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壹切服從省長的安排
二把手 by 唐達天
2024-10-28 19:32
二把手,真是壹個尷尬的位子,妳不能太張揚,也不能太無能。太張揚,會對壹把手的權威造成威脅;太無能,壹把手覺得妳無用,三四把手就會趁機篡權奪位,怎麽把握,關鍵要學會隱忍,這是官場中人的必修課,也是通向壹把手的必經之路。二把手的理想就是取代壹把手,壹把手的理想是當上更高層次的二把手。官場中沒有永遠的壹把手,也沒有永遠的二把手,只有永遠的權力欲望。
1.新任市長的三把火
2010年不知不覺過去了,這壹年,叫得最響的壹個詞就是“給力”,呼聲最高的壹句話就是“我爸是李剛”,最能概括這壹年特征的壹個字就是“漲”,最感到莫名其妙的就是“神馬是浮雲”。
這壹年,甘肅舟曲發生特大山洪泥石流,數千人遇難。這壹年,房價飛漲,物價飛漲,深圳人跑到香港去打醬油,香港人說,大陸瘋了;這壹年,國家兩次調控房價失敗,溫總理在澳門視察時說,買不起房就租房吧!這壹年就這樣過去了,何東陽有過壹次希望,結果失望比希望來得更猛烈。
剛跨入2011年,使何東陽沒有想到的是,接替政府工作還不到壹個月的代理市長高冰連燒了“三把火”:第壹把火,整頓機關作風,提高工作效率,發現脫崗的、遲到早退的、上班時間上網聊天的、喝酒打牌的,視其情節不同,做出不同的處理。並且還從各單位抽調人員,成立了壹個督查組,又分成幾個若幹小組,深入到各單位進行督促檢查。第二把火,對各單位的修建工程,壹律上報市政府加以統壹監管和統壹招標,各單位不得各行其是。第三把火,要加大安居工程和保障性住房的投入,資金上爭取政府擠壹些,上面爭取壹些,建造壹批廉價出租房,緩解老百姓住房難的問題。
客觀地說,這三把火還是比較貼近實際,在壹定程度上引起了老百姓的擁護,也大大提高了高冰的個人威信。這使何東陽不禁想起了數月前高冰來金州調研的事,莫非那個時候省委就已經有了讓他當市長的意向,才讓他事先摸了個底?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說明高冰的來頭真不小,而他的城府又很深。高冰在燒這三把火之前,絲毫沒有征求過他的意見,而是直接把方案拿到了政府常委會來討論。這使何東陽多少有點兒失落,覺得高冰表面上很謙遜,骨子裏卻很自我。在政府常委會上,他第壹個表態支持高冰。他沒有理由不表態,現實生活裏,壹把手是絕對真理,二把手是相對真理,三把手是服從真理,其他人沒有真理。真理永遠掌握在少數有權人手裏。有了權,他的想法就成了決策;沒有權,他的想法還是想法。他知道,高冰之所以這麽匆匆忙忙地燒起三把火來,無非是想搶在人代會召開之前多爭取壹點兒民意,好在春節過後的人代會選舉中去掉“代”字,順利當上市長。
經過政府常委會討論通過後,這“三把火”很快就燒了起來。
然而,使何東陽根本沒有想到的是,他在積極為高冰煽風點火,煽來煽去,卻把火煽到了自己的頭上。
這天下午,吳國順匆匆趕到他的辦公室,向他匯報說,他接到城建局的通知,說他們年前所搞的圖書館招標不算,要推倒重來,由市上統壹招標。
何東陽壹聽,火就不由得冒了上來,問道:“他們的理由是什麽?”
吳國順坐下來擦了把汗,說:“黃建成說,圖書館的招標是以主管局承建的,不符合由市政府統壹承建的文件精神。高市長說,要把年前承包出去的工程統統收回來,由市上統壹承建。”
何東陽忽地站起來說:“真是胡鬧,已經承包出去的怎麽收回?這就等於說,讓他把昨天吃下去的飯今天再吐出來,他能嗎?”
何東陽早就料到高冰來了後肯定會影響他答應給周得財的工程操作,他趕在高冰上任前,通過公開招標的形式,讓周得財得到了文化廣播電視局的工程,總算為拆遷的那件事畫了壹個圓滿的句號。也正因為高冰的這“三把火”不會影響到這項工程,他才那麽積極支持高冰,並且在會議上對高冰的決策大加贊揚,沒想他在支持他,高冰卻在後面拆他的臺。是不是高冰受了別人的挑撥,有意而為之?
吳國順忙給何東陽在水杯裏添了水,放到他面前說:“妳先消消氣,是不是哪個環節上發生了誤會。”
何東陽轉了壹圈,又坐在辦公室前說:“國順,妳分析壹下,如果說環節上有誤會,妳覺得會出在那個環節上?”
吳國順說:“要說環節上,我們也是按正常的程序走的。我估計是不是高冰知道了周得財工程的全部秘密,而妳的個人威信與人氣都高過了他,他是不是怕妳搶了他的風頭,想趁機打壓妳壹下?”
何東陽冷笑了壹聲說:“他現在是代理市長,我能對他構成什麽威脅?如果真是這樣,那他也太不自信了。”
吳國順突然壓低聲音說:“在外界可不是這麽看。上次的違章建築拆遷,聲勢很大,媒體的熱炒和社會輿論的好評讓妳名聲大振,甚至壹些網站把妳冠名為‘拆遷市長’,在全國許多省市的報紙上還做了轉載。而這個‘拆遷’,與以往的老百姓心目中的‘拆遷’大不相同,這是代表弱勢群體拆除強勢群體的。正因為這壹行為暗含了民眾的仇富心理,妳才成了弱勢群體的代言人,成了政治明星式的人物。高冰表面上與妳壹團和氣,心裏能不懼怕?如果兩個月後在人代會上選舉時讓妳代替了他,他能丟得起這個人?所以,他才不得不出此招,想來個釜底抽薪,給妳制造壹些負面影響,把妳打壓下去,讓周得財與妳反目成仇,然後他好從中取勝。”
何東陽不是沒有朝這方面想過,他覺得不太可能,市長人選是等額選舉,如果沒有人專門策動,壹般不會選上他人。而他絕對不會參與其中的,如果知道有人搞暗箱操作,他也會制止的。這不是開玩笑的事,在古時等於宮廷政變,是要殺頭的。在當代是政治事件,是破壞選舉,追究下來搞不好從此身敗名裂。現在,經吳國順這麽壹分析,他覺得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正是有這種可能,高冰才不惜與他翻臉,才要想辦法把他打壓下去。現在,他只能這麽解釋了,否則,他難以找到壹個說服自己的理由。想到這裏,他便說:“如果他真的要朝這方面想,我也阻擋不了,不過我還是想跟他談談,最好讓他放棄推倒重來的想法。如果他還要堅持這麽做,妳只能給周得財說清事情的原委,讓他找紀書記給他施壓了。”
吳國順這才說:“首長真是大將風範,胸中自有雄兵百萬。”
何東陽說:“哪裏的話,我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另外,國順妳也看清楚了形勢,樹欲靜而風不止。在這個階段,凡事必要三思而後行,謹慎再謹慎,千萬別讓人抓住了妳的把柄。等我與高冰談完了,我給妳通氣。”
吳國順馬上點著頭說:“好的好的,我壹定小心謹慎。”
吳國順告辭走了後,何東陽決定去找高冰好好談談。他覺得易早不易遲,趁現在還沒有下文先溝通壹下,否則壹旦等下了文,再讓高冰改就被動了。可是這話怎麽說才好,說了高冰如果不接受又該怎麽辦?這是壹個非常棘手的問題,如果想打太極,最好不要與高冰溝通為好,直接給省紀委紀書記打個電話,把問題交給上面,然後讓紀書記做高冰的工作,這樣便可不露聲色地將問題處理了。當然,這樣也有不嚴謹的地方,比如紀書記要是問我妳與高冰溝通了沒?妳總不能回答說我還沒有溝通。這樣會讓紀書記怎麽想?如果按程序走,他向高冰提了建議,高冰不接受,非要堅持那麽做,妳再給紀書記做匯報就有了理由,但這樣勢必會得罪高冰,認為我故意拆了他的臺,給了他難堪。經過左思右想,他還是決定先找高冰談談再說,就算高冰知道了工程的內幕,也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他沒有收過周得財的壹分錢,也沒有吃過他的壹頓飯,無非是行政過程中的壹種變通而已。況且這事早就請示過孫正權,得到過書記的認可,他現在翻騰出來想做出點兒事來,除了說明他不懂規矩,犯了大忌之外,也會引來孫正權的反感。如果他還要壹意孤行,只好請紀書記來壓他。既然妳不知道尊重別人,我還何必顧忌妳?這樣壹想,才下定了決心去找高冰。
何東陽雖然在工作上盡量配合著高冰,但他還是覺得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高冰人際關系和威信壹天天地提高後,他們之間的關系也由原來的親密漸漸變得冷淡了。這是為什麽呢?他也常想,是不是自己在生活上對他的關心不夠?高冰剛來時,他還常請高冰到自己家裏去,喝兩杯小酒,吃頓家常便飯,兩個人的關系也算融洽。到後來,他又請了兩次,不是因為高冰有事去不了,就是另有飯局,他也只好作罷。再說了,市政府食堂專門給高冰開了小竈,他想吃什麽吃不上,請他吃飯的單位和個人多的是,他也未必就想吃妳家裏的飯。這樣想來,覺得還是順其自然為好,別老是以為妳要照顧他,反而讓人家成了壹種負擔就不好了。何東陽認真反思了自己,覺得他們的微妙變化好像不在這裏,是不是有人從中做了什麽挑撥,讓高冰對他有了什麽看法?似乎這種可能性也不太大,因為他凡事都很謹慎,都順著高冰的意願來辦,根本沒有說過不利於班子團結、不利於高冰的話,即便有人想做文章,也沒有可乘之機。想來想去,他覺得還是吳國順分析得有道理,恐怕問題的關鍵就在於媒體把他擡得太高了,給高冰心理上造成了壹定的壓力,才致使高冰對他產生了距離與冷淡。
高冰的辦公室還是原來丁誌強的那間,經過重新粉刷和布置後,闊氣多了。高冰剛剛坐上這把交椅的時候,何東陽來來往往地進出時,再也沒有了先前的那種拘束感,他似乎覺得親切中有了壹種平等友好的隨意感。然而,這種感覺沒過多久,隨著權力的移交,隨著高冰辦公室的人氣越來越旺,他便覺得高冰越來越像丁誌強,他卻越來越回到了過去進出這間辦公室的感覺。他無可否認,誰都在變,高冰變得越來越強勢,他卻變得越來越服從。當同學關系轉化成領導與被領導者的關系後,職務的大小就成了決定的關鍵因素。
他輕輕敲了壹下門,聽到高冰說了壹聲“進來”後便推門而入,見黃建成也在。高冰主持了工作後,將財政局、城建局、人事局、發改委這些重要的部局統統收去由自己主管,何東陽仍然負責過去負責的民政、雙擁和政府的日常事務。黃建成歸了高冰直管,直接向高冰匯報也是正常的事了。
黃建成主動站起來向他問好說:“何市長,好!”
他點了壹下頭說:“好!妳們有事嗎?要不我待會兒來?”
高冰說:“沒事的,妳有事先說妳的。”
黃建成知趣地說:“何市長妳們談吧,我已經匯報完了。”說完,向高冰和他點了壹下頭,唯唯諾諾地告辭了。
高冰指了指前面的椅子說:“坐,坐下說。”
他便坐在了黃建成剛才坐的位子上,說:“有件事想與妳溝通壹下。”
高冰扔過壹支煙,他自己點了壹支,說:“什麽事?說吧。”
他感到高冰的口氣硬硬的,儼然擺出了壹副上下級關系的姿態,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他本來想繞個圈子,把話盡量說得藝術些、婉轉些,沒想讓他這樣直通通地壹說,也就開門見山地說:“我聽說,在妳來之前政府做過的幾項招標工程要推倒重來,是不是有這回事?”
高冰彈了彈煙灰說:“是有這回事,妳是不是有什麽異議?”
何東陽說:“高市長,我覺得這樣不是太合適。”
高冰“哦”了壹聲,壹臉不高興地說:“那我倒要聽聽,怎麽不合適?”
他壹看高冰這種居高臨下的樣子,心裏就有點兒不爽。妳的“代”字還沒有取掉,就這麽霸氣,如果真成了市長,沒準兒比丁誌強還要霸道。想著便也不客氣地說:“第壹,那些項目不是哪個人的個人行為,而是政府所做的招標,它本身就具有法律效應,還是希望高市長慎重壹些,如果沒有足夠的理由,最好還是維持現狀。第二,按常規來講,前任領導主持工作時所做的決議,如果不是違背黨的方針政策,沒有什麽原則性錯誤的情況下,後任領導最好不要去翻舊賬,這樣會影響團結,也會影響工作。我只是以壹個班子成員的資格向妳提壹些建議,希望妳能夠采納。”
高冰聽完,哈哈笑了壹聲,才收緊了臉說:“謝謝妳的坦誠,不過我既然提出來這麽做,壹定有我的理由,上次我們政府常委會壹致討論決定,對各單位的修建工程壹律上報市政府加以統壹監管和統壹招標,各單位不得各行其是。在那次會議上,妳不是也積極表態支持嗎?既然是會議上定的,那我們就得遵照執行,否則,豈不成了說壹套做壹套?至於妳所說的前任領導所做的決議不可以否定,不可以推翻。對此,我倒有我的看法,文革結束時,不是有過兩個‘凡是’的大討論嗎?‘凡是毛主席作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決維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地遵循。’後來,我們還不是在鄧小平實事求是的理論指引下對有些錯誤的東西給予否定了嗎?有錯必糾是我們黨的原則,沒有什麽壹成不變的。就拿過去的招標來說,妳就能保證做到了公開、公平、公正?有人向我提出了質疑,有人還說有暗箱操作的嫌疑,我們不妨重新再搞壹次。如果這次搞了,中標的還是他們那幾家,這不正好堵住了他們的嘴,也讓事情更加透明,這有什麽不好的?”
何東陽聽著聽著,不覺頭就大了,他從高冰的話中聽到了對他的影射,也聽到了他對高冰人格的壹種貶低。既然高冰把話說開了,已經撕破了臉,他也沒有什麽含著骨頭露著筋的,便說:“如果政府不從抓大事上著手,盡做這些雞毛蒜皮的重復性的勞動,還有什麽意義?就拿中標而言,上次能中標的,不壹定這次就能中。就像上屆奧運會的跳水冠軍,到了下屆不壹定還是他,也不能因為下屆出現了新冠軍,就否定上屆不公正。第二,妳所說的各單位的修建工程,壹律上報市政府加以統壹監管和招標,各單位不得各行其是,上次會議我是持贊同的意見,現在也同樣贊同,我並沒有說壹套做壹套。我所說的是,已經招標了的,再收回去搞二次招標不太合理。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請妳不要混淆了。第三,如果群眾反映過去的招標是暗箱操作,或者有權錢交易的疑點,這就牽扯到了反腐和廉政建設的問題,應該及時上報紀律檢查部門來查處。紀檢部門幹的事,讓他們幹,犯不著讓妳這位代理市長這麽費心,妳說我說得對嗎?”他知道,這幾句話壹定戳到了高冰的痛處,沒關系,讓高冰痛壹會兒也好。
高冰的臉壹下漲紅了,猛命地吸了幾口煙,才說:“好吧!既然我們的意見不壹致,我們不妨再上壹次會議,讓大家表決。”說完他站了起來,為自己去加水。
何東陽知道,高冰已經向他下逐客令了,他只好說了壹聲“好吧”,便轉身離開了市長辦公室。
2.選舉是壹項政治任務
何東陽壹個晚上都沒有睡好覺,他怎麽也沒有想到,他與高冰的關系會發展到這樣壹種尷尬的境地。想起高冰上任的第壹天,他們都喝多了酒,在賓館的貴賓房裏稱兄道弟,是那樣的親切,現在還不到兩個月,為什麽會搞得這麽僵?如果高冰真是心裏裝滿了正義,聽到他是在權錢交易,這樣做他不但認了,而且還會對高冰的人格充滿敬意,可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的,他只不過是在兩難之間選擇了壹種變通。為什麽高冰會這麽緊緊抓住不放?難道真要把他的威信掃地不可?如果這樣,只能說明高冰的氣量太小了。
他知道,如果這件事拿到政府的常委會上去討論,毫無疑問,結果肯定是傾向於高冰壹邊。原因很簡單,既然高冰要拿到會議上去定,說明他壹定會在私下做好其他人的工作,大家寧可得罪二把手,誰也不敢得罪壹把手。何東陽當然不指望在會議上能得到大家的認同,即便大家心裏怎麽認同,嘴上也不好認同。之所以如此,他不想讓高冰把問題搬到會議上去放大它,搞得沸沸揚揚的,那樣反而對他不利。他覺得必須在上會之前中止高冰這種徒勞的行為。其方法有兩種,壹是直接找市委書記孫正權,讓他出面加以協調。他知道,孫正權在情感上壹定會支持他的,因為這件事的起因孫正權都知道,孫正權也同意他這麽做,現在要否定過去的工作,也就意味著否定孫正權的領導,孫正權能不傾向於他?當然,從問題的另壹方面來分析,孫正權也不想孤立高冰,即便他不認同高冰的這種做法,或者是非常反感這個人,他也不能像過去收拾丁誌強那樣收拾他;相反的,他還必須要維護高冰的形象,支持他的工作。其中的原因很簡單,高冰是省委派下來的,作為市委書記兼任人大常委會主任的孫正權有責任讓高冰順利當選下屆的市長,如果到時候落選了,孫正權要承擔壹定的領導責任。鑒於這種情況,孫正權很可能會調和壹下,如果知道高冰的用意在什麽地方後,說不準會違背情感,在理智上支持高冰。他可以不對下面的人負責,他不能不對省委負責。這樣壹想,他覺得第二套方案更好,應該讓吳國順給周得財交個底,周得財勢必要搬動紀長海,然後他再直接給紀長海打個電話,把問題交給他。壹是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證明自己已經盡力了;二是也讓紀書記知道,高冰可能另有他人,才要推翻過去的招標決議,收回去重新招標。這樣做的結果,他完全可以把自己的責任推卸得幹幹凈凈了,至少不會讓紀書記對他產生成見,而紀書記肯定會對高冰有想法,也必定要打電話遷怒於高冰。
次日上班不久,他又梳理了壹下思路,決定先去找找孫正權。
進了孫正權的辦公室,見他正看著文件,何東陽說了壹聲:“書記早上好!”
孫正權說:“最近在忙什麽?怎麽也不來溝通了?”
何東陽壹聽孫正權說話的口氣這麽隨和,便也輕松了起來,就呵呵壹笑說:“書記批評得好,過去我是直接面對書記,凡決斷不了的事,就得來向書記請教。現在不同了,高代理市長上任後就得服從他的,得先給他匯報,要是直接找書記匯報,豈不有越級的嫌疑?”
孫正權哈哈壹笑說:“我還從來沒有聽到過東陽向我發過牢騷,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是的,何東陽從來沒有向他發過牢騷,也不敢發牢騷。他對孫正權壹向很敬畏,這敬畏裏便也有了壹定的距離感。由於前幾個月的工作關系,有了更多的近距離接觸與交流後,他才發現孫正權內心寬厚慈善,對自己的部下也很關心,不知不覺間,他由原來的敬畏慢慢變成了壹種信任和依賴。正因為如此,壹見之下他就不由得感到壹陣委屈,仿佛壹個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突然見到自家大人後有壹種按捺不住的傾訴欲,而這牢騷中明顯帶有壹種下屬對上司信任和依賴的色彩。孫正權當然能聽出他說話的味道,道破後,何東陽反而感到了壹種親切,就嘿嘿壹笑,把昨天與高冰發生爭執的事向孫正權復述了壹遍,末了說:“至於這件工程,我事先也給書記妳匯報過,無非是壹種工作上的變通,我既沒有收過周得財的壹分錢,也沒有吃過他的壹頓飯,更不存在權錢交易,我以黨性做保證,天地良心,坦坦蕩蕩。”
孫正權說:“這我相信,相信妳是幹凈的。不過,正因為妳是為了變通,或者是為了平衡,有人說妳暗箱操作也不為過,妳說是不是?”
何東陽沒想到他會突然這麽問,他不好回避,點了點頭。
孫正權又說:“既然有暗箱操作的成分在裏面,也就很難做到真正意義上的公開、公正、公平,是不是這個道理?”
何東陽不由得心裏壹驚,他不知道孫正權接下來要出哪張牌?他只呵呵地笑了壹下,算作回答。
孫正權這才長嘆了壹口氣說:“東陽呀,這事要是沒人較真兒也就罷了,要是壹較真兒,還真有些說不通。我知道妳的難處,現在偏偏來了個高冰,又是妳的老同學,讓他這壹較真兒,問題就比較麻煩了。”
何東陽壹聽孫正權說麻煩了,那壹定是麻煩了,但他還是要把心裏的話說出來:“書記,現在有壹個問題我沒有搞懂,即便是那項工程在招標上存在透明度不夠的問題,作為壹級政府,已經與對方簽了合同,也不能因為新來的領導聽到什麽就可以隨意推倒重來。這符不符合法律依據暫且不說,單就從行政法規來講也行不通。如果真的有什麽問題,可以移交紀律檢查委員會來處理,或者是司法部門來決斷,不能因為新來的領導憑手中的權力就可以擅自廢除。這本身就是用錯誤的方式來糾正錯誤,假定原來是錯誤的話。再進壹步說,過去在行政執法和行政決策中我們出現的錯誤還少嗎?比如丁誌強搞的小康樣板房,現在農民住進去了,但農民是怎麽說的?住著新樓房,加著生鐵爐,雞豬沒處養,生活不方便。高冰來了,讓他去看看,是不是決策失誤?如果是,怎麽辦?要不要把農民的小樓推倒重建平房?我知道他是想急於幹出壹些成績來,想在人代會上順利當選,這種心情可以理解,但如果靠打壓別人來擡高自己,不把精力放在開辟新的工作上,即便把我壹腳踩下去了,就能證明他幹出了政績?就能夠全票當選?我看也未必。”
孫正權微微點了壹下頭,壹直聽他講完了,才說:“東陽呀,妳的話雖然有些偏激,甚至有些刻薄,但也不能說沒有道理。不瞞妳說,高冰同誌也找我談過,這個同誌也挺固執的,可能有些書生氣,對基層的工作還不怎麽熟悉。既然省委把他派下來與我們搭班子,我們還是要有壹定的胸懷,多多諒解他,多多支持他。過了春節就要準備開兩會,我身上的擔子也很重,如果選舉中出現了差錯,我如何向省委交代?所以,東陽,看到妳們兩個老同學這樣我也不好受,真不應該這樣的。他的工作我已經做了,我也必須給妳講清楚,不要再發生正面沖突了,那樣對妳們誰都不好,退壹步也許海闊天高。如果高冰不上會討論,這當然好,說明他已經主動讓了步,或者是因為別的原因放棄了,妳也要好自為之。如果他還要堅持上會,妳不要再與他論高下了,有些事站的角度不同,理解和認識也不同。”
何東陽聽了,越發暗暗敬佩孫正權才是壹位真正的太極高手,說話藏而不露,點到為止,卻讓妳感到壹種強大的氣場。相比之下,高冰就成了壹個嫩瓜蛋兒,不知深淺,更不知天高地厚。盡管孫正權說得非常含蓄,他還是聽出了話中的含義:壹是高冰找孫正權告過他的狀了,孫正權給高冰做了工作,講明了利害關系。二是高冰很固執,言下之意是高冰能否接受,尚無定論。三是讓他再不要發生正面沖突,可以尋找別的途徑,比如“別的原因”。這顯然是壹種暗示,無論孫正權早就料到他要找紀長海,還是有意提醒他,都說明了壹個問題,他在情感上是支持他的,但還要保證讓高冰順利當選。這也真是為難了孫正權,他聽完後再也不好向他發難了,只好說:“好的,我誠懇接受書記的批評,從大局出發,盡量與高冰同誌搞好關系。”
孫正權說:“這就好,這就好。下屆選舉,是壹項政治任務,如果真的出現了問題,上面怪罪下來,除了我要承擔責任外,妳是第壹個受到牽連的人。妳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不要給人留下了話柄。”
何東陽心裏壹驚,莫非孫正權也擔心他有取代高冰的可能?就說:“好的,好的,聽書記的。”
告辭出來,何東陽感到心情好了許多。有時候,積郁在心裏的糾結需要壹個出口,釋放出來了,才會感到平衡,就像便秘者需要排泄壹樣。
回到辦公室,他給吳國順打了電話,讓他去找找周得財。吳國順壹聽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說好好好,我現在就與他聯系。
下午上了班,他正坐車去參加民政系統的表彰總結大會,他的手機響了,壹看是吳國順的電話,接通後才知道他中午見了周得財,周得財說要給紀書記打電話。他想等四點鐘會議結束後,周得財壹定找過了紀長海,他再給紀長海打個電話,估計會更好些。曾幾何時,他對這位省上的要員非常反感,覺得他的手伸得太長了,此時此刻,他又覺得他是那麽值得親近,更希望他的手伸得再長些。這個世界沒有什麽是絕對的,真是此壹時彼壹時。
四點鐘,回到辦公室後,他立即撥通了紀書記的電話。
電話響了好長時間都沒有人接,等自動斷了線他才放下了話筒。是不是紀書記開會去了?他不覺有些失望。沒想到靜坐了壹會兒,紀書記卻給他打來了電話,他馬上接通說:“紀書記好,我剛給妳打過電話,妳不在,沒想到讓妳打來了。”
紀長海呵呵壹笑說:“東陽呀,妳打電話肯定是有事,說吧,究竟是什麽事?”
何東陽壹聽紀書記的口氣,知道周得財肯定給他打過電話,否則他不會這麽肯定地問他,就說:“紀書記,是這樣的,現在出了壹點兒麻煩,我不得不給妳匯報壹下。就是我們圖書館的那項工程,年前由文化廣播電視局通過公開招標形式,承包給了得財有限建築公司,這本來已成定論的事了,沒想到新來的代理市長高冰同誌卻說有暗箱之嫌,要推倒重新由市政府出面招標。我已經與高冰同誌做過交談,他非要堅持他的,不知道是什麽目的,搞得我也很尷尬,不得不給妳打個電話,想請妳出面協調壹下。”
何東陽話沒說完,紀長海就生氣地說:“這個高冰,他是去當代理市長的,還是去當紀委書記的?怎麽壹點兒規矩都不懂。如果有什麽暗箱行為,也應該由我們紀委來查,輪不到代理市長。”
何東陽聽著,高興地說:“是的,是的,上次的招標本來就是政府行為,已經產生了法律效應。哪能憑著個人的意願,說推倒就推倒呢,這不亂了章程了嗎?這樣壹來,政府哪有威信可言?”
“這樣吧,東陽,我抽空給高冰打個電話說說,要他講點兒組織原則,什麽暗箱操作?他有證據嗎?不能壹聽風就說是雨。妳呢,該堅持的還要堅持。哦,對了,妳在高冰面前沒有提到我吧?”
“沒有,因為這件事與紀書記無關,我當然要維護書記的威信,不能隨便亂說,如果我要打了書記的旗號,高冰他也不會這麽固執己見,死鉆牛角尖。”→文¤人·$·書·¤·屋←
“這就好,這就好。東陽在政治上還是比較成熟,當初我就提議讓妳當代市長,主要是開運同誌堅持讓高冰下去鍛煉鍛煉,才這麽決定了。好了,妳知道就行了,到此為止。高冰那邊的工作我給他做,有什麽新的情況妳隨時打我電話好了。”
何東陽連著說了幾聲“謝謝紀書記”,掛了電話後不覺有些震驚,他萬萬沒有想到:他處心積慮地巴結祝開運,祝開運卻提拔了高冰,他玩著花花腸子來應付紀長海,紀長海卻對他產生了好感與信任。這真是歪打正著,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行。世間的事,總是這麽讓人難以把握。不過,萬變不離其宗,細細想想,都在情理之中,紀長海之所以推舉他,無非是想讓他擁有更多的權力為己所用。而事實上已證明了這壹點,倘若他現在成了市長,能不感謝紀長海?能會冒出這種為難紀長海的事?紀長海自然知道其中的道理,提拔壹個地方領導,在某種情況下也意味著控制了壹方勢力。而祝開運呢?他之所以放棄他啟用高冰,肯定是高冰出了比他更多的價碼,除此之外,他實在找不出合理的解釋。
許多事情,往往在親歷之時像迷霧壹樣掩住了妳的雙眼,根本看不透其中的軌跡,只有過去後才能慢慢理會其中的含義。在省委還沒有決定高冰之前,祝開運不是給他打過壹個電話嗎?當時,他僅僅理解為那是祝開運給了他壹個信號,而對信號的內容,僅僅理解為他收到了他的東西,他在為他積極努力,卻不曾想到,妳有希望了,但不是最後的決定,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如果那個時候他完全吃透了領導的電話意圖,真正解讀清楚了他的電話精神,大大方方地再出壹次手,投入蓋過高冰,代理市長能成為高冰?
現在,當他再想起這些細節之後,才突然天門頓開,心裏像明燈壹樣亮了,卻也悔之不及了。歷史的教訓讓他第壹次感到了他的弱智,他絲毫怨不得別人,只能怨自己不開竅,缺乏政治頭腦。好在他從紀長海的話中明顯感到了他對自己的信任與賞識,也感到了紀長海對高冰的不滿,由他出面,高冰的退讓成了壹種必然。
3.不知道下了什麽猛藥
事情的發展果然沒有超出何東陽的預料,高冰再也沒有提上會討論的事,兩個人在樓道中相見了,也只是不尷不尬地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何東陽心裏明白,高冰壹定是接到了紀長海的電話,即便高冰心裏再不痛快,紀長海的話他也不得不聽。紀委書記雖然沒有權力提拔幹部,卻有權力拉下幹部。盡管高冰不太懂得官場規則,想必這個道理他應該懂的。
高冰不同他打招呼,何東陽也不打算主動去打招呼。既然他把話說到了那個份上,兩個人再僵些日子也無妨,看誰抗到最後?妳敬我壹尺,我敬妳壹丈,妳想把我踩到妳的腳下,給妳當反面教材,樹立妳的威信,只能說明妳選錯了對象。
很快,他與高冰不和的消息傳到了外界,有許多部局和區縣的領導打來電話聲援他,都在指責高冰的不是。說像妳這樣的領導,相處過的人都覺得非常好處,為什麽來了壹個高冰就會這樣呢?說明高冰這個人比較難處。甚至有人還說,下次選舉的時候把他趕走算了。何東陽說,千萬別這麽想,這可是犯忌的大事。他心裏十分清楚,在社會輿論中,在老百姓的心目中,他的人氣遠遠蓋過了高冰,高冰不與他鬧,也許還會好些,如果跟他這麽壹折騰,反而會給自己帶來不利。也許高冰也看到了這壹切,最近頻頻在電視上拋頭露面,每天都能在廣播裏聽到他的聲音,報紙上看到他的名字,電視上看到他的圖像。到年底了,事本來也多,各個單位不是總結會就是年終茶話會,都想請領導過去捧個場,只要常委過去了,電視上就能出現這個單位的圖像,其領導和員工也就有了上電視的可能。他們所請的領導官位越高,電視上播放的時間就越長,這樣壹來,高冰似乎要比別的領導更忙,這也正好給了他壹個介入社會的機會,就像明星趕場子壹樣,剛慰問了生產第壹線的職工,又去參加單位的茶話會,會上打個照面,又要去為貧困戶送溫暖,每天都在疲於奔命。何東陽有時打開電視看到了高冰四處奔波的樣子,心裏也在想,高冰也不容易呀,為了想讓全市人民早壹點兒知道他,爭取多得壹張選票,搞得也很辛苦。
這天下午快下班的時候,高冰走進了他的辦公室,他立馬起身呵呵壹笑說:“高市長來了?”
高冰也朝他笑了笑,自我解嘲地說:“到年底了,工作實在太忙,連坐下來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說完,便坐在了沙發上。
何東陽知道高冰上他這裏來肯定是想來化解矛盾,就順著高冰的話說:“基層的工作就是這樣,沒有省上那麽有規律。”邊說邊為高冰泡了壹杯茶,放在高冰對面的茶幾上,他也順勢坐在了沙發的對面,以示對高冰的尊重。
高冰說:“要說忙吧,也好像沒有忙到正點子上,都參加各種活動了,不去不好,去了也不好。”
何東陽心想,既然妳不想坦誠相待,跟我打太極,我也只好跟妳打了,想著呵呵壹笑說:“年底都這樣,過了春節就好了。”
高冰呵呵壹笑,這才轉入正題:“東陽兄,有關上次說到的圖書館的工程之事,我也認真想了壹下,既然當時是妳拍的板,就按妳說的辦吧。”
何東陽自然明白其中的緣由,高冰能這麽賠不是,已經不錯了,他也無須點明,就笑著說:“謝謝高市長的理解與支持,上次我說話也有點兒沖,不當之處還望高市長諒解。”
高冰呵呵壹笑說:“我來金州第壹天就說過,市長是場面上的稱呼,關起門來是兄弟。為了工作,各自堅持自己的觀點也沒有錯,爭歸爭,但這並不會影響我們之間的私人關系。”
何東陽心裏大為震驚,沒想到高冰的善變能力這麽強,強得幾乎讓他有點兒接受不了。這真是莫道此人全無用,也有三分鬼畫符。面對高冰的過人之處,他真的望其項背,自愧不如。他只好硬著頭皮順了他的話說:“就是,工作是工作,私人感情是私人感情,無論怎麽爭論,也不會影響我們的私人情感。”
兩個人又雲裏霧裏閑扯了幾句,高冰推說有事走了,他才感到壹陣輕松,心裏不覺暗想,不知道紀長海給高冰下了什麽猛藥,怎麽突然讓他變成了另壹個人?也許,每個人的身上都有壹個死穴,只要點到了那個穴位上,他壹定會有所觸動。
何東陽靜坐了壹會兒,覺得有必要給孫正權打個電話,應該把他們消除誤會的事向他匯報壹下,要把這功勞歸為他的正確領導。他剛準備撥電話,又想打電話有點兒不太慎重,還是親自去壹趟。何東陽拿過領導幹部活動安排表看了壹下,明天早上他去慰問紅軍老戰士,孫正權和高冰去慰問鋼鐵集團公司,下午他要隨孫正權和高冰去慰問部隊官兵,後天到祁北縣慰問市文化三下鄉活動團隊。明天後天都沒有時間,壹看表,正好五點壹刻,現在還來得及,就匆匆去了市委。
何東陽非常清楚,壹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往往會決定壹個人的大事,如果做得不到位,給別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再改變卻要付出很大的努力。來到了孫正權的辦公室,沒想到他還沒有開口,孫正權就笑瞇瞇地問:“是不是消除矛盾了?”
果然不出所料,高冰已經提前向孫正權匯報過了,他也不失時機地恭維說:“還是書記威信高,領導有方,誰敢不聽書記的?”
孫正權聽得也高興,就咧了嘴微笑著說:“這就好,這就好!”孫正權剛說到第二個好上,他的座機響了,看了看來電顯示,就說:“不好意思,省上的壹個電話。”何東陽只好起身向他悄悄招了招手,出了門,又輕輕地關好了門。
何東陽出得門,覺得意猶未盡,下班早了點兒,回到政府也幹不成事了,想起多日沒見韋壹光,想順便看看他在不在。高冰來了後,他明顯感覺到韋壹光很失落,也許韋壹光抱的希望比他還大,結果來了個外人,坐上了韋壹光覬覦已久的位子,心裏不舒服也是必然的。官場裏,坐轎子的人畢竟是少數,大多數還不是為他人來擡轎子的。
他敲了壹下韋壹光的辦公室門,聽到了壹聲“進來”,就推門進去了。韋壹光誇張地“哦”了壹聲說:“是何市長呀,好久不見,哪股風把妳這個大忙人吹來了?”說著便讓了座,又為他泡了杯茶,
何東陽呵呵壹笑說:“妳不見我,我可常見到妳書記大人呀,不過是在電視上。”
“瞎忙,自己也不知道忙些什麽,壹天天就這麽過去了。”
“壹樣,都壹樣,二把手的好處就是少動腦子。”
“二把手不光少動腦子,也少出事,妳聽說沒有,妳過去的那位壹把手已經被省上雙規了。”
何東陽不覺壹驚,瞪大了眼看著韋壹光說:“妳是說丁誌強?”
“我也是昨天晚上才聽到的。唉,真是沒想到呀,這壹次怕是徹底完了。晚上壹閉眼,丁誌強的影子就活靈活現地出現在自己的腦海裏,真讓人覺得惋惜。”
何東陽也感到十分震驚,記得丁誌強臨走的時候,市政府還舉辦了壹次歡送會,在晚宴上丁誌強喝得有點兒高了,舉著杯子走到他的身邊說:“東陽,多年來老哥沒有照顧好妳,有不到之處,望多多包涵。”說著,突然壓低了嗓子說:“這是壹個機會,爭取,不要失去了。”說完,在他肩上重重拍了壹把,壹揚杯子喝完了酒。何東陽看出了丁誌強的不甘,也看出了他對未來的無奈。沒想到前路迢迢,世事難料,那壹次的分別卻成了官場中的最後道別,他不免感到有壹種說不出的茫然,就接了韋壹光的話說:“真是沒有想到,幾個月前他還呼風喚雨,現在卻落到了這般田地。”
“如果他當時不太張狂,知道尊重點兒別人,也許不會有今天。不知道是姚潔牽扯到了他,還是他連累了姚潔,兩個熟悉的人都因為貪欲斷送了自己的前程,真是可惜。”
何東陽不無感慨地說:“所以,做人還是悠著點兒,真正打敗自己的,不是別人,是他自己。”
韋壹光說:“說得也是。怎麽樣,現在有了新搭檔,和妳的老同學合作得還好嗎?”
何東陽心裏想,妳恐怕早就聽說了吧?但不管外界怎麽議論他與高冰,也不管別人怎麽猜忌,他卻不能向外人說出不和來,否則性質就變了。這樣想著,便呵呵壹笑說:“還不錯,不管是老同學還是妳,誰來當我都壹樣,二把手,只有服從和配合。”
韋壹光也呵呵壹笑說:“我已經排除在外了,以後還是看妳的了。”
何東陽明白這都是面子上的話,也便應付說:“妳要排除在外了,更沒有我的戲唱了,我早就做好打算,準備再幹上兩年,進政協算嘍。”
韋壹光說:“我可無法與妳比呀,東陽兄,有媒體這麽給力,妳的人氣又這麽高,影響力又這麽大,說不準到時候意外當選了,就成了木板上釘釘子,誰也奈何不得。”
何東陽心裏壹驚,他這樣說是暗示自己還是出於恭維?無論怎樣,他不能太認真,就假裝糊塗地說:“哪有可能呀?那是等額選舉不是差額選舉,我哪有那麽大的能耐?再說了,即使有,也不敢朝那方面想,那可是犯忌的事。”
韋壹光呵呵壹笑說:“如果真的選上了,那也是民意,總比偷來搶來的光彩吧?”
何東陽不想就這個問題繼續談下去,就打著哈哈說:“話是這麽說,哪有這種可能?書記說得像真的壹樣。”
韋壹光也哈哈壹笑說:“私下說說,不足為憑。如果真的被我言中了,到時候可要請客呀。”
何東陽說:“就是不言中,該請還要請,能與書記喝兩盅(賊吧Zei8.ME電子書),那也是人生的樂趣。”
韋壹光忍不住哈哈大笑著說:“喝酒我可真的不是妳的對手,過去年輕時還行,這幾年越來越不勝酒力了,喝酒真成了負擔,晚上有個飯局,要不我們壹起走?”
“還是饒了我吧,難得清閑,還是回家吃碗清湯面舒服。”說完,看了壹下表說:“快到下班時間了,書記先忙,我也該回了。”
告辭出來,何東陽的腦海裏壹直回響著韋壹光說的話,他搞不明白韋壹光說話的意圖究竟是什麽?是暗示還是恭維?按說,韋壹光的位子在他之上,壹點兒都用不著來恭維他。要說暗示,韋壹光也不希望他突然冒在他的上面,細究下去,更深的含義便也顯而易見,那就是希望他能積極行動起來,參與暗箱操作。如果通過這樣的方式真的擠掉了高冰,即使他被選上了,又能怎麽樣?上面追究下來,肯定能找出壹些他暗箱操作的證據,到時他豈不成了拉幫結派破壞選舉的代表,被清除出局,取而代之者唯有韋壹光了。想壹想,真是後怕,世事難料,人心叵測,說不準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中了別人的圈套。他想起了高冰前壹個階段的瘋狂,是不是韋壹光點的火?現在,他真有點兒懷疑。
次日,何東陽去參加文化三下鄉慰問活動,這樣的活動每年春節前都要搞壹次,由市委宣傳部牽頭,市總工會、文化廣播電視局、技術局、衛生局幾家聯合主辦,組織全市的藝術家、書法家、技術咨詢服務員到鄉村去,舉辦幾場節目演出,播放幾場露天電影,再為農民寫壹些春聯,義務量量血壓,送些書籍。這樣的形式主義每年都在搞,誰也知道是形式主義,但是誰也無法免俗,已經形成了壹種慣例,不搞反而覺得不習慣了。從省上到地市級,再到縣級,幾乎是壹個套路,甚至電視報道也是壹樣的格式,放些活動場面,然後現場采訪主管領導,領導必然要講壹講活動的現實意義和長遠打算。光領導說了不行,還得有群眾代表談談,群眾代表中最好是能說會道壹點兒的,能說會道壹點兒的最好是最具農民特征的老頭兒,老頭兒中最好是缺了門牙的,缺了門牙的老頭兒中最好是能面帶笑容的,這樣才能體現出三下鄉活動溫暖人心,表現出農民的幸福感來。
車出了金州,來到茫茫的鄉村原野上,何東陽覺得心情開朗多了。雖說冬天的鄉村沒有多少觀賞價值,土地泛著青冷的寒光,低窪處堆積著星星點點的積雪,看上去壹片荒涼,但正是這壹望無際的空曠,讓被城市擠壓久了的人感到舒心無比。這次三下鄉的活動地點是祁北縣的羊下巴鄉,十多年前,何東陽在這裏當過鄉長、鄉黨委書記,對這裏的家家戶戶幾乎了如指掌。這次下來,看到過去的壹些大姑娘小夥子現在都當了爸爸媽媽,看到過去壹些與自己歲數差不多的人有的已經當了爺爺,自然無限感慨。幾乎家家戶戶都新蓋了房子,變化的確大得驚人。他這次下來,打算跟著三下鄉活動團多走幾個地方,他實在有些身心交瘁,想拋開所有的事務在老鄉家裏住上兩三天,體驗壹下鄉村中國留給他的童年溫暖。
晚上,在鄉政府的廣場上上演著市秦劇團的《鍘美案》,秦香蓮那細細長長的聲音通過音響擴到了十裏之外,聽起來是那麽的淒美動人。何東陽身穿壹件軍大衣,混到人群裏聽了壹會兒,不覺想起了童年看大戲時的情景。那時他還是壹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就知道有壹個讀書人叫陳世美,考了狀元後拋棄了妻子女兒,當了皇帝的駙馬,結果讓包公砍了頭。那時他就下了決心,將來當了官,壹定做壹個像包公那樣的清官,名垂千古。他從做鄉秘書開始,壹步壹個腳印,壹直走到了現在,他的骨子裏還是想做壹個清官,壹個為民辦事的好官,但現實總是在不斷地打壓著自己的理想,又在不斷修正著自己的人生目標。他知道,通過不斷的打壓與修正,他已經不是原來意義上的他了,他的內心極其渴望能有壹個更大的平臺去實現他的願望,展示他的才能。當個人的願望與現實發生背離的時候,他又是那麽的脆弱與消極。有時,他也在懷疑,他是不是得了官場綜合癥了?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當了鄉長,想當縣長,當了縣長又想當縣委書記,當了縣委書記又想當副市長,永遠沒有壹個頭,而走到金字塔尖上的畢竟是少數。如果不遏制這種欲望,只會讓自己永遠得不到滿足。
他正胡思亂想著,突然感到手機震動了壹下,拿出壹看,原來是舒揚發來了壹條信息,只見上面寫道:“每次路過那扇窗,我總要回頭望壹望,渴望能看到它的燈亮,因為那裏留著我的思念,也留著我的夢想……”
看著這富有文采的短信,仿佛看到了那個可愛美麗的身影,他會心壹笑,心裏頓時充滿了壹股暖意,輕輕地合了手機,離開了露天劇場。
自從壹月前他連續要了她兩個晚上後,就再也沒有與她單獨相處過,不是他不想,每天晚上臨睡前,他都在想著與她在壹起的美妙,想著那香氣迷人的身體帶給他的愉悅。但想歸想,做歸做,有些事雖然好,不能天天去做,該克制的時候還必須克制,尤其是他與高冰的關系處於緊張化的態勢下,他更應該小心謹慎,決不能給自己的對手留下壹絲壹毫的把柄。他知道,他的背後有無數雙眼睛盯著他,如果壹不小心,就有可能馬失前蹄,從此栽進去,不但會失去細水長流的美好,還會失去他的所有,包括現在的權力與地位。正因為如此,他每次收到舒揚想見面的短信後,都以太忙為由婉言拒絕了,並且立馬將信息刪除了。
他來到離露天劇場很遠的地方,瞅了瞅周圍,除了戲臺那裏壹片燈火通明,其他地方都是壹團漆黑,沒有人,也沒有燈火,他長長地吸了幾口氣,感覺夜晚鄉村的空氣是如此的清新。他拿出了手機,撥通了舒揚的電話,“餵”了壹聲,立刻就從手機中傳來了她嘻嘻的笑聲,那聲音在鄉村的黑夜裏聽來分外清晰,仿佛她就坐在他的對面,或者依偎在他的懷中。
“在幹嗎?”
“在做夢,夢到了那扇窗裏的人,好久沒見過他,我真有點兒想他。”
他的心裏掠過了壹絲柔軟,不由得呵呵壹笑說:“哦,那個人現在不在金州,他來到了祁北縣的羊下巴鄉,現在就站在鄉村的田野裏給妳通電話。”
她誇張地“哇”了壹聲說:“太好了,如果我也能與妳壹起站在田野裏,那該多好呀!”
“好呀,下次有機會了就帶妳來。”
“妳可要說話算數喲,到時候要是不帶我來,我……就……”
他呵呵壹笑說:“想怎麽樣呀?”
她“嗯”了壹聲說:“我就不理妳了。”
“好呀,妳不理我我理妳。”
她剛說了壹個“討”,馬上收回去嘻嘻壹笑說:“妳什麽時候來?”
他聽得出來,她本來想說“討厭”,剛吐了壹個字,覺得不恰當馬上又咽回去了。從這個細節他看到了這個小女孩兒可愛的壹面。他明白,在她那裏討厭就是喜歡的代名詞,也正是她那個年齡段所表達喜歡的壹種方式。他能夠接受,也願意接受,就抓著那個字說:“妳剛才說‘討’,下面是什麽字,怎麽不說全?”
“討厭,妳明明知道還要問。”剛說完,她不由得格格大笑了起來。
他也被她的快樂感染了,哈哈大笑著說:“好呀,終於說出口了。”
“這不能怪我,是在妳循循善誘下我才說的。”
“好,等我回去了,看我怎麽收拾妳!”
她“嘻嘻”笑著說:“好呀好呀,我願意,願意讓妳來收拾我。”
他似乎從電話中感覺到了她口中發來的絲絲香氣,仿佛她的手臂輕柔地攬住了他的脖子,他的身體壹陣發熱,明顯地感覺到下身膨脹了起來,就說:“好,妳等著,等我回去了,再收拾妳!”
掛了電話,心裏陡然開朗了起來,仿佛連日來沈積在心裏的陰霾被壹縷輕風吹走了,剩下的猶如這鄉村的天空,純凈美好。
4.瑞雪兆豐年,峰回官路轉
何東陽回到市裏的第二天,是小年,早上出得門來,看見地上積了厚厚的壹層雪,心裏不免壹喜,擡頭看天,天上正飄著雪花。瑞雪兆豐年,這是不是壹個吉祥的好兆頭,預示著來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來到辦公室,桌上堆積了壹大摞厚報紙和文件,他正翻閱著,電話響了,他沒有看號碼,就順手抓起話筒“餵”了壹聲,對方說:“東陽,我是祝開運。”
何東陽壹驚,馬上坐端身子說:“祝省長好!我剛才沒看來電顯示,沒想到這麽早省長會打電話給我。”
“東陽,辦公室裏還有沒有人?”
何東陽壹聽這話,知道省長肯定有秘密要說,就說:“沒有,就我壹個人,省長有什麽指示盡管說。”
“是這樣的,妳想不想去西州市?要是想去了,我給妳爭取壹下。”
西州市是金州的鄰邦,也是壹個地級市。何東陽壹聽這話,馬上就明白過來了,這絕對不是平調,倘若是平調,根本不存在什麽爭取不爭取,有了“爭取”這兩個字,就意味著要升壹個格,這還有什麽猶豫的?他馬上回答說:“謝謝省長對我的關心,我願意去,只要是省長安排,到哪裏去都行。”
“那好,我給妳爭取壹下,如果定下來的話,春節過後就得去上任,時間比較緊的,妳要有個思想準備。”
何東陽高興地說:“沒問題,壹切服從省長的。”
“那好,就這樣吧。”
掛了電話,何東陽的心壹直還在咚咚咚地跳著。他無法不激動,這真是太好了,沒想到小年的瑞雪果然給他帶來了好運,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壹村。他明白,祝開運表面上是征求他的意見,實際上是賣了他壹個人情,只要他願意,他就爭取。爭取?意味著有難度,沒有難度就不叫爭取。而凡是要爭取的,那肯定是好位子,如果不是好位子,也不叫爭取。西州市的情況他大致知道,這是壹個農業市,所轄壹區五縣,要比金州的地盤大,人也多,是省裏乃至全國的商品糧基地,如果從個人發展來講,去了西州要比待在金州前途更大些。西州的市委書記是高天俊,市長是蘇壹瑋。他早就聽說高天俊有可能去當副省長,是不是真的定下了?如果是這樣,市長蘇壹瑋可能是去當市委書記,市長的位子就空了下來。而祝開運之所以想到了他,是那七萬美金起的作用,還是因為擔心他留在金州市對高冰的選擇產生威脅?在這兩者之間,他不好判斷那方面的比重大,但肯定這兩方面的作用都有。他真慶幸沒有及時拿回那七萬美金,放在他那裏,就等於是訂金,讓他產生壓力,才會有動力,才會把自己的事放在心上。如果他當時接到省長夫人的電話後就匆匆忙忙去收回來了,也許今天的機會就會白白從他眼前失去。他不得不為當初的正確選擇而暗自高興。當然,媒體的給力對高冰造成的選舉威脅,在壹定程度上也起了很大作用。對祝開運來講,壹個是高冰,壹個是他,手心手背都是肉,如果不把他調走,兩個人擠在壹起,說不準在選舉中真的出了差錯,那祝開運就被動了。與其費勁兒擺平高冰的事,還不如把他支開,安排個好的去處,豈不兩全其美?
想到這裏,何東陽點了支煙,悠悠地吸著,感覺美不勝收。他覺得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已經有八分勝算了。祝開運能給他說“爭取”,說明已經有了把握,或者已經上過了書記辦公會,否則,像他這樣的大人物不會隨便說的,而且他還說,定下來的話節後就得去上任。這些信息足以證明他已經被省委內定了,等待的可能是常委會的最後決定。壹想到節後就去赴任,他就興奮得不能自已。這真是天助我也!沒想到在他無望的守候中,終於迎來了人生的又壹個春天。
抽完了煙,他又翻起了報紙,想從近日的報紙上找到壹些相關的端倪,就在這裏他看到了夾在報紙中的壹封匿名信,猶豫了壹下,拆開壹看,不覺心裏壹沈,那封匿名信是告吳國順的。他匆匆瀏覽了壹遍,匿名信大概列舉了吳國順的三大罪狀:壹是排除異己,拉幫結派。說他如何重用自己的親信,打壓蘇正萬等對立面。二是利用職權與女下屬有不正當的關系。說他過去與田小麥有不正當的男女關系,現在又利用職權與女下屬周虹關系曖昧。三是權錢交易,經濟上有重大問題。主要列舉了在圖書館修建工程的招標中暗箱操作,存在著權錢交易。他又認真看了壹遍,看得出這封匿名信雖然帽子扣得很大,但都是泛泛而談,沒有壹樣是拿到桌面上的證據。像這種狀告局級幹部的匿名信他不知道壹年能收到多少封,收到得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壹般來講,凡是匿名信,又無真憑實據狀告領導幹部的,市委基本上都不予理睬,也不去追究。但這封信何東陽卻不能不重視,因為它關系到了吳國順,而吳國順的安危在某種情況下又與自己存在著壹種必然聯系。
他不覺對吳國順生出了壹股怒氣,雖然沒有壹樣可以拿出來當證據的東西,但無風不起浪,信中所反映的問題肯定不是空穴來風,壹定是與吳國順能沾上邊兒的。他知道吳國順在當二把手時受了不少氣,壹旦有了權就想圖謀報復,可他也不能太心急了。還有,他曾經還暗示過他,不要去吃窩邊的草,他就是不聽,現在不就吃出麻煩來了?哪個老牛不喜歡吃嫩草?都喜歡吃,看到好的都想吃,但想歸想,做歸做,妳不能見壹個愛壹個,起碼也得註意壹下周圍的環境,顧及壹下影響。至於提到圖書館的那項工程,那是冤枉吳國順了。這件事的前前後後他是知道的,吳國順是為給他擦屁股才引起了別人對他的猜忌與懷疑,也正因為如此,他又覺得有些對不起吳國順。
當他把問題想到這壹個層面後,又開始琢磨起這封信的來歷。如果寫信的人完全是出於對吳國順的個人成見,目的也就很單壹,無非是想惡搞壹下,揚揚吳國順的壞名,上面如果重視了,就查壹查,不重視,也就到此為止了。如果寫信的人是受人操縱,問題就沒有那麽簡單了,說不準就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表面上是搞吳國順,最終的目標還是沖著他來的。這樣壹想,心就壹陣陣收緊了。他不由得想起了姚潔和丁誌強的事,最初姚潔不也是因為太霸道、太張狂,才有了匿名信告她。只不過那封匿名信要比這封匿名信更有殺傷力,更有確鑿的證據,才導致姚潔被“雙規”,然後又隨著案情的進壹步深入後拔起蘿蔔帶起泥,把丁誌強也牽扯了進去。這也許就是官場中的“蝴蝶效應”,許多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糾集到壹起,說不準就引發出了意想不到的事。前車可鑒,不可重蹈覆轍。盡管他在副市長崗位上沒有多少實權,也沒有撈取過什麽實惠,但這並不能說他就壹塵不染,清清白白。大的問題沒有,小的問題也難免,要是真追究下來,肯定也會影響到他的仕途。他又在想,如果這個寫信的人是受人操縱的,那個操縱者會不會是高冰?按理說,高冰已經與他進行過壹輪會戰,他的主要目的就想在此次選舉中不要出現差錯,不可能有更多的閑工夫來搞他。再說了,壹看這匿名信,就知道是小兒科的水平,根本不像後面有高人的樣子。這樣壹想,他才深深地出了口氣,慢慢放松下來。不過,通過這封信也使他想到了另壹個問題,假若這次他真的升遷到了西州市,會不會有人拿吳國順開刀?如果真的拿吳國順開刀,吳國順真的能經得起組織的考驗嗎?
他給吳國順打了個電話,讓他晚上到他的家裏來壹趟,他要好好地敲打壹下,讓他長點兒記性,否則,等真的陷進去了,誰也救不了他了。
吳國順仍然帶著他的老婆壹起來,手裏仍然拎著壹大包禮品,壹進門,仍然親切地嫂子長嫂子短地叫著胡亞娟。禮節性地打過招呼後,兩個女人在客廳裏聊著,何東陽把吳國順單獨叫到了書房,問道:“怎麽樣,最近還好嗎?”
“托首長的福,最近忙是忙了點兒,還是很愉快的。”
“妳聽說了沒有?丁誌強也被雙規了。”
吳國順吃驚地說:“我早就聽人議論過,姚潔的案子可能會牽扯到丁誌強,沒有想到成了真的。”
何東陽點了點頭說:“是姚潔的案子牽扯到了他,然後又查到了他的其他問題,最終被卷了進去。壹旦被雙規,丁誌強這輩子怕就徹底完了。人呀,貪那麽多的錢做什麽?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反而讓錢害了自己。”
“就是就是,丁誌強過去那麽盛氣淩人,沒想到也有今天?”
“古人說,居安而思危,不是沒有道理的。”說著,將那封匿名信遞給了吳國順,“妳看看這個,也許對妳防患於未然有好處。”
吳國順打開信,頭就壹下大了。待看完臉就成了豬肝色,信紙在他的手裏微微顫抖了起來,嘴唇囁嚅了幾下,才說:“這……這肯定是蘇正萬給我搞的鬼,真是個小人。”
何東陽說:“且不說是誰給妳搗鬼,關鍵的問題是妳自己心裏有沒有鬼?妳心裏有鬼,才怕別人搗鬼,妳心裏沒鬼,身正不怕影子歪,別人再怎麽搗鬼也不怕。”
吳國順尷尬地笑了笑說:“他反映的這些事有的還沾著壹些邊兒,有的連邊兒都不沾,比如圖書館的工程,我是清清白白的,人家非要這麽汙蔑我,有什麽辦法?”
“國順呀,不是我說妳,手裏沒有權的時候,妳覺得活得窩囊、憋氣,手裏有了權的時候,妳也要學會珍惜,有氣的風箱慢慢扯,何必在乎壹時壹事?幹什麽事也要講究個原則,講究個藝術,如果把權力當成發泄私憤的工具,用來報復他人,權力遲早會從妳的手中丟失的。還有,美色好不好?當然是好,漂亮的女孩兒誰不喜歡?誰都喜歡。但喜歡歸喜歡,要把握好度,官場中許多人就是因為女人禍起蕭墻,有的丟了官,有的甚至還搭了命。前車可鑒,如果在這個問題上翻了跟頭,實在劃不來。有些事,當斷則斷;當斷不斷,必有後患。”說到這裏,何東陽不覺後背壹陣發麻,他想起了舒揚,想起了自己不也沒有把握好,怎麽好意思教訓別人?他本來答應好了的,從鄉下回來後要見她,但當他壹旦進入到原有的工作氛圍中後,他就產生了壹種懼怕,看來,有怕也未必是壞事。
吳國順壹直雞啄米式地點頭。
何東陽說:“我現在在這個位子上多少還能庇護著妳,如果哪天我因為工作的需要調到了別的地方,妳千萬不要成了第二個姚潔。”
吳國順頭皮壹緊,頭上就冒出了虛汗,急忙說:“首長是不是有外調的可能?”
何東陽覺得現在只是個意向,還說不準,就說:“我只是打個比方。”
吳國順這才松了壹口氣說:“首長放心,我成不了第二個姚潔的。壹是我沒有像她那麽貪得無厭,比她要廉潔得多;二是我也不會像她那麽傻,自己進去了,還要把丁誌強給供出來。”
何東陽壹聽吳國順的話,心裏不免壹動,怕他想得太多了,就呵呵笑了壹下安慰說:“像類似這樣的匿名信,市上領導不知每年要收到多少封,如果不署真名,沒有依據,都會不予理睬。我之所以拿來讓妳看,是真怕妳栽了跟頭。”
吳國順忙說:“這我知道,因為我是妳的人,妳當然要比對別人要求得更嚴些。”
何東陽這才說:“知道就好,以後千萬不要給人留下把柄。”
何東陽這是說給吳國順的,也是說給他自己的。丁誌強的事對他的觸動特別大。他覺得,每個人的心裏都有壹個“魔”,它就像壹個看不見的影子,時刻伴隨著妳,引誘著妳走向貪婪與惡欲,甚至犯罪。如果妳不驅除“心魔”,妳就很難左右真正的自己。打敗自己的,表面是妳的對手,實際是妳自己。
5.妳的忐忑,我的忐忑
過了小年,拜年的都瘋了。年前,是下級部門給上級領導拜年;年後,是上級領導對下級部門拜年。年前年後的拜年,時間不壹樣,意義也不壹樣。年前下級部門給上級領導拜年,是貨真價實地帶了東西去拜年,年後領導給下級拜年,是帶了嘴去拜年。每年的小年之後,下面的縣區和各職能部門、各企事業單位都要來市政府拜年,有的送紅包,有的送購物卡,有的送實物,都是以單位的名義,卻是單位領導出面,有時候真是混淆了單位還是個人。不收不行,人家好心來拜年,妳不能讓人家熱臉對上妳的冷屁股;妳要收,覺得也不好,如果下屬領導出了問題,這不成了集體腐敗?下面的部門對市委市政府是這樣,市委市政府對省委省政府的壹些職能部門也壹樣,就這樣壹級壹級地拜,拜到什麽地方卡住了,就不拜了。
何東陽剛送走了祁北縣委縣政府的壹幫人,秘書長潘多文敲門進來了。自從高冰主持了政府工作後,潘多文更是小心翼翼,壹邊要為高冰搞好服務,壹邊又不忘照顧照顧何東陽的情緒,有事沒事過來打壹聲招呼,問問有什麽辦的事沒有。何東陽看在眼裏,心裏卻覺得真是難為潘多文了,秘書長的這個角色確實不好當。這次,潘多文是來請示他,說聯通公司的老總打來電話,說待會兒他們要來拜年,看妳方便不方便?
何東陽呵呵壹笑說:“妳安排吧,反正這幾天就豁出去了,誰想拜就拜吧。”
潘多文又說:“高市長準備明天去省上拜年,妳去不去了?”
何東陽自然明白潘多文的意思,無非是想給他透露壹下信息,看看他有沒有打算。他會心壹笑說:“我就不去了,高市長去,就已經代表了我們。”
潘多文走後,何東陽不覺有點兒失落,要不是潘多文告訴他,他還真不知道高冰要去省上拜年。看來,拿著公家的利益去討人情,誰都會。也罷,誰當了家也壹樣。過去的丁誌強是這樣,現在的高冰也這樣,在這個壹把手說了算的官場,高冰不叫他壹起去,也在情理之中。問題是他代表不了市政府去拜年,能不能代表他自己,去給有關領導拜個早年?這個問題何東陽早就想過,他很矛盾,不去吧,怕又失去了壹個機會,祝開運明明已經向他表明了態度,要為他的事去爭取,他卻無動於衷,沒點兒表示,這讓人家怎麽想?可是要去的話又有些顧慮,上次羅大姐要給他退還禮金,這次去了要是人家順手退回來怎麽辦?最好的辦法就是代表市政府去拜個年,這樣既表達了個人的意願,又親近了領導,誰的面子上都過得去。可這樣的機會高冰不給,他也沒有辦法。他只好等等再說,如果他的事能在年前定下來,他就去,順便也給紀長海拜個年。他與紀長海雖然沒有正面打過交道,從幾次電話溝通中覺得這是壹個不錯的領導,他要抓住這個機會多認識壹位領導,就會多壹份人際資源,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他正這麽想著,電話響了。這壹次,他看了來電顯示,這壹看就興奮了起來。是祝開運的,他馬上拿起話筒高興地說:“祝省長好,我是東陽。”
祝開運說:“東陽呀,妳的事今天上了省委常委會,組織決定讓妳到西州市擔任市委副書記,兼任代理市長。文件年前就會下發,省委組織部可能會通知妳來省委談話,年後就去上任。我先給妳透露個信息,免得妳著急。”
接完電話,何東陽高興得幾乎有點兒語無倫次:“謝謝省長對我的關心與幫助,到了新崗位,壹定要幹出成績來,絕不辜負省長對我的信任。”
祝開運呵呵壹笑說:“這就好,這就好!今天就這樣了,等下次有機會見了面再細談。”
他說了壹聲:“好的好的。”
掛了電話,他激動得幾乎不能自已。他真沒想到,苦苦謀求的雖與他擦肩而過了,在不經意間好運卻悄悄地降臨到了頭上,是命,是運乎?
晚上,市委市政府召開茶話會,設宴答謝社會各界人士,參加者有軍分區、駐地部隊、工礦企業的領導和老幹部將近壹百人,市委常委們都到場了,高冰做了簡短的講話後,宴會開始,大家舉杯歡慶,其樂融融。何東陽因為內心充滿了激動,喝得分外痛快,不知不覺間有點兒高了,也更加興奮了。壹興奮,他就不由得想起了藏在心裏的大喜事,再看眼前的人,個個都是那麽的可親,即使是高冰他也完全可以冰釋前嫌,不再記恨了。宴會快散時,他接了壹個老家堂兄來的電話,為了聽得更清楚些,他來到了餐廳外面,接完電話看到了遠處的貴賓樓,突然想起了舒揚,就特別渴望見壹面。
昨天,他又收到了舒揚發來的短信:“我正等著妳來收拾我,怎麽還不來?”看著這樣的短信,他無法不想入非非,無法不血脈賁張,但他還是推說有事,婉轉回絕了她。他必須要加以克制,如果任其泛濫,必然會引來禍患。人在許多時候就是因為太放縱了自己才導致了失敗。現在,當他的欲望在酒精的作用下又壹次熊熊燃燒起來後,他似乎有點兒左右不住自己了。他看了看周圍,見沒有人留意,就悄悄溜到了東樓,打開了那間曾經給他帶來溫暖的房門,內心便抑制不住地興奮了起來。他又壹次想起了舒揚的短信:“我正等著妳來收拾我……”想起他與她在這間屋子裏水與火的纏綿,不由得欲火中燒,身體幾乎就像火球壹樣燃燒了起來。他急忙掏出手機,在短信欄裏寫道:“妳來,我在東樓。”就在發鍵時,他突然猶豫了,前幾天他還批評過吳國順,當斷不斷,必有後患。難道自己就不怕留下後患?當這個問題在他的腦海掠過時,他馬上怔住了。女人,有時候就像原野上盛開的罌粟花,絢麗耀眼的背面,暗藏著的是欲望與墮落,人壹旦深陷進去,美好的回憶就成了他壹生中永遠醒不來的噩夢。他無奈地將信息刪除了。合了手機,從口袋裏掏出了壹個紅包,那是聯通公司送他的五千元禮金,他放在了床頭櫃中,臨出門又回首看了壹眼空空的房子,也許這是他最後壹次的逗留,他熄滅了燈,輕輕地鎖上了門。下樓來到外面的廣場上,又掏出手機給舒揚發了壹條短信:“年底了,真忙。先給妳拜個早年,東樓那間房的床頭櫃裏有壹個紅包,是給妳的壓歲錢。又長壹歲,祝妳開心愉快!”壹按鍵,發了出去。
壹段情,壹按鍵,就輕輕地了結了,可留在心裏的,除了美好,還有對舒揚的壹種隱隱地歉疚。美麗的女孩兒,真的對不起了,如果我構成了對妳的傷害,請妳諒解,如果是美好,就把它當成回憶。人生的道路還很漫長,相信妳會找到自己的真愛。
第二天,他接到了省委組織部的電話約談,隨後,紀長海給他打來電話,孫正權也給他打來電話,都向他表示了祝賀,他也向他們表示了感謝。晚上,高冰從省城也打來了電話,他好像喝了不少酒,好像很高興,說他回到金州後好好為老同學慶祝壹下。何東陽能感覺出來,高冰這壹次說的是真心話,因為他這壹走,讓高冰徹底消除了後顧之憂。同學之情也罷,朋友之情也好,僅僅是人際關系中的壹種稱謂,當個人利益與這種關系發生強烈沖突時,這種關系很快就會分化成別的關系,真正的友誼,不能與利益有關。
這天早上,驅車上了去省城的公路,看著茫茫的雪原,心情壹陣暢然。
他不知道去過多少次省城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感到神聖,感到信心十足。因為從今天起,他就結束了多年的二把手生活,這意味著是他的又壹次升華。回首走過的路,當了多年的二把手,讓他感慨無限,讓他交集滿懷,二把手就像古時大家庭中的“二房”,上要小心謹慎地面對大老婆的淫威,下要提防眾小妾的嫉妒與中傷。二把手,真是壹個尷尬的位子,妳不能太張揚,也不能太無能。太張揚,會對壹把手的權威造成威脅;太無能,壹把手覺得妳無用,三四把手就會趁機篡權奪位。怎麽把握,關鍵要學會隱忍,這是官場中人的必修課,也是通向壹把手的必經之路。二把手的理想就是取代壹把手,壹把手的理想是當上更高層次的二把手。世上沒有永遠的壹把手,也沒有永遠的二把手,只有永遠的權力和欲望。
車上,正播放著壹首歌,聲音很小,何東陽覺得這歌怪怪的,怪得有些特別,就問司機小於是什麽歌?
小於說:“這是去年年底開始在網絡流行的壹首歌,名字叫《忐忑》,龔琳娜唱的,還有壹個老年搞笑版的,看視頻太搞笑。”
“《忐忑》?這個歌名挺有意思,妳放大點兒聲。”
小於就放大了聲音。
何東陽聽著,歌詞含糊不清,不知道唱的是什麽?只感覺聲音忽高忽低,忽上忽下,像個病人壹樣。壹曲完了,便說:“這是什麽呀?亂七八糟的,歌詞壹句都聽不懂。”
小於呵呵壹笑說:“這首歌年輕人特喜歡,被網友們聲稱為學壹萬遍都學不會的歌,也是2010年最火的壹首網絡歌。而歌詞中‘那個呆,那個呆,那個刀’‘啊啊奧愛,阿塞帝,阿塞刀,阿塞大哥帶個刀’更是被網友形象地稱為亂碼。而對於網友的惡搞,龔琳娜則說《忐忑》這首歌的歌詞是什麽並不重要,因為人聲只是為了幫助旋律的推進,而正像這首歌所表現的那樣,那種忐忑的心情就是忽上忽下、忽高忽低的,眼神和身段每次都是不同的。”
何東陽說:“她的眼神和身段又是怎麽樣的?”
小於說:“《忐忑》其實是在人民大會堂演的,當龔琳娜走上臺時,發現觀眾實在太多了,為了讓觀眾看到她的表情,龔琳娜決定要誇張壹點兒,這在現場看雖然沒什麽不同,但是被現場攝像機錄下來後,就顯得有點兒過於誇張了。對這首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北京有位的哥認為,歌詞真正的含義是描述了壹位的哥載著壹個阿姨乘客被塞堵在北京的環路上,等待時的哥和阿姨兩人那種忐忑、焦躁、焦慮、煎熬、無奈、壓抑、發呆、發狂、發飆、恨不得拿牙咬誰壹口的糟糕心情。這是壹首真正的神曲,真正唱出了生活在首都開車族每天的忐忑心情。”
何東陽笑了笑說:“呵呵,開車族每天的忐忑心情?難怪妳愛聽,再放壹遍,看我能聽出點兒什麽名堂?”
《忐忑》又壹次彌漫在了車廂裏,何東陽微微閉了眼,在想:忐忑二字,組合奇妙,上下加兩心,意味深長,上下,既是人生浮沈,官場升降,又是上下關系,人脈資源。兩心者,有大與小,智與愚,遠與近,深與淺,善與惡,貪與廉,上下浮沈,人際關系,皆取決於心。心存善念,才生智慧,智慧有高下,高下定心情,坦然與否,全在於心。倘若心中有鬼,則心神則不寧,忐忑將會如影隨形,伴妳惶惶不可終日。倘若心裏清靜,則百毒不侵,心底無私,則天地寬闊。
歌聲昂昂揚揚,斷斷續續,不覺有了壹種上上下下、起起伏伏的感覺,就像這山路,或像人生,妳看不清它的脈絡,卻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正是有了這種不可確定性,才需要妳去把握。
想著,睜了眼,看遠處的山道,彎彎曲曲,“之”型之路,何嘗不是人生之路?而妳看到的,不外乎是前面幾百米或者上千米,它的盡頭,妳只能感覺到,卻永遠無法看得到。前行的路上有許多的岔路,也有許多的誘惑,抑或是陷阱。如果妳把握不好,走上了岔路,掉入陷阱,或者被各種誘惑迷住了雙眼,妳就永遠無法到達理想的目的地。正因如此,才要把好方向,擦亮眼睛,舍得放棄。他不覺想起了山東泰山靈巖寺主持的壹句名言:下士求利,中士求權,上士求真。他知道,他雖然超越了求利的層面,卻沒有徹底從世俗中擺脫出來,在求權的層面上停留了這麽久,他多麽希望到了新環境,他能逐漸地從求權的層面上升到求真的層面,也許,真的到了那壹步,才是人生的大境界、大智慧、大氣魄,那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生飛躍。
官場小說及其他(代後記)
我向來排斥前言和後序,覺得有話就寫在內文裏,讀者自會明了,題外的話,不免絮絮叨叨,招人煩。可是,這部卻不同,寫完了書,還覺得有話要說,只好寫了《官場小說及其他》,權作後記。
有人說,二把手就像古時的“二房”,是壹個尷尬的角色,上要討好壹把手,下要應對三四把手,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個人以為,不僅如此,二把手是每個官場中的人走向高處的必經之路,二把手的目的是當上壹把手,壹把手的目的是當上更高層次的二把手。世上沒有永遠的二把手,也沒有永遠的壹把手,有的,只是永遠的權力。二把手的處世哲學和政治智慧,幾乎囊括了整個官場的全部圖景,悟透了二把手,等於悟透了官場,也悟透了人生。在這個意義上說,要寫透這壹個層面,不是壹件容易的事。我知道,這裏有我認識上的局限性,也有時代的局限性,我無法超越自我,更無法超越時代,我只能盡力地、無限可能地去接近事物的本質,去觸摸人的靈魂,能達到幾成,不是我說了算,讀者自有感悟。小說寫的人生,而人生就像茫茫叢林中的跋涉,妳只能感覺到前面的方向,卻看不清前面的路。小說中的主人公何東陽如此,我也是如此。正因為前面的路上有許多不可確定性的因素,才有人迷失了方向,有人半途而廢,有人掉入陷阱,更有人披荊斬棘勇往直前。而何東陽呢?此去經年,異地為官,這不僅僅是壹次升遷,更是壹種人生的挑戰與超越,他將會遇到什麽樣的人,遇到什麽樣的事?他能否經得起金錢美色的誘惑?能否在復雜的人際關系中求得平衡,能否憑他的政治智慧化解各種矛盾與難題?正因了我對他有這麽多的牽掛,才深感忐忑,也許,這也奠定了我有續寫的可能。
我每寫完壹部長篇,心都要跟著人物走壹會兒,把人物送上壹程,心才能漸漸地淡定。我知道,那是壹種牽掛,是壹種情感的需要,有時候是由不得人的。就像老友來看我,把酒相待,分別時,直到遠去的車離開了我的視野,心跟著他走壹會兒,才肯離去。文學是現實的翻版,當妳對小說中的人物產生了情感後,離開時總是戀戀不舍。這使我想起了“文學就是人學”這句名言,這話雖然老了壹點兒,卻也老得深刻。凡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無論妳寫何種題材、何種領域,都離不開寫人,只要把人寫活了,寫出了人的情感與靈魂,寫出了人物的命運,就是好作品;否則,憑妳說得天花亂墜,也無濟於事。在《二把手》中,我力求走進人物的心靈,從他的靈魂深處尋找他的行為邏輯,不想只把它寫成道德小說,不想只對人的行為標準進行是非判斷,僅僅停留在怎樣“做人”的層面,更要考慮的是如何“立人”,寫出官員靈魂深處的痛苦和掙紮,以及對人的生命價值的終極關懷。正因為如此,我寫得也很糾結,在人物面臨的每壹次選擇中,我都想從他的文化心理、價值判斷中找到壹種合理性,並且,力求從現實矛盾中引發出壹些值得思考的東西,與讀者壹起思考。
我始終認為,中國的精英大多都聚集到了官場,從每年的公務員招聘錄取中便可看到這是壹個不爭的事實——好的崗位,競爭率可達千分之壹或者萬分之壹,其中不乏碩士和博士。這種趨之若鶩的表象背後,還是官本位思想的影響和公務員鐵飯碗的優越性所致。在這裏,我不想過多地糾纏在這個問題上,我只是從文學的角度引發壹個值得思考的問題,這就是說,為什麽反映社會精英的官場小說往往受到詬病,被文學界視為通俗文學,而寫農村的、普通農民的小說,反而被視為純文學?如果從人的精神層面來分析,壹個官員的精神取向、文化程度,遠遠大於壹個鄉村農民,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反差?這無疑是壹個悖論,不知是官場小說本身出現了問題,還是評論界在認識上出現了偏差?
就目前的官場小說而言,的確也有許多受到詬病的地方,比如類型化、簡單化、復制性越來越嚴重。縱觀近年大量湧現的官場小說,可謂泥沙俱下,魚目混珠。這種原因的造成,主要是因為官場小說有著很好的市場潛力,才引發了好多人都來寫。會寫小說的也寫官場,不會寫小說的也寫起了官場,在官場中混過的人在寫,沒有官場經驗的也在寫,甚至於壹些落馬的貪官在監獄裏待著沒事了,也寫起了官場小說。壹時間,官場小說壹下子充斥到新華書店的貨架上。有的官場小說實在卒不忍讀,打開書看不到兩頁,就感覺到非常別扭,書中的官場人物所言所行,根本不像官場中的人,壹看就知是作家憑空想象出來的官場及官場人物。從寫作範圍上講,幾乎黨委和政府所管轄的各個部門都被人寫過了,幾乎所有的官銜都被命名過書名,比如《省委書記》《市委書記》《縣委書記》《市長》《縣長》《鎮長》《公安局長》《稅務局長》《環保局長》《紀檢組長》《文聯主席》《電視臺長》,還有秘書、司機、保姆等等,不壹而舉。從寫作層面上來講,許多小說還僅僅停留在故事的表層,沒有深入到人物的內心,更沒有觸及到體制和社會的更深層,只故弄玄虛地以官場教科書、公務員必讀之類為噱頭來搶奪市場。如果讀者對他們所悟出來的“官場秘笈”信以為真,照本宣科付諸實際,則定然會誤入歧途。這些是與官場現實嚴重脫離的作品,整體格調灰暗,給“官場小說”帶來了較大的負面影響,也誤導了讀者的價值判斷和審美取向。現實中的官場生態並非壹些所謂“官場小說”描述的那麽灰暗,官場即是職場,爭鬥在所難免,但也並非沒有陽光,否則,也不會有那麽多的人來報考公務員。
官場小說如何擺脫類型化、模式化、表面化的困境?恐怕是每個官場作家都在思考的問題。誰不想超越自己和他人,誰不想給讀者帶來全新的閱讀,誰不想帶來更好的市場效應?問題的關鍵在於,不是妳想超越就能超越得了的,這與作家個人的見識、心靈、氣質、思考、價值觀,以及對社會的認知程度、文學修養、政策水平都有很大的關系。就小說創作而言,我覺得沒有題材優劣之分,只有作品的高下之分。不是寫了農村題材的,妳就是純文學作家,就是真正的作家;寫了官場商戰,就低俗,是通俗小說作家。相對而言,政治小說、官場小說更需要作家對現實生活敏銳的洞察和深刻的思考,妳寫不出獨特的東西來,想讓讀者叫好也是不容易的。擺放在貨架上的官場小說很多,不是每本都有可觀的銷量,有的也只是賣個幾千冊上萬冊而已。貨架上的農村題材小說,也不是全賣不動,銷量達數萬冊甚至幾十萬冊的有的是。任何事情並非絕對,如果作家綜合能力上不去,妳寫什麽也不行,要想超越自己和他人,只能是壹廂情願的事。
我曾與壹位編輯做過深入的探討,就現在的官場小說,從境界上分,不外乎三種:壹種是以揭秘和往上爬為中心,裏面充滿了升官之道的披露,完全是滿足讀者權力欲和窺私欲的厚黑學讀本。時下名目繁多的官場小說,大多都還停留在這壹層面。第二種境界稍高,能站在人性、權力和現實的層面寫出為官者的真實心理和復雜糾結的思想意識,寫出這壹群體的真實生存現狀,對官場文化、官場生態、權力規則等作出比較深刻的闡釋和解讀。而能達到這壹層面的作家也不多。第三種更深壹層,能夠站在儒道傳統文化、權力更叠歷史、官本位心理和中國民眾集體無意識的歷史淵源和現實境況裏,探討為官者更深層的精神習性、為官哲學和理想追求等。在時下,能達到這壹層面的作家更少。這裏存在著作家認識上的局限性問題,也有時代的局限性的問題。往往,近距離地觀察社會,認識上雖然很感性,卻也失去了全面俯視生活的理性。要想產生真正觸及到社會深層結構,觸及到政治文明和文化心理結構,觸及到人的靈魂深處的大作品,也許需要大的社會變革,需要遠距離的觀看,需要幾代作家的努力。
這裏便出現了壹個文學界老生常談的問題,作家需不需要參與公共事務,需不需要社會擔待?我覺得壹個真正的作家,是不應該回避社會矛盾的,更不能放棄對社會的承待與責任。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者秘魯作家馬裏奧·巴爾加斯·略薩曾說:“作家有義務介入公共事務。”如果這句話不是略薩說的,而是壹位普通的中國作家說的,壹定會引起中國的另壹些作家和評論家的嘲笑:說這是功利文學,或者說作家要遠離政治事務,否則,就不可能寫出真正的文學。可是,略薩不僅這麽說了,而且他還用他的文學實踐傳達了他的這壹思想,這讓那些想嘲笑的人沒有了資格去嘲笑,或者是沒有膽量去嘲笑。略薩在諾貝爾獲獎感言裏還說過:“我是作家,同時也是公民。在拉丁美洲,許多基本的問題如公民自由、寬容、多元化的共處等都未得到解決。要拉丁美洲的作家忽略生活裏的政治,根本不可能。”事實上,社會現實、社會政治是與人類有密切關系的事務,介入社會、介入現實,是文學最主要的使命,壹些真正的和不朽的文學,都是生根在社會生活的事務之中的。在中國這個特殊的國度裏,要談公共事務,要談政治,就不可能回避官場。官場是政治文化的中心地帶,是社會矛盾最為集中的場所,更是社會最敏感的細胞,誰要是真正寫透了官場,也就寫透了社會和人生。可是,這樣的認識在當下很少能得到主流文學和評論家的認可,正因為作家介入公共事務受到了壹定程度的譏笑與排斥,才導致了反映社會問題的官場小說在圈內備受冷落。如果把時光拉近五十年,像前蘇聯作家柯切托夫的《州委書記》這樣反映現實的作品,恐怕也會被劃為通俗文學的行列,很難得到應有的關註。而《州委書記》在六十年代的中國,卻被列為內部參考書,它對當時的領導決策起到了別的小說無法替代的作用。
我不敢肯定這是不是我們認識上的局限,但至少也算是認識上的偏差和過激,才導致了眼下的官場小說冰火兩重天:壹邊是市場的熱棒,壹邊是評論界的冷淡。而讀者喜歡的,評論家總是不喜歡;評論家喜歡的,讀者又非常冷淡。評論家總是與主流文學緊緊地團結在壹起,非主流的文學總是與廣大讀者團結在壹起。這是不是文學界的又壹種悖論?
事實上,官場小說中也不乏優秀之作,如果悉心品讀,它的文學性,它所轉達的社會信息量,絕對不亞於那些所謂的純文學作家寫的農村小說。固然,寫官場小說的人很多,免不了泥沙俱下和粗制濫造,正如農村題材的作品中也有粗制濫造之作壹樣,我們不能因此而全盤否定這種類型的寫作,更不能因為壹觸及到官場,壹暢銷就認為它不是文學。文學大師司湯達有壹句名言:“如果有這樣壹位作家,在馬德裏、斯圖加特、巴黎和維也納等地,靠翻譯賺錢的翻譯家都爭相翻譯他的作品,那麽,這位作家可以說是已經掌握了時代精神的趨向。”如果把他的話做壹個中國式的改寫,就應該是這樣:“如果有這樣壹位作家,出版公司、書店老板、靠出書賣書的人都爭相出他的書、賣他的書,那麽,這位作家可以說初步掌握了時代精神的趨向。”
我們為什麽不能夠更加理性地認識我們當下的創作和糾正我們曾經的偏執?為什麽不能用更加寬宏的心態來看待他人的創作,非要先入為主地妄加排斥?壹位在圈內很火的中年作家曾在報紙大罵官場小說都是垃圾,並且公開申明他不會看這些垃圾的。我正為他偏執的骨氣暗暗稱贊的時候,沒想到他竟然也出了壹本被他貶為“垃圾”的垃圾。而且在“垃圾”的封面上公開印上“官場小說”的字樣。遺憾的是,他的“垃圾”沒有像別人的“垃圾”那麽暢銷,幾乎在讀者中沒引起任何反響就被別的“垃圾”淹沒了。看來,官場小說也不是誰想寫就能寫好的,暢銷書也不是誰想暢銷就能暢銷的。正如著名評論家雷達先生所言,純文學作家想擠進暢銷書的行列難,暢銷書作家想擠進純文學的行列也難。還有壹位獲過國家級大獎的作家說,幸虧我的作品沒有暢銷,否則,我就完了。我不覺暗想,幸虧他完了,沒有暢銷,否則,暢銷書作家中又多了壹個不真誠的人。
作家這個圈子,言不由衷者實在太多了,性格擰巴者也不少。作品離讀者太遠了,他說是寫給後代看的;放到書店裏沒人買,他說他拒絕市場寫作;讀者不願意看他的書,他說讀者素質太低;寫得太離譜了,他說是探索;誰的暢銷了,他說是垃圾。他們總是有理由,自欺欺人又想欺騙他人。有時候,妳騙自己容易,騙他人卻不容易。壹本書的好與壞,作者講再多的理由也沒有用,最有發言權的還是讀者,因為他們才是真正的消費群體。壹個眼裏沒有讀者的作家,妳可以獲獎,可以評高級職稱,可以當作協領導,讀者卻不買妳的賬。壹本書放到書架上,就像蔬菜進了菜市場,妳去買菜,肯定要挑新鮮的自己喜歡吃的來買,決不會買那些腐爛的發黴的。將心比心,道理就這麽簡單。
在我的博客裏,有壹位作家曾經隱姓埋名地惡罵道:“妳們這些官場小說作家,寫的都是垃圾,都是浪費國家的紙,要不了兩年,就成了紙漿。”我看著這樣的話,仿佛看到了那張因嫉妒而變了形的臉,被陰暗的角落裏反射過來的光照得越發陰暗。可是,無情的現實給了他最有力的回擊,我十年前的書,並沒有成為紙漿,現在已經出到了第三種版本,而且照樣有人買。嫉妒與詛咒,只能將自己氣出病來,卻絲毫奈何不了別人。我不知道我從沒有謀過面的這個人為何對我這麽仇視?我究竟在哪些方面得罪了他?經過壹番反省,才恍然大悟,知道他恨的不是我,而是官場作家這壹個群體。我能理解他的苦衷,他辛辛苦苦寫了壹本書,求爺爺告奶奶,印了兩三千冊,出版了沒有人買,又拿不到稿費,看到別人壹本書動輒就是數萬冊,甚至十多萬冊地拿版稅,心裏壹時失衡也在所難免。
我不知我何時也被劃分到了官場小說作家的行列?對官場作家這樣的稱呼,最初我多少有些不適。壹是我並非只寫官場,早在九十年代初就在《十月》《小說》等刊發了《沙蝕》《荒天》等壹系列鄉土小說,出版過中篇小說集《悲情騰格裏》,還寫過都市情感的、創業的。這些小說中,最能代表我水平的,當屬長篇小說《沙塵暴》,而非官場小說。二是這種稱呼,要在圈外,僅僅是稱呼而已,沒有別的意思,如在圈內,便多少有些排擠的不認可妳的成分。其實,對小說題材的過分細化本身就有很多爭議。如果追溯下去,來劃分四大名著的話,《水滸》應該是官場黑道小說,《紅樓夢》是青春文學,《三國演義》是軍事小說,《西遊記》就是玄幻小說了。試想想,要是真的這樣來分類,這四大名著還是四大名著嗎?好在沒人這麽去劃分,也就少了無聊的爭議。至於對我的稱呼,久了便也習慣了。官場作家也好,鄉土作家也罷,不論是哪個領域,能寫出自己滿意的、讓讀者喜歡的好作品才是關鍵,否則,神馬都是浮雲。作家的尊嚴是讀者給的,不是作家自己裝腔作勢裝出來的。
前幾年,就有人斷言官場小說只不過是壹陣風,刮上壹陣就完了。現在,又刮了好幾年,還沒有刮完。我覺得,小說作為反映生活的壹種形式,它的存在與否與社會現實是密不可分的,只要官場還存在,只要腐敗壹天不根除,反映社會現實的官場小說就壹定有它存在的理由,也必然有它的土壤與市場,這是誰也擋不了的,除非他有本事讓貪官們不腐敗,讓執政者做到真正的透明公正,讓現行體制非常完善。這當然是誰也做不到的,也不是以任何人的主觀意誌為轉移的。自然,作為反映現實的官場小說,也不會是壹陣風,除非國家下了禁令,否則官場小說還會繼續火下去,因為讀者需要反映現實的作品,現實也需要真正的文學。
我相信,官場小說壹定會產生真正的文學,那只是壹個時間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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