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麾戰

滄流歷九十三年壹月二十日清晨，禁城中傳出停止殺戮的金柝聲。
在金柝響起的時候，整個禁城爆發出了哭泣和歡呼，所有幸存者的情緒都在剎那間崩潰，因為恐懼和喜悅而難以自已。在禁城城門重新打開的時候，外城的人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發現從內城流出的水上居然漂著壹指厚的血脂。
那壹場大清洗裏，禁城十大門閥幾乎被屠殺殆盡。
當時冰族的民諺有雲：“歲逢破軍出，帝都血流紅。”
據《滄流紀》卷五十記載：禁城內十大門閥，在滄流歷九十二年尚有“戶二十六萬二千六百九十四”，到滄流歷九十三年初就陡減至“十萬八千零九十戶”。經過這壹次劫難，可以說禁城為之壹空，十大門閥從此壹蹶不振。
壹月二十三日，迦樓羅金翅鳥再度降臨白塔之上，展開雙翅，發出無比耀眼的金光，籠罩了全城。金光裏，破軍從天而降，穩穩落在了斷裂的白塔上。
三日裏，十大門閥經過了慘烈的洗牌重組，分別誕生了新的族長——原本養尊處優、耽於享樂的嫡系大都遭到了無情的淘汰，趁著這千載難逢的時機，年輕勇武的新壹代對著族裏的長老拔劍相向，仿佛無數只猛虎野獸陡然破籠而出，打破了門第和血統的禁錮，壹舉奪到了這個帝都的大權。
年輕的勇士們提著首級的站在塔下，準備著破軍的召見，長刀上垂落滴滴鮮血。
破軍在高塔上對著十位勝利者舉起手，邀請他們登上白塔。在新族長們齊齊跪倒，宣誓效忠於新霸主時，整個帝都爆發出了歡呼，響徹雲霄的聲音裏帶著顫栗——不知是因為激動，或者是恐懼。
滄流歷九十三年春，十大門閥聚於白塔之上，公推破軍少將為帝國之主，統領三軍九部，總攬軍政大事，徹底取消了元老院制度。自此，帝國上下改稱其為“少帥”。
雲煥在動蕩中登上了滄流帝國的最高位。即位後，以雷霆手段迅速采取了壹系列措施：
推倒皇城和禁城兩道城墻，帝都內外從此融為壹體、再無隔閡禁錮，鐵城百姓可自由出入禁城不受任何拘束。同時，下令取消門閥等級制度，焚毀所有宗譜家書，各方用人評定不得再以血緣門第為標準，凡有再提“門第”“正庶”字樣者，殺無赦；
清點三軍，廢除原來按照血緣和門第分封的職位，重新按照實力和戰功評定戰士等級，提拔出了新壹批的年輕戰士，分別任命為征天、鎮野和靖海軍團的將領；
重開講武堂，從幸存者中重新征集人手、訓練新戰士。特別鼓勵鐵城中平民踴躍報名參軍，凡願意成為帝國軍人的、均分得了壹份足夠全家生活壹年的薪餉；而那壹筆數額可觀的財富，出自於那幾個曾參與過婚典叛亂的大門閥的捐贈——奇特的是這壹筆巨款並不是買命錢，要求的反而是速死。
那些叛亂的貴族在辛錐手下已然挨了十日，遭受了各種無法想象的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輾轉呼號之聲達於刑部大獄內外。全其所在壹房驚恐萬分，紛紛將財產女子全數獻出，以求早日了斷。然而，雲煥對金錢和美女方面卻顯示出相當的冷淡，在轉手將巨額金錢贈與鐵城平民後，依然沒有大發慈悲賜與那些叛徒壹死。
然而，這樣的情景只維持了短暫的壹個月。
在帝都內部種種鬥爭基本平息、新的權力分配形成之後，滄流歷九十三年二月二十五日日，破軍掉轉矛頭指向了帝都之外、開始著手平定整個大陸四處燃起的烽煙。
三月壹日，葉城之戰爆發。
征天軍團以半數以上的兵力攻向葉城，從空中包圍了這座雲荒最繁華的城市，同時，鎮野、靖海軍團也分別從水路和陸路加以支援。壹時之間，葉城上空戰雲密布，連日光都不曾透入壹絲壹毫。
就在這千鈞壹發之際，雲煥卻並未立刻啟動兵端，反而下令征天軍團圍而不攻，兵力轉向葉城周邊，連續攻占了隨州、潛風、樅陽和瓊林等地，拔掉了護衛葉城的四個重要屏障，從而使葉城完全暴露於兵鋒之下。並派軍在葉城外挖長壕二道，內壕用於圍困葉城，外壕用於阻擋援軍。
葉城孤懸壹地，陷入了危急之中。
城內巫羅與飛廉宣布進入戰時狀態，派兵接管原本屬於商會管理的壹切，統壹調配糧食布匹等資源，率軍萬余人進駐葉城外城，同時派人聯絡雲荒各地的帝國駐軍，積極準備應戰。
然而，雖然將領厲兵秣馬，誓要反攻帝都平息叛亂，葉城內部卻人心惶惶。東西兩市均已關閉，整個繁茂的城市顯得壹片蕭條。巨賈們爭相走告，閉門徹夜商談，為這個城市的未來而擔憂。
——百年前，改朝換代之時的那場慘禍，在此刻重新浮現在了城中商賈心頭。
那壹場長達數年的戰爭裏，前朝空桑名將西京堅守葉城，誓死血戰，長時間的守城之戰後，城中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最後，還是懼禍的商賈們暗地裏密議，合謀毒殺守軍、將葉城獻出，以求躲避冰族人的兵禍。
三千禦前驍騎軍，沒有倒在數年的血戰裏，卻倒在了自己守衛的子民手裏。
那壹次的兵變之慘，令心腸最硬的人也目不忍視。
百年後，當歌舞升平裏成長起來的壹代幾乎忘了戰亂的滋味時，昔日的陰影重忽然之間重新降臨了——這座繁華富庶的城市，再度來到了同樣的十字路口上。
夜色裏的葉城壹片寂靜，沒有平日的歌舞升平燈，只有戰雲籠罩。
巡夜的隊伍剛在窗外走過，馬蹄聲得得遠去，苗人少女縮在客棧窗下，這才長長松了壹口氣，忍不住將窗子打開了壹條縫，偷偷探出頭去。而領隊的年輕將領仿佛覺察了什麽，霍地回頭看了這邊壹眼，嚇得她立刻縮頭。
“唉，都已經那麽久了，怎麽還是壹點反應也沒有啊！”破落的客棧裏，壹個少女跺著腳嘀咕，恨恨的看著右手上那枚戒指——藍色的寶石光芒黯淡，壹閃不閃。
那笙閉上了眼睛，極力想感知到神戒的鳴動，然而，什麽也沒有。
“到底剩下那個封印在哪裏啊？”她開始不耐煩，四處亂轉，把客房裏的凳子踢得喀喇響，“都困在這裏半個月了，哪裏也去不了，炎汐也不回來，真是急死了人了！”
真是倒黴，本來順著皇天神戒的指引來到葉城，然而不知為何壹到了此處神戒忽然就失去了反應，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再無動靜。她沒頭蒼蠅壹樣四處找，卻怎麽也不見彌端，不由失了主意。然而炎汐也有自己的任務，這幾日無法陪著她，只是每日裏喬裝潛行出去，每每深夜才回。
在這壹段時間裏，葉城氣氛日漸沈重，開始破天荒地實行宵禁，家家戶戶閉門不出，出門也只能看到壹條條壁立的街道，根本無從找起。那笙被壹個人扔在客棧裏，時刻害怕那些冰族的軍隊會找上門來，又擔心炎汐的安危，提心吊膽的過了好幾日，漸漸情緒有些焦躁。
星海雲庭已經被抄沒了，東西兩市也因為戰火逼近而關閉，這個葉城裏幾乎看不到還有鮫人活動的跡象——炎汐又能去哪裏呢？再這樣耽擱下去也不是辦法……聽說帝都裏頭，那個魔王已經殺了很多人了。
可壹定要找出辦法來呀！雖然殺的是冰族的人，但壹想到那麽多人同時被殺，那笙就覺得全身發冷，感覺北方吹過的風裏都帶著血腥，令人顫栗。再想起鏡湖之下的空桑人和復國軍，任是她素來沒心沒肺、也不由覺得焦急。
又等了壹日，炎汐不見蹤影，她漸漸覺得疲倦，靠著門睡了過去。直到半夜，門吱呀了壹聲，外面有人走入。
“炎汐！”她立刻驚醒，興高采烈的跳了起來，“妳去哪裏啦？”
夜行人無聲無息地走入房間，扯下了黑巾扔在桌上，輕微吐出壹口氣來：“去了巫羅府裏的大牢。”
“啊？”那笙吃了壹驚，看到他臉色不虞，小心翼翼，“妳……去幹嗎？”
“探監。”炎汐簡短的回答，似極疲倦，“湄娘和很多同族，被羈押在那裏。”
那笙給他倒了壹杯茶，近乎討好地奉上：“他們怎麽樣？”
炎汐搖了搖頭，將杯中茶水壹飲而盡，長長吐了壹口氣，沒有回答，仿佛陷入沈思。
那笙從未見他有這種表情，壹時間心下忐忑，也不知如何說，只能在他身旁坐下來，托腮看著他，眼珠骨碌碌的轉——這幾天炎汐都不大理睬她了，仿佛有極重的心事，她在壹旁看了幹著急，卻什麽忙也幫不上。
“妳餓不餓？”她好容易找到了話，“出去了半夜，都沒吃東西。”
“吃不下。”炎汐低聲。
“那麽……要不要先休息？”她陪著小心。
炎汐搖了搖頭：“睡不著——怎麽可能睡的著？”
說到最末，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壹拳擊在案上，霍然擡起頭。那笙被他眼裏密布的血絲嚇了壹跳，他重重拍案，仿佛心裏有難以壓抑的殺氣和憤怒，嘶聲：“怎麽可能睡的著？！他們、他們都在大牢裏！我怎麽能睡的著！”
“噓……”那笙生怕他驚動了店裏其他人，連忙按住他的嘴。
炎汐沈默下去，不再說話，只是側臉看著黎明前黑暗的夜空，身子微微發抖。
“海魂川斷裂了——泠音出賣了同族，湄娘受不住拷打而招認，在葉城的所有復國軍都被牽扯進去，埋伏了上百年的海魂川幾乎被破壞殆盡。”許久，他才開口，“我本來是想過去營救他們出來的……可是，守衛太森嚴了，我根本沒辦法帶出他們。”
他搖了搖頭，神色苦痛。
“那……我們慢慢再想辦法？”那笙低聲，捧著腦袋冥思苦想，“或者回頭問問蘇摩和真嵐——他們本領大，應該有辦法。”
“不，不能拖延了，”炎汐低聲，“我無法帶他們出來，只有殺了他們！”
“什麽？”那笙大吃壹驚，瞬地從座位上躍起，幾乎打翻了茶盞。
“我把關在死牢裏的復國軍全殺了……只有殺了他們，讓他們不至於在酷刑之下泄露出更多秘密——巫羅那個家夥，論卑鄙比辛錐更甚。”炎汐喃喃，肩膀在劇烈發抖，“他們哀求我動手——因為不願意承受更多非人的痛苦，更不願如湄娘那樣成為叛徒。”
“沒有別的選擇。”他側過頭看著夜空，燈火映照在俊秀的側臉上，壹明壹滅，聲音低沈，“所以，我成全了他們。”
他解開了隨身帶回的包裹，血腥味迅速彌漫。那笙壹眼看去，忍不住失聲尖叫，驚懼地往後退了壹步——十幾顆新挖出的心臟，在燈下微弱地閃著血的光澤。
“不要怕，這都是戰士勇敢的心——既便是在被殺的壹瞬間，都沒有人發出壹聲哀鳴，”炎汐的手輕輕拂過那些尤自柔軟的心臟，聲音深不見底，“放心，我會將妳們的心放入大海……我們會壹起回到故鄉去。”
“……”那笙不知說什麽才好，只覺的心裏難過已極。她默默走回來，竭力不去看那壹堆可怕的血肉，怯怯靠著炎汐坐下，悄悄拉住了他的衣角。
“其實都壹樣……都壹樣。”炎汐喃喃，看著東方的天際，“聽說澤之國的總督高舜昭前幾日也死於冰族刺客之手……我想，在那壹刻，他的心情應該和湄娘他們壹模壹樣吧？只是，如意夫人又該是怎樣的心情？——我不敢想。”
炎汐沒有再說話，在黎明前的黑暗裏閉上了眼睛，長久地沈默。
那笙不知怎樣才能安慰他，想了許久，小心翼翼地擡起手從背後抱住他的雙肩，將臉頰貼在他肩膀上。炎汐的肩背是冰涼的，有著鮫人壹族特有的溫度，她第壹次發現他是那樣的清瘦，多年來的艱辛血戰幾乎令他心力交瘁。
兩人就這樣靜靜在房間裏坐著，壹直到外面天光轉亮，街上出現人聲和腳步聲。
“炎汐，”那笙終於坐不住，悶悶地出聲，“我餓了。”
枯坐壹夜，復國軍左權使終於回過神來，有些歉意地勉強壹笑：“好，去吃早飯吧。也累了妳壹夜了——等吃完了早飯，我們該去做正事了。”
“正事？”那笙走到門口，吩咐小二將早點送來，回頭詫異。
“昨夜見了湄娘，她死前跟我說了最後的秘密，”炎汐蹙眉，眼神裏仍然有苦痛，“她說她平生嬌貴慣了，熬不過用刑，做了對不起復國軍的事情，牽連出不少同伴——但好歹，總算還咬牙守住了最後的秘密。”
那笙愕然——湄娘招供了整個海魂川的暗線，卻死守這最後壹個秘密不放，想來其中必是極大的幹系。
炎汐緩緩開口：“是湘——她把湘和西荒來的霍圖部人，藏了起來。”
“湘？霍圖部？”那笙卻對這兩個名詞都陌生，不知所以。
“居然還活著。了不起，真了不起啊……”炎汐搖頭苦笑，“碧前幾日帶回了如意珠，但隨著右權使前去西荒的復國軍全數犧牲，沒有壹個人返回——除了湘。我們都以為湘受了那樣的重傷，肯定遲早會在星海雲庭病逝。但是，她居然還活著。”
炎汐闔上眼睛，喃喃：“如果帝都內那個人知道，壹定會恨得發狂吧？”
“帝都內的人？誰啊？”那笙聽得壹頭霧水。
“雲煥。”炎汐冷冷吐出了兩個字，睜開眼睛長身站起，“好了，不說了——那笙，我們趕緊出去吧，聽說那些西荒霍圖部的人壹直在找妳。”
“找我？”那笙更加詫異，跳了起來，跟了出去。
“應該跟六合封印有關。”炎汐低聲。
“真的？”那笙失聲驚呼——原來最後壹個封印是被藏了起來，難怪遍尋不見。
“湄娘壹直咬牙守著的就是這個秘密。”炎汐茫然地喃喃，看著外面，“空海之盟……她應該也是恨空桑人的，但是，居然能為他們保守秘密到最後，不惜犧牲了自己。”
那笙走在葉城街道上，擡頭仰望著天空裏密密麻麻的風隼，倒吸了壹口冷氣，“天啊……好可怕。那麽多軍隊堆在這裏……壹打起來，這個城市就完蛋了！”
“別亂看，小心引人註意。”炎汐低喝，帶著風帽低頭匆匆趕路。
那笙連忙低首，嘀咕：“啊，幹脆用隱身術得了。”
星海雲庭還在數裏之外，炎汐想了想，看著街上隨處可見的巡邏兵馬，點頭：“也好。”
在壹個寂靜無人的街角，起了壹陣清風，兩人身形旋即消失。空空的街道上，只有壹股風無聲無息地往前流動，壹路穿過那些林立的刀兵和巡邏的軍隊。
星海雲庭門外，依然有重兵把守，清風繞側而過。
不到壹個月的時間，裏面已然是壹片荒蕪，昔年歌舞升平紙醉金迷的地方，如今荒涼而破敗，箱籠翻倒，貼滿了封條，寒風從戶牖間呼嘯穿過，依稀還有血腥味不曾散盡。
狼藉滿地的室內內，兩個人悄然現出身形，默然而立。
“真慘啊。”那笙回顧這個華麗的內堂，地上血跡隨處可見，不由喃喃。
她低頭看在自己的手指——皇天神戒還是沒有反應，在光線黯淡的室內不見壹絲光芒。她不由有些遲疑：“炎汐……真的是在這裏麽？”
“走吧。”炎汐只是停留了片刻，便低聲開口，隨即轉身朝著樓上走去，腳步刻意放輕，幾乎是風壹樣無聲無息。那笙踉踉蹌蹌跟在他後面，沿著金色的沈香木扶手往樓上跑，壹路只覺得這個奢華之地滲透了鮮血氣息，異常森冷可怖。
通靈的少女感覺壹路上都仿佛有無數冤魂凝聚在她周圍，伸出手拉扯著她的裙裾，哀哀哭泣。她心裏湧出說不出的寒意，瑟縮著緊跟炎汐。
這個地方……這個地方，怎麽會有這麽大的怨氣？百年來曾經死過很多鮫人吧？
炎汐卻只是毫無感覺地壹路往上走，壹直走到樓梯的最頂端，然後忽然停住。他伸出手，輕輕敲擊了壹下倒數第七根扶手——扶手上本來雕刻著蓮花，在那壹擊之下，那朵合攏的蓮花盛開了，打開的木雕花瓣內，居然有壹個純金的蓮心。
炎汐熟練地扭下了那個純金蓮心，按到了墻壁上某處。奇跡般地，蓮心每壹顆蓮子的凹凸都和斑駁的墻壁紋絲密合——無聲無息地，墻上浮出了壹道門。
那扇門本來是和墻面齊平的，仿佛是被人用筆畫在了上面。機關壹啟動，那扇秘密小門卻漸漸浮凸，化為立體。最終，哢噠壹聲，真實的門打開了——裏面赫然有壹間巨大的密室。密室的周圍，隱隱有金光浮現，隱含著強烈的靈力。
那笙只看得發呆。她雖只學了術法皮毛，卻也明白這裏存在著壹個極厲害的結界，保護著密室內的空間不被任何外物察覺和闖入。
“這是海魂川的最後壹站。”炎汐低聲。
門打開的瞬間，那笙右手上陡然閃過壹道璀璨的光——皇天在剎那間發出共鳴，勒緊了她的手指，寶石上光華流轉，那壹道光芒宛如閃電、直指室內。
“在這裏！”那笙喜悅萬分，顧不得別的，“炎汐，在這裏！”
然而，聲音未落，黑暗裏壹道紅光無聲無息掠來，直取她咽喉！那笙吃驚地後退，然而那個人顯然蓄勢待發已久，動作快得出奇。炎汐大驚，不顧壹切地掠來，試圖將她拉回身後，然而卻慢了那麽壹剎。
“叮”，壹道光芒從她手上四射而出，恰恰格擋住了飛索。
“那笙！”那壹瞬，炎汐已經搶身上前把她護住，失聲，“妳沒事麽？”
“沒、沒事。”那笙驚魂未定，感覺右手痛徹骨髓——方才，竟然還是通靈的神戒替她擋了壹擊，否則自己早已身首異處——看來，皇天已經復蘇了麽？
黑暗裏有簌簌的聲音，仿佛什麽東西急促地敲打著石壁，想要出來。
小門背後，隱藏著大得令人吃驚的空間。
室內只有壹燈如豆，卻在門打開的瞬間熄滅。黑暗壹片的房間裏殺機四伏，顯然裏面的人都做好了隨時攻擊入侵者的準備。他們兩人站在入口處不敢妄動，生怕只是壹動、便會引起裏面人的激烈攻擊。
“是西荒霍圖部的朋友麽？”炎汐將那笙推在身後，聲音清晰鎮定，“在下是復國軍左權使炎汐——請問湘在麽？”
“是炎汐。”終於，黑暗裏有人微弱地開口了，“讓他們進來吧……”
喀嚓壹聲，火石擊響，燈光重新燃起，將密室內的景象影影綽綽映照出來。
壹張可怖慘白的臉浮現在燈下，凝視著來人。雙眼壹邊空空如也，另壹邊深碧色的眼珠幾乎要凸出潰爛的眼眶。那笙乍壹看到燈下之人，宛如厲鬼乍現，不由嚇得失聲大呼，躲到了炎汐背後緊緊抓住他的衣襟。
“湘。”然而炎汐卻是毫不緊張，走上前去，“真高興還能見到妳。”
“我也是。”湘躺在墻角，靜靜看著同僚，渾身包裹著綁帶——雖然受了如此嚴重的傷，然而奇跡般地、那些遍布全身的傷口卻已經愈合，不再流淌出膿血。
“左權使，多虧了海皇賜與的藥、和湄娘的舍命相助，我才活到了今日。”她低聲道，語音依舊衰弱，“妳終於來了。我們……等了很久。”
她周圍的人齊齊擡頭，看向前來的復國軍左權使，眼神各不相同——那些人都是西荒牧民打扮，為首的是壹名紅衣女子，懷裏抱著壹個石匣，正驚喜交加地看著那笙扯著炎汐衣襟的右手，眼神又是激動又是狂熱。
“啊？”那笙被她看得害怕，手壹顫，縮了回去。
“是妳！原來是妳！”那個紅衣女子驀然低呼，狂喜地沖了上來，“帶著皇天神戒的少女，解開宿命封印的人……我們找了妳幾十年！”
那笙本來想後退，然而壹看到對方懷裏的石匣，也不由露出了驚喜的表情。
“就是它！”皇天勒緊她的手，發出劇烈的鳴動，那笙壹個箭步上前，感覺那裏面有東西蠢蠢欲動，試圖破匣而出，她顧不得害怕什麽，壹把奪了過來，“天啊……就是它。這是、這是那個臭手的另外壹只手啊！”
“是的，是的！”紅衣女子同樣狂喜地開口，“請您破開它！”
那笙的手用力按在石匣上，密密麻麻的符咒硌痛她的肌膚——裂開壹條縫的石匣裏，清晰地可以感覺到有什麽正在拍打著石匣，試圖破匣而出。
“哎呀，真的是他！”那笙喜不自禁，開始凝聚念力。在她的召喚之下，神戒煥發出耀眼的光芒，皇天的力量和匣子裏的斷肢相互呼應，石匣發出崩裂的聲音。
湘卻只是在壹邊看著，眼神復雜莫辨。
“是空桑人的戒指……空海之盟，是麽？”湘喃喃，語氣裏有掩不住的憎恨，“為什麽海皇要和這些空桑人結盟？為什麽在我們如此血戰的時候，他卻向宿敵伸出了手？如果早知道他是這樣的海皇，就算他救了我的命，我也決不會……”
“湘，我和妳壹樣無法原諒空桑人。”炎汐低語，神色肅然，“但是要獲得自由、光靠復國軍的力量不夠——只能暫時和空桑人合作，趕走冰族人，才能回到碧落海。”
“呵，”湘無聲地笑了笑，被毒素侵蝕的臉扭曲可怖，“我才不要空桑人給的自由！我寧可死在這裏，也不要接受空桑人的援手！”
“……”炎汐知道她心裏懷著深刻的怨恨，根本無法化解，壹時也無話可說。頓了頓，低聲轉開了話題：“放心吧，如意珠已經交到龍神手上，龍神恢復了昔年的力量……湘，這壹次妳居功至偉，復國軍所有戰士都應該向妳致敬。”
“那又有什麽用？我們付出的代價，並不是敬意可以挽回的。”她啞聲道，空洞的眼裏有深深的哀傷，喃喃，“寒洲死了，我也是殘廢之身……留壹口氣、只為看到回歸碧落海的那壹天罷了。”
炎汐輕拍她的手背，低聲：“放心，會看到的……會的。”
“哈，好了！”此刻，那笙在那頭驚喜叫了起來，皇天光芒如同閃電壹樣割裂了昏暗的室內，手裏的石匣錚然碎裂，符咒成為齏粉。裏面封印了百年的東西掉落出來，淩空抓住了那笙的衣襟，晃晃蕩蕩。
霍圖部壹行人壹起發出驚呼，看清楚石匣裏封印的卻是壹只斷肢。
“臭手，臭手。”那笙忙不叠的將它撿起，“聽得到我說話麽？”
那只左手屈起手指，比了壹個大功告成的動作，然後轉過方向，對著霍圖部人做了壹個感謝的手勢：“多謝了，葉賽爾。”
那個聲音忽然響起在空蕩的密室內，讓所有人愕然——斷手會說話？
“咦？妳……認得她？”那笙看著斷手，也是詫異。
然而真嵐卻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頓了壹頓，只是開口：“各位，葉城陷入重圍，朝不保夕，決不能久留。否則戰端壹開，更難脫身。”
他對室內所有人道：“我們必須迅速離開這裏，趁早脫身。”
在石匣破開的壹瞬，無色城裏坐在光之塔下的人睜開了眼睛。
“怎樣？”白衣的太子妃在他身側，擔憂的低聲問，“葉城那邊的封印如何了？”
真嵐長長舒了壹口氣，撫摩著空蕩蕩的左袖：“還算順利……雖然耽擱了壹段時日，但終究還是讓那個丫頭給找到了——這次，依然要多謝復國軍。”
“我們也得去壹趟復國軍大營，壹是要面謝海皇和龍神，”真嵐站起身，將身側佩劍拿起，神色肅穆，“二是葉城之戰不日爆發，雲荒動蕩，少不得壹場大戰——破軍力量駭人，任何壹方都無法單獨將其壓制，空桑和海國得商量個對策出來才是。”
“說得是。”白瓔起身，為他披上外袍，“讓紅鳶跟妳去壹趟吧。”
真嵐動作停頓了壹瞬，卻只是淡淡：“也好。妳留在無色城，回頭我告訴妳情況。”
“嗯。”白瓔仿佛想說什麽，卻終究無語。
待得從復國軍大營出來，水色蒼茫，竟似壹眼看不到頭的迷霧。空桑壹行人從大營裏被送出——這壹趟拜訪，竟是連金帳都不曾入半步，更不曾見到蘇摩或龍神。
“抱歉讓皇太子走空壹趟。龍神前往澤之國了，”炎汐不在，出來送客的是碧，言語溫和——或許因為和飛廉相處長久，這個鮫人戰士對於外族的敵意減弱很多，並不似營中長老們壹樣食古不化，“至於海皇……非是故意失禮，他現在真的是誰都不見了——因為傷病的關系，只有巫醫和女祭才能進入金帳。”
“看來海皇在白塔壹戰後，還真的傷得不輕。”真嵐站在營口的白石陣裏，低首想了片刻，笑，“也罷，請他好好養傷——聽說復國軍在澤之國遭到了攻擊，我會令西京和慕容修多加留意和協助——如果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
“多謝皇太子。”碧微笑。然而，畢竟是面對著千年的宿仇，盡管彬彬有禮，眼神依然拒人千裏，“龍神已經率復國軍前去澤之國，想來那裏的局面可以得到控制——還請皇太子放心。”
“如此，有勞了。”真嵐點頭，回身招呼同來的赤王，“紅鳶，我們走罷。”
然而回首之間，兩人卻齊齊吃了壹驚。
赤王紅鳶站在大營門口，遲遲不動，回頭看著金帳的方向，整個人的神色都明顯不對了——金帳裏寂靜無聲，只有馥郁的藥香彌漫，隱約可見裏面操勞的人影。也不知道望了多久，在赤王回過頭來的時候，真嵐清晰的看到有壹道淚痕從她眼角滑落，旋即在水中消散於無形。
“走吧。”紅鳶回過神，匆匆走來，擡手掩飾地拂過眼角。
真嵐沒有說話，只是對著碧微微頷首告別，隨之轉身離去，留下對方若有所思。
“怎麽？”走出了壹箭之地後，他才開口，問自己的下屬。
赤王沒有說話，只是咬著嘴角、低頭匆匆趕路，仿佛想及早離開這個地方。她紅色的長發在水裏漂浮，仿佛美麗的水藻，冥靈的身體是虛幻的，就像融化在這無窮無盡的水中壹般，透明得宛如不存在——然而，他卻知道她壹直在流淚。
“治修。”在走入無色城後，他終於聽到她吐出了兩個字，然後崩潰般的跪倒在了光之塔下，淚如雨下，“治修……治修！”
他們分道揚鑣已經百年，她已然死去，本以為滄海桑田也再不相逢。
然而，今日她的眼角、卻捕捉到了那個銘刻於心中的影子。然後兩個人就仿佛忽然化為了石像，在水底長久的佇立，靜靜凝望彼此，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手捧藥盞準備進入金帳的那個醫者……竟是治修。
金帳裏，紅衣的女祭聽著外面聲音慢慢遠去，臉上浮出復雜的表情。
“海皇，真的不見他們？”溟火低聲，聲音悲憫，近似於嘆息，“在徹底的離開之前，總要把想說的說出來……哪怕只說壹句。”
水底的潛流緩緩蕩漾，讓榻上之人的長發如同水草飄拂。那種灰白色還在蔓延，仿佛有某種無可阻擋的衰敗力量由內而外發揮出來，活了壹樣，漸漸從發根到發梢，將原本閃著錦緞般深藍光澤的長發染成霜雪。
“不必說了。”海皇躺在深陷的鮫綃裏，面容寧靜而頹敗，如壹朵在落日下雕零的花。壹切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雕謝，唯有眼裏的光亮壹如昨日，令人想起那種傾覆天下的美。
他的聲音輕而冷，宛如風吹浮冰：“如果百年前的壹躍還不能說明，如果百年後的星魂血誓還不能說明——那麽言語又有何意義？
他側過頭，冷冷地微笑：“我們不是壹路人，但畢竟相逢過。那就夠了。”
是的，百年前，在亂世黑夜的河流上，他們曾短暫的相逢，卻轉眼各奔東西。但相遇那壹瞬、兩人之間映射出的閃電般的光亮、不僅照耀了彼此，更映入了雲荒的史冊。
“蘇摩……記得的忘記。”百年前，墜落天宇的女子在他耳畔輕聲囑咐。
可惜，他並未能夠遵守。
如果真的忘記就好了……如果壹別後便是兩兩相忘，他就不會再在百年後返回雲荒，也不會卷入這樣的亂世急流之中，更不會再和她和她丈夫相逢，合縱連橫，引出諸多恩怨……也不會象如今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提前衰朽腐爛。
生命如風中之火，當火熄滅，他也該離去。
蘇摩的眼裏浮動著星辰般微弱的光，身體上的裂痕如同活了般在延展——內裏的黑色光芒隱約閃爍，似乎想趁著他如今的衰弱，掙紮出軀體取得控制權。
有金色的符咒貼在創口上，壓制著那些不停延展的裂縫，那些符咒寫在連綿不斷的長條金紙上，壹圈壹圈裹住他的身體，仿佛把他連著身體裏的那蠢蠢欲動的東西壹起封印。阿諾，阿諾……是否，只要我還活著壹日，便不能擺脫妳？
但是，這壹切，終究也該做個徹底的了結了……
他擡起了手腕，壹度光潔如玉石的肌膚如今枯萎而蒼白，他的聲音平靜而冷酷——
“沒有開始，便不會有終結。”
“不必再說什麽了——日落之後，我們便去往哀塔。”
夜色初起，壹輪冷月懸掛在天際。
金色的迦樓羅靜靜懸浮在帝都上空，冷月的光輝襯得它仿佛不屬於這個人世。機艙裏，聽完了下屬回報的人正在沈思，緊抿壹線的嘴角鐫刻著某種仇恨的力量，長久不語。
“稟少帥，”季航忍不住開口，“圍城已達半個多月，如今是否可以進攻？”
“不。”雲煥頭也不擡，只是擺了擺手，“繼續圍。”
諸位年輕將領面面相覷，卻不敢出言。
“可是，現在各地援軍被飛廉說動，已經陸續趕來增援，”最終開口的，卻還是季航，“少帥，屬下以為、攻占葉城應速戰速決啊！”
“閉嘴！”雲煥忽地蹙眉，聲音裏透出不耐煩的殺氣。
季航臉色壹白，不敢多言。
“非要我說透麽？壹群蠢材！”雲煥重重拍了扶手，厲叱，“葉城算什麽？我如果要打、壹夜之間也就攻下來了！——擺出那麽大陣勢，壹直圍而不攻，妳們以為我是準備擺架子恐嚇城裏那些豬玀麽？”
左右壹震，看了壹眼彼此，卻不敢接口。
“葉城不過是壹個餌。我是要看看，在雲荒上準備站在飛廉那邊和我作對的，到底有多少！”雲煥咬著牙，低低吐出幾句話，“讓他們都來增援好了——飛蛾撲火，自取滅亡，倒省了我到處奔波，壹個壹個的解決了！”
諸位將領心頭壹寒：“少帥英明！”
雲煥吐出壹口氣，冷笑：“說穿了才明白，已是無益——飛廉是個聰明人，肯定比妳們早明白這壹點。所以我估計，此刻的他也急著想突圍而出吧？真可惜……如果兵力對等的情況下，他尚可和我壹戰；但如今……呵。”
他看向暮色初起的鏡湖彼端——那個繁華富庶的城市，此刻在薄暮中燃起了萬家燈火，宛如壹顆點綴在湖上的明珠。
“傳令川胤少將，這幾日加倍小心，絕不可將包圍圈松懈分毫。”雲煥的聲音冰冷，“葉城內的軍隊，可能會趁夜發出襲擊試圖突圍——外壕阻擋援軍，內壕扼守葉城——絕對不能讓他們匯合！”
“是！”新晉的將領們齊齊俯首，第壹次對這個以力量登上絕頂的暴君有了由衷的欽佩——雲煥和飛廉，軍團中向來被稱為雙璧，原來真的不是徒有虛名。
雲煥神色凜冽，聽取了後繼幾位將領的報告，大都壹句兩句話之間便吩咐完畢。
有負責東方戰線的將軍川胤上前，低聲稟告：“澤之國那邊，壹切正在按計劃展開——幽靈紅藫投放後，青水水質迅速惡化，復國軍被逼上岸，被我軍大量圍殲，龍神已經緊急前來支援——還請少帥做下壹步應對的指示。”
“果然，”雲煥的手指輕叩著扶手，冷笑起來，“復國軍大營已經坐不住了……呵呵，妳們猜，為什麽去的是龍神不是海皇呢？”
他低聲自語，卻仿佛根本沒有期待階下的任何人回答。
“蘇摩他，壹定傷得很重吧？”雲煥嘴角浮出壹絲笑意，“神廟上那壹戰之後，他已經無法支撐下去了……呵呵。只有我知道，他到底為什麽受傷，又受了多重的傷！”
他低語：“我只是奇怪，他為什麽居然到現在還沒死？”
雲煥霍然擡起頭，目光落在川胤將軍身上，提高了聲音：“下壹步，就是要把龍神長久拖在澤之國！不要在意傷亡，要不停的發動攻擊，散布幽靈紅藫，讓復國軍沒有喘息的機會。”
“是！”川胤點頭。
“而這麽做的原因，在於牽制龍神——龍神不會扔下它子民不管，所以我們集中兵力，對付普通的鮫人和復國軍，自然就能牽制住它。”雲煥冷冷，眼裏有惡意的笑，“這就是做神祇的累贅啊……為了區區壹些螻蟻，就束縛了自己的手腳！”
諸將沒有回答，只是恭謹的點頭。
雲煥俯視著夜色裏靜謐的鏡湖彼岸——那裏，北方盡頭的神廟裏，六座無頭屍體化成的結界上，聯通著無色城。他低聲喃喃：“至於無色城裏的冥靈，的確是個棘手問題。白瓔擁有幾乎可以和我媲美的力量，如果真嵐又解開了全部六合封印，事情就難辦了——幸虧他們也只擁有夜的戰場，戰場的壓力也會減輕壹半。”
“我會親自盯緊無色城的動向，這事妳們不必插手——也無力插手。”他疲倦的喃喃，“好了，如果沒有別的事情，都下去吧。”
諸將齊齊點頭，有長出壹口氣的輕松：“是！”
眾人魚貫而下，從飛索返回白塔頂。然而，在那壹行人中，忽地有人遲疑著立住了腳。
“稟少帥，”留下的還是季航，待得所有人都退了，方才單膝跪地低聲稟告，“屬下奉少帥命令，已經將明茉夫人送離了帝都。”
“哦。”雲煥微微壹怔——這幾日軍務繁忙，他早已忘了這件事，“去了哪裏？”
“少帥說送的越遠越好，屬下便讓風隼將其送去了西荒的空寂城。”
“呵，還真是遠……”雲煥忍不住地笑，“季航，妳打的好算盤。我知道妳剛剛被擁立為族長，長房全數被殺，包括羅袖夫人和她的男寵——妳心中有愧，也是恨不得永遠不見明茉吧？”
“屬下不敢。”季航只是低聲，“空寂城裏的宣武將軍，也是巫即壹族的外戚——屬下以為明茉夫人去了那裏，好歹有個投靠。”
“哦？是麽？空寂城……”雲煥喃喃，壹時間仿佛觸動了什麽心思，眼神空茫起來，“算了，去了那裏也好，蒼天瀚海，何等自由自在？——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在那些將領退下後，迦樓羅機場裏重新恢復了壹貫的平靜。
瀟坐在金座上，煉爐裏的紅蓮之火還在熊熊燃燒，鍛燒著成千上萬條魂魄，漸漸凝成壹顆若有若無的血色靈珠——然而，她臉上的表情是如此痛苦，仿佛火力燃燒著的是自己的心。
“是要再等壹等，看樣子現在煉化的魂魄、還抵不上如意珠的力量。”在沒有外人的時候，雲煥眼裏浮出了殘酷的表情，看著血腥遍布的大地，漠然，“讓那些家夥都聚到葉城來吧——再多死壹些人，才能收集足夠的力量。”
迦樓羅不易覺察的微微壹顫，瀟臉上露出苦痛神情，卻不敢開口說壹句話。
“對，還有這個，”雲煥忽地想起了什麽，從懷裏取出壹物，“壹起煉了吧！”
“鎮魂珠？！”瀟失聲，感覺珠子剛壹拿出就有邪異力量洶湧而來。
“羅袖夫人給她女兒的陪嫁之壹。”雲煥懶懶開口，手指壹彈，送入了火焰之中，“雖然比不上如意珠，應該也是個好東西。”
“不……”瀟失聲，卻已經來不及阻攔。
鎮魂珠落入火焰，紅蓮之火忽然轉為黑色，竟然憑空躥起壹丈高！迦樓羅發出壹聲呻吟，似有苦痛，龐大的機械由內而外起了壹陣顫栗。
“主人……這東西太過於陰毒，”瀟的聲音也帶了顫栗，“只怕難以控制。”
雲煥卻是不以為意：“從帝都新死的人裏煉取生魂，難道就不陰毒了麽？瀟，妳不要怕什麽難以控制——有我在，怕什麽？”
他的手落在鮫人的肩膀上，帶著不容置疑的穩定和冷酷。那雙染盡了千萬蒼生性命的手上仿佛有神奇的力量，瀟全身的顫栗漸漸平定。
“好了，不要怕。”雲煥微微點頭，松開了手。
瀟沈吟許久，終於開口：“主人……有壹件事求您。”
雲煥詢問地擡起眼睛，審視著這個壹貫溫馴的傀儡：“說。”
瀟的聲音有些顫栗，帶著怯怯的表情：“聽說……聽說您下令，要把帝都內所有鮫人奴隸殺死？求求您，饒了他們吧！”
她眼裏有淚水落下，化為珍珠：“只要他們臣服於您，求您就饒了他們吧！”
雲煥霍然變色，壹把捏住了她的下頷，冷冷：“誰讓妳來求情的？誰告訴妳的？”
瀟側首無語，臉色蒼白。
“聽著，我不會饒過那該天罰的壹族！”雲煥低下了頭，壹字壹句的回答，寒冷徹骨，“瀟……妳是例外，但不是所有鮫人都和妳壹樣！問我為什麽不寬恕？因為正是妳的族人：湘，在我眼前殺了我師父——殺了我在這世上最愛的人。”
他的聲音出奇的低微，說到最後壹句已然輕如夢囈。
然而這樣反常的語氣，卻讓瀟再也禁不住地渾身顫栗，臉色蒼白如死。
“更可恨的，是她令師父至死都懷疑我……”雲煥的聲音裏有某種奇特的力量，靜默地滲透開來，宛如夜的黑暗在蔓延，“妳知道麽？我可以被任何人冤枉、被任何人否定，唯獨不能忍受被師父這樣對待——妳知道麽？在她最後說原諒我時，我真的想死……就連落在辛錐手裏，或者看到我姐姐死去，我都不曾有這樣的念頭！”
“不過，最後我還是決定不惜壹切代價的活下來——”
“活下來，滅了那該天罰的壹族！”
雲煥霍然停止了聲音，急促的喘息，仿佛心裏有難以控制的激烈情緒再度湧起。他松開了捏著瀟下頷的手，在雪白的肌膚上赫然留下烏青的印記，倒退兩步，跌入金座，苦笑。
“不，不……我不能寬恕，瀟，我不能寬恕！”
“正是‘不寬恕’，才讓我壹路撐下來，活到了今日——如果要我放棄復仇，選擇饒恕，那麽，我將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力量……妳明白麽？”
瀟長久地無語，仿佛為聽到這樣的話而震驚顫栗。
“我明白了。”許久許久，她終於發出了低微的聲音。
“那麽，主人……就這樣憎恨著，活下去吧！”
滄流歷九十三年三月十七日，午夜，葉城會戰正式爆發。
同為帝國雙璧的飛廉，及時察覺了雲煥以葉城為餌、吸引四方兵力趕來並加以分別消滅的戰術意圖，決意不再拖延，率先開戰，於當夜率兩萬軍馬進至葉城外圍，逼近圍城的川胤所部征天軍團控制線。
此時，由雲荒各地趕來的帝國軍隊也已經雲集，由守衛瀚海驛的齊靈將軍率領，親臨葉城城下。壹時間，葉城外圍各路大軍雲集，形成了層層的包圍與反包圍的戰線。整個戰線犬牙交錯，形勢極為復雜。
雙方都意識到了葉城會戰是壹場生死存亡的搏殺：如果飛廉的帝國軍失敗了，那麽帝國平叛就失去了最主要的中堅力量，十大門閥將徹底滅亡；如果雲煥失敗了，不僅帝都伽藍將會陷入包圍，成為壹座孤城，更重要的是飛廉壹旦和各地援軍匯合，將會極大程度的成為撼動新帝國的主力軍。
雙方仿佛都橫下了壹條心，必欲死爭葉城。
金色的迦樓羅懸浮於帝都上空，任憑戰雲翻湧，依然壹動不動。
攻城戰鬥於午夜打響，戰火映紅了葉城的天空，隆隆的炮火震得大地動搖，城裏所有百姓都徹夜未眠，收拾了細軟，合家躲進地窖，驚惶地探頭觀望戰況。
“哎呀，完了！”壹個滿頭珠翠的中年婦人縮回頭，臉色嚇得煞白，“老頭子，他們打進來了！他們打進來了！”
“胡說什麽！”旁邊的中年男子壹把將她拉回，緊張，“哪有那麽快！”
——飛廉少將所率的征天軍團壹直部署在葉城外圍，和帝都派出的九天軍團剛剛開始麾戰，應該沒那麽快就被攻入市內之理。
然而，在婦人剛剛把頭縮回時，頭頂就傳來了劇烈的呼嘯聲，黑暗壓頂而來！
婦人失聲驚呼，和丈夫壹起抱著頭縮在地窖壹角，感覺那陣忽然而來的颶風從頭頂上空卷了過去，將屋頂上的瓦片揭落大半。婦人驚慌的將臉貼在地上，眼角的余光裏，她看到了壹道銀色的光芒，宛如流星壹樣掠來，貼地壹閃，旋即拉高而逝。
怎麽……怎麽回事？風隼怎麽忽然來到了內城，仿佛在追什麽壹樣！旋即，她便聽得西南角上鏡湖入口處壹片喧嘩，燈籠火把映得半座城都通明，不由心下惴惴，嘀咕：“難道，難道又是哪個富家出事了？”
——近來城中民心惶惶，鑒於百年前那壹場兵禍的教訓，不少巨富人家在戰端剛起的時候便棄城出逃，留下的多半是婦孺老幼。城中空虛，巫羅大人和飛廉少將忙於備戰，對城中日常事務也疏於管理，奴隸造反、打掠富豪之家的事經常發生。
“看來這場仗還是早早別打了才好，投降了帝都不就算了？”丈夫在耳畔喃喃。
“楊公泉，都怪妳這個死鬼！”風聲過去，婦人只覺壹股怒氣從心而起，壹指頭戳在了男人的腦門上，“好好的桃源郡不住，有了壹點錢，就想著搬來葉城花天酒地！——妳看妳看，現在可要連累我壹起死在這兒了！”
男人被她尖尖指甲戳得滿臉紅印子，卻壹味陪著笑臉：“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但夫人不必擔心：我們兩口兒壹貫命大，定能躲過這場災禍。”
“躲過了，就趁早搬回桃源郡去住！”那個婦人忿忿罵，“由得妳把我們黑心昧來錢都投在葉城那些婊子身上去麽？”
“是是，搬回去，搬回去。”男人只是低著頭陪笑，忽地面上壹僵。
——背後壹陣冷風吹來，令他打了個冷戰，不由得回過頭去。只見背後地窖的門竟已無聲無息地開了，壹只手在窗欞上壹拉，壹個黑色勁裝的人從門外躍了進來，順手把劍壓在了他的咽喉上，低聲：“別叫——借妳家地窖用壹用。”
婦人嚇得顫栗，癱軟在地無法回答。
那個闖入者全身浴血，長發散亂，顯然方才剛剛死裏逃生，劇烈地喘息著，臉色蒼白，頰邊還帶了幾處劍傷——而那眼睛，竟是碧綠色的。
鮫人？！婦人嘴唇顫了壹下，硬生生止住了沖到了口邊的驚呼。目光定定地看在闖入的另壹個人身上。那是壹個異族少女，仿佛受了傷，被那鮫人半扶半架著進來，毫無生氣地倚著他後背。
血！成灘的血從她垂落的指尖滴下！
“兩位爺……”婦人幾曾見過這等場面，幾乎顫不成聲，“我們只不過是從桃源郡剛搬來的，比不得其他人家，家裏沒什麽可以搶的。”
“妳們不必害怕，”來人身上的肅殺之氣漸漸收斂，放下了劍，低聲，“我不殺人——有傷藥和繃帶麽？”他用肩膀頂上了地窖的門，將背上的人小心地放下，焦急地低聲開口，“我的同伴傷得很重。”
“好……好，我就去找。”那婦人連忙點頭，踉蹌而去。
“那笙，那笙？”來人伸手扶住了昏迷中的少女，俯身附耳呼喚對方的名字，神色極為焦急。那個少女全身浴血，左手自肩至肘被什麽東西壹刀砍開，鮮血泉般地湧出，散亂的長發披滿了臉頰。
婦人不壹時便回來，手裏拿著壹卷紗布和幾盒藥膏，小心翼翼：“只找到這些了。”
刺鼻的血腥讓人頭昏目眩，那笙躺在炎汐的懷裏，死去壹般壹動不動。寂靜中，只有聽到血壹滴滴滴落的簌簌聲。炎汐扶著她，將藥小心翼翼地抹上，卻很快被如註的血流沖走。
他只覺血往上沖，大腦壹片混亂，幾乎不知自己在做些什麽。
——他沒有想到，在離開葉城時居然會遇到這樣突如其來的麻煩。
戰爭恰恰在今夜爆發，完全打亂了他們這壹行的撤退計劃。整個葉城戒備空前的森嚴，根本不容城內外有絲毫出入的機會——按照原計劃，他們壹行本來準備由水路偷偷返回鏡湖，卻不料在入水口已然密布重重機關，壹踏入便被發覺。
他帶著那笙狂奔，躲避著天上地下無處不在的追兵，壹路血戰。在逃回內城的時候，他們和葉賽爾壹行失散，闖入了這座相對僻靜的宅院裏。
“那笙，那笙！”炎汐看到血無法止住，心下焦急萬分，用力搖晃她的身子。
昏迷的少女終於透出壹口氣來，悠悠轉醒，眸子卻黯淡無光。她尚未完全睜開眼睛，雙手便吃力地擡起，將懷中護著的壹物抱緊，臉上露出寬慰的表情：“還、還在呢……沒丟……那就好了……”
“那笙，那笙，”炎汐顧不得她懷裏的東西，只低聲，“妳怎樣？”
“我……很好，”那笙輕聲回答，身子卻因為劇痛而微微顫栗，“妳不要擔心——快、快把東西……拿回去給他們。只剩下這只手……便大功告成了。”
“先別管這個，”炎汐看到她傷口血流不止，“先治好傷。”
他用繃帶緊緊束住她左臂上方，減少傷口中的血流，然後再度把藥物敷上去，用紗布裹上，按壓不放——溫熱壹層層從透出，直抵掌心。他不敢低頭去看，只覺手中很快就有鮮血的濕潤。那壹道風隼淩空發出飛箭而造成的傷，不知為何竟分外的嚴重。
“好冷……好冷。”那笙止不住地顫抖，炎汐連忙伸出手，也不管尚有外人在側，便將她緊緊攬在胸前——卻忘了鮫人冷血，無法給對方絲毫暖意。
“都是我不好，”她喃喃，臉色灰白神情沮喪，“不該這麽不小心，觸動了水下的網鈴……回頭亂跑，又被城上戒備的軍隊發現……太沒用了……”
“不關妳的事，”炎汐低聲安慰，“誰都不知道今晚他們會提前開戰。”
那笙仿佛還想說什麽，但臉色青灰，嘴唇微微顫動，竟似乎連開口的力氣都沒了。她靠在炎汐懷裏，呼吸細而急，半晌，在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昏睡過去時，她卻忽然睜開了眼睛，仿佛攢足力氣壹樣，清晰而急促地開口：“快，快把東西送回去吧——都已經開始打仗了，得把臭手的身體拼回去！不要管我……妳不要管我了。”
“不行，”炎汐斷然搖頭，“現在把妳扔在這裏，肯定沒命。”
“我、我才不會死在這裏……我還要跟妳回碧落海呢。”那笙聲音微弱，“可妳是戰士啊……妳、妳要先完成妳的任務。如果不快點設法通知那邊，前來接應，我擔心葉賽爾、湘……她們幾個，也都會出事。”
“不行。”炎汐喃喃，聲音卻漸弱。
孰是孰非，孰輕孰重，判斷起來並不難，然而做到卻談何容易？
兩人焦急地說服著彼此，眼裏根本看不到別的——自然也沒有發覺，那壹對虛與蛇委應付了他們半天的夫妻正趁著他們分神，悄然地靠近地窖門口，準備奪門而逃。
“哎呀！”當先出門的男人忽然發出壹聲驚呼，仿佛被什麽絆了壹下，壹頭從臺階上倒栽下來，壓得緊跟後面的老婆躲避不及，壹同骨碌碌的滾回了房間裏。
炎汐和那笙驚覺回頭，卻看到那兩人直直盯著壹處，發出了刺耳的尖叫，兩眼壹翻暈了過去——壹只蒼白的斷手，死死的抓著男人的腳腕。
“臭手！”那笙失聲驚呼，聲音微弱，“妳、妳什麽時候……”
她顫巍巍地伸手探向懷裏，發現囊中那個東西不知何時已經悄然溜了出去。
“我說，妳們兩個人只顧卿卿我我，也不看好這對男女？”那只手從旁邊扯過了壹條繩子，單手利落地將這對夫婦捆到了壹起，“差點就讓他們溜出去壞了大事！”
那笙訥訥，這才將視線落到了那對夫婦身上，忽地詫異：“咦？我……見過他們！”
“見過？怎麽可能！丫頭妳才來雲荒多久啊。”那只斷手壹邊說話，壹邊卻毫不停頓地在那對夫妻懷裏翻檢，然後仿佛發現了什麽，返身從地上爬行過來，指間居然還挾著壹物，“嘿……快來看我找到了什麽？”
炎汐壹見斷手上拿著的那株碧草，不由失聲：“瑤草！”
瑤草乃是來自中州的仙草靈藥，萬金難求，號稱可起死回生——卻不料在這個地窖裏居然還藏有如此靈藥。
“我早就覺出他們身上藏有異寶，”斷手嗤笑，“還在那兒哭窮。”
“抱歉……事急從權，也只能先借用壹下了。”炎汐卻是覺得內疚，然而畢竟那笙傷勢要緊，也顧不得是否強奪了他人之物，“那笙，這下妳有救了！”
他將瑤草放在那笙的傷口處，拿出火石點火，灼烤著草葉的另壹端——神奇的景象出現了：那片枯黃的草葉仿佛活了起來，自動卷曲，緊密地貼在了那笙臂上不斷流血的傷口處，整個草葉吸收了血，漸漸變成青色，隨後又變成深藍。
最後，只是壹個瞬間，那片瑤草忽然間憑空燃起了火，在傷口上壹燒而盡！
“哎呀！”那笙看到身體上起火，下意識的驚呼——然而話音未落，火光燃盡，瑤草化為灰燼而落。在瑤草燒過的地方，奇跡般地留下了壹條長長的疤。
——那樣嚴重的傷勢，居然在瞬間就被彌合！
“太好了，太好了……真的管用！”炎汐喜不自禁，小心翼翼地脫下外袍裹住那笙露在外面的手臂，“果然是稀世良藥！”
“什麽稀世良藥啊，”那笙撇嘴，聲音明顯有了中氣，“不過是中州的艾草罷了。”
“對了！”壹見瑤草，病弱的少女忽然來了精神，眼睛放光，回過神來指著那兩人嚷嚷，“果然是他們！桃源郡那個姓楊的和他老婆！——難怪他們這裏還有瑤草，是慕容修那個大蠢材送給他們的！”
“姓楊的？”斷手努力回想，忽地打了壹個響指，“是了！過天闕的時候，那群人裏好像是有壹個姓楊的！”
斷手爬到了昏迷的人面前，擡起下巴審視半天：“富態了那麽多，怪不得我沒認出來。”
“當然富態了，”那笙沒好氣，“這兩個貪財的家夥，把我和慕容修當肥羊賣給如意賭坊，拿了個大價錢，自然吃的腦滿腸肥。”
“哦……”真嵐不知還有這段歷史，不由失笑，“那我替妳出氣。”
那笙看到他擡起了手，對準兩人的後腦要害，不由失聲：“別！”
然而真嵐的手已經揮落，重重在壹對夫婦後腦上打了個爆栗子，聲如木魚。楊公泉和黃氏被那麽壹打，從昏迷中懵懂蘇醒過來。然而壹看到壹只斷手在眼前爬動，不由心膽俱裂，大叫壹聲又兩眼翻白昏了過去。
“放心好了，我從不亂殺人，”真嵐無奈攤開手，“是他們自己嚇自己。”
那只手動作卻是麻利，三下五除二的把那壹對夫妻捆翻，扯到了地窖的角落裏塞進木櫥，算是處理完畢，落得耳根清靜。
瑤草果有奇效，那笙臉色漸漸紅潤，說話的中氣也足了。她看了壹眼地上兩個人，哼了壹聲，壹推炎汐：“好啦，妳也別感到奢靡，額內疚了——他們兩個都不是好東西，差點我和慕容修就被他們送掉了壹條命呢！真是報應，今天遇到他們，拿了瑤草揍他們壹頓，我才算是覺得出了這口惡氣。”
房內幾人尚未說完，忽聽外面又是壹連串的巨響，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地窖的內外都有強烈的震動，墻上灰土簌簌落地。
“不好！”真嵐和炎汐同時脫口，看向了葉城東方，“紅衣大炮！”
——外墻顯然已經被轟塌了壹角，兵士開始往內城撤退，個個臉上帶著縱橫的血汗，火把的光映照著亂兵的影子，猙獰可怖。然而即便是撤退，這些士兵還不曾亂了章法。
放棄外城後，甕城成了下壹個爭奪點。出乎意料的，形式開始逆轉。外線上似有援軍沖殺而來，聲勢迅猛、用兵靈活，圍城的帝都軍隊猝及不妨，後方被撕開壹條長長的口子，登時打亂了前沖的節奏，不得不分出兵力來抵擋後方。
趁著這個機會，退守甕城的軍隊開始反擊。帝都剛經過壹輪血洗，征天軍團裏不少門閥出身的戰士同樣遭到了族滅，鐵城新招募來的戰士尚未經過培訓，整個軍隊的戰鬥力壹時無法恢復如初。而飛廉帶領的征天軍團雖說在數量上明顯少於帝都軍隊，然而戰術的靈活多變，敢打硬仗，配合的嫻熟遠遠勝過前來圍攻的帝國軍隊。
壹時間，新壹輪血戰重新開始。
“這樣下去，只怕葉城也撐不長久啊，”真嵐喃喃，手指輕輕叩著地面，“何況現在雲煥根本尚未出動——對了，他為何還不出動？他在等什麽？”
“破軍殺人，似乎喜歡‘慢’壹些。”炎汐沈默，半晌緩緩道，“聽說昔年得罪過他的那些門閥，還壹直在辛錐手裏活著——他對葉城也是如此吧。”
“……”說起帝都那人的暴虐殘殺，真嵐也是沈默。實在是可怕……這樣的魔頭出世，不僅對滄流帝國是個噩耗，對於整個雲荒、同樣也必將是壹個極大的災難！
“妳們幹嗎替別人操心？”那笙卻有些不以為然：“讓冰族他們內鬥就是了！狗咬狗壹嘴毛，打完了我們再去收拾他！”
真嵐苦笑搖頭：“只怕等打完了，我們也收拾不了他了。”
“怎麽會？”那笙驚呼，“有妳和太子妃姐姐，還有龍神，怎麽會打不過？”
“破軍已非昔年之雲煥。他兼劍聖技藝、護之血統於壹身，又繼承了魔之左手和迦樓羅的力量，絕情絕義，再無牽掛——如今的雲荒，已經無人是他敵手。”真嵐的手敲著地面，顯然無色城裏那顆頭顱也在沈吟：“如果空桑海國聯手，如今看起來的確是尚有勝算——只是……”
“只是什麽？”那笙急不可待。
“只是，魔之左手可以從死亡裏獲得力量，”真嵐眼神漸漸嚴肅，看著外面被戰火映紅的夜——漆黑的天幕下浮動著無數淡淡的紅色絲線，無數魂魄正在被無形的力量抽離出死亡的軀體，吸入伽樓羅的底艙。他的聲音低沈如預言：“戰火越蔓延，魔的力量就越大……如果不能及早消滅它，破軍就再也無法遏制！”
炎汐站了起來，低聲：“那麽，我們盡早動手罷。”
“不行不行，”真嵐連連擺手，“現在不是時候……妳們先設法離開葉城再說。”
“也是。”那笙想起目下處境，沮喪地喃喃，“怎麽出去還不知道呢。”
地窖裏的諸人再度沈默下去，不知不覺外面的天又已經黑了，炎汐安頓好了那笙，起身在地窖裏翻找食物——楊公泉夫婦為了避難，準備倒也詳盡，地窖裏飲食被褥壹應俱全。他弄了壹些那笙愛吃的糕點，又找了幾個饅頭，拉開櫃子塞在那兩個被五花大綁的人嘴裏。
當夜無話。第二日壹早，那笙睜開眼，卻看到真嵐的斷臂在地上迅速爬行，畫了壹個大大的符咒，將兩人圍在了中間。看到她醒來，真嵐擡起手打了個招呼““妳們先在地窖裏好好養神，別走出這個圈，這樣外來的東西就不能傷害妳們——”
“餵餵，妳幹什麽？”那笙失驚，“妳要自己跑掉？”
“丫頭，妳是不是已經把湘和葉賽爾他們忘記到腦後了？人家為了讓我們順利離開，故意把追兵引開了，我們不能就這樣把她扔在這裏不管。”真嵐停住了手，指著復國軍戰士，“炎汐，妳看好這個丫頭。”
“餵！”那笙看到那只手朝著地窖門外爬去，忍不住大聲，“妳還沒恢復！怎麽可以亂爬？至少讓得讓我跟著才安全啊！”
“有妳跟著，我大概只會死得更快些。”
斷臂做出壹個無可奈何的姿式，在那笙的怒罵裏迅速爬入了夜色。
“白瓔，我要出去找壹個人，等找到後，妳在入夜盡快帶人馬來葉城接應。”
無色城裏的頭顱在那壹瞬短暫的睜開了眼睛，對著身邊的太子妃吩咐了壹句。然後魂魄便再壹次轉移到了斷臂上，旋即閉上了眼睛。
白衣的太子妃微微變了臉色——六合封印尚未完全解開，只有壹臂殘留地上的空桑皇太子依然是脆弱的。葉城戰火連天，危機四伏，這樣貿貿然出去肯定是極其危險的。真嵐外表雖看似隨便，但做事壹向縝密。究竟是為了什麽，卻要這樣焦急地出去找人呢？
白瓔心懷復雜地回過頭，看著壹邊坐在光之塔下的空桑皇太子。然而真嵐的魂魄已經不在殼中，眼睛闔起，剛縫好的身體松軟地堆在壹疊，宛如沒有生氣的傀儡。
真嵐……百年的掙紮之後，我們終究選擇了相守。但，我們真的了解彼此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