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江南娘子系列 by 雲樂
2018-8-4 06:01
第二章
「哦!那歐陽家是為了錢財才上門求親的?」
「是的,小姐。」文德恭敬的站在正廳中央,微擡頭看了坐在主位的蘇采顰壹眼。
「歐陽家也太不要臉了!當年退了我們小姐的婚約,讓蘇家下不了臺,今日卻看小姐有錢,才上門提親……他們羞不羞啊!」說話的是蘇采顰身邊的丫鬟,名叫翠綠,伶牙俐嘴,手腳勤快,對主子忠心得很,見小姐不吭氣,便嚷嚷起來。
「翠綠,噤聲點兒!不說話沒人把妳當啞巴。」文德看主子不說話,連忙要丫鬟閉嘴。因為小姐沈默時,通常都是在思考,而且都是重大的事。
蘇采顰對別人因蘇家龐大的產業而上門求親並不驚訝,但歐陽家……
她沈默壹會兒,擡眼看著外面庭院的綠意。
「文德,歐陽家近年的財務如何?」
「回小姐的話,歐陽山莊近年的營生大不如前,有些債務甚至已積欠五年之久,那些商家都是看在歐陽山莊以前做生意的情面上,才肯賒借的。雖說歐陽家縱橫江北幾十年,曾是天下第壹商行,但歐陽競死後,其弟歐陽直、其子歐陽烈都對經商不感興趣,商行後繼無人,遂慢慢沒落,目前債務大約有百萬兩之多。」
「歐陽競?那不就是退我們家小姐婚約的人嗎?死得好,活該!」翠綠又聒噪起來。
「翠綠!」文德又對這十三歲的小女孩低斥了壹聲。
「翠綠,妳去端碗白玉燕窩到我房裏。」
文德笑看著她。看吧!教妳不要多嘴,現在被支開了吧!
翠綠瞪了他壹眼,心不甘情不願的低聲道:「是的,小姐。」
翠綠離去後,蘇采顰站了起來,蓮步輕移來到窗邊,凝視著窗外。
「歐陽直叔侄是怎樣的人?」
「回小姐的話,歐陽直為人耿直,個性老成穩重,年約五十,自喪妻後並未再娶,膝下無子。其兄歐陽競死後,因侄子歐陽烈年幼,便代理莊內事務。他雖誠心待人,但商場詭譎並非人人可信,所以在早年虧了好幾筆買賣,種下歐陽山莊衰落的遠因。」
「近因呢?」
蘇采顰雖眼看窗外,看似漫不經心,但文德知道這是小姐最專心的時候。
「近因是歐陽烈……」
文德沒註意到蘇采顰的眼底閃了壹下。
「歐陽直是沒有私心的人,到侄子歐陽烈滿十五歲時,便將產業完全交給歐陽烈處理。但歐陽烈對經商壹點兒興趣也沒有,莊務名義上雖是他負責,但實際負責的還是歐陽直及底下的老管家等人。
「由於歐陽直及底下的老家仆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作風保守,漸漸地,歐陽山莊只守成,不思進取,十幾年下來,終於導致今日負債累累的狀況。」文德的情報倒是相當仔細。
「那歐陽競生性刻薄狡詐,他大概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的產業會敗在自己兒子的手上……真是因果報應!」蘇采顰回頭看著恭敬站著的文德。
「小姐……」文德的話似乎還沒有說完。
「怎麽?」
「那歐陽烈也不能算是敗家子。聽說他長得高大英俊,武藝高強,為人行俠仗義,不貪圖財利,到現在尚未娶妻,是因為還沒看上喜歡的姑娘……」
「文德,若不是妳是我身邊的人,我還真以為妳是歐陽家派來的媒婆呢!」蘇采顰笑看著他。
「小姐,文德只是實話實說,不敢有所蒙蔽。」
「好了,妳打什麽主意,我會不知道?整天聽我娘在妳耳邊講的那些話,我都會背了--文德啊,出外時看有沒有適合的人家,幫小姐留意壹下。文德啊,妳今日從京城回來,有沒有遇見合適顰兒的人家啊……哼,還以為我不知道呢!」蘇采顰睨了他壹眼。
「小姐英明,小的只是……」文德嚇出壹身汗。怎麽夫人跟他講的話,小姐都知道?天啊!他這個專門負責打探消息的,居然不知道自己被監視了。
「那歐陽家的負債,精確數目是多少?」蘇采顰又望向窗外。
「回小姐的話,約三百到四百萬兩之譜,至多也不超過五百萬兩。如果把歐陽山莊的房產賣了,約得五十萬兩,還是不夠償債。所以歐陽家才會上門求親。」
萬歷朝的歲入約三百萬到四百萬兩之間,所以歐陽山莊五百萬兩的債務是相當龐大的,已經超過朝廷壹年的總稅收了。
「唔……債務是有點多,但如果真要應付,也不是不可為。以歐陽家在江北的聲望,娶個大官女兒,以官壓商,債務壹筆勾銷,也不是做不到啊!」蘇采顰自語著。
「小姐,文德剛才說過了,歐陽家叔侄二人都不是經商的料子,也不懂得用這種卑劣的手段……」
「妳說我這是卑劣的手段?」蘇采顰杏眼微睜。
「小姐,歐陽家如果像小姐這般精明,恐怕就不會落得今日這般田地了。小姐壹手創立蘇家龐大的產業,其中或有不為外人知的心酸,文德不敢對小姐的做法有何意見,畢竟小的因小姐過去十幾年的努力,今日才得以糊口溫飽。文德只恨自己沒能早點兒遇到小姐,以助小姐壹臂之力,肝腦塗地在所不惜……」文德差點就稽首再拜了。
「好了好了。反正妳就是認為以官壓商是卑劣手段,哪兒來的這麽多廢話!」蘇采顰掩口輕笑。她剛才只是跟文德開個玩笑,怎知這奴才就廢話壹堆,明褒暗貶。
「文德不敢。只是文德不認為小姐如果遇上如歐陽家的困境,會采用以官壓商的做法。」
嗯!這文德跟了她這些年,可不是白跟的。沒錯,她蘇采顰能有今日歙縣首富的地位,不是靠關系,而是靠實力,那種以官壓商的做法,她的確不屑。她也痛恨現在的官員,以為有了官位,就天不怕地不怕的剝削百姓,像父親那種清廉的官員已是寥寥可數。
父親……
蘇采顰想起死去的父親,不由得壹陣心酸。她轉過身去,不讓底下的人看見她軟弱的樣子。
「小姐……」文德見小姐轉過身去,以為她真的生氣了。
「咳!我沒事。妳繼續說下去。」
「是的。歐陽家叔侄是不會用取巧的手段抵銷債務的人,當歐陽家有額外的收入可抵債時,甚至都會將積欠的利息算入。那歐陽烈也不會為了錢財娶妻,據說他最痛恨的就是女人因貪財利而嫁入富豪之家,他堅持娶妻壹定要是自己真心喜歡之人。所以幾年下來,眾媒婆也不知進出歐陽山莊多少次了,都被他轟了出來。」
「哦……這倒有趣了。那到底是誰來咱們家提親的呢?」蘇采顰壹聽,就知道上門提親絕不是歐陽烈的主意。
「回小姐的話,是歐陽家底下的管事們出的主意。他們認為當年退婚的歐陽競已死,小姐又尚未出閣,說不定小姐妳……所以……」文德停了下來,不敢再說下去。
「說不定我是因為退婚的恥辱,所以終生不嫁,對不對?」蘇采顰幫文德接了下去。
「小……小姐,妳不要與那些沒見識的下人壹般計較。」文德怕主子生氣,那就真的不好了。
「他們未免太小看我蘇采顰了!」
蘇采顰再次望向窗外,許久、許久……
室內安靜到連壹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突然蘇采顰嫣然壹笑,以好聽的聲音愉快的說著:「文德,我們好久沒好好的玩壹場遊戲了!」
慘了!她生氣了!
每次小姐這樣說的時候,就表示要大鬧壹場,而到時候第壹個倒黴的,就是他這個跟班的……
◆ ◆ ◆
「王福,蘇家果然回絕我們了,妳說接下來還有什麽好法子?」
歐陽直坐在正廳,滿面愁容,整個人似乎更形瘦削了。近日上門討債的商家越來越多,前幾日孫掌櫃還請兇惡的打手來催債哩。還好侄兒將他們統統轟了出去……但這並非長久之計啊!
「直爺,像蘇家這樣的地方首富,不可能壹次就說成的。更何況十余年前是我們歐陽山莊理虧在先,今日就算多走幾遭,也是不過分的。」
「王福,妳是說請媒人再去蘇家?」歐陽直並不十分明白這婚嫁之事的程序。
「是的。我們得勤快些,多跑幾趟,甚至幾十趟。只要蘇家點頭,山莊就有救了。」
「這樣啊?還是……為了表示誠意,我親自到歙縣蘇家賠禮?」
「這樣是最好的了。不但表示我們的誠意,蘇家母女在人前也有面子。」總管王忠趕緊勸進。
「唔。那我明日即刻起程。王忠,應該的禮數千萬不可少。至於烈兒那邊……」
「直爺,應帶的禮品已經打理好了。少爺那邊,我們會照應的。」
管家們都知道歐陽直就是性情太好,對歐陽烈也太放縱,歐陽家才會落得如此地步,所以他們私下已將提親瑣事打點好,只待時機成熟,歐陽直壹點頭,可以馬上上路。
至於歐陽烈那邊--唉!就算是皇帝老爺來,恐怕也勸不動他;還是先按兵不動,待蘇家那邊口風松了些,再集眾人之力,力勸少爺。總管王忠壹想到歐陽烈壹身的好武藝,心中只希望到時歐陽山莊不要橫屍遍野就好了。
隔天,歐陽直就領著壹些家丁,帶著珠寶綢緞等禮物,前往歙縣蘇家。
蘇府占地甚廣,除正廳外,其它地方分成八個庭園,分別是容春園、容夏園、容秋園、容冬園、聚春園、聚夏園、聚秋園、聚冬園,園中再分苑、軒、居、樓、閣等。其中蘇采顰住在容春園,其母王氏則住聚春園。
由於王氏喜歡安靜,聚春園向來是非常寧靜的,但今日壹反常態,園中難得傳來笑聲。
「蘇夫人,您這庭園布置得簡樸清雅,是下了壹番功夫的。」
「哪裏!是歐陽兄不嫌棄。」王氏掩口笑了壹下。
原來是歐陽直與王氏在聚春園的環秀閣聊天,從環秀閣往外望,滿園景色壹覽無遺,景觀極佳,遠處青山隱現,園內園外,由近而遠,借景生境,虛實相映,真真引人入勝,也可見建園者的壹番巧思。
歐陽直也是讀書雅致之士,壹看這園子雅潔,心裏便喜歡,出自誠心的贊美博得王氏滿心歡喜。
面對歐陽家的人鄭重專程的來賠禮,王氏雖對陳年往事早已不在意,但心裏頭還是溫暖的。畢竟歐陽家有人願意誠實面對當年的錯誤,並試圖彌補是好事。
王氏心頭放寬後,閑聊的話題也多了起來,最後是留歐陽直吃午飯,飯後再到聚春園賞花,兩人也越聊越開心,聚春園笑聲不斷。底下的人看夫人這樣開心,手腳更利落了,端茶水的、端點心的,忙得不亦樂乎。
此情此景讓正巧回來的蘇采顰全看進眼底。
娘什麽時候談興這麽高?自爹走後,娘親談天的對象就只有她,可與她談天時,娘從沒這般笑過……那男的是誰?蘇采顰銳利的眼光緊盯著環秀閣上的男人。
「那就是歐陽山莊的歐陽直,也就是歐陽烈的叔叔。」旁邊的文德說話了。
蘇采顰瞧了文德壹眼,後者正必恭必敬的低首站在旁邊。
「文德,妳的話真是越來越多了。」
「不敢。只要小姐呼喚壹聲,文德兩肋插刀、撕心裂肺,在所不惜。小的只要想起小姐過往的辛勞,就覺得這區區小事……」
「閉嘴!文德,遲早有壹天教妳閃到舌頭!」
蘇采顰又瞧了壹眼滿臉微笑的娘親,轉身便往容春園去。
隔天,歙縣壹帶便傳出歐陽山莊的歐陽直親自到蘇府謝罪,希望恢復當年的婚約。此舉讓蘇家母女面上大大有光,地方父老都覺得蘇家很可能會答應這門親事。
但蘇采顰還不急著表態。過了幾日,地方上又傳出歐陽家與蘇家的婚事無望了,原因是歐陽家沒這個財力娶得起蘇家小姐;畢竟蘇家已非當年的落魄。
消息傳回廬州府歐陽山莊。
「什麽?外傳我們娶不起蘇家小姐?」歐陽直坐在大廳上,底下又是壹堆管事。
「是啊,直爺。外邊都在傳,就算蘇家不計較我們以前退婚的恥辱,依現在歐陽家的情況,也娶不起蘇家小姐。直爺,妳說這該怎麽辦?」
總管王忠愁眉苦臉的。好不容易直爺親自去壹趟歙縣,見著蘇府夫人,兩人相談甚歡,親事可能有望,想不到地方流言卻盛傳歐陽山莊窮到娶不起蘇家小姐,就算蘇采顰有意要嫁,歐陽山莊若撐不起場面,也是白搭……這可如何是好?
「這話是蘇家說的?」壹個粗啞的聲音打斷了王忠的焦慮。
「莊主!」眾人壹看是歐陽烈,紛紛拱手做揖。
「烈兒!」歐陽直站起身來。
歐陽烈滿身酒味的走進正廳,壹屁股就在正位坐下。看樣子他喝了不少酒。
自從知道家人為他提親後,他心裏就老大不痛快,想不到直叔又自己跑到歙縣向蘇家道歉賠禮!
丟不丟臉啊!歐陽家娶壹個媳婦有這麽難嗎?還要直叔撐著壹張老臉去向女人賠禮……他從來沒這麽丟臉過,害他這幾天拚命借酒消愁。
今日才想回莊裏換套衣衫,卻在經過正廳時聽到總管王忠的話。蘇家小姐有這麽難娶嗎?真是豈有此理!這口氣不出,真要教天下人瞧扁了歐陽山莊!
「王忠,妳剛才說的那些話是蘇家的意思嗎?」
「回莊主的話,這只是地方謠傳,並不是蘇府傳出。」
少爺關心這事,好極了!
「我們歐陽家當真娶不起蘇家小姐?」歐陽烈揚了揚劍眉。
「稟莊主,目前歐陽山莊的負債大概是四百五十萬兩,房產約值五十萬兩,如果要娶像蘇家這種地方首富的千金,怕也得籌個三十萬兩以上,到時莊內的負債就會到達五百萬兩銀子,加上借貸的利息,那可不是壹筆小數目啊。」賬房王福恭敬的說著。
歐陽烈聞言,心下略略壹驚。莊內的負債何時變得如此之多?
「區區三十萬兩,我們歐陽山莊籌不到嗎?」歐陽烈的經商才能如果像他口氣這麽大就好了。
「回莊主的話,如果真要籌,也不是籌不到。只是……」
「這不就結了!王福,這事交給妳辦了。」歐陽烈沒頭沒腦地丟下壹句話,人就轉向敬園去了。
「少……少爺的意思是……忠叔,少爺是什麽意思啊?是要我們籌錢準備迎娶蘇家小姐嗎?但少爺對這件事不是很痛恨嗎……直爺,依妳看……」王福行事嚴謹,特別是借錢這方面,他可不敢隨意做主,遂轉向歐陽直問個清楚。
「王福,妳先去籌錢。雖然蘇府那邊還沒有消息,但可不能讓人家認為我們沒誠意,迎娶費用先備妥也是個禮貌,如果人家真答應了,我們才不會措手不及。不過我看我還是再走蘇家壹趟,澄清不實謠言,表示我們歐陽家是有誠意的。」
「直爺說的是,我造就去辦。」王福做揖退下。
「王忠,我不在的幾天,莊內就拜托妳了。」
「直爺請盡管去,莊內我會打理好的。」總管王忠拍胸脯保證。
歐陽直點點頭,轉身入了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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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蘇府的聚春園又熱鬧了壹個下午。
王氏壹再澄清這不是蘇家放出的風聲,蘇家絕對不會用錢財去衡量別人,請歐陽直放心。歐陽直在蘇家做了壹天客,等他回到莊內,王福已籌好三十萬兩放在賬房內。
可是過沒幾天,居然又傳出蘇家小姐不肯下嫁的消息。因為蘇家聽說歐陽烈是奇醜無比、脾氣暴躁的莽夫,大字不識幾個,整天只會喝酒,將莊務搞得壹團糟,蘇家怕蘇采顰所嫁非人,所以已經正式回絕歐陽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