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雲湧

走到分岔路口的時候，看到那笙沒跟上來，慕容修不由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
東巴少女停在岔路口，雙手撐著膝蓋、彎下腰去看地上的什麽東西。
“呃，慕容，好像很不妙呀。”那笙聚精會神地看著散落的蓍草，那是她壹路走壹路摘來的，蔔了壹卦，“我們如果走這條路壹定有大難！我們別去桃源郡城了吧。”
慕容修無可奈何地看著她，這個女孩子自從號稱半夜被鬼纏上以後、就開始疑神疑鬼起來，壹路上不停蔔卦算命，連過壹座橋都要掐指算半天。他搖頭，堅決反對：“不行，非得去不可。妳別磨磨蹭蹭的，天色晚了就糟了。”
“哎呀！妳怎麽就不聽哪？”那笙看到他自顧自走開，連忙小跑著跟了上去，“我不是吹的！我算命真的很準！如果妳要走這條路、壹定有大難！”
“那麽大仙妳另外選條平安的路走不就得了？別跟著我。”慕容修不耐煩之極。
“餵，妳這個人怎麽這麽說話？我為妳好耶！妳以為我胡說是不是？好，我替妳算，妳聽著：”那笙郁悶，卻忍著氣跟在後面，壹壁走壹壁掐指計算，“妳叫慕容修，揚州人，巨富之家的長子……二十四歲，父親已去世，母親……呃，母親健在……什麽？她兩百四十七歲了？哇，妖怪！……”
在東巴少女詫然驚叫的同時，慕容修猛地停住腳步，回頭看她。那笙埋頭掐算，幾乎壹頭撞到他懷裏。
“妳怎麽知道？”慕容修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問，“妳究竟是什麽人？”
“我是那笙啊！”那笙笑起來了，得意：“我說我會算命……妳信了吧？真的，聽我的，別去郡城了，這條路兇險的很啊！”
“……”慕容修不說話，看著眼前笑靨如花的少女——第壹次覺得那樣明亮的笑容有點看不見底。他是不信什麽能掐會算的胡說，而這個少女居然對他了如指掌，顯然是調查過了他的底細，才壹路跟著他。而自己、居然對這個半路相遇的人壹無所知。
雖然是鬼姬托付的、但是這個陌生的女子真的可信麽？
那笙不知慕容修心下起疑，只是壹味勸阻他不要走這條路去桃源郡。她卻不料她越是勸慕容修不要走大路不要去郡城，慕容修心裏就越是覺得蹊蹺，但是他也不說，只是沈下臉，冷冷道：“西京大人在如意賭坊等我，我怎麽能不去？——妳若不肯，也不必跟來。”
說完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那笙看他黑了臉，心下有點怕，跺了跺腳，無法可想，只好垂頭喪氣地跟上。兩人默不做聲地走了壹程，那笙腳有點痛了，不停斜眼覷著慕容修，看他還是沈著臉，便不敢開口說要停下來休息。
慕容修為人謹慎，冷眼看見她面色不定，心下越來越覺得可疑。又走過壹個岔路，看到前邊越發荒涼了，只怕是殺人越貨都無人察覺。他忽然有了個主意，便指著路邊幾塊石頭，道：“走得也累了，坐下來歇歇吧。”
那笙就是盼著他這壹句，連忙壹屁股坐下，大口喘氣：“天，還有多遠……我都累死了。”
“累了麽？妳歇歇，我去那邊給妳舀水來。”慕容修笑了笑，卸下肩上小簍子，“妳替我看著瑤草。”
“呃，好吧，謝謝妳。”那笙擡頭，對他笑了笑。
那樣明亮的笑靨，宛如日光下清淺的溪水，刺得讓慕容修不自禁閉了壹下眼睛，心下驀然有些猶豫起來——難道、難道是自己多慮了？
然而雖然年輕、出身於商賈世家的人卻是謹慎老練的。
“嗯，試試看就知道了吧。”他想著，把價值連城的瑤草筐子留下，走開去。
慕容修從河中取了水，故意在河邊多逗留了壹下，才往回走，摸了摸羽衣下纏腰的褡褳——寬大的羽衣遮蓋下，誰都看不出那個他腰間系著昨夜打包整理的褡褳：“那丫頭如果有歹心，應該已經不在原地了吧……不過她壹定不知道，為了以防萬壹、筐裏昨夜就被我換上了壹團枯草了。”
壹邊想壹邊往回走，還沒轉過河灣，透過樹叢、已經看見石頭上坐著的少女不見了，連著那只筐子。
年輕的珠寶商人站在樹下怔了壹剎，手裏的水壺啪的壹聲掉到了地上。然後他搖了搖頭，俯下身默不做聲地撿了起來，苦笑：早知如此，居然還有些失望？這壹點相信“人心”的執念還是不滅嗎？
“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壹片心”，自小，家族裏長輩在帶他行走江湖經商的時候就那樣教訓過年少不更事的他，何況慕容家做得是珠寶生意、這世上又有誰不見財起意呢？
已經吃了多少明槍暗箭的算計，自己居然還沒長進，差點被那個丫頭給騙了。
他重新整頓羽衣，走回大路上，急急趕路：天黑前他必須趕到桃源郡城去見到母親托付的那位西京大人，不然，孤身懷有重寶的自己、只怕隨時可能送命。
“餵！餵！妳幹嗎？”才走了幾步，忽然間身後有人清脆脆地喚，“想扔下我壹個人跑嗎？！”
慕容修霍然回頭——回首之間，只見壹襲青色羽衣閃動、怒氣沖沖的少女從路邊樹叢沖出來，大呼小叫地追上來，緊緊抱著壹只筐子。
東面來的明庶風緩緩吹著，雲荒上面壹片初春的嫩綠，鮮亮透明，而大片深深淺淺的綠意中，那個穿著羽衣的女孩宛如壹只剛出蛹的小小蝴蝶，努力扇動著翅膀飛過來。
不知為什麽，忽然間感到心裏壹熱，他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慕容，妳耍我！”追得上氣不接下氣，那笙大怒，指著他的鼻子大罵，“妳想趁機扔掉我不管嗎？該死的家夥，妳就不怕我把妳壹筐子瑤草當樹葉燒了？！”
慕容修想忍住笑，但是不知為何居然忍不住地歡喜，只問：“妳剛才去哪裏了？”
“我、我去那邊林子裏……”那笙忽然結巴了，臉紅，然後低下頭細如蚊蚋般回答，“人家、人家好像早上吃壞了肚子……”
“啊？哈哈哈……”慕容修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來。
“笑什麽！幸災樂禍！等壹下妳壹定也會鬧肚子！”惱羞成怒，那笙惡狠狠詛咒，把抱著的筐子扔到他懷裏，“不過我可是替妳好好看著它的，壹直隨身帶著。”
“啊？我不要了，”慕容修連忙把筐子扔回給她，撇嘴，“壹定很臭。”
“妳！”那笙鬧了個大紅臉，然後揭起蓋子聞了聞，如釋重負，“不臭的，放心好了！”
慕容修看著她居然老實地去嗅那壹筐葉子，更加忍不住大笑起來。
“很好笑麽？”那笙倒是被他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了，看著壹路上顯得拘謹靦腆的年輕珠寶商這樣子大笑。少年老成的他似乎記不起自己多久沒有這樣舒暢的笑過了，心裏只感到說不出的輕松愉快，搖搖頭：“好，我不笑了，不笑了。我們快趕路吧。”
並肩走著，看著慕容修，東巴少女嘆了口氣，道：“妳笑起來真好看，應該多笑笑才是——不笑的時候看上去好像誰都欠妳錢壹樣，老了十歲呢。”
“呃？”被她那樣心直口快的話弄得楞了壹下，慕容修忽然再次笑了起來，“不能怪我，我自小都跟著家族長輩學習商賈之道，不夠老成人家哪裏和妳談交易？”
“嗯，那麽妳家裏那麽多兄弟姐妹，就不跟妳玩？”那笙詫異。
“慕容家年輕壹輩為了家產鉤心鬥角，長房就我壹個嫡子，明槍暗箭都躲不過來，哪裏有閑心玩？”慕容修卻楞了壹下，嘴角忽然有壹絲苦笑，“對了，以前我有個九妹妹，是三房庶出的，性格就和妳壹般，後來稍微長大、就完全變了——慕容家是個大染缸啊，如果不跟著變色，就會變成異類被排擠的。”
“呃？”終究不明白大家族裏面的復雜鬥爭，那笙表示了壹下不解。慕容修也不想多費口舌，只是道：“反正，這次來雲荒。如果做不好這筆生意、我就連家都不能回了。”
那笙驚訝：“不會吧，妳父親妳爺爺不疼妳麽？”
“爺爺？”慕容修笑了壹下，搖頭，“我是鮫人的孩子，怪物壹個，怎麽會疼？”
“鮫人？”那笙怔了怔，吃驚，“是不是就是‘美人魚’啊？聽說個個都是美人，而且會唱歌、會織布、掉下來的眼淚是夜明珠……不過那只是傳說啊！鮫人和妳有關系麽？”
“嗯。”慕容修微笑著，點頭，開始對這個少女說起他身世的秘密，“妳真的挺厲害啊，不錯，我的母親今年的確兩百四十多了。她是個鮫人，二十多年前我父親來到雲荒……”
壹路走，壹路將自己的身世說了壹遍，滿以為那笙會聽得目瞪口呆。然而不料那笙只是半信半疑地擡眼看看他，訥訥：“聽起來……好玄啊，比我給人算命時還唬人。”
“我幹嗎騙妳？”慕容修微微有些不快，拂開垂落的發絲，壓過耳輪，“妳看，鰓還在。”
“哎呀！”那笙跳了起來，湊過去看，嘖嘖稱奇，“真的和魚壹樣呢！”
“是吧。”慕容修不等她動手動腳，便放下了頭發，“不過我父親是中州人，所以我頭發和眼睛的顏色都是黑的，而且也和壹般人壹樣、二十多年就長成了現在這樣。”
“好可惜……如果妳象母親，就能活好幾百年了。”那笙嘆氣。
“那有什麽好？”慕容修搖頭，“到時候看著身邊人壹個壹個死，妳自己不死是很難受的——妳沒見我母親。”
“嗯……為什麽她不再嫁呢？”那笙思忖，提議，“幾百年！她可以嫁好幾個——”
話沒說完，看到慕容修驀然沈下來的臉，她連忙噤聲。
本來好好的氣氛忽然又冷下來了，慕容修默不做聲地繼續趕路，那笙背著幹草簍子跟在後面，怏怏不樂，暗自抱怨前面這個人翻臉的速度真是讓人受不了，都不知道哪些是他的死穴不能碰。
前方是壹片荊棘林，兩人壹前壹後走入，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倒刺，尋覓著草叢中的路徑。慕容修走得快，幾乎要把她甩下，那笙心下壹急，往前跑了壹步，不小心“嗤啦”壹聲衣服就被鉤住了，她跪在地上、手忙腳亂地解開，最後還是以硬生生扯下壹塊來告終。
看著嶄新的羽衣缺了壹塊，那笙大為心疼，抱怨慕容修居然不回頭理睬她。剛要忍不住發作，忽然看到慕容修已經急匆匆地跑了過來，臉色蒼白，神色有些慌亂，仿佛背後有人追著他壹樣。
“噓……”她剛要開口，慕容修忽然伏下身捂住了她的嘴，急急道，“別出聲，有人追我！看來是殺人越貨的強盜。”
“強、強盜？”耳邊已經聽到有壹批人走近，那笙結巴脫口問。
說話間那壹群人已經追進了林子，越來越近，壹邊罵罵咧咧、壹邊細細搜索著。
“媽的，明明剛才迎面已經遇到那個小子了！居然壹回頭就跑了，機靈得和兔子壹樣！”
“老七別急，這林子不大，荊棘又多，他跑也跑不快，我們慢慢搜就是了。”
“奶奶的，耽誤了時間總管又要罵我們飯桶——拿到那小子，非砍殘了他不可。”
顯然訓練有素，壹群人呈扇形散開，慢慢打草搜樹，腳步聲漸漸走近。
那笙立時聯想起天闕上那壹群殘暴的亂兵強盜，只嚇得手心冒冷汗。忽然身上壹輕，那只簍子已經被他拿走，她要問話，耳邊聽到慕容修低聲吩咐：“等壹下我跑出去引開他們、妳呆在原地別讓他們看見，對了，好好拿著這個褡褳千萬別丟了，雪罌子也放回妳身上、免得落到他們手裏……”
“唔！”雖然害怕，聽到那樣的安排，她還是用力搖頭表示反對。
“笨蛋，妳趕快去如意賭坊找西京來啊！我會沿路留下記號的。”慕容修狠狠按著她的頭，躲在荊棘下急急吩咐，“這是最穩妥的安排了，不許不聽！不然兩個人壹起死！”
聽得搜索的聲音越來越近，他不再多話，壹把將那笙按到荊棘底下，將那個裝著枯草的簍子背起，跳起身來，迅速往荊棘林外跑去。
“在那裏！在那裏！”果然壹動就被對方看見，那群強盜立刻追了上去。
那笙大急，想站起來跑出去，然而荊棘鉤住了她的衣服和頭發，等她好容易站起來時、那群強盜已經追了出去，往大路上跑去。
“慕容修！慕容修！”她大叫，站了起來，衣服破了，頭發散了，狼狽不堪。壹站起來衣襟上的東西就落到地上：壹個褡褳，壹個用銅簪子穿著的雪罌子，還有那本《異域記》——那幾乎是他的全部家當了。
那笙解開褡褳，壹眼看到裏面的瑤草，陡然就明白過來了。
“該死的，算計我。”想起方才的事，她訥訥罵，但是站在荊棘林中，把包著的右手舉起、放到眼前呆呆看著，忽然眼睛就紅了壹下，忍不住想哭。
“要是我告訴妳我有‘皇天’，就不用逃了啊！怎麽就不聽我說完就跑出去了？還扔了壹堆東西給我背！”那笙喃喃說著，忽然用力踢著地上的土，哭了出來，“該死，該死，我該死！我不該瞞著皇天的事情！這壹回害死他了！”
忽然間感到了徹底的孤單和無助，那笙壹個人站在荊棘林裏，壹邊解著被鉤住的頭發和衣服，壹邊嗚嗚咽咽地哭。悔恨了半天，好容易解開了那些倒黴的鉤刺，她已經衣衫襤褸發如飛蓬，臉上手上被劃出了道道血痕，這個時候她才忽然想起了正事：“啊，如意賭坊，西京……救命。”
不敢怠慢，她背上褡褳，收起雪罌子和冊子，跌跌撞撞爬起來走出林子去，沿著大路往前走，忽然脫口喃喃道：“糟糕……我可不認識路。完了。”
薄暮時分，如意夫人打點好了蘇摩那邊的事情，下得樓來招呼生意，在場子裏轉了壹圈。忽然，聽得有人在頭頂上輕輕叫她。美婦吃驚地擡頭，四顧，頂上華麗的錦帳撩起，壹張少女美麗的臉探了出來——梁上居然坐著壹個人。
“汀？”她吃驚地問，沒料到這個藍發少女還留在如意賭坊。
“如意夫人。”汀確定那群光頭遊俠兒都不在了，看了看周圍，輕輕躍下地。
如意夫人奇怪地看著她，問：“妳怎麽沒有走？呆在那兒幹嗎？”
“等人啊……”汀無聊地嘆了口氣，“呆在梁上容易看得到所有人——我等了整整壹天了，還不見那個人來。主人答應做那個中州來的家夥的保鏢，這回可有的受了。”
“哦，”如意夫人掩口笑起來，“能請動西京出手、雇主壹定塞了很多錢吧？”
“才不呢……主人這次是壹文錢不收，看來還要倒貼。”汀臉色有些復雜，嘆息，“沒辦法，因為他欠紅珊好大人情呀，人家讓他幫忙他能說個‘不’嗎。”
“紅珊？”聽到那個名字，如意夫人霍然記起了這個同族頗負盛名的姐妹，“對了，她以前似乎也跟過西京大人吧？可她不是二十多年前跟人去了中州麽？據說那個中州人用天價為她贖了身，註銷了丹書上的名字。”
“嗯……我們鮫人裏，也許她的命最好吧？”汀微笑起來，臉色復雜，“堂堂正正嫁了人，跟著丈夫安家立業、生子哺育……如今她兒子都長大成人，回到雲荒做生意了，所以紅珊才來拜托主人照顧他呢。”
“什麽？”不知為何，如意夫人心裏壹跳，臉上色變，“紅珊的兒子？最近他到雲荒來了麽？他叫什麽名字？”
“慕容修。”汀沒有看到旁邊如意夫人的臉色，隨口回答，“妳說中州人的姓名是不是很奇怪……如果沒有意外，應該今天到了桃源郡。他和主人約好在這裏見面的，可居然遲到，真是的。”
“糟糕！”如意夫人壹拍扶手，脫口驚呼。
“怎麽了？”汀嚇了壹跳，莫名其妙地轉頭。
“可能辦錯了事……”如意夫人喃喃道，連忙轉身，吩咐壹個看場子的小廝，“快！去叫總管過來，有急事！”
然而，不等小廝去通報，主管胖胖的身軀從後面走了過來，看到汀在旁邊，他到如意夫人耳邊、壓低聲音稟告：“夫人，那個中州來的人抓到了，但是貨沒在他身上！小的們正在地窖裏用刑，不怕那家夥不吐出放哪兒了。”
“快停手！”聽得稟告，如意夫人臉色陣紅陣白，脫口回答，“不許用刑！快放了他！”
主管吃了壹驚，眨巴著細細的眼睛：“夫人？放了？好肥的壹只羊啊。”
“蠢材！那是自己人！”如意夫人柳眉倒豎，忍不住扇了主管壹巴掌，打的滿臉肥肉震顫，“他母親是鮫人！妳怎麽不調查清楚就劫了？還不快給我放了！”
壹連聲答應，主管捂臉狼狽而去，心裏罵哪有搶劫還要先調查清楚人家祖宗三代的？然而看到如意夫人發火，忙不叠地跑了下去放人。
“妳們、妳們……劫了慕容修？”汀慢慢回過神來，指著她，因為錯愕而有點結結巴巴，“怪不得他沒來，原來是妳們半路劫了他？”
“誤會，誤會而已……”精明幹練的如意夫人從未有這壹刻的狼狽，用帕子擦了壹下額頭，苦笑，“妳也知道我們什麽生意都做，他又帶著重寶……真是見笑了。”
“可真糟糕。夫人，妳快好好安撫慕容公子吧！”汀也苦笑起來，“萬壹主人看到他要保護的人被妳們嚴刑拷打，脾氣壹上來、我拉都拉不住啊！”
“好，好，我馬上去。”如意夫人連忙點頭，站起身來，卻嘀咕：“貨不在他身上？人不是有兩個，怎麽少抓了壹個？那麽是在另壹個同伴身上麽？”
帶著瑤草的那笙、此刻還在離郡城十多裏的荒郊野外，孤身迷了路。
本來她遇到岔路口就蔔壹卦，用來決定走那壹條路，可漸漸地離開了大路越走越荒僻，到最後居然連路都隱沒在荒草裏看不見了。
夕陽西下，天色漸漸黯淡，四野暮色合璧，風聲也呼嘯起來。
那笙拉緊了破得滿是窟窿的羽衣，背著滿褡褳的瑤草，站在茫茫荒野中又急又怕，跺著腳不知道如何是好，生怕趕不及去如意賭坊、誤了慕容修的性命。
“對了，沿著水流走……或許可以碰到人家，問問路？”聽到遠處水流叮咚，那笙終於有了個主意，眼睛放亮，立刻拔腳循著水聲追了過去。
那應該是青水的支流，水色青碧，掬手喝了壹口，甘美溫暖。那笙沿著水流走了幾步，詫異地看見水中居然散落著點點嫣紅的桃花花瓣，浮在青色的水面上，美麗不可方物。
“雲荒也有桃花？”那笙壹路走，壹路詫異地四顧，卻沒看見周圍有花樹。
“奇怪。”她忍不住彎下腰去，想撈壹片上來——然而奇怪的事發生了：那些漂浮的桃花花瓣壹觸及她的手指、陡然間紛紛沈沒到了水裏。
“哎呀。”她再去抓，然而那些花瓣仿佛活的壹樣，紛紛散開，沈沒，非常好看。
“算了。”那笙泄氣。換了平日、以她的心性非要抓到幾個才罷休，但如今壹想到慕容修落到了那些歹人手裏，她就顧不上玩了。待要起身，忽然看到水上漂下壹物來，她順手撈起來看，卻是壹塊衣物，上面有淡淡的殷紅色。
“啊，附近有人！”那笙精神壹震，整整衣服，沿著水流小跑起來。
跑出十幾丈的時候，轉過壹叢蘆葦，果然看到了前方河岸上有個人，正俯下身來掬起壹捧水，長發從肩頭瀑布般垂落水中，掬水的手裏漂落點點嫣紅的桃花。
“餵！”那笙喜不自禁，壹邊跑壹邊招手，上氣不接下氣，“餵，請等壹下——”
那人顯然聽見了她的招呼，轉過頭來。然而不知為何、看見她沿著河岸跑過來，忽然松開手、呼啦啦將那捧桃花灑掉，縱身跳入水中。
“餵！餵！妳、妳幹嗎？”那笙被那個人嚇了壹跳，壹下子呆呆站在原地，只見那個人撲通壹聲跳入水中、水面鏡子般裂開，整個人就無聲沈沒了下去。
“糟了，她要尋短見！”那笙看到那個人已經沈入水中，只余下壹頭長發載沈載浮。
她來不及多想，甩了褡褳，也不管自己水性多差、壹頭跳入了水中，奮力遊近，去拉那個投水的女子。然而，等她好容易到了那人身側、伸出手去拉溺水者的時候，手忽然壹緊、卻被那個人忽然壹把狠狠拉住。
“放開、放開……”那笙忽然覺得喘不過氣來，奮力往水面遊去、冒出頭吸了壹口氣，就被那個溺水者死死拉著，沈甸甸墜入水底。
如若她水性精良，便應該料到瀕臨死亡的溺水者在遇救的剎那、會下意識纏住救人者的手足，很容易將救人者同時拉下去。此時便應該當機立斷地重擊溺水者使其松手、然後從背後攬住溺水者、將其拖上岸。
然而那笙自己水性也不是很好，更從未有水下救人的經驗，登時被咕嘟咕嘟嗆了幾大口水，頭昏腦脹分不清東西南北，直往水底下沈下去。
下意識地，她用力想掙開那個溺水者的手，然而那個人卻是毫不放松。那個人的長發在水裏漂散開來、居然是奇怪的深藍色。掙紮之間、透過水藻壹般拂動的發絲、那笙忽然看到了那個人近在咫尺的眼睛：充滿了殺氣和狠厲，狠狠按住她、往水底摁去。
那個人、那個人是故意的？她、她為什麽要……
那笙在水下大口吐著肺裏的空氣，眼前浮動過大片的嫣紅色的桃花——意識恍惚的剎那，她忽然認出來了：“原來是、原來是水母啊……”
神智開始渙散，每壹口呼吸都嗆入了水，她陡然覺得後悔：居然就這樣莫名其妙送命在這裏了？慕容修……慕容修還在那壹幫強盜手裏！
壹念及此，壹股不甘登時湧起，那笙用盡了全力亂踢亂動。忽然間、不知道她踢中了哪裏，那個人全身猛地震了壹下、手指松開了，整個人往旁邊漂了開去，清冽的水中漂散壹路的血紅。
那笙顧不上別的，立刻踢著水往上遊去，浮出水面大口呼吸，手足並用濕淋淋地爬上岸去，狼狽不堪地大口喘氣。暮色中，她看見自己下水時甩下的褡褳扔在數十丈外，原來水底那壹路掙紮，居然不知不覺就順流漂下了那麽遠。
簡直是逃出生天，那笙連忙爬起身來、跌跌撞撞跑向褡褳那邊。
確定到了安全的距離，她壹連嘔出了幾口清水，感覺筋疲力盡。
斜陽已經快要隱沒在西邊山頭了，從這裏看過去、天盡頭的白塔高入雲霄，壹群又壹群白色的飛鳥繞著它盤旋，翅膀上披著霞光，宛如神仙圖畫。
——然而，在這個桃源仙境般的地方，她這幾日來遇到的人和事、卻居然和紛亂的中州沒任何區別，甚至更加危險和邪異。
“只有妳們這些中州人才把雲荒當桃源。”
雪山頂上那位傀儡師的話忽然又跳了出來。經歷了那麽多顛沛流離，從未退卻過，但是在水底余生的剎那，筋疲力盡的那笙忽然間感到了灰心。
或許，那個叫蘇摩的詭異傀儡師說得沒錯，自己如今的確是到了夢破的時候了。
然而，等得稍微喘息平定，那笙便掙紮著起身，背上褡褳，繼續往前走去——無論如何，得趕快跑到郡城去找西京救人，不然慕容的命就完了。
方才那個奇怪的人沒有再上岸，然而她還是提心吊膽的離開河邊遠遠的走，壹直到走出壹裏地，到了壹處淺灘上，她才松了口氣，停下來辨別路徑，無可奈何地發覺自己還是迷路，不知道身在何處，茫無目的地亂走，真不知何時才能到桃源郡城。
走著走著，腳下忽然踢到了什麽東西，她低頭壹看，忍不住驚叫了壹聲，壹下子跳開來。
壹個人躺在那兒。應該是被沖上來的，身子斜在灘上，肩膀以上卻浸在水裏，壹動不動，頭發隨著河水拂動沖上岸來，居然是奇異的深藍色。
“呀。”認出了是剛才水底要淹死自己的那個家夥，那笙嚇了壹跳，退開幾步。
然而隨即看到那個人躺在那兒，似乎是完全失去了知覺，身下壹汪血紅色的河水，臉襯在壹頭深藍色的長發內，更加顯得蒼白得毫無血色，然而卻是令人側目的美麗。
“活該，真的淹死了？”那笙看到那個人這個樣子，舒了壹口氣，退開幾步，喃喃自語，“真是的……這麽漂亮的女人，幹嗎平白無故的要殺我？”
仿佛回應著她的話，那個躺在水裏的人的手指、忽然微微動了壹下。
那笙嚇得又往後退開幾步，然而那個人只是動了壹下手指、沒有別的動作。她松了口氣，忽然覺得有些不忍起來——如果這樣走開來、這個人大約就要活活淹死在這裏了。然而想起方才對方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溺死自己，那笙打了個寒顫，又猶豫著不敢上前。猶豫之間，低頭看到了自己包紮著的右手，她忽然眼睛壹亮：“對，我怎麽又忘了？我有‘皇天’，怕什麽？”
於是壯著膽子，涉水過去，俯下身用力將那個人從水中拖出來——這個東巴少女卻忘了想想、如果皇天像方才溺水那樣都不顯靈，她又該如何？
幸虧那個人的確是奄奄壹息，被從水裏拖出來的時候壹動也不動，手足如同冰壹樣寒冷，臉色慘白慘白，雙眼緊閉。
“啊，不會已經淹死了吧？”那笙喃喃自語，忙不叠地將那人扶起、靠在河岸石塊上，撥開那壹頭顏色奇怪的頭發，探了探鼻息——壹絲絲冰冷的氣流觸及了她的手。
“還好，有救。”那笙長長舒了口氣，卻又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手忙腳亂地拍著那個人的後背，想控出她嗆下的水來，然而折騰來去卻不見她吐出壹點，反而在那笙這般毫無章法的劇烈動作下，低低呻吟了壹聲。
那笙聽得她出聲，脫口驚喜：“哎呀，妳醒了？”
然而，嘴裏這樣說著，東巴少女卻是往後退開了幾尺，生怕那個人又忽然發難。
“呃……”仿佛有極大的苦痛，那個人發出了低呼，緩緩睜開眼睛，目光剛開始時是散亂的，然後慢慢凝聚起來，落到那笙身上。
那笙碰到她的目光，又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卻歡喜：“我還以為妳淹死了呢！”
“淹……死？”那個人終於出聲說話，聲音卻是有些低啞，有些奇異地看著那笙，仿佛在審視著她。許久，她目光裏再度閃過痛苦之色，似乎已無法忍受，低低問，“妳、妳不是……不是滄流帝國派來的？”
“滄流帝國？”那笙楞了壹下，似乎隱約聽說過這個名字，搖頭，“不，我是中州來的！半路被強盜搶劫，迷路了——請問壹下，姑娘妳知道往桃源郡城怎麽走嗎？”
“中州……？”那個人低聲重復了壹遍，有些不信似的看了看那笙，忽然大聲咳嗽起來，全身顫抖，慢慢縮成壹團，似乎又失去了知覺。那笙嚇了壹跳，也忘了躲避，忙忙地過來拍著她地後背：“快吐出來！妳壹定嗆了很多水了，不吐出來不行的！”
壹語未落，她忽然覺得窒息——那個人瞬間出手、卡住了她的脖子把她按到了地上！
“妳、妳……”咽喉上的手壹分分收緊，那個女子的手勁居然大得出奇，她怎麽都無法掙脫。那笙沒料到自己真的會被二度加害，急怒交加，漸漸喘不過氣來。
“真的是普通人啊？……對不起。”在她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那只手忽然松開了，只聽那個人低低說了壹句，然後仿佛忽然失去了力氣，沈重地癱了下來，倒在了她身上。
那笙壹聲尖叫，這時候才發覺那個人背心深深嵌著壹支箭頭，背後滿身的血。
天快黑的時候，守著那個呼吸越來越微弱的人，她的猶豫終於結束了，壹咬牙、閉著眼睛，狠狠拔出了那支箭頭。
血噴濺到她的臉上——奇異的是，那居然是沒有溫度的、冷冷的血。
箭頭拔出的剎那，那個人大叫壹聲，因為劇痛而從昏死中蘇醒過來。那笙嚇白了臉，忙忙的拿撕好的布條堵住背後那個不停湧出鮮血的傷口，手忙腳亂。
“別費力了……”忽然間，那個人微弱的說了壹句，“箭有毒。”
那笙大吃壹驚：“有毒？”
她撿起那壹截箭頭，看到上面閃著藍瑩瑩的光芒，果然是用劇毒淬煉過。她吃驚地看著那個臉色蒼白秀麗的女子：“妳、妳得罪了誰？被人這麽追殺？”
“拿、拿來……”那個人勉強開口，伸出手來，“讓我看看。”
那笙把箭頭交到她手裏，那個人把那支射傷她的毒箭放到面前，仔細看了片刻，眼神慢慢渙散下去：“哦……‘煥’，是他、是他。”輕輕說著，手忽然壹垂，仿佛力氣用盡。
“餵，餵，姑娘妳別閉眼！”那笙看到她眼睛又要闔上，心知不好，連忙推她。
那人在她壹推之下，勉力振作精神，睜開眼睛看了看她：“妳、妳叫什麽名字？”
“我叫那笙。”她老老實實回答，同時翻開包袱找東西給她治傷。
“那笙姑娘……”那個人卻忽然撐起了身子，看著她，蒼白得沒有血色的臉上有垂死前的陰影，費力地開口，“妳、妳能否幫我帶壹個口訊，去桃源郡……如意賭坊？”
“如意賭坊？”那笙眼睛壹亮，“我正要去那裏呀！但是迷路了……妳認路麽？”
那人點點頭，手指緩緩在河灘上劃著，畫出壹張圖：“妳從這裏……沿河壹直走，五裏路，左轉……咳咳，然後、然後看到壹條大路……就是進城的路。”
“好呀！”那笙如無頭蒼蠅般奔波了半日，終於知道了路，大喜過望，“多謝姑娘了！”
“咳咳，我、我不是……女的。”那個人流露出些微的苦笑，低聲回答。
“呃？”那笙正在扯開“她”上身的衣服、準備清理傷口，壹見猛然呆住。雖然不像漢人女子般靦腆拘謹，但是她還是鬧了個大紅臉，口吃：“妳、妳……妳是男的？”
那個人似乎已經衰弱到了極點，沒有開口回答，只是緩緩搖頭否認。
“呃，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那笙糊塗了，摸了摸那人的額頭，沒有發燒。
“我是個鮫人……”看到那個中州少女的神色，聯想起方才她居然會問自己是否“淹死”，那個人苦笑起來，不得不費力解釋了壹句。然後知道精力不多，不等那笙驚詫地反問，斷斷續續開口，交待：“請、請妳去如意賭坊，找如意夫人……說，炎汐半途遇上了風隼戰死，無法、無法前來迎接少主……”
那笙認真記著他的話，沒有去仔細想，只是重復：“妳說，炎汐，半途遇上風隼，死了，沒辦法來——是不是？”
“嗯……”那個人神智再度渙散，用了最後的力氣、將那支箭頭遞給她，“帶、帶回去……給我的兄弟姐妹……告訴他們，小心……小心雲煥。”
“啊？”怔怔地接過箭頭，看到上面刻著的壹個“煥”字，那笙腦子才轉過彎來，“妳說什麽？妳就是那個什麽炎汐！是不是？”
那個人微微點頭，似乎為這個中州少女如此遲鈍而焦慮，然而毒性迅速發作起來，蔓延到了全身，他只覺得力氣慢慢從這個身軀裏消失，最後，他開口：“拜托了。……我死後，可以把我的雙眼挖出來，送給妳，算是報酬……然後，不要埋葬我……請把我扔到水裏去……”
“什麽？”那笙聽得毛骨悚然，跳了起來，“挖出雙眼？胡說八道，妳還沒死呢……呸呸，胡說八道。妳才不會死！”
那個人看到她這樣的表情，還要說什麽，那笙已經再也不聽他的話，解開褡褳，抓了壹支草出來：“妳看，妳看，這裏有瑤草……有壹包瑤草！所以，別擔心。”
壹邊說，她壹邊把那支瑤草嚼碎了，敷到他背後的傷口上去。其實她也不知道該如何使用，但是想想不是口服就是外敷，幹脆雙管齊下——雖然這是慕容的東西，但是人命關天，此時也顧不得了。
“瑤、瑤草？”看到居然有那樣靈異的藥草，那人昏暗的眼神亮了壹下，顯然也是大出意外，然而轉瞬黯淡了，“沒用……瑤草、不能治這種十巫煉制的毒……”
“呃？不會吧！”那笙正要把另壹支瑤草送入炎汐口中，聽他那麽壹說，楞住了，“他還說瑤草能治百毒！怎麽還是不行？”
“因為箭頭上是、是十巫煉制的毒……”炎汐苦笑著，搖了搖頭，深藍色的長發垂下來，掩住了他半臉，他眼睛緩緩闔起，“除非、除非……”
“除非什麽？”那笙急了，湊過去聽，然而炎汐只是淡淡道：“說了也無用……妳、妳快去如意賭坊吧……這個，送妳。”不等那笙發問，他忽然用盡最後的力氣擡起了手，挖向自己的雙目。
“哎呀！妳幹嗎！”那笙嚇了壹大跳，連忙撲過去打開他的手，“住手，我才不要！”
“哦……”炎汐的手被她用力打開，然而，仿佛更加確認了什麽、他點點頭，放心地，“托付給妳，果然、果然沒錯……妳不知道吧？鮫人的眼睛……如果挖出來，是比鮫人淚夜明珠都貴重……價值連城……”
“血淋淋的，再值錢我也不要。”那笙想起挖出來的眼珠，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那麽……沒什麽可以報答妳了……”炎汐搖搖頭，聲音微弱如遊絲，催促，“快走吧……我怕、風隼還會過來……”
那笙看看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她心下也開始擔心慕容修的安危起來——方才自己是迷了路，無可奈何被困住，如今知道了路，真是恨不得立刻飛了過去找到西京。
她重新打了個包袱，背起了褡褳，準備上路。
然而，回頭看見河灘上半躺著的炎汐蒼白的臉，靜靜地闔上了眼睛陷入彌留中，清秀的臉上有大片淡淡的黑氣——這個人，就要在今夜的星光下、死在這個荒郊野外？那邊是人命，這邊又何嘗不是壹條人命？終究不甘心，她忽然忍不住回過身來，搖著他的肩膀，接著追問他方才說了壹半的回答，做最後無望的努力：“妳告訴我，除非什麽？”
“除非……”被劇烈搖晃著，在開始失去意識的剎那，炎汐終於吐出了幾個字，“雪罌子……”
“哎呀！”那笙忽然大叫壹聲，抱著失去意識的人歡呼起來。
黑暗，黑暗……還是無盡的黑暗。為什麽看不到藍色？
海國的傳說裏，所有鮫人死去後、都會回歸於那壹片無盡的蔚藍之中——脫離所有的桎梏、奴役、非人的虐待。變成大海裏升騰的水氣，在日光裏向著天界升上去、升上去……壹直升到閃耀的星星上；如果碰到了雲，就在瞬間化成雨，落回到地面和大海，重新化為氤氳的水氣，飛向天空。
——所以他從來不畏懼“死亡”這件事。那應該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特別是作為舍棄了壹切、作為復國軍戰士的他來說，從不去考慮這些。何況，鮫人都活得太久，很容易感到對這個世界的厭倦和絕望。他已經快要三百歲了。
然而，為什麽眼前只是壹片黑色？他死後到了哪裏？
耳邊有呼呼的風聲，和奇怪的嗦嗦聲，似乎在草中穿行。
“這是哪裏？”他忍不住低低地發出聲音來，不知道身在何處、有誰能回答他。
“啊呀！太好了，妳醒了！”回應他的、居然是大得嚇人的歡呼。然後他感覺身子忽然壹沈、重重砸到了地上——那樣劇烈而實在的痛楚、和堅實的大地的感覺，讓他漂移的意識瞬間回復到了身體裏。
眼睛看到的還是壹片漆黑，然而，那空茫的黑色裏，忽然閃現出了幾點碎鉆般的光亮。
——哦，原來……是夜空。
視線漸漸清晰，他笑了起來。猛然間，夜空消失了，壹張滿是笑意的臉充盈了他的視野，因為湊得太近而看起來大得有些怕人，張開的嘴裏兩排小小的貝殼般的牙齒，歡呼的聲音也大得有些嚇人。
那笙扔下拖著的木架子，跑到炎汐身邊，看著他睜開的眼睛，歡呼。
“那、那笙？”好容易認出了面前的人，他費力地開口，問，“我……活著？”
那笙用力點頭，笑得見牙不見眼，晃著懷裏那壹簇雪罌子殘留的莖葉：“妳沒想到吧？我正好也有雪罌子！嘿嘿，厲害吧？我厲害吧？”
炎汐看著她的笑容，忽然苦笑了起來：“妳、妳知道……雪罌子，值多少錢麽？”
“呃？應該很值錢吧？不然慕容那家夥怎麽肯答應帶我上路？”那笙倒是楞了壹下，想想，回答，然後搖頭，“不過再貴也畢竟壹顆草，跟人命怎麽能比？”
背後的傷口上火燒壹般的刺痛已經消失了，全身裂開般的痛楚也開始緩解，雪罌子的藥力居然那麽迅速。炎汐躺在地上，搖了搖頭：“人命？……咳咳，鮫人也算人麽？”
“胡說八道！怎麽不算？”那笙詫異，甚至有些憤怒，“慕容修那家夥就是鮫人的兒子，鮫人又怎麽了？——個個都是美人，還活的比人長命，多好啊。”
“……”炎汐看了看她，本已為她是壹無所知所以才會如此待自己，沒料到這個中州少女居然也知道壹些鮫人的事，卻毫無偏見。他笑了笑，勉強坐了起來，拿樹枝撐著身體站起：“我們到了哪兒了？要趕快去郡城才好。”
“嗯，前面就是官道了……我剛才拖著妳走了五裏路耶！厲害吧？”那笙指著前方的依稀可見的城郭，洋洋得意。
“辛苦妳了，”炎汐低下眼睛，第壹次向同伴以外的人道謝，“所有對於我們鮫人有恩的人、我們都永遠銘記。”
“嘻，別那麽壹本正經——出門在外，相互幫忙是應該的。”那笙走過來想幫忙扶著他，正色，“如果沒有別人幫我，我根本來不了雲荒就死在半路了啊。”
說話間，觸及炎汐的手，驚訝地發覺他的手臂居然依然冰冷。
“沒事，鮫人的血本來就是冷的。”不等她發問，炎汐看出了她的疑問，回答，掙開了她的手，“我可以自己走，多謝。”
那笙看著他將肩背挺得筆直，壹步步往前走，居然完全似沒有受過垂死重傷的樣子，不由咋舌，連忙跟了上去，忍不住好奇地發問：“哎呀，難怪妳這麽好看，原來也是鮫人——那麽妳哭的時候、掉下來的眼淚也能變成夜明珠麽？變壹顆出來讓我看看好不？”
“……”炎汐無語，不知如何回答，對方是救命恩人，本來她提出任何要求自己都應該竭盡全力去回報，然而這樣的要求卻讓人不得不皺眉。許久，壹邊走，看著壹邊少女熱切的眼神，炎汐終於還是無法可想：“這個……很抱歉，那笙姑娘，我從來沒有哭過啊。”
“啊？”那笙楞了壹下。
“復國軍戰士流血不流淚。”炎汐沒有看她，壹路走，壹路看向天地盡頭的白塔，淡淡道，“特別是、不能流給那些奴隸主看，讓他們拿鮫人的痛苦去換取金錢。”
“呃？”那笙吃驚地睜大了眼睛，“有人拿鮫人眼淚去換錢嗎？”
炎汐點點頭，回頭看她，夜風吹起他深藍色的長發，他蒼白清秀的臉有壹種界於男女之間的美，帶著某種吸引人的奇異魔性。那笙看著他深碧色的眼睛，隱約記起蘇摩也有同樣顏色的眸子，然而卻不由打了個寒顫，口吃：“也、也有人挖鮫人的眼珠去賣嗎？”
“珠寶商們管那個叫‘凝碧珠’，非常值錢——除非鮫人的眼睛哭瞎了、無法收集夜明珠，而鮫人本身又年老色衰，奴隸主們才會殺掉鮫人挖取眼睛，所以比夜明珠值錢多了。”炎汐淡淡解釋，面容是平靜的。然而那笙在壹邊聽得目瞪口呆，喃喃：“啊……真的有這樣的事？我逃荒的時候聽說青州大旱、城裏的人都開始吃人肉——但是、但是這裏是雲荒啊！怎麽也有這樣的事？”
“有空的話，我和妳說說這個雲荒大地上有關鮫人的事吧……”看到少女驚愕的表情，怕說得多了嚇到那笙，炎汐轉開了話題，“妳從中州來？中州壹定比雲荒好得多吧，妳為什麽要來這個混亂齷齪的地方？”
“……”那笙陡然楞住，不知道回答什麽才好。
忽然間兩人仿佛都變得心事重重，只是不出聲地沿著路走著，遠處的燈火無聲召喚著兩個在曠野中行走著的人，風從耳邊呼嘯掠過。
“只有妳們這些中州人才把雲荒當桃源。”
——幕士塔格絕頂上、蘇摩冷笑著的那句話反復湧上心頭，那笙眼前閃現出傀儡師空茫然而仿佛看穿壹切的眼神。忽然間，“喀嚓”壹聲輕響，心裏有什麽東西，碎掉了。
炎汐走在前面，忽然聽到了風裏少女的哭聲，很小聲很小聲，似乎不想讓人聽到。
他驚詫地止住了腳步，回頭看那笙，看見她把臉埋在手掌裏，壹路走壹路嗚咽，夜風呼嘯，吹起她蓬亂的頭發和破碎的衣衫，那笙忽然擡起頭看著他，眼神是無望而悲哀的，有夢破後的黯淡，啜泣：“我、我不知道……會來這樣的地方。但是……沒地方可去了。”
炎汐無語，忽然後悔自己方才就這樣將血淋淋的事實、不加掩飾地告訴了面前的少女。
就在這停步沈默的剎那，寂靜中，荒郊的風聲忽然大了起來，風裏隱約有奇異的呼嘯。
“趴下！”炎汐忽然大喝壹聲，撲過來將那笙壹把按到了草叢中。
“唰——”那笙只看見有壹雙大得可怕的羽翼忽然遮蓋了她所有視線，呼嘯著從頭頂不到三丈的地方掠過，帶起強烈的風暴，將她和炎汐裹著吹得滾開去。
她驚聲尖叫，看到那只大鳥掠過頭頂，然後往上升起，盤旋在半空，夜幕下，她看清了星光下總共有兩只這種大得可怕的鳥，在荒郊上空呼嘯著盤旋。
“風隼！”耳邊忽然聽到了炎汐的聲音，鎮靜如他、聲音也有壹絲顫抖，“糟糕，被他們發現了！”
風隼是什麽？就是這種翅膀直直的大鳥？
那笙來不及問，忽然間聽到耳邊響起了刺耳風雨聲，驟然落下。
忽然間天翻地轉。炎汐護著她壹路急滾、避開了從風隼上如雨射落的勁弩，然而畢竟重傷在身、動作遠不如平日迅速，還未滾下路基、左肩猛然壹陣劇痛。
同壹時間，那笙也因為右肩的刺痛而脫口驚呼。
從風隼上淩空射落的勁弩、居然穿透了炎汐的肩骨、刺入那笙的肩頭！
那是多麽可怕的機械力。
風吹得他們幾乎睜不開眼睛，炎汐擡起頭，看到方才發起進攻的風隼在射出壹輪勁弩後、再度拉起，掠上了半空，而另外壹只盤旋著警戒的風隼立刻俯沖了下來，起落之間、居然配合得天衣無縫。
“別擔心，沒有毒——還好來的不是雲煥。”在進攻間隙中，炎汐迅速拔出了箭頭帶血的劍，急急囑咐，“妳快趴在草叢裏逃開，我大約能攔住它們半個時辰……妳要快逃！去如意賭坊！”
不等那笙說話，炎汐壹把將她遠遠推開，自己從草叢裏站了起來，反手從背後拔出佩劍，迎面對著那壹架呼嘯而來的風隼。
勁風吹得長草貼地，鮫人戰士壹頭深藍色的長發飛舞，提劍迎向如雨而落的飛弩。
炎汐身形掠起、揮劍劃出壹道弧光，齊齊截落那些如雨落下的呼嘯的勁弩，劍光到處、那些勁弩紛紛被截斷。然而那些機械力發出的勁弩力道驚人，借著淩空下擊之力、更是可怖。他的劍每截斷壹支飛弩，臂骨便震得痛入骨，牽動背後傷口，仿佛全身都要碎裂。
“走，走啊！”瞥見那笙跌倒在長草中，猶自怔怔地看他，炎汐急怒交加，大喝，聲音未落手中光芒壹閃，原來佩劍經不起這樣大的力道，居然被壹支飛弩震得寸寸斷裂！
他被巨大的沖力擊得後退，張口噴出壹口鮮血，踉蹌跌落地面，背後的傷口完全裂開了，血浸透了衣衫。
此時那只風隼射空了飛弩，再度掠起，飛去。
趁著那樣的間隙，炎汐回首，對著那笙大喝：“快走！別過來！滾！”
疾風吹得那笙睜不開眼睛，然而她反而在草叢中向著炎汐的方向爬過來，緊緊咬著牙，看著頭頂迎面壓下的巨大的機械飛鳥，臉上有壹種可怕的憎惡和不甘——為什麽所有人都要讓她走？她就只有逃跑的命麽？炎汐分明已經重傷，還要他舍命保著自己？
何況，即使炎汐死戰，她也未必能逃得過風隼的追擊。
那笙跌跌撞撞手足並用地爬到了炎汐身旁，卻被他踹開。她被踢得退開了壹步，然而踉蹌著站了起來，擋在前面，對著迎面呼嘯而來的風隼，張開了雙手。
螳臂當車是什麽感覺？
當此刻她看到做夢都沒見過的可怕的東西壓頂而來、而自己和同伴只有血肉之軀時，那笙恍然覺得自己就是那只被車輪碾得粉碎的螳螂。
她沒有力量，但是至少她有那樣的勇氣。滿天的勁弩呼嘯而來，箭還未到、她的臉已經被勁風刺得生疼。她閉上了眼睛，張開了雙手去迎接那些透體而過的勁弩。要是她有力量就好了，要是她有足夠的力量就好了……
“借妳力量，妳會滿足我的願望嗎？”
忽然間，心底壹個聲音忽然發問——宛如那壹日雪峰上斷手的出聲。
勁弩呼嘯著逼近她的肌膚，炎汐掙紮著探手，拉住了她的腳踝，想把她拉倒。
“可以！可以！”
隱隱地、她記起了在哪裏聽過這個聲音，然而來不及多想，大聲回答。
勁弩呼嘯著刺入她的肌膚，炎汐拉住了她的腳踝，她身體猛然失去平衡，向後倒去。
“帶我去九嶷吧。”那個聲音回答，“我救妳。”
九嶷？那笙忽然想起了那個夢裏死死纏住她的聲音，猛然大悟，沖口而出：“是妳！是妳！——好！我去九嶷！”
就在那個剎那，那些已經切入她血脈的勁弩瞬間靜止，仿佛懸浮在空氣中的奇異雨點。
身子繼續往後跌落，她忽然感到右手火壹樣燙，包紮著的布條憑空燃燒！
那火是藍白色的，瞬間將束縛住她右手的布化為灰燼。皇天的光芒陡然如同閃電照亮天地！那笙只覺得右手從肩頭到指尖壹陣徹骨的疼痛，仿佛從骨中硬生生錚然抽出了什麽東西。她跌倒，駭然睜大眼睛，看到自己右手指尖陡然發出了藍白色的光芒！
失衡的身子在空氣中往後跌落，然而她的手仿佛被看不見的力量推動，憑空劃出壹個半弧。
從半空俯視下去，看到射出的勁弩居然半途被定住，風隼上的滄流帝國戰士驚駭莫名，負責操縱機械的戰士連忙扳過舵柄，調整風隼雙翼的角度、想借勢掠起——然而，風隼陡然間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定住、也完全不能動！
風隼上的數名滄流帝國戰士目瞪口呆，怔怔看著底下草地上那個跌倒在地少女。
那笙的手緩緩劃出，遍地長草如浪般壹波波漾開。她失去平衡的身子終於跌落地面，重重落到炎汐身側。忽然間，那些凝定的飛弩仿佛被解除了禁錮，劈啪如雨掉落地面。半空中的風隼猛然也開始動了，重新掠起。
駕馭風隼的戰士死裏逃生，急急轉向，掠起。
然而剛剛掉過頭，忽然聽到了高空中另外壹架風隼上同伴的驚呼，風隼內所有人的眼睛都睜得幾乎裂開：隨著那笙方才緩緩劃出的方向、壹道閃電般的弧形忽然迎面擴散而來，耀眼的光芒陡然湮沒了所有壹切。
“皇天！皇天！”驚駭呼聲從風隼上傳出，傳遍天地。
當那壹道白色光芒照亮天地的時候，壹齊仰望的、不知道有幾雙眼睛。
“終於拔出‘皇天’了啊！”透過水鏡看著桃源郡的荒郊，金盤中，那顆頭顱微笑起來了，“那丫頭終於能徹底喚醒皇天的力量了，白瓔，方才壹剎那、妳的‘後土’也發生共鳴了吧？”
“那樣的壹拔劍，只怕連滄流帝國都被驚動了。”旁邊的大司命面色喜憂參半，“以目前皇天的力量，只怕很難保全她突破十巫的阻礙，破開余下的封印啊。”
“她下面將去九嶷，那裏有第二個封印，我的右足。”真嵐皇太子頓了頓，“去那裏路途遙遠、還要經過蒼梧之淵，到達青王的封地——得找人護送她才行。”
“我去。”旁邊六位王中，白衣的太子妃出列，跪下請命，將右手擡起，手上藍寶石銀戒奕奕生輝，“‘後土’能和‘皇天’相互感應，應該讓我去。”
“白瓔，別逞強。”真嵐皇太子搖頭，“妳如今是冥靈之身，白日裏如何能遊走於人世？”
大司命遲疑，顯然感到了為難：“如今所有空桑人都無法離開無色城，六星又是冥靈之身，如何能護得那笙姑娘周全？”
斷手托起頭顱，真嵐皇太子臉上忽然有了壹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誰說所有空桑人都在無色城裏？雲荒上不還跑著壹個？”
大司命和六王都猛然呆住，半晌想不起來皇太子說得是誰：“裂鏡”之戰以後，伽藍城裏十萬空桑人全部沈入無色城沈睡，而雲荒大陸上殘留的空桑人遭到了冰族的殘酷血洗，壹遍遍的篩選讓流離在民間的空桑殘留百姓無壹幸免，而如今時間過去了百年，即使當初有僥幸存活的空桑遺民、也該不在人世了。
許久許久，白瓔猛然明白過來了，從面紗後擡起眼睛，脫口：“大師兄！”
“對了！”看到妻子終於猜中，真嵐皇太子大笑了起來，“就是西京——我的驍騎大將軍。當年我下令將他逐出伽藍城、永遠流放，也是為了預防萬壹出現如今的局面啊。”
“皇太子聖明。”大司命和六王驚喜交集。
“呃，別說這樣的話，我壹聽全身不自在。”頭顱露出了壹個尷尬的苦笑，抓抓頭，卻忘了自己目前哪裏有“全身”可言，然後頓了頓，臉上露出了沈思的表情，“只是，畢竟過去了百年，就怕如今西京未必會聽從我的指令了……”
“哪裏的話，西京師兄從來都是空桑最忠誠驍勇的戰士，不然當年也不會這樣死守葉城。”白瓔抗聲反駁，眼神堅定，“百年後，定當不變。”
“希望如妳所言。”真嵐嘆了口氣，有些頭痛地抓抓腦袋，看了看白瓔，“看來還得讓妳去壹趟了——不知道西京將軍如今在哪裏，要辛苦妳了。”
“這是白瓔的職責，殿下。”白衣女子單膝下跪，低首回答，“明晚我就出發。”
高高的白塔，俯視著雲荒全境。
在那壹道閃電照徹天地的時候，映得觀星臺上十位黑袍人得臉色蒼白，面面相覷。
“終於出現了……”巫鹹看著東方，喃喃自語，“皇天。”
“已經派出了雲煥，帶領十架風隼前往桃源郡。”統管兵權的巫彭穩穩地回答，信心十足，“他將會帶著那只戒指回來——即使把桃源郡全部夷為平地。”
“是雲煥領著風隼去的？”巫姑喈喈笑了起來，用幹枯的手指撥動念珠，“巫彭，妳對妳的人放心得很嘛！派兵也不和我們商量壹下。”
巫彭神色不動，淡淡回答：“滄流帝國境內的所有兵力調動，乃是我權柄所在，若事事經過公議、那只是白白耽誤時機。”
旁邊有人嗤的冷笑，卻是巫禮擡起了頭：“派出風隼如此重大的事情，誰都沒通知——澤之國也沒有事先接到入境通告，定是引起那邊國民恐慌。這般行事，讓我如何對高舜昭總督交涉？妳不是給我出難題？”
“好了好了，大家不要爭執。”終於，十巫中的首座巫鹹開口了，調和，“現今找到皇天、消滅潛在禍患才是最要緊的事，不然智者要怪罪——巫彭在這方面是行家，大家不妨先讓他自主去抓人吧。大家看如何？”
“好吧，就這樣。”散淡的巫即闔上了書卷，那也是這位老人在會上說的唯壹壹句話，然後他蹣跚著站起身，招呼他的弟子，“巫謝，回去幫我找找《六合書》，我要查壹句話。”
“是。”遲疑了壹下，最年輕的長老起身，跟在巫即身後，離開。
巫即走著，花白的須發在夜風中飛揚，老人壹邊走、壹邊吟唱著古曲，他的學生巫謝分辨著難解的言語，陡然明白那是百年前覆亡的空桑王朝流傳下來的歌曲！
“九嶷漫起冥靈的霧氣
“蒼龍拉動白玉的戰車
“神鳥的雙翅披著霞光
“高冠長鋏的帝君從天飛舞而降
“將雲荒大地從晨曦中喚醒
“六合間響起了六個聲音
“……”
聽得那樣的低吟，年輕的巫謝楞了壹下，倒抽壹口冷氣：滄流帝國統治下、對於壹切空桑遺留下來的事務都做了銷毀，不止民間不許提起任何有關前朝的字句，甚至在權勢最高點的十巫內部，關於百年前的事情都是忌諱、不許任何人提起。
——據說那是那壹位自閉在聖殿中、從來不見任何人的智者的意思，無人能夠違抗、甚至無人敢問原因何在。就如建國百年來神秘智者在這個帝國中的地位。
而時間以百年計的流過，大家漸漸對前朝這個話題養成了自然而然的避忌習慣，文字記載被消滅了，年老壹輩見證過歷史的人紛紛去世，那壹段歷史慢慢就變成了空白。雖然因為有養生延年的秘方，十巫中曾經參與過百年前的“裂鏡之戰”的還有六位長老健在，然而他們卻紛紛選擇了緘口沈默。而百年中陸續新進的其余四位長老，更加不會去探詢當年的究竟。
然而，如今居然出現了空桑亡國的殘余力量——這樣的情況下，為什麽還要封閉當年的事情？難道……智者在意圖隱藏什麽？
跟在老師身後，巫謝不明白地暗自搖頭。然而，這種疑問在帝國鋼鐵壹般的秩序中是不允許存在的，而他雖然身為十巫，更多的興趣卻在書籍和治學上而已。
等走開遠了，巫謝才戴上鬥篷，對著吟唱著古老歌曲的老人輕輕提醒：“老師，巫鹹大人還未宣布結束，您就離席了——這不大好吧？”
“巫謝……”須發花白的巫即微笑起來了，停下腳步看著年輕的弟子，忽然轉頭指著天空，“妳來看，這是什麽？”
然而，天空中居然有壹顆星白色而無芒，宛如白靈飄忽不定，忽上忽下。
“昭明星！”研讀過天文書籍的巫謝脫口驚呼，臉色發白，回頭看向老師，“這是……”
“這是比天狼更不祥的戰星。”巫即淡淡回答，看著那幾不可見的微弱白光，“凡是昭明星出現的地方、相應的分野內必然有大亂。巫謝，妳算算如今它對應的分野在哪裏？”
巫謝在剛才脫口驚呼的時候已經明白了昭明星出現的含義，轉頭定定看著老師，鬥篷下的臉色發白：“在……就在伽藍城！”
“嗯……”巫即摸著花白的胡子，緩緩點頭，顯然默認了弟子演算的正確，然後帶著書卷走下了塔頂，低低囑咐，“所以，千萬莫要卷入其中啊。”
巫謝呆住，回頭看了看猶自爭執不休的其余八位長老，又回頭看看底下沈睡中的城市。東方吹來的明庶風溫暖濕潤，從塔上看下去、作為雲荒中心的伽藍聖城壹片靜謐。
——然而在這樣靜謐中，又有多少驚濤駭浪、戰雲暗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