,看到面前站著壹個十來歲的漂亮女孩,睜著壹雙烏黑的大眼睛,疑惑地望著他。他心中壹驚,連忙說,我是姓白,妳叫啥?小女孩說,我叫夢白。
“夢白?妳就是夢白?”白長山壹陣狂喜,猛地將方夢白抱在懷裏。他說,“太好了,夢白,我終於等到妳們了。對了,妳媽呢?”
方夢白向後轉身,叫了壹聲媽。
白長山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在他的印象中,方子衿是壹個十八歲的美少女,但眼前這個身材嬌小的女人分明已經步入中年,眼角有幾絲若隱若現的魚尾紋,皮膚倒仍然白嫩細膩。她提著壹只大包,壹件很松很大洗得發白打了許多個補丁的男式軍裝穿在她的身上,就像穿著壹件短大衣,頭上戴著壹頂舊軍帽,帽檐下露出很短的頭發。她穿著壹雙黑色帶袢的出邊布鞋,雙腳緊緊地並在壹起,靜靜地站在那裏,眼中有壹種特別的溫馨,穿過車站廣場喧鬧的人群,射向白長山的心中。白長山猛地感到了灼痛。他將夢白抱起來,舉過頭頂,讓她騎坐在自己的肩上,迎著那兩束目光走過去。他在她的面前停下來,定定地看著她。他的目光中,充滿了愛憐和柔情。她也看著他,那對圓圓的眼睛,就像兩泓秋雨中的池塘,芳草萋萋,白霧茫茫,那裏有深不可測的溫暖,有深不可測的柔情,也有深不可測的滄桑。
他說:“妹子。”
她回應:“哥!”
他伸出手,從她手裏接過包,提著往前走。她對女兒說,夢白,都這麽大孩子了,快下來,別讓叔叔累著。白長山說我不累,我喜歡夢白呢。我壹直想著夢白。夢白也喜歡叔叔,是不是?他偏轉頭,向上看方夢白。方夢白說,夢白喜歡叔叔呀。他又轉向方子衿,說,坐車很累吧?趕上大串聯了。方子衿說,車上全都是孩子,能夠擠上來就不錯了。白長山說,還沒吃飯吧,走,我們找地方吃飯去。方子衿不想花這個錢,說算了,我包裏有饃饃。方夢白立即說,我不吃饃饃,那饃饃都變味了。白長山說,咱壹家三口難得見壹次,吃個團圓飯吧。孩子也要吃呀。方夢白立即問叔叔,咱是麽意思?白長山耐心給她解釋,咱是北方人的說法,就是我或者我們的意思。方夢白說,我們?我們壹家三口?我們不是壹家呀。方子衿說,夢白,別這麽不講禮貌。
他們走進壹間小餐館,點了兩個葷菜,壹碗清湯。最開心的是方夢白,她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在餐館吃過飯,覺得這裏的每壹個菜都比家裏好吃,贊不絕口。方子衿有點惱火,責怪女兒,別像個小饞貓似的。不是告訴過妳,吃飯別說話嗎?白長山愛憐地摸摸方夢白的頭,說孩子高興,妳就讓她說吧。方夢白說,叔叔都說讓我說。
方子衿看著女兒和白長山,心中說不清是種什麽滋味。女兒雖然小小年紀,但似乎對人有壹種特別的敏感。如陸秋生,他們見面的時候不多,可壹點生分的感覺都沒有。而彭陵野則不同,她從來沒有喜歡過他,見第壹面就有壹種強烈的排斥情緒,直到現在,她也不肯叫他,即使是叔叔都不叫。面前的白長山,他們才見第壹次面,兩人便像是前世有緣壹般。難道說,這壹切真是她的宿命?她很想認真地看著白長山,又覺得如果那麽定定地看他,太難為情,只是在不經意間,輕輕壹瞥。每次看他,她都有壹種心旌搖曳的感覺,暗想,這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個男人,就是自己將壹生的情感托付的那個男人。不錯,和自己想象的非常接近,幾乎沒有太大差別。
她心裏慌慌的,說不清楚是應該歡呼還是應該痛苦。這壹天就這麽到來了,令她無法相信壹切都是真的。白長山壹直都在和女兒說著話,和她瘋著鬧著,又往她面前夾菜。兩人天生有壹種親近感,倒真像是壹對父女。她不敢看著他的臉,只好把目光集中在別的地方,於是看到了他的手。她以為他常握方向盤,雙手會非常粗大。事實不是,他的手很瘦長,沒什麽肉。她想,如果讓這只手捏著自己的手,那會是壹種什麽感覺?這個念頭令她心跳加速,整個人壹下子軟了。
白長山說,妳坐了幾天火車,累了。我們先找個旅社住下來,明天再去辦事吧?
方子衿確實是累了。但是,她想快點把事辦完,早壹天或許早壹點有結果。何況,她和他難得見壹次,她想給他們留些時間。
信訪局在天安門旁邊的壹條小巷子裏,正門對著巷口,卻是關著的,門前掛著壹個牌子,標示信訪請往側門。他們繞了壹大圈,總算是找到了側門。所謂側門其實是後門,開在壹條小弄子裏。如果不是門口掛著的壹塊牌子,還誤以為這裏住著什麽看門的掃地的壹類人物。那扇紅漆的門是關著的,門前有壹塊匾,標明作息時間,中午十二點到下午兩點,是午休時間。白長山看了看表,說現在才十二點半,要不我們去天安門轉壹轉再來?方子衿說,我還是在這裏等。要不,妳帶夢白去,我去人民英雄紀念碑下面找妳們。白長山不肯,無論如何要和方子衿壹起。是呀,盼了十幾年,終於見到了,他連壹秒鐘都不想和她分開。方子衿說,她答應過要帶夢白去天安門廣場的,正好趁這個機會帶去,看北京這個亂象,往後幾天,還不知怎麽回事呢。白長山見她說得真誠,便帶著方夢白走了。
他們離開後,方子衿就在這裏等。這條小裏弄裏有很多人,男女老少各色人等都有,大多數人帶著被子。他們身上的衣服臟汙不堪,面上都是菜色。有人不知從何處弄來個草墊子,鋪著躺在地上。也有人將被子捆成壹團,墊在屁股下面坐了。還有壹些人,幹脆坐在地上。從弄口到這扇門前,橫七豎八的全都是這類人,有幾百人之多。方子衿看了,有些心驚肉跳。這麽多人,全都要通過那扇比普通住戶堂屋還窄的門進出,裏面的人要接待到什麽時候才算是完?她有些不甘心,問其中壹位老人,同誌,妳是來上訪的?老人說,是啊。妳也是?方子衿說,是啊我也是,是不是要排隊?老人說不用不用。他指了指巷子裏的那些人說,這些人好多是老上訪,只要是那些背著被子帶著草墊的,都不止壹兩次來北京上訪了。他們住在這裏,只不過等壹個答復。
老人也是壹個老上訪。他是江西人,第五次反圍剿前夕參加革命。第五次反圍剿失敗,紅軍主力離開江西,那時叫戰略大轉移,後來叫長征。老人和部分戰友奉命留下來繼續鬥爭,不久加入中國共產黨。沒料到,江西的白色恐怖越來越嚴重,部隊受到反動派的圍追堵截,難以立足。奉上級命令,他所在的部隊化整為零。離開部隊後,他先回了老家,發現在那裏根本呆不下去,便輾轉去了安徽,從此和黨組織失去聯系。抗戰開始後,國共再壹次合作,他從安徽回到江西想找組織,卻被國民黨政府抓進了監獄,壹直到江西解放,他才從監獄中出來。因為參加革命時的介紹人以及入黨時的介紹人都已經不在人世,沒有人給他提供證明,所以,他的革命經歷以及黨籍,都沒有得到承認。為此,他已經上訪多年,壹直未能得到解決。
老人指著不遠處躺在地上的那個中年男人說,那個人才是冤枉。他原是壹名機關幹部,副科級。當時局裏有壹名副局長,為人貪財好色,欺下瞞上。他懷疑那名副局長的歷史有問題,便暗中進行調查。豈知那名副局長知道了他的行動,趁著三反五反的機會,將他打成反革命。幾年後,壹起美蔣派遣間諜案被破獲,因此查清這名副局長是潛伏的國民黨特務。他壹再上訪,表示自己被打成反革命是被美蔣特務陷害。可就是這樣壹件案子,他上訪了五年,也得不到解決。
這裏的每壹個人都有壹個與眾不同聞所未聞的故事。重要的不是故事的奇特,卻是這些看起來並不難澄清的歷史壹直都無法得到澄清。
終於等到午休結束,門從裏面打開了。方子衿和其他壹些人從那扇小門走進去。裏面的空間很大,讓方子衿大為意外。這裏不是窗口接待,而是每個接待員面前有壹張桌子,可以和上訪者面對面。稍稍等了壹會兒,輪到她了。接待她的,是壹個年紀比她稍大的大姐。大姐和藹地請她坐下,然後親切地問她要談什麽事。方子衿開始介紹自己的經歷,大姐始終認真地傾聽,不時從鼻子裏哼出壹個聲音,表示她的關註。
方子衿說,她原以為胡之彥只是在白長山的單位發來的政審函上做了手腳,卻沒料到,他還在自己的檔案上寫上了那樣壹句話。如果不是這場“文化大革命”,不是紅衛兵小將查看了她的檔案,這件事還不知什麽時候才會鬧出來。知道這件事後,她趕去醫學院,希望人事部門給自己壹個說法。可是,醫學院正在開展“文化大革命”,以前的負責人,有些被批鬥,有些當了逍遙派,有些投入到這場革命之中,日常工作沒有人管了。她又去找衛生廳和教育廳,這兩個廳的情況和醫學院差不多。教育廳被造反派奪了權,以前的領導都不負責了,新的領導沒有產生。衛生廳的情況更復雜,有兩派造反組織,壹派拿走了公章,另壹派占領了辦公樓,兩派之間在進行激烈的鬥爭,甚至架起了機槍。
有兩件事,方子衿沒有說。她原打算去找周昕若,畢竟他是她以前的書記、校長,對她的情況是熟悉的,現在又是省委副秘書長。他如果肯出面替自己說話,這件事解決起來應該很容易。可她到了省城才知道,胡之彥當上了造反總司令,揪鬥的第壹批人就有周昕若。另壹件自然是與胡之彥有關的,她只能說胡之彥因為流氓罪被判了刑,卻不能說他現在已經成為炙手可熱的造反英雄。
大姐耐心地聽她說完,然後對她說,妳的情況我已經知道了。妳把剛才說的這些寫下來,作壹個登記,我們會慎重處理。方子衿說,我聽說,妳們處理上訪,就是把有關材料轉下去?下面根本沒有人工作,妳們轉下去,壹點作用都沒有。大姐說,我們有我們的工作程序。妳應該相信黨,相信毛主席。方子衿說,我當然相信黨相信毛主席,要不然,我怎麽會千裏迢迢到北京來?大姐說,那就好,請妳相信我們,壹定會秉公處理。
從信訪局出來,方子衿擡頭看看天,天空非常晴朗。可是,她心裏的那團烏雲卻揮之不去。她不知道自己這壹趟是否值得,是否能夠解決問題。她甚至有壹種不妙的預感,這些人只是坐在這裏接受別人的傾訴,根本就不能解決實際問題。
方子衿的方向感不好,雖然明知這裏離天安門廣場不遠,可是轉了幾圈之後,找不到方向了,問了好幾個人,才算是到了長安大街。站在街邊往前壹看,心中暗吃了壹驚。天,這裏在幹什麽?怎麽比火車站廣場的人還多?密密麻麻,人山人海。她覺得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唯壹能夠藏身的地方,就是鉆進那些熱血澎湃的紅衛兵小將之中去。她在人縫中繞來鉆去,擠出了幾身汗,才總算是走到了紀念碑下,圍著紀念碑轉了壹圈,沒有見到白長山和女兒,再轉壹圈,還是沒有見到。紀念碑下全都是人,坐著的,睡著的。突然身後有人大叫媽媽,方子衿轉身看去,見女兒坐在白長山肩上,左手拿著風車,右手拿著壹串糖葫蘆。白長山說,早來了?剛才我們爺兒倆去金水橋那邊轉了轉。接著問她上訪的情況怎樣。方子衿擺了擺頭,說,只是填了壹份資料。他們說會處理,可我聽其他上訪的人說,他們的處理方法,就是把材料寄回原單位去。白長山聽了非常生氣,說怎麽能這樣工作?如果只是寄回原單位,還要他們在這裏幹啥?方子衿迅速向四周看了看,所有的紅衛兵小將都處於空前的狂熱之中,根本沒有人註意他們。她說,妳小心點,這種話不能亂說的。白長山也看了看四周那些洶湧的人群,小聲地對她說,我們不能呆在這裏。
他們擠出那片人海,人已經累得擡不動雙腿了,只好在街邊坐下來。白長山說,不到北京不知道,到了北京嚇壹跳。我們不能留在北京。
方子衿也覺得北京不是久留之地。但自己原本希望和他壹起在北京多呆上幾天,逛壹逛故宮,爬壹爬長城的。她的心開始疼痛,不明白老天為什麽對她如此薄情,竟然連這樣的機會都不肯給自己。
白長山說,要不,去白河玩幾天?等了壹會兒,見她沒答,他又說,反正這段時間火車夠亂的,又不需要車票。方子衿說,可這亂樣,能不能上車呀。這句話表明,她其實已經動心了。白長山說,這個妳不用擔心,壹切有我呢。方子衿有些猶豫,說還是算了,都鬧出這麽多事來了,如果她知道了,又不知會鬧出什麽事。白長山說,上次我們鬧離婚的時候,我找房管所的戰友弄了壹間房子,壹直空在那裏,妳們可以住在那裏,她不會知道的。白長山更進壹步慫恿說,北京這樣子,我真是擔心。妳帶著女兒現在回寧昌,能不能擠上車也難說呢。不如先到白河,看壹看情況再決定。
方子衿真的很動心,卻又非常猶豫。她心裏很清楚,這件事只要被人知道,後果將異常嚴重。可是,她又確實不想和他分開,在他的壹再鼓動下,她徹底地動搖了。見她點頭,他驚喜異常,說,我們現在就去車站,如果有北上的火車,今晚我們就走,省得去找旅社了。
在車站前面的街上買了壹些包子帶在身上,又買了壹只水壺,在車站裝滿自來水。進站口根本沒有人管理,他們跟著壹大幫進進出出的紅衛兵,輕易就到了站臺上。剛站定不久,有壹列車進站了,看車廂外的牌子,是西安開往沈陽的過路車。列車壹停,壹些學生們迫不及待從車窗爬出來。白長山壹把拉住方子衿的手,向前面人少的地方跑去。那壹瞬間,方子衿有壹種被點燃的感覺。他們見面已經十幾個小時,說過不少話,也曾四目相對,可肌膚的接觸,這還是第壹次,甚至是壹種無意間的接觸。她真的希望他們能夠壹直這麽牽著手走下去,直到人生的盡頭。
有壹個車窗裏的人下得差不多了,白長山身高力大,雙手將肩上的方夢白舉起來,硬是塞進了車廂。接著,他伸過手,壹把將方子衿抱住。那壹瞬間,方子衿聞到了他身上男人特有的氣息,那種曾經令她十分厭惡的氣息。可是,同樣的氣息,她如今不僅壹點都不厭惡,反而覺得特別好聞。那氣息就像酒壹樣灌進她的鼻子,迅速彌漫全身。她的身體仿佛被電流擊過壹般,所有的細胞在那壹瞬間異常興奮起來。那時,她不能有任何抗拒,因為她必須舉起自己的雙手,緊緊地護著自己的帽子。只要帽子壹掉,所有的紅衛兵都會看出她的陰陽頭。這件事如果遮不住,她無法預料後果。
北京是這次大串聯的中心,進京的人多,出京的人少。白長山身強力壯,又搶了先機。方夢白按照他的交代,進去之後,便躺到了對面的壹個雙人座上。兩個人的座位,中間加了個孩子,自然就非常擠了。更加上前後左右都是人,將他們緊緊地擠在壹起。車廂裏熱氣蒸騰,臭烘烘的。白長山轉頭看方子衿,見她滿臉都是汗,關愛地說,裏面太熱了,把帽子取了吧。方子衿的臉猛地壹紅,輕輕地說了壹個不字。白長山說,其實妳的頭發很好,又是在車上,沒必要戴帽子。說著,伸出手來要替她取帽子。她壹把抓住他的手,臉都變了。白長山猛地楞了壹下,雖然覺得她的舉動異常特別,也不便詢問,只好收起了自己的手。
列車啟動了,咣啷咣啷搖晃著,像壹頭不勝重負的老牛,嗥叫著向前艱難地爬行。窗外死壹般沈寂的原野和死壹般矗立的樹,帶著某種類似呻吟般的長嘆,迅速向後倒去。大地震顫著,像壹個經歷陣疼的女人。夜模糊了世界的色彩,只有遠天的星星,還如往常壹般清純而且無憂無慮。車廂裏,昏黃的燈光下,早已經精憊力竭的孩子們,站著進入了夢鄉,並且傳出甜甜的囈語。方子衿和白長山緊緊地挨在壹起,女兒躺在他們倆的腿上,早已經睡著了。他壹邊和她說話,壹邊盯著她看。她不敢看他,卻也知道,他的眼睛像是兩道打開閘門的溫泉,流出的都是脈脈溫情。她知道,如果她迎接了這目光,自己立即就會被融化在這溫情之中,失去控制。他是心有靈犀,趁著方夢白玩了壹天精疲力竭壹上車便睡著的機會,悄悄地卻又勢所必然地抓住了她的手。
這壹切可以說自然而然。他們的身子原本就緊緊地挨在壹起,不經意間,他的右手便和她的左手碰到了壹起。雖然那僅僅是手背某壹點皮膚的接觸,可那種接觸卻讓人剎那間便有天崩地裂之感。他或許以為她會將手移走,讓自己的手停留在那裏,不動。過了幾秒,發現她的手也沒有動,他便稍稍轉動自己的手掌,以手心貼上她的手背。即使如此,她的手仍然沒有移動。他於是更加大膽了壹些,手指開始慢慢彎曲,將她那只小手握在了手中。最初,她壹直都控制著自己,直到此時,她再也控制不住了,她身體的所有信息,透過那只被他握著的手向他泄露。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動,渾身的每壹處肌膚都處於高度緊張亢奮狀態,她身上的每壹處毛孔在壹瞬間隆起,形成無以數計的起伏小丘。她不清楚他是否理解這種身體語言,她想他可能不知道,否則,他不會像現在這樣談笑自如。
方子衿很希望能夠壹直和他交談,或者說壹直聽他訴說。她喜歡聽他那悅耳的男中音,那聲音就像是在浪花上跳動壹般,她的心於是也有了在浪花上跳動的震顫。多少年了,她所期望的,就是這麽牽著手,這麽靜靜地聽他說話。如今,這壹切終於實現了,她當然希望自己能夠將這壹刻永遠留住。可她的身體不爭氣,眼皮變得越來越沈重。她的眼皮合上了,僅僅是壹瞬,她又調動起全身所有的力氣,硬是將眼皮掙開。不久,再壹次合上,再壹次睜開。如此反復幾次,終於還是睡著了。
她開始做夢,夢見自己和白長山坐在壹起,他們的手緊緊相握,她的頭靠在他的胸膛。她對他說,真想永遠這麽睡過去。他說,那妳就睡吧,我給妳放哨。她不明白為什麽要放哨,隱約覺得,有什麽在追著他們,卻又不明白那到底是什麽。她說,妳也好幾天沒睡了,睡壹下吧。他說,可是,他們來了怎麽辦?她說,來了就來了。只要和妳在壹起了,我就是立即死去,也心甘了。他說,我不幹,我要永遠和妳在壹起。她在心裏說,我已經知足了,只要見妳壹面,我這壹輩子就知足了。突然,不知從哪裏沖來幾個人,穿著軍裝,紮著武裝帶,似乎是軍人。他們像餓狼壹般撲上來,抓住白長山,從她手裏將他奪走。白長山掙紮著不肯離開,向她伸出壹只手,喊道,子衿,我不想離開妳,我不想。她知道命運壹定要將他們分開,他們無能為力。那時,她只有壹個念頭,最後看他壹眼。她努力想睜開眼睛,可是,她的眼皮竟然有千斤重,怎麽都睜不開。她說,不,妳壹定要睜開,這是妳最後的機會了,如果現在不最後看他壹眼,以後將永遠都見不到了。
她猛地睜開眼,夢也隨之消失。火車咣啷咣啷地響著,她的身子壹搖壹晃地波動。她轉動了壹下自己的頭,看到了和自己靠在壹起睡著的白長山。女兒睡在他們的腿上,她的腿有些麻。她想抽壹抽手,發現自己的手被白長山緊緊地握著。她不動了。她很清楚,她和他的日子很短很短,人生苦短,這相聚更是短得可以忽略不計。因此,和他在壹起的每壹分每壹秒,都異常珍貴。將來的某壹段歲月,她將靠這極其短暫的回憶來溫暖著。
第二天白天,他們在沈陽下車後,他牽著她的手,擠上壹輛開往白河的慢車。印象中,她幾乎沒說什麽話,壹直都是白長山和女兒在說,她所有的話,都是通過他們之間牽著的那只手在傳遞。對於她來說,那壹切已經足夠。
從白河車站走出,張眼向前壹望,她立即就喜歡上了這座城市。這座帶著歐洲風格的城市,無數尖頂的建築,向她展示著壹種異域風采。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小時候讀過的童話,想到自己終於成了童話中的白雪公主,在壹幢尖頂的房子裏充滿激動和心亂地等待白馬王子。她的心忽然年輕起來,也忽然飄蕩起來。她想象著自己穿著潔白拖地長裙,想象著坐在壹扇拉開的百葉窗前看著街面上馬車輕盈而過,想象著白長山騎著壹匹高大的白馬,馬蹄聲令街上所有的行人側目。
白長山將她們安頓在那間很小的房子裏。房子的面積很小,大約只有五六個平方,裏面擺上壹張床後,再沒有多少空間。顯然很久沒有住人,裏面有壹股黴味。方子衿感到奇怪,如果換壹個場合,她壹定會被這種味道熏得嘔吐,可此刻,她竟然如此喜歡這個空間。最令她喜歡的,還是房間後面的壹扇窗子。窗子不大,窗框是木質的,中間整齊地排著木窗隔,斜擺著如壹個整齊的隊列。窗隔上紅色的油漆已經剝落,露出裏面原色的木質。方子衿想,這大概就是童話裏所寫的百葉窗了。有了這扇百葉窗,再加了外面那參差的尖頂建築,如果再加上壹些飛揚的雪花,那就完全和童話裏的意境壹致了。
方夢白喜歡這間房子,壹遍又壹遍問母親,我們就住在這裏?太好了。
白長山說,這壹片原是壹個大官的宅子,這裏是門房,門外那個小院,壹到春天,就會開出很多很漂亮的花。只是這些年沒人打理,那些花樹不知咋回事,只發枝不開花了。方夢白喜歡玩,聽了這話,拉著白長山的手問,有沒有芙蓉花,有沒有牡丹花。白長山說,我不認識花,我說不準。如果妳認識,妳自己出去看嘛。方夢白來了興趣,拉著母親向外走。方子衿剛剛擡步,卻發現自己的另壹只手被白長山拉住了。方子衿轉頭看他,見他眼裏蓄滿了溫情和渴望。她頓時明白了壹切,悄悄將手抽出來,對女兒說,夢白,妳自己去院子裏玩吧,媽媽收拾壹下房子。
女兒出去了,方子衿轉身進入房間,開始收拾屋子。白長山跟著進來,站在她的身後。她自然知道這壹點,雖然只是短短幾天的接觸,她已經能夠聞出他身上特有的氣味。終於有了兩人單獨相處的機會,這機會讓空氣中彌漫著壹種馨香,也彌漫著壹種緊張。她的心怦怦地跳著,太陽穴不受控制地彈跳著,有某種聲音在她耳邊有節奏地轟然作響。她的手仍然機械地動著,他則站在她的身後,既不言語,也不動作。她甚至有點恨他,為什麽不動?要知道,他們在壹起的每壹分每壹秒都珍貴異常。
他終於說:“條件差了點。讓妳住在這樣的地方,我很過意不去。”
方子衿將枕頭上的灰拍了拍,擺在床頭,直起身來,說,這已經不錯了。她又彎下身,拿起掃帚,開始掃地。這地顯然很長時間沒有打掃了,地下有厚厚的壹層灰,還有很多煙頭。從煙頭的顏色看,扔在這裏似乎不止幾個月。白長山彎下身來,伸手去奪她手中的掃帚,說,我來掃。都怪我,平常不註意。方子衿說,還是我來。兩人都抓住了掃帚,壹個要奪,壹個不肯松手。拉扯了幾下,白長山伸出另壹只手去抓掃帚,抓住的卻是她的手。那壹瞬間,兩人手上的動作全都停下來,不動了。
方子衿低著頭,眼睛看著地面。她能看見的,是面前的掃帚以及他穿著翻毛皮鞋的雙腿。那雙腳可真大,像是兩艘船。他的雙手掌握著她的手,她能看清他手背上突起的靜脈,看到手腕部分壹顆又圓又大的黑痣。他的手指很黑很瘦很長,仿佛壹件石雕。她的手卻細膩小巧潔白,和他的手握在壹起,黑白分明,大小相襯。他的手似乎有無數的棱角,劃割著她的細膩,劃割著她的柔情,也劃割著她深埋於心的能量。她慢慢移動目光,順著他的手背,沿著他的手腕,壹寸壹寸向上移動。手臂於是成了橋梁,她艱難地涉過,走近他的臉,終於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不大,黑白分明,那黑色的眼珠,黑珍珠壹般閃射著晶亮的光,利劍壹般刺向她。她的心開始流血開始疼痛,那是壹種充滿歡快的流淌,是壹種銘心刻骨的撕裂。她無法忍受這種空前的快感,眼淚忍不住溢滿眼眶。
他們的手不約而同地松了,松開的是握住的掃帚,卻沒有松開彼此的相握。他們面對面站著,目光在彼此間架起兩座橋梁,無法訴說的歡愉洞穿阻隔,向對方流淌。
“妹子。”他深情地說。
“哥。”她輕輕地叫喚。
“妹子。”他的聲音幾乎要哭起來。
“哥——”她的聲音發抖,拖著長長的顫音。
他伸開雙臂,將她擁進懷裏。她順勢撲進他的胸前,雙手曲起,看上去像是護住自己的胸部,頂著他的胸膛,實際上那壹瞬間,她是想伸出雙手,撫摸他的臉。他將她抱得很緊,像是要把她揉碎壹般。她偎在他的懷裏,在快樂中融化。他用雙手捧住她的臉,說,妹子,讓我好好看看妳。她擡起頭,看著他。他的嘴唇動了動,頭開始向下彎曲。她感到自己雙唇開始發熱發燙,渾身開始發軟。她閉上眼睛,準備迎接這傾情壹吻。
“叔叔,花在哪裏呀?”方夢白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方子衿猛地壹驚,迅速推開白長山,彎身拾起地上的掃帚。女兒跨進來,絲毫沒有看出母親和白叔叔之間的異狀,說,叔叔,我怎麽沒有看到花?白長山遺憾地看了壹眼方子衿,拉起方夢白的手,說,走,叔叔帶妳去看。方子衿拉住了女兒,對白長山說,要不,妳回家去看看吧。我把這裏清理壹下。
白長山看著方子衿,眼眸裏充滿了復雜的情感。方子衿僅僅壹瞥之後,讀懂了壹切。他不想離開她,甚至不願想到除了她之外,他還有壹個家,還有壹份牽累。他希望能夠忘記這壹切,至少是她在白河的這段時間,將這壹切忘記。她開始心軟,其實她也希望這短暫的日子屬於她和他,每壹分每壹秒都不受任何外界的幹擾。可她說不出來。他有自己的婚姻,她也有自己的婚姻,她無法跨越那道婚姻的堤壩,讓自己無所顧忌地擁抱愛情。
他從她的目光中看到了面前鋪滿的荊棘,知道這壹段旅程雖然很短,卻需要付出畢生的掙紮。他說,那我晚上再來,隨即轉身向外走去。
她站在那裏,看著他走向門前,看著他彎腰跨出門檻。她想對他說,哥,別走,我需要妳。她用上牙緊緊地咬著自己的下唇。她知道,只要牙齒稍稍壹松,那句話便會從口中溜出來。方夢白見白長山要走,說,叔叔,妳不是住在這裏嗎?剛剛跨出門的白長山聽了這話,停下來,轉過身,先看了壹眼方子衿,再看著方夢白,說,這裏只有壹張床,睡不下呀。方夢白做了個手勢說,妳睡這邊媽媽睡這邊,我睡中間。我睡覺好乖,不動的。白長山再壹次擡眼看方子衿。方子衿的臉像朝霞壹般,已經通紅。她說,夢白,叔叔有事呢。
方子衿將門窗打開,盡可能通風,以便將室內的黴味以及樟腦味吹散壹些。她往地上灑了水,將地仔仔細細地掃過,又將房間裏所有的家什擦了壹遍又壹遍。將所有這壹切做完,太陽光已經在小院裏徹底退卻了,夜幕正在遠處往這裏急趕。女兒已經幾次催她說自己餓了,要吃東西了。她卻置之不理,壹再催著她洗澡,說妳都幾天沒洗過澡了,身上都發臭了。快洗了澡,我好洗衣服。女兒不肯讓步,說妳身上才臭呢,差點熏死我了。方夢白雖然和母親鬥嘴,還是聽話地脫光了衣服,站進大木盆裏。她的腳剛剛踏進水裏,立即驚叫壹聲哎呀好燙,迅速抽腳而出。方子衿嗔道,亂說,這是冷水,怎麽會燙?方夢白煞有介事地說,是真的燙,不信妳試試。方子衿伸手去水裏試了壹下,才知道原因了。這水不知怎麽回事,冰涼刺骨。孩子猛然間進去,只覺得刺激,沒有找準那是冰還是燙的感覺。才十月天氣,她不知道自來水何以會如此冰涼,不敢讓女兒進水裏洗,只好替女兒搓澡。接著又打來水,閂了門,脫下衣服,擦自己的身子。她將毛巾在水裏搓了又搓,擰幹,在身上擦。由於多天不洗澡,毛巾搓過的皮膚,癢得難受。很想鉆進水裏,塗上香皂,痛痛快快地洗壹番。可水太涼,她試了兩次,最終還是打消了念頭。
擦過身子,天已經完全黑了,她拿出剩下的包子遞給女兒。這包子是在北京時白長山買的,有了好幾天時間,早已經幹了,像只圓圓的卵石,硬硬的,在嘴裏嚼的時候,可以嚼出滿嘴的白粉末出來。此時,嘴仿佛不是嘴,而是石磨的眼兒,細細的粉從磨眼裏飄飄灑灑地揚落。方夢白看了壹眼包子,咕噥說又是包子,我吃怕了。方子衿說,妳吃不吃,不吃妳今晚就餓著。方夢白無奈,接過包子,放在嘴裏咬了壹口,頓時有壹串白粉飄落,白粉上還夾雜著方夢白的眼淚。方子衿見了,只當沒看到。她心裏認定,白長山今晚肯定會來陪她們,他們三人正好在壹起好好吃壹餐飯。可直等到現在,白長山也沒有出現,或許是被他妻子纏住了。畢竟這麽多天沒見了,不讓他出門,也是人之常情吧。想到這裏,她心裏酸酸的,拿起剛換下的衣服,放在木盆裏洗,整個人被沮喪彌漫著。
白長山就在這時跨進門來。房間裏燈很暗,白長山出現在門口時,方子衿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肩上扛著壹大堆東西。方子衿連忙在盆裏洗了洗手,站起身,伸手扶著他肩上的大袋子,幫他放下來。那袋子鼓鼓囊囊的,可真沈。方子衿聞到他身上那股濃濃而且發酸的汗臭味,竟然有點心旌搖曳。再看他的衣服,還是剛才離去的那壹套,根本就沒有換。
方子衿問:“妳沒有回家?”
白長山說:“我弄了些煤和米來。我來生爐子,燒水給妳們洗。”
方子衿說:“我們已經洗過了。妳還沒吃晚飯吧?”
白長山認真地看了她壹眼,說:“妳洗過了?用涼水?我們這裏的涼水不能洗的,水管埋得太深,溫度很低。”
方子衿說:“難怪這麽涼。”她拿出包子,遞給他說,“先湊合壹下吧。”
兩人坐下來吃包子,彼此相望著,誰也不說話。方夢白偎在白長山的懷裏,淘氣地說,叔叔,妳身上好臭喲。方子衿制止道,夢白,別亂說。方夢白說,我說的是真話嘛。方子衿說,雖然沒有熱水,我還是接點涼水,妳先擦壹下吧。不待白長山回答,方夢白跳起來說,我去接水,提著桶去了隔壁的公用廚房。白長山說,夢白妳放下,叔叔自己去廚房洗就行了。
白長山和方子衿仍然在啃那些冷包子。他看了壹眼方子衿,說,對不起,這滿身的臭味,壹定熏壞妳了。方子衿想到了余珊瑤說農場的男女好久不洗澡的事,溫柔地壹低頭,羞赧地說,不會,誰沒有過出門在外的時候?過了片刻,又說,我能理解的,妳們打仗的時候,壹定比這個還長時間。白長山說,妳不提起,我倒不註意這件事了。那時候,壹心只顧著打仗,哪裏想到這些?幾個月不洗澡是常有的事,壹個部隊,沒壹個人身上沒有虱子的。方子衿壹驚,說,那怎麽辦?不是癢死了?白長山說,仗打完了,遇到好天氣,大家夥就坐下來,脫下棉衣,翻開褶縫捉虱子。那情形,想起來就好笑,滿坡都是人,幹部戰士,沒壹個例外,全都光著膀子埋頭苦幹。方子衿吃了壹驚,說,女兵也有嗎?她們怎麽辦?白長山說,我們是汽車部隊,沒有女兵。不過,聽說有女兵的部隊,是給女兵分壹塊山坡,由她們派人站崗。
包子吃完了,白長山去廚房沖澡,方子衿又坐到木盆前洗衣服。她原想讓白長山將衣服脫下來自己壹起洗了,轉而壹想,他就這壹身衣服呢,洗了就沒穿的了。白長山洗完澡回到屋裏,搬條凳子坐在方子衿面前。方子衿壹邊洗著衣服,壹邊和他說話。方夢白再壹次坐到了他的腿上,纏著要他講打仗故事。在火車上,白長山給她講過不少打仗的故事,她聽起了癮,只要有機會就纏他。白長山於是給她講解放海南島,說自己開著汽車追著敵人跑。方夢白說,那些敵人怕妳嗎?白長山說,是啊,他們怕得要死。方夢白又問,他們手裏沒槍嗎?白長山說有槍。她再問,有槍他們為什麽還怕?白長山被這個問題難住了。有些人只要手中有槍,便天不怕地不怕,什麽都敢幹。可也有人,即使抓住了槍桿子,壹樣還是怕。是啊,他們為什麽會怕?他說不出來。回答不出,只好不答,繼續往下講。好在她被故事情節吸引,早將剛才的問題忘了。
故事沒有講完,她已經睡去。方子衿要把她抱到床上去,白長山說,讓她睡沈壹點,不然她會醒過來。方子衿不再堅持,坐下來繼續洗衣服。白長山說,現在到家了,妳怎麽還不把帽子取下來?她沒法回答這壹問題,只好顧左右而言他,問他,妳怎麽不回家看看?難道不想妳的孩子?白長山說,我和他們天天見面。言下之意,方子衿心裏清楚,他們相戀相許了十幾年,才有這麽壹次見面的機會。
方子衿洗完衣服,晾好,夜已經很深。兩人面臨同壹個問題,那就是白長山的去留。白長山想留下來,這壹點方子衿清楚。可方子衿畢竟是婦人,深知這是不道德的,是在犯罪。社會對於這類男女關系視為洪水猛獸,事情壹旦傳出,她將身敗名裂。而自己苦戀他十多年,能夠和他共有壹夕之歡,已經不再是揮之不去的少年情懷,而是埋藏已久的夙願。她想還願,卻又擺脫不了腦中的顧忌。內心深處的鬥爭,如火如荼。白長山想主動提出,卻沒有勇氣捅破這壹層薄紙,幾次想問她,我能不能留下來?話到嘴邊,整個人先已經軟了,竟然沒有力氣將這簡單的壹句話吐出。
沈默的時間愈久,氣氛愈尷尬。方子衿無話找話,問他:“妳家離這裏遠嗎?”
白長山見沈默終於被打破,如釋重負,說:“從這裏到我家,要轉壹趟車。”
方子衿說:“太晚了汽車會不會收班了?”她希望他說,是啊,已經收班了。如果真是這樣,她便會說那怎麽辦?無論他怎樣答,她都沒有理由再讓他走。她會說,不如打個地鋪,湊合壹晚算了。只要他留下來,後面的事便自然而然了。
不料他誤會了她的意思,以為她是要趕他走,說:“那我走了,妳早點休息吧。”
方子衿突然感到絕望,卻又不便表露,只好說:“那我送妳。”
事情到了這種程度,白長山不好不走,只得起身,說:“不用送,我自己走就行。”
他向外走去。方子衿還是送出了門。
十月的白河之夜,涼風習習。星星在瓦藍的天幕上遊弋,似乎也穿少了衣服,瑟瑟地抖動。由於電力不足,大部分街區沒有路燈。又因為社會不安寧,入夜以後,街上難以見到行人。他們兩人在黑暗中行走,魑魅壹般悄無聲息。白長山說,夢白壹個人在家,妳回去吧。方子衿應了壹聲,卻沒有轉身。她的心中隱隱有壹種期待,在這濃濃的夜色中彌漫著,揮之不去。白長山再說,妳回去吧。如果走太遠了,我怕妳找不到回去的路。方子衿在心底裏暗自壹聲嘆息,說,好,妳走吧。白長山說,妳先走。方子衿不肯,說我要站在這裏看著妳離去。
白長山看了她壹眼,不再和她爭執,邁開步子向前走去。走了幾步,停下來,轉頭看她還站在那裏,說妳回去吧。她不說話,只是舉起手,向他揮動。她的眼淚已經控制不住流了出來,如果說話,他壹定能夠感受到她正在哭。她只能向他揮手,只能讓夜幕將心靈最深處的情感埋藏起來。他再壹次向前走。她連忙收回手,在臉上揩了壹把眼淚。她心中清楚,他壹定會再次轉過身來。果然,又走了幾步之後,他第二次轉頭看她。她再壹次舉起手向他揮動,心中卻在說,如果他轉身向自己走來,她就不顧壹切地奔向他,不顧矜持地撲進他的懷裏,不顧羞恥地主動吻他。可是,這壹切並沒有發生,他只是在那裏站了壹瞬,揮手對她說,妳回去吧,然後毅然轉身,邁開大步向前急急地走去。
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她再也控制不住,渾身發軟。她想找個什麽支撐壹下自己,可近距離間根本無所依憑,她只好蹲下來,抱著雙腿。她的眼淚再也無法控制,如決了堤的洪水壹般,恣意狂流。
轉眼到了十壹月,天氣說涼就壹下子涼下來了,前幾天還下了壹場小雪。方子衿事前根本沒打算來白河,也沒想過會呆上壹段時間,帶的衣服全都是夏天的。白長山雖然給她們母女壹人買了壹身秋衣,仍然頂不住寒氣的緊逼。
雖然不忍離去,卻也不得不走。終於有壹天,方子衿咬了咬牙,對白長山說:“哥,我想回去了。”
白長山大吃壹驚,說:“住得好好的,咋說這個?”
方子衿說:“天冷了,我們娘兒倆又沒帶衣服。”
白長山說:“走,我帶妳們去買衣服。”
方子衿不動。在這裏住著,她連門都沒有出過。反倒是女兒夢白,沒多久就將周圍的街街巷巷全弄熟了,真有點賓至如歸的感覺。白長山無數次對方子衿說,要帶她們去看看白河,看看松花江,可她壹再拒絕。她不是不想和他壹起出去看看,而是內心深處充滿了恐懼。大串聯接近尾聲,清四舊立四新仍然如火如荼,街道的任何地方均可以見到紅衛兵小將設立的卡站。他們拿著剪刀,見到人便攔下來,要他們背誦毛主席語錄,檢查他們的褲子頭發。那些背不出毛主席語錄的,處罰算是較輕,僅僅罰站而已。如果自己心慌,將毛主席語錄背錯了,那是定然要被遊鬥的。如果穿著裙子或者是緊身褲子,那可就遭難了,小將們不管三七二十壹,拿起剪刀就剪。據說有壹個鄉下姑娘進城,自己沒有壹條好褲子,便穿了哥哥的束腳褲。結果,幾個紅衛兵小將沖上來,攔住她便剪。可憐這位姑娘裏面沒有穿內褲,下身便露了出來。紅衛兵認定不穿內褲是流氓行為,讓她站在街邊示眾。幾個小時後放她離開,她才走了幾步,便壹頭撞向了公共汽車,死了。方子衿那壹邊被剃的頭發,還沒有完全長起,因此白天黑夜戴著帽子,壹秒鐘都不敢取下。她如果和白長山壹起上街,又不巧被紅衛兵揭了帽子,她還不羞死?更何況,這裏畢竟有他的妻子兒女,如果不留神碰到了,豈不是毀了他?
她說:“我還是回去吧。”
白長山說:“不,我不讓妳們走。”
方子衿說:“我能見妳壹面,在這裏住幾天,這壹生就算是死,也滿足了。”
白長山倔犟地說:“不,我不滿足。妳們就住在這裏,我再不讓妳回去受苦了。”
他口裏說不讓她們回去受苦,可留在這裏,畢竟不是長遠之計。國家實行的是嚴格的戶籍制度,任何人如果異地留居,短時間內需要去居委會登記,時間稍長,壹定要去派出所申報臨時戶口。白長山向居委會報稱是自己鄉下的妹子,到白河來看病的。因為他根紅苗正,居委會相信了他。可這種信任肯定不可能長久,隨時都可能有人要求他們去派出所申報臨時戶口。真的到了那壹天,肯定會出大麻煩。這還是其中之壹。她們母女住在這裏,生活費用更是大問題。他是軍轉幹部,工資比普通工人高出接近壹倍,可這些錢壹直由他老婆掌握著,他拿什麽來養她們母女?
白長山也清楚自己的處境不妙,又實在舍不得放她走,見她站在自己面前不說話,急得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
看到他的眼淚,方子衿心軟了。她難道不想留下來?她難道不希望和他長相廝守?可是,命運對他們太不公平。她說,好了,哥,我不走了,還不成嗎?方夢白見了,問他,叔叔,妳幹嗎哭了?妳不是說勇敢的人是不流淚的嗎?方子衿連忙說,叔叔不是哭。女兒問,那叔叔怎麽流淚了?方子衿說,叔叔是煙癮犯了。方夢白不解地說,那叔叔為什麽不抽呢?方子衿說,叔叔的煙抽完了。夢白,妳幫叔叔壹個忙,去買包煙回來,好不好?白長山不明白方子衿的用意,以目光向她詢問。她沖他眨了眨眼睛。他雖然不完全明白這個眼神的意義,卻也沒有開口。她掏出三角錢,遞給女兒。方夢白接過錢便向外走。方子衿說等等。方夢白停下來,等著母親。方子衿說,妳知道叔叔要什麽煙嗎?方夢白不解,看著白長山問,叔叔,妳想要什麽煙?方子衿搶先回答說,叔叔要大紅樓。接著又說,壹般的商店可能沒有大紅樓煙,妳多問幾家。方夢白當然不知道,大紅樓是寧昌卷煙廠最緊俏的壹種牌子,在寧昌市都需要憑票供應,外地幾乎難以見到。
方夢白說我知道了,叔叔要大紅樓煙,我壹定給叔叔買回來。
白長山始終沒有回過神來,楞了片刻,不解地對她說,白河沒有大紅樓煙呀,妳怎麽……
方子衿不答他,轉身向後面的房間走去。白長山覺得她定然有話對自己說,便也跟了進去,問她,妳為啥這樣?方子衿說,她壹時半刻回不來了。白長山仍然不解,盯著她看,突然發現她的眼中,滿都是溫情和羞赧。那壹瞬間,他的腦中弧光四射,明白過來。他向前跨出壹步,壹把將她摟在懷裏。她渾身壹軟,激動得幾乎哭起來。
“哥——”她叫了壹聲。
“妹子——”他叫。
兩人緊緊地抱在壹起。兩張臉緊緊地貼著,輕輕地摩挲。
“哥——”她的聲音中充滿了激動,眼淚已經嘩啦啦地流下來。
“妹子——”他的臉感受到了濕潤。他用手捧住她的頭,用唇吻著她的臉,緩緩地移動,靠近她的唇。
她似乎擔心他的唇會退走壹般,迅速擺正自己的頭,準確地將唇印在他的唇上。他緊緊地壓住她的唇,讓舌頭如蛇般探出,在她緊抿的唇縫間翻卷。她全身壹抖,雙臂的力量突然加大,緊緊地箍著他的腰。
他將手伸到她的胸前,輕輕地揉捏著,撫摸著。她的身子用力向他拱過來,仿佛想變成壹條蟲子鉆進他的身體壹般。他受到鼓勵,迅速解下她的衣服。
她躺在床上,胴體橫陳在他的面前。他伏下來,在她的唇上身上瘋狂地吻著。她說,妳閂了門沒有?他翻身而起,將門反閂了。房間裏很暗,他想看清她,拉了壹下電燈開關。謝天謝地,白熾燈隨著啪的壹聲響,光明大放。她蜷曲著身子,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光線照射在她的胴體上,讓起伏逶迤的曲線罩上壹層迷離的光暈。她的皮膚是那麽潔白,那麽細膩,竟然壹點瑕疵都看不到,連壹顆痣都找不到。她身體的線條是那麽平滑流暢,如山陵般起伏有致。
他除盡了身上的束縛,爬上床去,伸開雙腿,面朝她跪下來。“妹子,我苦命的妹子。”他說著,伸手去摸她的臉。
“哥!我的親哥哥。”她叫了壹聲,猛地彎起腰來,壹把摟住了他,咬著他的肩頭,哭訴說:“哥,我想妳想得好苦哇。”
他緊緊地摟抱著她,雙手在她全身每壹寸肌膚上遊動。他說:“妹子,哥想妳,哥也想妳哇。”
她瘋狂地吻著他,說:“哥,我這壹輩子,就為了這壹天。讓我在妳的懷裏死去吧。”
他整個人向她壓下去,說:“妹子,我就是為了這壹天才活著的。”
壹切看起來都像是壹種儀式,壹種類似於宗教的儀式。在方子衿心裏,這不是壹次普通的付出,也不是壹種靈與肉的結合,而是壹種奉獻。她的生命她的肉體,就是祭壇上的犧牲,為這壹天而生為這壹天而死,為這壹天而永恒。
狂風暴雨過後,白長山緊緊地摟抱著她,不肯松手。方子衿偎在他的懷裏,將臉貼在他的胸膛。
她說:“哥,我不是在做夢吧?”
他說:“如果妳是水做的,我會壹口把妳喝下去。如果妳是面粉做的,我就把妳吃進我的肚子裏去。如果妳是空氣做的,我就把妳呼進我的肺裏去。”
“我是葡萄糖,讓我流進妳的血管裏。”
“我什麽都不想,我只想永遠這麽抱著妳。”
她主動抱緊了他,溫柔地吻他。他回應她的吻,輕輕地舔著她的唇,她的下巴,她的頸部,她的乳尖。她的手在他的背部遊動,她的臉在他的皮膚上摩挲。
她說:“哥,這麽多年來,我壹直都在做同壹個夢。”
他問:“啥夢?”
她說:“就像現在這樣,妳中有我,我中有妳。”
他說:“我曾經答應過妳,要給妳壹輩子幸福。可是,我沒能做到,我恨死了我自己,我覺得自己是世上最沒本事的男人。”
她伸出壹只手,捂住他的嘴,說:“我已經心滿意足了。哥,有了今天,我覺得生活對我太好了,我已經別無所求。”
他的激情高漲,再壹次融入她的身體。如果說在此之前,他們像兩個在沙漠中苦苦掙紮了多年的旅人,長期以來忍受著饑餓和焦渴,終於遇到美味佳肴,便不顧壹切地瘋狂饕餮的話,此時,他們就像是兩個終於得到盼望已久的美食的孩子,不肯急於將所有的美味囫圇吞下,而是伸出舌頭,小口小口地吮吸,細細地品味。
令她大為意外的是,以前的自己簡直就像是壹只刺猬。不,不是壹只刺猬,而是壹種她根本說不清的動物。任何男人不能靠近她,只要和她有小小的皮膚接觸,她便會有壹種被蒼蠅爬過的感覺。接吻會令她覺得有什麽汙濁的物體進入了自己的口腔然後順流而下在她的胃裏翻江倒海。性器的插入更令她想到自己脫離了人的高級屬性,淪喪為最無恥的動物。無論是趙文恭還是彭陵野,她都不讓他們碰她小腹以上的地方。他們進入她的身體時,她唯壹的念頭,就是希望這罪惡快點結束,平靜早點到來。然而現在面對白長山,壹切都不同了。不僅僅能夠接受他細細的吸吮、溫柔的撫摸,她的身體,每壹個毛孔透出的都是饑渴,每壹根汗毛都如壹只無形的手,每壹只手伸展的都是強烈的渴望和永無止境的需要。她弄不清自己哪來那麽多淚水,壹直在汩汩地流淌,沒有止息的時候。
她在心裏壹遍又壹遍地喊,哥,我還願了,我還願了,這個許了十幾年的願,終於還了。
女兒的敲門聲將兩人從狂歡狀態強行拉回。方子衿原想自己去開門,很快發現不行,她的淚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流淌,她不想滿臉淚痕地面對女兒,只好在床上坐下來,對他說,妳去開門吧。
方夢白進來,先說沒有找到大紅樓煙,然後就看到了母親臉上的淚痕。她大吃壹驚,壹下子撲進母親的懷裏,不斷地問,媽,妳怎麽啦?妳怎麽哭了?方子衿說,沒什麽,只是灰吹進眼睛裏了。方夢白說,在哪裏?我幫妳吹。她說,不用了,叔叔已經幫我吹出來了,過壹會兒就好了。
即使如此,方夢白仍然感受到了母親和白長山之間的特別,尤其是不久之後,白長山忘了母親讓她買煙的事,從衣袋裏掏出煙來吸。她不能理解,他身上有煙,母親為什麽還讓她去買煙。她隱隱約約意識到,在自己被母親騙出去買煙的時候,他們之間,壹定發生了什麽事。
正是從此時開始,她特別註意母親和叔叔,她發現,只要有機會,叔叔就會輕輕地握壹下母親的手,壹旦發現她在註意他們,他們便像觸電壹般,迅速分開。這天發生的另壹件事,也令方夢白迷惑。吃過午飯之後,母親對白長山說,哥,今天妳早點回去吧。明天我想妳早點來。還有,妳明天來的時候,帶點布票來,我想去給夢白買件冬衣。白長山像個聽話的孩子,溫柔地盯著她看了幾秒鐘,然後走了。自從白長山離開之後,母親便開始清理東西。方夢白雖然覺得母親的行為奇怪,可是見母親的臉色壹直很難看,她半句話都不敢說。清好了東西,母親坐下來寫信,寫了壹張又壹張。信寫好了,她用墨水瓶將信紙壓住,提起行李,拉著女兒的手說了壹聲走。方夢白不解,問母親,我們去哪裏?母親說,我們回家。
方夢白看母親的臉色,像是和誰生氣壹般,眉頭壹直皺著。母女倆離開白長山的房子,坐上公共汽車,趕到了火車站。大串聯已經結束,鐵路雖然自此而始誤點了十多天,卻也不像她們來時那麽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