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復盤，摘繭抽絲

　　姑蘇碼頭，壹條單桅木船悄然靠岸。
　　船上沒有掛著什麽商號的幡子，掛了也沒人在意。
　　這個碼頭，每日南來北往的客商很多，單帆船算是小型遠程船，載不了太多貨，可見船主的實力有限。
　　但實際上，這條船上並沒有搬下貨物，只是走下十多個人。
　　其中有壹人被左右兩個人扶著，身上裹了壹個披風，攏住了身子，所以沒人看得到他手上的鎖栲。
　　這個人正是胥口曹家的曹晟。
　　貍奴穿著壹身男裝，第壹個跳上岸，壹雙結實有力的長腿，穩穩地落在碼頭上。
　　立時就有壹個玄鳥衛的暗樁上前，對她低低說了句話。
　　貍奴微顯驚訝，馬上轉身，在壹身男裝、唇紅齒白，儼然翩翩佳公子模樣的賀蘭嬈嬈耳畔低語道：“大王，江南士紳齊聚姑蘇，去木蘭堂尋汝陽王晦氣去了。”
　　“哦？”
　　賀蘭嬈嬈微微壹訝，然後笑了。
　　“嗯，知道了，那咱們……就去木蘭堂。”
　　貍奴道：“我叫人備快馬……”
　　“不必，就坐肩輿吧。”
　　賀蘭嬈嬈慵懶地道：“我出海都不只三天五日了，臉都曬黑了，還要冒充東瀛藝伎，深入虎穴，方才逮住曹晟這條大魚，不叫他唐治吃點苦頭，豈不覺得我這關鍵證據來得容易？那他會感激我嗎？”
　　賀蘭嬈嬈把象牙柄兒的折扇輕輕壹揮，道：“慢些去，不要急，咱要做那雪中送炭的人。”
　　貍奴道：“可……江南士族盡集於此，人多勢眾的，萬壹……”
　　賀蘭嬈嬈小嘴壹撇，曬然道：“除了關隴那些武夫人家做事莽撞喜歡不計後果，妳說還有什麽地方的士族敢這麽霸道？
　　江南，都是些鼓唇搖舌之輩，筆桿子耍得才叫壹個流，真叫他們喊打喊殺的，他們也得敢吶！”
　　當下，賀蘭嬈嬈便乘上壹頂肩輿，叫人擡著，瀟瀟灑灑地走向木蘭堂。
　　街巷兩岸，多是二層小樓，酒樓茶肆，青樓勾欄。
　　有那正倚著欄桿懶洋洋瞟著路上行人排遣寂寞的青樓姑娘，忽然看見壹位俏美無雙的公子，登時就兩眼發亮，忍不住便搖著手帕，嬌聲瀝瀝地喚他駐足。
　　賀蘭嬈嬈倚在肩輿上，翹著二郎腿，微閉雙目假寐，理也不理她們。
　　直把把姑娘們恨得牙根癢癢兒的，只能啐她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
　　卻不想，這輿上的是個西貝貨，就連蠟槍頭兒都沒有的。
　　……
　　芙蓉堂上，唐治已然上坐，王、朱、陸、顧等各大家族家長依次就坐。
　　不過更多的人卻只能擁擠著站在芙蓉堂上，實在是沒有那麽多的座位給他們坐。
　　唐治待室中壹靜，便輕咳壹聲，道：“妳們各家的子侄，如今正在送來姑蘇的路上，等他們到了，妳們便可各自領回。”
　　眾人壹喜，唐治卻是聲音壹肅：“領回去後，記得要嚴加管教，切勿讓他們自以為學了點典籍文章，就以國士自詡，妄議國政、蔑視法司。
　　他們要是實在太閑，我看吶，每年都可以安排壹兩個月，叫他們往民間多走壹走，親自去嘗壹嘗民間疾苦，不要寫兩篇錦繡文章，就自以為是國家棟梁了！”
　　眾士族家長有的若有所思，有的唯唯稱是，有的卻不以為然，但是面上功夫還是要的，均紛紛稱是。
　　唐治輕咳壹聲，道：“好了，各位既然都在這兒，十二年前的‘殺良冒功’壹案，對江南士族多有傷害，各位同氣連枝，如今正好了解壹下事情的真相。”
　　唐治望著門口，喚道：“老郭，人帶來了麽？”
　　郭緒之在芙蓉堂外廊下大聲應道：“來了來了。”
　　說完，他便對旁邊的綠扇道：“妳別怕，這回事了，大王就能幫妳開脫了，妳……妳只管言聽計從，口若懸河！”
　　綠扇緊張的俏臉發白，聽了郭緒之的話，卻有些想笑，抿著唇點點頭，道：“嗯，我壹定知無不盡，我，上堂了。”
　　郭緒之點點頭，看那樣子直比綠扇還要緊張。
　　綠扇深吸了壹口氣，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便邁步走進芙蓉堂。
　　眾人看見進來壹個俏美的女子，都有些驚訝，不知她是什麽身份，與十二年前的殺良冒功壹案，又有何關系。
　　唐治對綠扇安撫道：“妳不要怕，如今這裏坐著的，都是江南名流，妳把妳所知道的，當面說出來。”
　　綠扇福身道：“是！奴家，本是胥口震澤湖畔鄭家村的壹個漁戶。家父鄭彪，他還有個化名，劉大彪，十二年前，震澤湖盜首領，渾號神鰲，自立為‘齊天王’……”
　　芙蓉堂上，頓時壹片嘩然。
　　並不是每壹個人都知道劉大彪還有壹個女兒，而且這個女兒如今就在唐治這裏。
　　事實上知道的，只是極少數。
　　這個消息，立即令眾人震驚不已。
　　但綠扇接下來說的話，卻讓眾人更加震驚。
　　綠扇的父親，本來就是壹夥普通湖匪的首領。
　　但是，卻有人暗中提供兵器甲仗，還有神棍充當軍師。
　　有人壹面提供錢糧兵器，供他擴充勢力；壹面派了個神棍妖言惑眾，讓這愚民深信自己是天命之子，方才漸漸坐大並扯旗造反的。
　　綠扇將她所知源源本本地告訴了眾人，只是匿下了她曾悄悄見過那夥人，而且不久前還認出了其中壹人，乃是現任廣陵府船大使李鈴舟的事情。
　　等她說完，眾人早已從憤恨、驚訝，再到滿腹疑竇，所以壹時竟無人議論，而是異常地安靜下來。
　　唐治對綠扇點點頭，道：“好，妳退下吧。”
　　待綠扇福禮退下，唐治又道：“嶽察院，嶽察院？”
　　喚了兩聲，不見人答，唐治笑道：“嶽察院想來還沒到，既如此，伯夷，妳把……”
　　“來了來了！”
　　外邊忽然有人應答，嶽小洛匆匆走進芙蓉堂，後邊跟著兩名軍士，押著戴了大枷的葉紅蘇。
　　唐治倒沒虐待她，平日在軍營牢裏都是不上枷的，這時要提審她，嶽小洛剛給她戴上的，所以氣色倒很好。
　　唐治見人已帶到，便對眾人道：“方才，鄭壹嘉已經供認了她父親受人蠱惑的事，而那個神棍軍師是誰呢？
　　在座諸位，想必已經有人知道，也有人已經想到，也還有人，心中壹片茫然……”
　　唐治輕笑壹聲，指了指葉紅蘇，道：“這位，是江南有名的相士潘鴻舉的女徒弟，從十四歲時起，便追隨在潘鴻舉身邊。
　　我說到這裏，想必不知道的，也已猜到，潘鴻舉，就是那位鴻真人了，是麽？”
　　唐治不理芙蓉堂上此起彼伏的嗡嗡議論聲，而是對葉紅蘇道：“現在，把妳所知道的，說出來吧。”
　　葉紅蘇不敢怠慢，簡單說了幾句自己原是跑江湖的繩伎，如何被潘江舉收留的事兒。然後便說起她跟在潘鴻舉身邊的所見所聞。
　　潘鴻舉在島上裝神弄鬼做軍師的事，潘鴻舉幫劉大彪引薦仰慕他的英名，願暗中資助，幫其成就大業的幾位江南義士的事，並且提到了其中壹人，沙洲枕荷塢的陳琛。
　　眾人從“齊天王“之女那裏壹步步聽下來，由”齊天王”引出“鴻真人”，再由“鴻真人”引出陳琛……
　　可以說環環相扣，證據鏈十分的嚴密。
　　眾人聽著，不但知道這些秘辛，而且壹步步地引出來，壹點兒也不雜亂。
　　鄭百俊站在人群中，渾身燥汗，驚恐不安。
　　不過，聽葉紅蘇招出了陳琛，卻並不知道他的事情，又悄悄放下心來。
　　人人都以為陳琛已死，這線索，到此就斷了吧？
　　只要陳琛不落入他們手中，就還有余地。
　　唐治等葉紅蘇說完了，擺擺手叫她退下。
　　芙蓉堂上頓時嘈雜起來。
　　顧渚良臉色鐵青，道：“如此說來，當年震澤湖匪坐大，從而釀成大亂，竟是暗中有人資助、蠱惑？他們……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
　　唐治笑道：“顧老爺子問的好，我想，這位老人家，應該能解答妳們的疑問。來啊，把胥口曹氏帶上來！”
　　面如土色的曹老太爺被押了上來。
　　雖然胥口曹家只能算是個暴發戶，比不得這些士族人家，但也勉強算是個新貴，在場不少人都認識他。
　　這些人頓時發出壹陣陣驚呼，他們不明白，曹家為何會牽涉入此事，十二年前，曹家雖然已是胥口首富，但……
　　但曹家這等人家，依舊比不得他們壹根小指，他在其中能起什麽作用？
　　曹老爺子臉如死灰，他被帶進來前，徐伯夷已經對他說出了燕八劍正在派兵抄家的幾戶人家名姓。
　　這幾戶人家，有的曹家當初曾有勾結，有的是和陳琛單線聯系的，曹家並不知情。
　　但徐伯夷告訴他，陳琛父子已經被抓，供出了所有人。
　　曹老爺子知道大勢已去，他招與不招，都已改變不了什麽。
　　但是招了，至少可以少受壹些皮肉之苦。
　　因此入內之後，便乖乖供認了壹切，包括他如何受陳琛指使，如何炮制偽證，陷害第壹戶受害的人家----吳山沈家，從而使得那些立功心切的客軍受到啟發，開始粗暴地炮制偽證，對壹戶戶江南士族展開屠殺。
　　曹家當時還只是胥口鎮上壹個普通的坐賈，在此過程中，也是大發其財。
　　直至如今，曹家財力，比之十二年前，擴大了十倍不止……
　　同時，曹老爺子還供出了幾戶他所知道的參與了對其他士族陷害、吞並的人家。
　　那幾戶人家中，有兩戶就有人在現場，立即就被其他士族摁倒在地，拳打腳踢，恨不得當場打死。
　　羅克敵帶了人沖進來，將人群分開，才把被打得死狗壹般的兩位家長請出去，直接上了枷銬。
　　吳百駿嘴唇發青，雙腿已經快站不住了。
　　雖然他和胥口曹氏沒有直接聯系，曹老太爺沒供出他來。
　　但是，他當年答應跟著陳琛壹起幹，提出的要求就是幫他滅了吳山沈家！
　　十二年前，吳山第壹人家是沈家，而吳家論地位，算是坐三望二。
　　就是因為沈家被滅，得了先機的吳家趁機吞並沈家田地財產，才從第三壹躍而起，遠遠淩駕於第二的周家。
　　吳山周家的大家長周翰依微微瞇起眼睛，扶住吳百駿的手臂，道：“吳兄，妳這是怎麽了，身子不舒服麽？”
　　“啊？年……年紀大了，體力，體力有些不支……”
　　“原來如此，那小弟扶妳壹把！”
　　周翰依緊緊地把住了吳百駿的壹條手臂。
　　這麽多年以來，周翰依壹直不理解，沈家遭難以後，吳家為何能有那麽快的動作、那麽準的眼光，在沈家遭難之後，立即出手，穩準狠地吞並、接收了沈家的田產店鋪、工坊山林等諸多產業。
　　等到慶幸逃過大劫的周家醒過味兒來，原本實力第三的吳家，已經讓他原本實力排名第二的周家拍馬都趕不上了。
　　現在，看到吳百駿失態的模樣，他大概猜到了壹些什麽。
　　只不過，曹家的供詞中，並沒有吳家。
　　所以，周老爺子只是架住了吳百駿，卻並沒有更進壹步的動作。
　　旁邊的人也都用怪異的目光看著吳百駿，稍稍拉開了與他的距離。
　　大家都知道吳家是怎麽壯大起來的，以前，他們只是贊嘆人家吳氏家長的眼光與魄力，但是如今看來，似乎別有內情啊……
　　吳百駿止不住地驚恐，但仍懷著壹絲僥幸。
　　只要陳家沒事，他吳家就沒事，汝陽王無憑無據的，不怕！
　　唐治道：“各位，事到如今，各位應該已經明白了吧？為什麽，會出現‘殺良冒功案’，為什麽，會有人暗中資助湖匪，並且炮制證據，慫恿客軍將領殺良冒功？
　　或有舊怨，若是眼紅，或因……有些人想搬掉壓在他頭上無法超越的豪門，所以起了歹毒心思，才有了這般惡毒的手段……，這，就是當年殺良冒功案悲劇的由來……”
　　咦？這是……開始發表結案陳詞了？
　　原本慌得兩腿發軟的吳百駿膽氣壹壯，雙腿又有了力氣。
　　不錯不錯，這樁奇冤，應該也就到此為止了。
　　吳百駿心花怒放，就等著唐治發表完結案陳詞，便以江南士紳的名義，拜謝汝陽大王為他們江南同仁洗雪了冤屈。
　　就聽唐治道：“但是，但是啊，誰會想到，在這壹切的幕後，還有壹雙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