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哥要劃著這只船去找妳

　　走進院子，方子衿壹眼看到女兒在門前的空地上跳橡皮筋。南院的孩子不少，可女兒似乎沒有童年夥伴，只是壹個人。女兒穿著方子衿用自己壹件舊棉襖改成的小襖子，橡皮筋拴在樹的兩端。她跳得很投入，竟然沒有發現方子衿走到了身邊。
　　“夢白，媽媽回來了。”她叫了壹聲。
　　夢白停下來，轉過頭看她。她無數次想象過母女相見的情景，最常出現的鏡頭是女兒歡天喜地，高舉著壹雙小手奔跑著撲進她的懷裏。現實中出現的與她所想象的相差太遠了。夢白只是站在那裏，壹動不動地盯著她。她迎著女兒走過去，溫柔並且討好地說，寶貝，不認識媽媽了？她放下手中的行李，蹲下來，伸開雙臂去抱女兒，驀然發現，女兒的眼中，淚水奪眶而出，決了口的堤壩壹般，晶瑩的淚珠滾動著，順著嬌嫩的臉頰滾滾而下，啪嗒啪嗒湧向地面。
　　方子衿的心猛地壹緊，壹把將女兒抱在懷裏。女兒哇的壹聲哭出聲來。方子衿努力想忍，可是忍不住，眼眶迅速潮潤，隨即滾出幾串清淚。保姆小紅正在廚房裏清理壹些發黃的白菜幫子，聽到聲音走出來，驚喜地叫道，阿姨，妳回來啦。
　　方子衿看到她手裏的那片發黃的白菜，葉子部分已經爛得發黑了，說，妳這菜從哪兒來的？這種菜哪能吃？小紅說菜場已經沒有菜賣了，這是方叔叔給我的。方子衿想松開女兒站起來，夢白大概誤會她又要離開，緊緊地抱著她，哭著不松手。她順勢將女兒抱起，對她說，夢白別哭，媽媽不走。
　　小紅走到門外，提起她的包返回來，對她說現在糧店裏沒糧賣，菜場裏沒菜賣，有錢有票拿在手裏也沒用，方子衿問那妳們吃麽事？小紅指了指房間角落裏的壹堆爛紅薯，說都是方叔叔給的。如果沒有方叔叔，我真不知道麽辦了。
　　方子衿剛剛回來，已經從小紅口裏幾次聽到方叔叔這個人，頓時警惕起來，問她誰是方叔叔？小紅說，他說是妳的親戚。姓方的親戚？方家壩子的什麽人嗎？不太可能，那些人怎麽可能是她的親戚？如果是方家壩子的人，他們知道了自己的住處，會不會對自己不利？她問小紅，是壹個麽樣的人。小紅說了半天，也就是三四十歲，穿得很破舊，個子不高，臉黑黑的。方子衿問她怎麽見到這個方叔叔的，她說，方子衿走後不久，她帶著夢白去市場買菜的時候見到他的。當時看他穿的衣服很舊很臟，他和她說話，她還不敢理他。她排了老半天隊，他壹直在她身邊給夢白講故事。輪到她的時候，菜場裏的菜賣完了，他將自己的菜全給了她，還不肯收她的錢。第二天，她又去買菜。這次，她剛去不久，菜場就沒菜賣了。又是他將自己的菜給了她。
　　小紅說得方子衿的心壹陣接壹陣發緊。哪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壹斤菜雖然只值幾分錢，可平常人的日子，就是靠這裏幾分那裏幾分撐著的。誰家有這樣的閑錢，天天資助他人？這個姓方的男人，到底安的什麽心？該不會是打小紅的歪主意吧？她說小紅妳等等，別這麽籠統地往下說。這樣，我問妳答。小紅說好，阿姨，妳問吧。方子衿問，妳說他穿得像個花子？小紅說是的，他穿得很破很臟。方子衿問，他和妳說了些麽事？小紅說，他說他姓方，是阿姨的親戚。方子衿突然想到了方七頭的兩個兒子方大平和方次平。方大平比自己大壹歲，又是常年生活在農村，看上去應該比較老相。難道是他？可他怎麽跑到寧昌來了？除了他，還可能有誰？白長山？想到這個名字，方子衿突然壹陣狂喜。會不會是他已經離婚了，跑到寧昌來找自己了？這種可能性太大了。
　　她問小紅，這個方叔叔說哪裏的口音？小紅說我也說不清楚，聽上去和寧昌人說的差不多，好像又有點不同。方子衿再問他有多高？小紅將手伸到頭頂比了比，說這麽高，比我高壹點。方子衿問她是否記得準確，她說不會錯，方叔叔站在她身邊和她說話，她的眼睛和他嘴巴壹般平。方子衿心中多少有些失望。這顯然不是白長山，白長山比小紅至少高出壹個頭。
　　方子衿問了很多問題，最後也沒能弄明白這個方叔叔到底是何方人士。進入冬季後，城市的供應基本上斷了，糧店壹個星期只營業壹天，名義上是壹天，其實就兩個小時而已。排在前面的人可以買到壹點三合粉，運氣好的時候，可以買到壹點糙米。排在後面的人就只能等下個星期。許多人家裏等米下鍋，哪裏等得及？於是許多人去插隊，秩序大亂。小紅壹個小姑娘，哪裏是那些身強力壯的男人的對手？自然是壹粒米都買不到。好在方叔叔給了她壹些雜糧，爛了的紅薯、生了黴的幹玉米、長芽的土豆。有壹次，竟然還給她弄來了壹小口袋大米。菜場的門倒是每天開著，裏面空空如也，連點爛菜葉子都買不到。偶爾弄來壹些菜，全都從後門給弄出去了，開後門之風，也就從此而起。從那時起，糧店賣糧的菜場賣菜的，成了人們既憎惡又艷羨的職業。方叔叔說，夢白還那麽小，整個冬天不吃菜可不行，就弄了壹些爛菜給小紅。這樣的菜，在前幾年拿來餵豬都嫌差了。就是這些東西，讓小紅和夢白過了幾個月。
　　方子衿問小紅，除了這個方叔叔，家裏還有什麽別的事？小紅說別的沒有了，就是有好多信。她走進臥室，拿出壹大摞信出來，交到方子衿手中。方子衿不需要仔細看，就知道是白長山來的。看到這些信，她的心猛地壹陣發緊。心靈深處的這塊傷痕，永遠都無法彌合了，就像是壹種痼疾，在她不經意間，總會牽動她最重要的神經，令她全身的每壹寸肌膚，撕裂壹般疼痛。她以為自己進入壹次新的婚姻，這道傷口會被時間撫平，後來才發現這根本不可能，她甚至覺得自己有些變態，開始享受這種疼痛了。
　　拿著那些信，發了壹會兒呆。她壹封都沒有拆開，將所有的信鎖進了抽屜。
　　第二天早晨，方子衿準備去拜訪周昕若。正要出門時，女兒醒了，發現媽媽不在身邊，壹翻身下了床，連外衣都沒穿，赤著腳就在房間裏找。房間裏沒有，她沖到了外面。看到方子衿正在前面走，她大叫壹聲，赤著小腳在冰冷的地上狂奔過去。方子衿抱起女兒回到家裏，要把她放到床上去。可夢白怎麽都不肯松開她。她能感覺到，這次出差，對女兒的傷害太大了。她對女兒說，夢白，相信媽媽，媽媽真的只是出門辦事，很快會回來的。媽媽向妳保證，再也不離開妳了。勸了壹個多小時，軟硬兼施，威逼利誘，最後答應回來時給她買壹把可以射水的手槍，才總算是脫身而出。
　　來到農業廳門口，看門的保衛攔住了她，問她找誰。她說找周副廳長。保衛想了想說，妳找錯了，我們這裏沒有周副廳長。方子衿說，怎麽會沒有呢？周昕若明明是妳們這裏的第九副廳長呀。保衛恍然大悟說，哦妳找他，他現在不是副廳長了，副處長。方子衿暗自驚了壹下，副處長？解放後第壹次定級別的時候，他就是行政十三級。行政十三級就是高幹了，享受專車、別墅以及警衛員待遇。按理現在行政十二級十壹級都夠格了，可他倒好，竟然變成了副處長，那可是行政十八級幹部，和李淑芬平級了，豈不是連降了五級？保衛問妳和他是麽關系？又問有介紹信嗎？方子衿說明曾經是他的同事，找他只因為私事，並且將自己的工作證給保衛看了。保衛進入門房，拿起電話，撥了號碼。又拿著她的工作證報了壹番，才放她進去。
　　周昕若沒有單獨的辦公室，和許多職員在壹間很大的辦公室裏辦公。方子衿站在門口有點發楞，辦公室裏這麽多人，她怎麽好和他談論那個話題？周昕若已經看到了她，從辦公室最裏面的壹個角落站起來，走到她的面前。這是他離開醫學院後她第壹次見他，他的外貌令她暗自吃驚。他的額角已經有了白發，額頭也有了好幾道深深的皺紋，特別是那雙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此時已經蒙上了壹層淡淡的灰霧，讓她覺得他的心異常空洞異常深沈，深不可測。
　　他說：“小方呀，啥風把妳吹來了？”
　　“周校長。”她習慣地用了以前的稱呼，“我有點私事找妳，我們能不能……”
　　周昕若將她帶進隔壁的會議室。會議室很大，四周窗戶很多，他們坐在裏面談話，外面是聽不到的。周昕若沒料到方子衿會來找他，尤其是她曾經那麽直接地表達過對他和余珊瑤那件事的看法，他以為她會永遠瞧不起自己。令他沒想到的是，談話壹開始，方子衿就向他道歉，表示當年自己太年輕，太不懂事，才會說那樣壹番話。他不想舊事重提，只是淡淡地說，那壹切都過去了，還提它幹啥？
　　方子衿有點失望，說那就算了，看來我是白跑壹趟了。說過，站起來準備離去。
　　周昕若叫住她，問道：“妳壹定有啥事，對不對？”
　　她猶豫了壹下，然後說，我參加了巡回醫療隊，剛從靈遠回來。說了這句話，她並沒有立即走，似乎在等待他的反應。過了好壹段時間，他才問，見到她了？這句話雖然輕，語氣卻充滿關切。她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問，妳還沒有忘記她，是不是？周昕若再壹次沈默了好長時間，向後走了幾步，回到剛才的椅子上坐下來，掏出壹支煙點燃，猛地吸著，不壹刻，那支煙已經被吸去了壹半。那又怎麽樣？他說。
　　方子衿看著他。他的臉被煙霧蒙著，令她無法看清。她重新回到剛才的位置坐下來，問：“妳想知道她的情況嗎？”
　　周昕若掏出煙，抽出壹支，用小指仔細地將壹端的煙絲按進去壹些，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將空出來的煙紙拉直撐開，再將前壹支煙接上去，在大拇指的指甲蓋上磕了磕，叼在口裏，猛吸壹口。方子衿壹直等著他，以為他會說些什麽，可他什麽都沒說，只是壹口接著壹口抽煙。
　　看他那樣子，方子衿覺得有氣。余珊瑤為了他，已經慘到了那種程度，他竟然連問壹句近況的話都懶得說。余珊瑤真是冤枉，怎麽會愛上這樣壹個人？由眼前的周昕若，她再壹次想到了白長山，他們雖然無緣在壹起，可她所獲得的情感是前所未有的，她的心裏始終充實，她無怨無悔。
　　她再壹次站起來，向外走。她以為他會第二次叫住她。沒有，直到她走近門口，也沒有聽到他的絲毫聲音。她的身後，似乎根本不存在生命。離開那間會議室時，她覺得心裏好空，空得慌。感情到底是壹種什麽東西？為什麽這種看不見摸不著連是否真實存在都無法肯定的東西，能夠將人生攪得如此復雜如此迷離？感情壹旦失去了，就只剩下壹具空殼了？她和白長山的感情，也會有如此空虛的壹天嗎？想到生命雖然脆弱感情卻比生命還要脆弱得多，她渾身發軟，有種邁不動步的感覺。她想，假如真有壹天，她和白長山之間的感情沒有了，那會不會就是她的末日來臨了？
　　年關到了，物資雖然貧乏，也還有點供應，壹個人口三兩紅糖、四兩白糖、半斤水果糖、半斤豬肉、半斤京果、四兩粉絲、二兩菜油、半兩麻油、五斤大米、三斤面條、五包火柴、壹塊肥皂、兩包香煙、兩斤白酒。雜七雜八，有幾十種之多，而且供應地不在壹處，往往是跑了這家趕那家。將這些東西往家裏搬的時候，別人是歡天喜地，方子衿卻是著急。她是壹個半人的定量，兩個半人吃，哪裏能夠？吳麗敏曾建議她把小紅辭了，至少省壹份口糧。她十分猶豫，過完春節，醫療隊還要下去。如果仍然是李淑芬當隊長，她壹定不肯放過自己。那時，她臨時去哪裏找人？又有誰會像小紅壹樣，帶著夢白熬過如此艱難的日子？吳麗敏說把孩子交給她，反正多壹個人也就是多壹雙筷子，孩子又吃不了多少。方子衿不肯，她知道吳麗敏的日子比自己更難，兩個人拿工資，養著四個孩子，還有好幾個老人需要他們接濟。
　　真正是越怕越出鬼，年二十八，彭陵野來了。
　　那天，方子衿將最後壹點供應物資搬進家裏，剛剛直起腰，發現身後有人影，轉頭看時，見是彭陵野，說，是妳呀，嚇我壹大跳。彭陵野說，心虛了吧，不心虛怎麽會害怕？壹邊說壹邊拿起她剛剛買回來的香煙，撕開壹包，抽出壹支。還沒來得及送到嘴邊，方子衿叫了起來。妳怎麽亂動？這煙我有用的。彭陵野說妳有麽用？妳又不抽煙。方子衿心裏的氣不打壹處來。家裏就這麽點東西，需要送的人情卻很多，別的不說，他們不可能永遠夫妻分居的，彭陵野已經在她耳邊說過幾次，希望調到寧昌工作。她既無職又無權，調動工作哪裏這麽容易？當然要從現在起多燒點香。他倒好，也不問問她，拿到煙就抽。
　　為了這包煙，兩人剛見面就吵了起來。彭陵野十分惱怒，大聲地說，為了壹支煙，犯得著這樣嗎？方子衿說，為了調他進寧昌，準備拿來送禮的。兩人正吵的時候，夢白和小紅壹起從外面進來。夢白以為這個叔叔欺負母親，撲進母親的懷裏，嚇得大哭。爭吵終止了，彭陵野氣憤異常，將手中的包往桌子上壹放，鞋子也不脫，坐到床上，對方子衿說，有吃的沒，我中午還沒吃東西呢。
　　方子衿對小紅說，中午不是有點剩飯嗎？妳去熱壹熱。所謂剩飯，只不過是些土豆玉米等拌著麥麩，再扔進去幾片爛菜葉加點鹽煮成的糊糊。小紅將這東西放在鍋裏熱了壹下，端給彭陵野。彭陵野吃了壹口，立即吐出來，說，這是麽事？比豬食還難吃。將碗往面前的桌壹扔，倒在床上睡下了，靴子都沒脫。
　　方子衿壹見就有氣。她正為壹個半人的定量兩個半人怎麽吃傷腦筋，現在又來了壹個不速之客，他自己的定量，竟然連壹根面條都沒有帶來，還在這裏挑三揀四。他剛從外面來，壹身的灰塵，就這麽坐到她的床上去，她心裏已經不舒服了，現在又躺了下去，那雙臟靴子，已經碰著了床單。她不想剛吵完壹架再吵壹架，走過去，用手拍了拍他的腿，說要睡就好好睡，把外套脫了，把靴子脫了，我昨天剛洗的床單，別弄臟了。彭陵野的臉色迅速出現變化，先是鼻子的兩翼開始發紅，慢慢向周邊擴展，接著滿臉都紅了，而最先紅起來的地方開始轉烏，成了烏紫色。方子衿盯著他看。她意識到他可能要發作，並且已經做好了準備，如果他真的大發脾氣，她就將他趕出去。
　　兩人對峙了十幾秒鐘，彭陵野眼中燃燒的怒火開始黯淡，漸漸地熄滅了。他坐起來，很乖順地脫了外套和靴子。他不知多少天沒有洗腳也沒有換襪子了，那雙棉布襪子已經變成了黑色，剛脫下來時，房間裏頓時彌出壹陣惡臭。方子衿壹只手捏著自己的鼻子，壹只手捏著夢白的鼻子，對彭陵野命令說，快快把妳的襪子脫了。又對小紅說，妳去弄點水，讓他洗腳。
　　進入廚房做飯的時候，方子衿想哭。原以為把自己嫁了，那顆空落落的心會有些依傍，哪知道有了男人更讓自己心煩，每壹件事都不順心。心裏惱他沒有帶點供應來，可畢竟是自己的男人了，是好是壞，都是自己選的，不能薄了他。她將土豆紅薯之類放進鍋裏，猶豫了壹下，還是抓了壹把米放進去，麥麩就免了，男人第壹天回來呢，就讓他吃這東西，也實在委屈他了些。廚房裏還有最後壹點爛菜幫子，狠了狠心，割了兩片肉，猶豫了壹下，又割了兩片，再往裏面放了點粉絲，就算是最好的菜了。
　　這幾天，為了弄清那個方叔叔是何許人也，方子衿跟著小紅去了幾次菜場，結果壹次也沒有見到那個人，不知是知道她回來有意躲著她，還是有什麽事耽擱了。菜場只有壹些供應物資，根本沒有菜賣。沒有見到那個方叔叔，她們明天連爛菜幫子都沒有了。
　　飯菜做好了，小紅端到外面桌上。方子衿叫彭陵野起來吃飯。彭陵野睡著了，突然被叫醒，煩躁得要命，似乎想發作，憋了半天，終於忍了，嘟嘟囔囔爬起來，坐到桌前，壹看飯和菜，不高興了，說就吃這個？方子衿說，妳怎麽就坐下了？去，洗臉洗手。彭陵野有點惱火。或許男人被壹個女人這樣呼來喝去是會有些惱火，方子衿也不想說，可她不說心裏難受。他最終還是去洗了手和臉，返回到桌前時，見夢白碗裏是白米飯，說她怎麽吃飯我就吃這個？方子衿白了他壹眼，說她是孩子妳也是？彭陵野說，在我們那裏，最好的東西都是男人吃的。方子衿煩了，聲音提高了幾度，說那妳回妳家去吃好了。壹把奪過了他手中的碗，放在桌子的對面。她自己則端起中午的那碗黑糊糊的剩飯，壹下又壹下往口裏扒。
　　到了晚上，麻煩又來了。彭陵野要和方子衿睡壹張床，夢白怎麽都不幹，在那裏大哭，不準他靠近。家裏只有兩張床，壹張大床，是她和女兒睡的，旁邊擺了壹張小床給小紅睡。彭陵野來了，只好將小床搬到了外間。原準備讓小紅在那裏睡，現在只好委屈彭陵野。彭陵野心裏有些不得趣，又無可奈何，嘟囔說打了幾十年光棍沒想到還要繼續打下去，邊說邊走出去，在床上躺下來。方子衿心裏有些過意不去，安頓好女兒，走到外面對他說，沒見妳這樣當爹的，跟女兒爭麽事？彭陵野說，不是我和她爭，是她和我爭。說著，從床上起來，抱住她要親。她推開他，說她們都還沒睡呢。彭陵野就說，那等她們睡著了，妳過來。她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心中是認同了的。
　　回到房間，在床上躺下來，開始給女兒講故事。女兒特別興奮，聽了壹個又壹個。待女兒終於睡著後，她的眼皮沈重得不行，很快也睡著了。眼皮似乎剛剛搭上，他就把她鬧醒了，她只好半夢半醒中任他折騰。
　　第二天是年二十九，早晨起來的時候，聽到外面孩子們在唱歌。臘月二十三，送竈神上天；二十四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買魚買肉；二十七，二十八，殺雞殺鴨；二十九，家家有。孩子們唱了壹遍又壹遍，唱得歡天喜地。方子衿的心裏有些酸，今天就是二十九了，哪裏就家家有？自記事以來，年年過年，卻是壹年不如壹年，今年是最差的，飯都吃不飽，還說什麽家家有？
　　她還想和小紅去菜場壹次，壹方面想去認認那個方叔叔，另壹方面，也想去碰碰運氣，最好能買點青菜回來。彭陵野還睡在床上，她也懶得叫他了。剛要出去，居委會主任上門了，說方老師，有妳的包裹。並且特別加重語氣說，白河來的。
　　聽到白河三個字，方子衿的心猛地跳了幾下。白河和白長山是連在壹起的，方子衿也鬧不清楚這到底是壹種什麽樣的鏈接，這種鏈接令她傷痛並且溫馨著。壹旦這種鏈接出現，她的心臟便不得不承受巨大的供血壓力，跳動的頻率急劇加快，那張臉便如三月的桃花江壹般，流綠疊翠，春情洶湧。她對正準備和自己出門的小紅說，我去郵局取包裹，妳壹個人去菜場吧。
　　郵局裏排著長長的隊。不知是不是由於饑餓的原因，五十年代初走到哪裏，見到的都是充滿激情的人群，到了現在，人們的激情再也見不到了，工作起來拖拖拉拉，哪怕自己面前排了長長的隊，甚至群情沸沸，也照樣和同事談笑風生。營業員是壹名中年婦女，臉上有些黑黑的麻子，那雙手倒是青蔥般白嫩。前幾天，公安分局押著壹幫犯人遊街，其中壹個女人是流氓犯，恰恰是這個營業員的鄰居。她和同事談論的，正是這個流氓犯。營業員說，她就住我家隔壁，平時看上去挺好的壹個人，待人好熱情，鄰居家有麽事，她總是肯幫忙的。同事說，人不能光看表面的。營業員說，其實她也不容易，老公被劃了右派，送到鐵礦場去勞改，結果糊裏糊塗死在那裏了，給她留下四個孩子，最大的壹個十歲不到，小的壹個，她老公劃右派時才剛剛懷上。女人是理發店的理發師，壹個月才二十幾塊錢，根本養不活那些孩子。同事附和說，現在沒幾家人日子好過的。營業員說，她把男人往家裏引，做壹次給五塊錢，三塊兩塊也做。同事開玩笑說，她倒是會享受，錢也賺了。
　　排隊取郵件的人憤怒了，有人說，同誌，妳能不能快點？這麽多人等在這裏，明天大年三十了，大家有好多事喲。營業員杏眼壹瞪，沖著顧客大聲地嚷，叫麽事叫？妳倒知道過年，我就該餓著肚子在這裏給妳服務？顧客說，妳這是麽態度？營業員那張嘴夠厲害，說我麽態度？妳既不是我的男人又不是我的領導，我為麽事要對妳好態度？顧客憤怒了，說叫妳的領導來，我要找妳們領導。營業員站起來，指著門口壹個意見箱說，有意見是吧？那裏有意見箱。說過之後，轉身向裏面的壹扇小門走去。其他顧客認定她賭氣離開，憤怒了，壹起大叫起來。她站在門口，大聲地說，叫麽事叫麽事？妳們管天管地，還能管我拉屎放屁？
　　方子衿在這裏等了兩個多小時，拿到自己的包裹時，已經接近中午。包裹很大而且很重，有近百斤，她非常艱難地搬上自行車。外面的風很大，氣溫非常之低，騎著自行車在街上行駛，極其吃力。
　　回到家門口，彭陵野顯然剛起床不久，看情形，像是在問小紅什麽，小紅的表情有些尷尬。方子衿支好自行車，沖著裏面喊：陵野，妳來幫我拿壹下。彭陵野聞聲走出來，並沒有幫她的意思，而是質問她，那個姓方的是麽回事？方子衿壹楞，向屋裏問小紅，小紅，妳今天又遇到他了？
　　小紅說：“是啊，他給了我好多東西。”
　　彭陵野看到了自行車後的壹大包，臉色頓時不好看起來，問她：“這是麽事？”
　　方子衿說：“沒打開，還不曉得。”
　　他幾步跨過來，從自行車上將東西提下來，抱進屋裏。他看了看包裹上面寄件人的地址，充滿狐疑並且意味深長地看了方子衿壹眼，壹句話沒說，走進裏面的臥室，找來剪刀，蹲在那裏，第壹剪子將包裝的布剪開，然後用力往前推剪刀，也不顧是否將布剪壞。方子衿說，妳不能小心點？這塊布可以給夢白做件衣服。彭陵野根本不顧她，已經將布袋裁開了，掏出裏面的東西，是壹些小袋。他將其中的壹小袋裁開，裏面是粉絲。再裁開壹袋，裏面是黃豆。再開壹袋，裏面是壹袋子白米。彭陵野惱怒了，將那些東西往地上壹放，小袋裏的糧食撒了出來。
　　方子衿見這些東西撒在地上，心都疼了，連忙彎下腰，伸手將那些糧食擼在壹堆。她蹲下時，彭陵野同時站了起來，憤怒地問她這是麽意思，白長山為什麽給她寄來這些，是不是他們還藕斷絲連？還有，那個姓方的男人是麽回事？方子衿根本不理他，只是用手將地上的那些糧食壹點點捧起來，放進袋子裏。
　　彭陵野壹瞬間憤怒了，擡起壹腳向那袋白米踹去，袋子被踹翻，白米從袋子裏滾出來，頓時揪起壹陣白浪，迅速和地上的灰塵粘在壹起，變成了妳中有我我中有妳，白色也不再那麽純粹了。
　　方夢白恰好從門外進來，見狀大驚失色，哭著撲進母親懷裏，以壹雙驚恐的眼睛仇恨地瞪視著彭陵野。方子衿將女兒抱在懷裏，憤怒地盯著彭陵野，說妳發麽事瘋？人家普通人，也懂得關心我，妳呢？妳明知道我這裏日子不好過，妳想到什麽了？自己的供應壹點不拿來，倒還好意思說。彭陵野說，是啊，人家對妳好，人家想著妳。妳的心給別人了。我算麽事？方子衿說，妳如果再在這裏胡說，別怪我不客氣。彭陵野嘴張了幾下，最終還是忍住沒有繼續往下說。
　　方子衿拿過掃帚，將那些白米連同灰壹起掃起來。夢白小臉蛋上雖然掛著未幹的淚珠，也知道這些白米的重要和可愛，她離開媽媽的懷抱之後，用小手當掃帚，幫媽媽將那些米掃成壹堆。又跑到壹些邊角地方，那裏有些散落的米，她壹顆壹顆地找，找到之後，用小手撿起來，送到母親面前，連壹顆都不肯放過。彭陵野雖然不吵了，氣顯然未順，坐在那張小床上，大口大口地抽煙。方子衿端著手中的米進入廚房，小夢白跟在她後面，經過他身邊時，甚至不敢轉頭看他。
　　將那些米洗了壹遍，拿簸箕攤開，曬在窗臺上。接下來她還要處理壹個問題：向小紅打聽方叔叔的事。小紅說，今天去菜場的人特別多，而菜場裏，除了供應的那些春節物資，別的什麽都沒有。她將菜場的每壹個櫃臺都看了，根本沒有不要票證的菜賣，心裏正急，方叔叔突然出現在她身邊，將壹只袋子往她手裏塞。她說她不能要，方阿姨已經反復說過了，不能再要他的東西。方叔叔根本不理她，轉身就走。她提著袋子去追他，可是，菜場裏的人實在太多了，他七鉆八鉆，壹下就不見了人影。她在菜場裏轉了好半天，想找到他，卻連影子都沒有見到，只好提著這只袋子回來了。回到家，彭陵野已經起床，他想吃東西，跟著她進了廚房，結果看到她從袋子裏往外拿那些東西。彭陵野問這些東西是哪來的，她以為他知道方叔叔的事，就說是方叔叔給的。後來，他把她叫到外面的客廳裏問這件事，她正說的時候，方子衿回來了。
　　方子衿將那些東西清理了壹下，有十幾種之多，全都是壹個人的供應量。除了供應物資之外，還有些爛菜幫子、爛土豆。就這些東西來看，此人應該是寧昌市居民，他將自己全部的供應給了她。此人似乎沒有惡意，而是在暗中幫她，是傾盡所有在幫她。奇怪，有誰會這樣待她？師傅項欽羊將她當成孫女看，可師傅在五七年就死了，第二年，容管家也死了。除了他們之外，整個寧昌市，只有吳麗敏夫婦對她最好，他們那點供應，自己吃都不夠，倒是她在力所能及的時候，時常幫他們。除了他們，還有誰會這樣幫自己？實在想不出來。
　　中午吃飯，彭陵野又在那裏嘀嘀咕咕，意思是說，家裏已經有那麽多米了，還吃這種豬食。方子衿懶得理他。對他，她真的非常失望，沒料到他竟然不是壹個過日子的主。她真有點擔心自己的這次婚姻又是壹次錯誤。
　　年三十，小紅回家了。年初壹方子衿要去給領導拜年。她希望彭陵野和自己壹起去，讓領導順便認識壹下，到時候提調動時，開口容易壹些。可彭陵野說他不好空手去別人家裏，還是不去了。方子衿只好自己帶著女兒壹家壹家地走。中午回家，剛進南區，迎面碰到李淑芬，想避開已經來不及，只好硬著頭皮說上幾句拜年的話。李淑芬倒像是變了壹個人，和她說了壹大堆話。她正詫異李淑芬怎麽轉性了，李淑芬說，去我家坐坐吧，妳老公也在我家。方子衿暗吃了壹驚，彭陵野怎麽跑到她家去了？她來不及說任何話，李淑芬又說了，他們兩個男人正在壹起喝酒呢。這些男人，見了酒就是命，兩個人不知多投緣，像前世的兄弟似的。幸虧我老公廠子裏今年分了點東西，不然早被他們吃空了。
　　回到家裏，方子衿壹個人生悶氣。胡之彥夫婦多次在背後害她，彭陵野是清楚的，他竟然跑去和胡之彥喝酒，她能不氣嗎？直到女兒在身邊說餓，她才不得不起身去做飯。可她打開碗櫃，立即發現了問題，家裏的肉不見了，粉絲也不見了。她的第壹想法是被盜了，轉而壹想，不太可能，門窗戶扇關得好好的，怎麽可能被盜？除了外賊進來之外，就只有壹種可能，被彭陵野拿走了。難怪他跑去和胡之彥喝酒，原來是把家裏的年貨全都掃空了。
　　她弄了點東西給女兒吃，自己是半點都吃不下，獨自坐在那裏生悶氣。結婚才多長時間，怎麽壹切全都變了？當初在自己面前表現得如此殷勤，現在呢？倒成了骨鯁在喉，吞不下吐不得了。
　　彭陵野回來時已經下午五點，帶著滿身的酒氣。因為是大年初壹，方子衿壹直告誡自己要忍耐，別大過年的鬧得不愉快。可是，她忍不住，見他醉得東倒西歪，心裏的氣便不打壹處來。她沖著他問，家裏的那些東西，是不是妳拿走了？他說是啊，我找人幫我調動工作，總得送點東西給人家吧。他不說這句話還好，聽了這句話，方子衿氣得渾身發抖，說妳找誰幫妳調動工作？找胡之彥？他是個麽貨，妳不曉得嗎？彭陵野說，我管他是麽貨？只要他能幫我調到寧昌，麽貨都行。方子衿說，胡之彥是麽人，妳不是不曉得，妳倒好，跑去和他喝酒，妳考慮過我的感受嗎？彭陵野說，妳還要麽樣？因為妳，人家坐了幾年牢，黨籍被開除了，工職也沒了，幹部身份也差點失去了。
　　方子衿氣血上沖，差點昏厥過去。她怎麽都沒料到，這樣的話，竟然從他的口裏說出來。她伸出壹只手，指著門外，想脫口而出叫他滾出去。可是，她沒有力量將心裏的話送到嘴邊。此時，她所有的力量，在做著壹件事——維持自己不當場倒下。她的手伸在那裏，指著門外，像壹根在寒風中瑟瑟抖動的弱柳。過了好幾分鐘，她才終於有力氣說出那句話來。她說，妳滾，妳給我滾，立即給我從這裏滾出去。
　　彭陵野說，我為麽事要滾？這裏是我的家。說著，他倒在外面的小床上，對方子衿的憤怒，不聞不問。方子衿發泄了半天，再看他，竟然已經睡著了。
　　白長山坐在辦公室裏，看著同事壹個個離去。門外雪花漫天地飛舞著。外面未知的某處，總是在他不經意間響起爆竹聲。壹個饑餓的年，竟然也還是熱熱鬧鬧，表面紅火。熱鬧的背後到底是什麽？就像此刻的白長山，面對那些急著回家吃團年飯的同事，遞上的是壹個個含笑的祝福，可心靈深處，卻從未有過地孤獨著。
　　已經幾個月沒有接到方子衿的只言片語了，自從告訴她離婚案的宣判結果之後，再沒有收到過她的信。他的心，完全被抽空了，空得就像外面白茫茫的雪地。他不明白，在這個時刻，她是否像他壹樣，正在想著對方？就算她不想他也不愛他，他的愛，這輩子永遠都不可能消失了。他最擔心的是她熬不過這個災難的年頭，他後悔自己沒有早想到這點，沒有早點給她寄去那些東西。同時他又想，她肯定沒有被這個苦難的年份打倒，她是那麽堅強，她不會輕易被打倒的。何況，她真的有什麽事，自己寫給她的那些信，肯定被退回來了。沒有退信只有壹個解釋，她不願回信。
　　她壹定是累了。他也累，心靈深處的累，只想找個地方，好好地休息壹下。
　　天漸漸黑了下來，外面的爆竹聲越來越頻繁，遠遠地聽著，還以為是戰場上的槍聲，每壹聲都在強調他內心深處的落寞。遙想當年在戰場上馳騁，那是何等激動人心的日子？雖然緊張激烈甚至有生命危險，可那時充滿著朝氣和希望。現在和平了，最後的壹點銳氣也隨之消失無形。春節，這個令人惆悵的日子，他只有獨自坐在辦公室裏，燃起壹支煙，品嘗著空前的寂寥。
　　辦公室的燈突然亮了，白長山驚了壹下，擡頭看去，是局長。他說局長，妳不在家陪老婆孩子吃餃子，這時候咋到我這廟兒裏來啦？局長說，妳在這裏當和尚我能吃得下嗎？壹個人呆在這兒想啥呢？白長山說啥都沒想。局長說，沒想是不可能的吧。別的啥都不想了，日子還是要過的。妳看這大過年的，走，跟我回家去。白長山堅決地說不，我既然出來了而且也過了這幾年，就沒打算回去。局長的面色壹凜，說妳咋啦？家不要啦？孩子不要啦？就為了那個連面都沒見過的女人？我看妳平常挺精明的壹個人，遇事時咋就糊塗了？這樣能當壹輩子？
　　白長山突然十分沖動地說：“局長，妳愛過嗎？”
　　局長楞了壹下，說，啥愛不愛的，在壹口鍋裏掄勺了。妳說這人吧，左右都是壹輩子，還能咋了？老婆孩子熱炕頭，妳還不滿意咋了？想想咱當年扛槍打仗那會兒，那是啥日子？沒仗打的時候，晚上躺下來想啥？想女人不是？妳倒好，現在有女人了，卻在這裏幹耗著，這不是自找嗎？走走走，跟我回家去。說著，他伸手過來拉白長山。白長山說不，局長，我不回去。局長說，咋呢？我的話都不聽？我命令妳回去。妳想不讓我好好過這個年咋呢？妳嫂子侄子還在家等我回去吃餃子呢。快快快，跟我走。白長山不動，局長有些著惱了，說妳咋呢？要我把全局領導全都叫來請妳？白長山說，就算全局領導都來，我也不回去。局長說，妳要咋？要讓全局的人都不好好過年咋呢？白長山說，他們過不過年與我無關。
　　局長真的是著惱了，猛壹拍桌子，說道，白長山，妳不要認為我就治不了妳。妳說說妳這是啥意思？妳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心裏卻想著另外壹個女人。妳說妳啥意思？這是典型的道德敗壞，妳懂嗎？我們不治妳，是看妳為黨為人民立過功，是功臣，我們壹直在等待妳改正自己的錯誤。妳倒好，給點兒顏色就開染坊了。我告訴妳白長山，局婦聯主任為妳這事兒沒少操過心，省婦聯市婦聯都出面過。婦聯要開妳的批鬥會妳知道嗎？
　　白長山是橫下壹條心了，無論如何，他要贏得這場戰爭。婦聯想開他的批鬥會，他是清楚的，早有人無數次對他提過了。開批鬥會又咋樣？市婦聯不是還曾向商業局建議要給他處分嗎？不是還曾提出過要開除他的黨籍留黨察看嗎？對於局長的怒斥，他壹句話沒說。他早已經拿定了主意，就算是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是不回去的。
　　局長再次拍了壹下桌子，大叫壹聲，白長山，妳反了妳。以為我沒辦法治妳了嗎？他轉過身，對著外面大叫道，來人，把他給我捆起來。
　　他的話音剛落，門外沖進幾個穿舊軍大衣的人，他們是壹些像白長山壹樣高大壯實的北方漢子，是他的同事，有壹個甚至還曾經是他的戰友。他們進來的時候面無表情，或者說面色嚴峻，竟然當白長山是陌生人壹般，動作熟練而且配合默契地伸出手，迅速將他的雙手扭到背後。有人掏出繩子，往他後頸壹套，再從他的雙肩前繞，穿過兩腋，又繞到他的背後，在他的雙臂上各繞了幾圈，再在他的腕部重合。白長山沒有想過掙紮，只想對他們說哥們兒別太緊了，可他懶得說。那些家夥也真夠毒的，完全不顧同事戰友之情，將他捆了個結結實實。捆好後，那幾個民兵故意不看他，只看局長。局長命令說，帶走。那幾個人架著他往外走。他掙紮著不肯離去。那些人大叫壹聲，將他擡了起來。走出辦公室，上了停在院子裏的壹輛車，那些人將他放下來，他掙紮著要下車。局長命令說，妳們給我聽好了，把他送回去，今晚他如果回來了，我唯妳們是問。大家夥兒誰都別想過好這個年。
　　汽車啟動了，漸漸遠離了局長。那幾位向他道歉，說白隊長對不住了，局長的命令，咱也沒辦法，只好委屈妳了。白長山懶得應答。車子停在商業局宿舍大院裏，白長山不得不開口了。他向他們保證自己不跑，請他們將繩子解開。如果這樣被綁著送回家，院子裏其他人見了，還以為他犯了多大錯誤，尤其孩子們見到了，會留下什麽印象？他們說，白隊長，不是我們有意為難妳。我們也是身不由己。這都是局長的命令，妳就忍著點吧。
　　王玉菊帶著兩個女兒壹個兒子正在家裏吃年夜餃子，大女兒慕芷剛剛吃了壹個，不吃了，看著母親問，媽媽，爸爸咋還不回來？我想爸爸了。這話頗有傳染力，小女兒慕衿立即說，我也想爸爸我也想爸爸。兒子最小，跟著兩個姐姐也鬧著要爸爸。王玉菊剛才還高高興興，聽孩子這樣壹鬧，氣便不打壹處來，將手中的筷子往桌子上壹拍，說鬧啥？妳爸爸不要妳們了。慕芷聽了，頓時哇的壹聲哭起來，邊哭邊叫嚷著要爸爸，小女兒自然跟著姐姐，哭聲反而比姐姐更大。兒子更是不甘落後。王玉菊憤怒了，順手往慕芷臉上抽了壹巴掌，接著又往慕衿臉上抽了壹巴掌。
　　敲門聲就在此時響起。王玉菊楞了壹下。慕芷突然叫了壹聲爸爸。她或許並沒有想過敲門的是爸爸，只不過是在受到委屈時思親之情洶湧。慕衿年紀小壹些，此時正想著爸爸，聽到敲門聲以及姐姐的這壹聲叫喚，立即產生了聯想，認定敲門的就是爸爸。她歡叫了壹聲，跳起來跑過去打開了門。門外站著的正是白長山，慕衿沒有看清他是被捆著的，看到父親的同時歡叫壹聲，向他撲過去。慕芷聽到妹妹的歡叫，扭頭壹看，猛地站起來，叫了聲爸爸，同樣撲過去。老三對父親沒什麽感情，只是坐在那裏呆呆地看著。
　　平時白長山見了女兒，壹定會彎下腰將她們抱起來，並且用自己滿是胡楂的臉去紮她們，紮得她們嗷嗷叫，他才會開懷大笑。慕衿伸開小手，緊緊地抓著父親，口裏壹直喊著爸爸抱爸爸抱，可爸爸就是沒有像平常壹樣伸出手來。慕芷同樣抱著父親，她畢竟大些，很快覺得父親有什麽不對，認真看看，才發現父親是被繩子捆著的。小姑娘已經懂事，常常能見到壹些人被五花大綁著遊街，知道只要是被綁的，就壹定是壞人。眼見父親也成了壞人，睜著壹雙驚恐的眼睛，嚇得壹連向後退了好幾步。
　　白長山被女兒的眼神刺傷了，他的心猛壹陣疼痛。王玉菊穩穩地坐在桌前，對屋子裏的混亂充耳不聞，壹口壹個吃著那用三合粉包野菜做成的餃子，看上去倒像是滿口生津。民兵中壹個負責的說，嫂子，白隊長就交給妳了。王玉菊將壹只餃子塞進那張大嘴裏，嚼了幾口，發現不對，放下筷子，將兩只手指伸到唇邊，掏出壹件東西。原來那是壹枚生著銹的銅錢。她將銅錢放在桌上，仔仔細細地看著，像是發現了寶物壹般，眼中有壹束精光射出，聚焦在那枚銅錢上。
　　有壹個民兵還想說什麽，身邊有人悄悄拉了他壹下。那個民兵道壹聲打擾，和其他人壹起退了出去，同時反手將門帶上。白長山知道，此時如果要走，還是可以走開。可見兩個女兒哭得如此傷心，他的心都碎了。慕芷見那些人走了，跑過去幫白長山解繩子，解不開，又跑過去求母親。王玉菊只當其他人不存在似的，雙眼緊緊盯著面前的那枚銅錢。慕芷見求不動母親，又跑過去幫父親解，還是解不開，又跑到母親面前，雙膝壹彎，跪了下來。慕衿是什麽事都跟著姐姐。姐姐求母親，她也哭著去求，姐姐向母親下跪，她也哭著跪了下來。王玉菊顯然有些動容，身子動了壹下，看了兩個女兒壹眼。片刻之後，她的心猛地壹硬，對女兒說，妳別給我下跪，要跪，給妳爸跪去。妳們不求他，他還是要走的。
　　兩個女兒聽了，壹齊跑到白長山面前跪下，死死地抱著他的腿，哭著求他不要再走了。女兒的淚水在白長山心中起了特殊的化學作用，他的心被泡軟了，再沒有力量走出半步。他流著淚對女兒說，慕芷，慕衿，起來吧，爸爸答應妳們，我再不走了。
　　王玉菊等的似乎就是這句話。她站起來，走到他的身後，替他解開繩子，再對兩個女兒說，好了好了，大過年的哭啥？吃餃子，再不吃我壹個人吃完了。慕衿舍不得那些吃的，看了父親壹眼，回到了桌前。慕芷伸手去拉父親。拉了幾下沒拉動，又壹次哭起來。王玉菊說，今天可是大年夜，妳要讓壹家人都過不好年？大女兒聽媽媽這樣壹說，拉父親拉得更大勁。白長山無路可退，只好坐到了桌前。
　　晚上睡在床上，王玉菊將他弄醒了。他明白了她的意思，煩躁地問她，妳幹啥？她說，妳說我幹啥？我都三年多沒了，妳說我幹啥？我沒給妳綠帽子戴，算是對得起妳老白家。白長山側過身子，將背對著她。她伸過手來，壹把將他扒正，身子壹翻，坐到了他的身上。他有些惱怒了，再次怒問妳幹啥？她說我不管，有本事妳再走。妳睡在我的床上，我就要。
　　他懶得說話，任她折騰。他想，妳要折騰就折騰吧，我睡我的覺。他最大的願望就是睡神突然降臨，讓他在壹瞬間進入夢中。事實上這根本不可能，他不僅未能入夢，反而夢醒了，開始興奮起來。
　　做完之後，王玉菊心滿意足地從他身上滾下，倒下便睡，不壹刻便發出酣暢的鼾聲。躺在她的身邊，白長山兩眼直直地看著天花板。天花板黑黑的，給他壹種壓迫感，像是壓在他的心裏壹樣，讓他直想哭。他恨自己，明明不愛這個女人，卻又不得不和她在壹起。在壹起也便算了，他竟然還有高潮。
　　似乎剛剛才睡著，王玉菊叫醒了他。白長山心裏特別煩，翻了個身，還想再睡。王玉菊順勢壹伸手，扯住了他的耳朵。白長山順手打了壹下，將她的手打開，說幹啥呢妳。王玉菊說妳看看，都幾點了。白長山再壹次倒在床上，說幾點咋啦？今天是大年初壹，不用上班。王玉菊說，妳還知道是大年初壹？不趁這個時候去領導家裏走走，妳準備壹輩子當副科呀。
　　提起職務，白長山氣不打壹處來。他轉業時是正營職，到了地方後，級別倒是套了正科，卻被安排在了汽車隊。最初，他還不十分清楚汽車隊是什麽級別的單位，後來和王玉菊鬧離婚，局黨委對他進行處分，撤銷了他的黨支部書記職務，只保留車隊隊長壹職，調來的新書記竟然是剛剛由股級提升上來的副科長。白長山跑到局裏和局長拍桌子，說新來的書記是副科我是正科，他憑啥領導我？局長說，汽車隊就是壹個副科級單位。白長山壹聽，氣不打壹處來，質問局長，我是正科轉業的，憑啥給我個副科？局長說，妳小子還不知足？妳知道妳鬧的是啥性質的問題？如果不是我為妳說話，妳連副科都保不住。後來幾年，局裏先後提拔了幾批幹部，他連提名的機會都沒有。此時，王玉菊提到此事，他說，妳還有臉說這事？如果不是因為妳那壹鬧，我能是今天這樣子？
　　王玉菊要和他吵，口張了張，最終沒有發出聲音，只是說得啦得啦，妳當不當官，關我屁事？大過年的，我可不想找黴頭，我不和妳吵。說過之後，轉身出門了。
　　春節的幾天，白長山門都沒出，準確點說，他是在床上度過的。老天和地上的人作對，天天都是大雪飄飛，地下的雪積得特別厚。這真是個多災多難的冬天，不僅僅是沒有吃的，幾乎沒有供暖，家家都得自己準備取暖設備。市場供應嚴重不足，商店櫃臺裏倒擺得琳瑯滿目，看似應有盡有，可那些不憑票的東西，對於普通人家實在是奢侈品，上面積著壹層厚厚的灰，不知多久無人問津了。煤店裏供應的煤，連做飯都不夠，取暖幾乎無煤可用，木炭更是難以見到。年前，商業局近水樓臺，通過關系弄了些煤和木炭分給員工。即使如此，也不敢整天取暖，要想不挨凍，老老實實呆在床上，是最好的辦法。
　　白長山睡在床上，眼睛呆呆地看著房間的窗戶，窗玻璃上結滿了冰花。冰花千姿百態，美不勝收。他看著壹塊玻璃時便想，那是南國的香蕉林，林中有蝴蝶飛舞著，有叫不出名的小鳥在林中嬉戲。那兩個人形的花，被他想象成他和方子衿，他和她站在那裏，訴說著彼此的思念。他情不自禁，將她抱在懷中，她於是在他的懷中溫柔地哭泣。看到另壹塊玻璃上的冰花，他想到的是北方的白樺樹，他和方子衿是天空中飛翔著的兩只鳥。他們自由自在地飛翔，意外地相遇，傾心地相愛。他們在樹上築了壹個窩，壹個溫暖簡陋的窩。無論外面是大雪漫天飛舞，還是綠草青青鮮花爛漫，對他們都不重要，他們只要彼此相偎，心心相印。
　　整個春節在床上過去了，整個春節在和方子衿的深情繾綣中過去了，也算是有滋有味。
　　初八上班，經過大門口，門衛先拜年，然後說有妳壹封信。白長山心中壹陣狂喜，幾乎立即認定是方子衿來的。他接過那封信，看到那熟悉的絹秀字體，就像是春天的池塘裏扔進了壹塊巨石，心中波濤洶湧，激蕩不已。表面上他倒是平和，向門衛道了聲謝謝，走進自己的辦公室，轉身將門關上，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掏出鑰匙打開抽屜，拿出剪刀，小心地將信剪開。
　　他掏出信箋，並沒有立即打開，而是拿起信封，讓剪開的那壹端朝下，在桌子上磕了幾下，又伸出兩指，將信封撐開，仔細地放在眼前看了看。以前，方子衿總會在信裏塞進點什麽東西，大多數時候是她親手制作的書簽。她很喜歡制作書簽，有時候用紙，有時候用樹葉，甚至還有蝴蝶標本。少數幾次才是例外，這次是少數之壹。
　　方子衿在信中寫道：
　　哥：
　　妹子先在這裏給妳拜年了。
　　我已經記不起有多久沒給妳寫信了，感覺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就像是上壹輩子的事壹樣。
　　窗外，西北風吹動著滿地的黃葉，光光的樹枝裸露在這寒冷的風裏，瑟瑟抖索著。這個冬天真的好冷好冷，印象中從沒有這麽冷過。妳那裏壹定是冰天雪地吧，想想妳那裏，我的心就像被什麽綁住壹樣。哥，妳那裏冷嗎？妳現在好嗎？
　　去年底，中衢省組織巡回醫療隊，我們醫學院是壹個醫療組。按規定是不會有我的，我的孩子還小，沒有人照顧。可醫療隊組成名單公布了，我的名字列在了最後。我找系領導，系領導說，這事不是他們定的，他們報上去的名單中根本沒有我。最後名單中為什麽會出現我的名字，他們也覺得奇怪。我又去找院領導，院領導說，他們報上去的名單，是根據各系以及附屬醫院報上來的名單定的，我的名字不在名單中。可是院裏沒有最後決定權，最後決定權在衛生廳，衛生廳下達的名單中為什麽有我，他們也不清楚。無可奈何，我不得不托人請保姆照顧夢白，並且打點行裝。
　　如果不是參加這次醫療隊，我還不知道這次的天災人禍嚴重到了何種程度。我不知道妳那裏的情況怎麽樣，我們醫療隊每天都在接診那些瀕臨死亡的人，全都是餓的。有很多人我們是可以救活的，只需要壹些葡萄糖或者別的最普通的藥品。可是，我們沒有。眼睜睜看著病人活著擡進來，死了擡出去，不是因為尚未攻克的絕癥，甚至不是因為疑難雜癥或者是誤診誤斷，僅僅因為我們開出的最普通的藥而藥房說沒有。作為醫生，這是我們的恥辱，是我們終生難忘的傷痕。更讓我痛心的是，有壹天我去了藥房，看到的東西讓我天旋地轉，我甚至恨我是壹個醫生，是壹個面對死亡和特權無能為力的醫生。藥房裏的藥確實非常少，少得令我吃驚也令我心寒。可是，更讓我吃驚和心寒的卻是，藥房裏竟然有那些最普通的藥，而且數量不算是太少。我問司藥，明明有這些藥，為什麽醫生開給病人，病人卻拿不到？妳絕對想不到，司藥說，對於什麽人用什麽藥，上面有嚴格的規定，他們如果用錯了規定，是要受到處分的。
　　有壹次，醫療隊的壹個領導問我和那個姓李的女人有什麽矛盾，我心中猛地壹楞。我說我也是莫名其妙，她好像總是和我過不去。這位領導又說，我這次參加醫療隊，就是她去衛生廳活動的。我有些不相信，衛生廳又不是她家的，她哪來這麽大的本事？那位領導小聲地對我說，她這次參加醫療隊並且擔任隊長，就是衛生廳點的名，讓她撈點政治資本的，回去之後，她立即調衛生廳當處長去，甚至有人說，調令都已經下了。我恍然大悟。難怪學院沒有往上報我的名單，我的名字卻會出現在衛生廳的最後名單裏，原來是她在整我。
　　哥，妳說這世界是怎麽啦？這樣壹個女人竟然可以官運亨通，而那些正直的人卻壹再倒黴。由她，我想到了我的老師余珊瑤。對了，忘記對妳說了，這次參加巡回醫療隊，我見到她了。真沒想到，以前的她是那麽年輕那麽漂亮那麽迷人，現在見面，我簡直認不出來了，看上去，她就像壹個四五十歲的農村大嬸。如果我沒有記錯，她才只有三十多不到四十歲吧。她有什麽錯？不就是愛了壹個人嗎？愛有錯嗎？與那些內心陰暗，背後整人的人相比，她要崇高壹千倍壹萬倍。還有周昕若，我以前的那個校長，他是非常有能力的壹個人，也是壹個大功臣，搞地下工作的時候，進過兩次國民黨的監獄，受盡了各種淩辱和折磨。解放後，他先後在幾個地方任職，有口皆碑。可現在呢？職位壹降再降，變成壹個沒有半點銳氣的小老頭了。那天我去見他，發現他像是怕冷壹樣，腰微微駝著，不斷地咳嗽。我真的覺得做人好悲哀。
　　算了，大過年的，不和妳說這些了。
　　哥，真的好感謝妳。如果不是妳寄來的那些東西，我這個年都不知怎麽過了。
　　妳的大恩大德，妹子這壹生，恐怕是無以回報了。
　　白長山剛讀到這裏，書記推門進來，他連忙收起那封信，悄悄地塞進抽屜裏。書記說，人都來齊了，咱們開個會吧。白長山不解，問，開啥會？書記說，去年，這世界不太平，蘇修卡咱的脖子，又遇到自然災害，國內那些暗藏的階級敵人蠢蠢欲動。現在國內外的政治形勢復雜得很，咱們的壹些同誌由於不加強政治學習，思想意識存在很大的問題，被階級敵人利用了還不自省。偉大領袖毛主席不也提出了紅旗到底能打多久的憂慮嗎？咱可不能讓毛主席在中南海擔心，咱得警醒著點。白長山心中壹驚，自己只顧著和方子衿談情說愛了，這亡黨亡國的大事，他倒是給忘了。他說，行，開吧。咱是要學習學習。
　　會議開完已經到了下班時間，白長山走進辦公室，把門反鎖了，拿出方子衿的信，反反復復讀了好幾遍，再拿出信箋紙，開始給她寫回信。
　　他寫道：
　　妹子：
　　昨天晚上，我又夢到妳了。妳穿著壹套白色的衣裙，像仙女壹樣飄然落在我面前。妳站在壹片白樺林中，微笑著。妳站在那裏，就像是壹朵美麗的百合花，那麽聖潔那麽美麗那麽迷人。我呆了，巨大的幸福，壹下子把我淹沒了。我說，子衿妹子，是妳嗎？我終於見到妳了嗎？妳說，哥，是我，我是子衿。我來了。我心中狂喜，大叫著向妳跑過去，妳伸開雙臂跑向我，我們叫著彼此的名字，激動的淚花像雨壹樣飄落。可是，就在我們即將擁抱在壹起的時候，突然刮來壹陣妖風，壹下子把妳刮得飄了起來。妳伸著壹只手，想抓住我，並且沖著我大叫，哥，救我。我拼命地狂奔過去，跳起來想抓住妳，可是，差了那麽壹點。妳被那股妖風裹著，向天上飄去。妳的哭叫聲像錐子樣砸著我。我拼命地追呀追呀，突然腳下什麽東西絆了壹下，我撲倒在地，立即醒了，才知道自己出了壹身冷汗。
　　妹子，這個春節，我天天都在想妳中度過。
　　每天醒來的時候，我躺在床上，看著窗玻璃上結下的冰花，想象著那是妳們寧昌的風景，想象著我和妳在那迷人的風景下漫步。也想著我們從認識到現在所走過的路。
　　妹子，我們走過的路太不容易了。我壹直沒有忘記，我曾經對妳許諾，要給妳幸福。可是，哥哥沒用，沒能做到這壹點。我恨我自己，恨我的懦弱，恨我的無能，恨命運對我們的不公。我壹直都在想，春天啥時候能走到我的家門口呢？溫暖的陽光，啥時才能照到我的身上？我好想把妳摟在懷裏，給妳壹生壹世的關懷。可是，我除了想妳之外，啥都做不到。不僅做不到，反而給妳帶來了這麽多的痛苦。想到這壹點，我的心就像刀割壹樣疼。妹子，我的心在滴血，妳知道嗎？
　　上班第壹天，終於接到了妳的信。我有多高興妳知道嗎？我真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對著天大聲地叫著妳的名字，我想對老天說，妳永遠永遠都是我最愛的妹子。這壹輩子，老天將我送到人世，就是讓我來愛妳的。老天將妳送到人世，也就是讓妳來給我愛的。妹子，我的妹子，我最親最疼最愛的妹子啊。
　　哥在這裏寫下的每壹個字上，都有壹滴眼淚。
　　哥真的希望這些眼淚能夠匯成壹條河，壹直通向妳。那樣的話，哥就要造壹只小船，哥要劃著這只船去找妳。
　　妹子，哥這艘船，啥時候才能劃進妳的港灣呀。
　　哥：長山
　　簽上自己的名字，白長山掏出壹支煙點燃。煙叼在他的唇邊，眼淚卻順著他的兩頰，無聲地滾落。窗外，墨黑墨黑的天，像壹張猙獰的大嘴，貪婪地大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