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七章 隨妳怎麽樣

　　“是！”
　　女相撲手無奈地垂下頭，低聲答應壹句，悄悄退了出去。
　　楊帆走進大帳的時候，帳中的燭火很明亮，四廂裏帷幔飄飄，也不知道其後都是些什麽空間，有什麽單獨的作用，又或者裏邊是否還有其他人。
　　太平公主穿著壹身素白色的羅裳，盤膝坐在壹張席上，身前有壹張卷耳矮幾，幾上左上方正燃著壹爐熏香，香煙裊裊而起，映得太平的容顏有些縹緲的感覺。靜坐冉冉，皎若壹株清蓮，壹頭濕亮的秀發披散在肩頭，額頭加了壹條飾著金色蓮紋的抹額，看起來有些像廟裏供奉的觀音大士。
　　然而再走近了去，給人的感覺便又是壹變。那壹身羅裳輕軟，燭火在壹側透過薄薄的羅衣，似把她衣下肉色的胸乳都隱隱地透現出來。“素胸未消殘雪，透輕羅”，描述的大概就是此刻這般意境吧。
　　只是此刻的太平公主雖然衣著薄透，卻沒有色相的味道，壹股冷意從裏到外浸染了她的全身，她那澄澈的眼神中，仿佛藏著壹抹霜雪，讓她凜然不可侵犯。這個女人，就像壹步壹變的美妙風景，遠近高低，各有不同。
　　看著她高貴出塵的模樣，想著她壹次次的委曲求全，楊帆的頭有些擡不起來。愛壹個人，再高貴的人，也會為了那個人，自己低到塵土裏。這壹回，是不是該輪到他，放下他那顆高傲的心，向眼前的玉人低頭了？
　　“我錯了，錯了就是錯了，所以我來認錯！”
　　楊帆低下頭，壹開始聲音還有些弱，想想這只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事，便跟她道歉也沒啥丟人的，聲音便又大起來。
　　太平公主根本不敢奢望楊帆會向自己低頭，她還以為今晚楊帆過來，還是為了流人的事情，楊帆脫口壹句認錯，反把她弄得壹楞。本來她滿腹的辛酸委屈，壹肚子的怨氣，被楊帆這麽沒頭沒腦的壹句話，逗引的就只剩下納罕與好奇了。
　　太平公主奇怪地問道：“什麽事情妳錯了？”
　　楊帆低頭道：“當然是我誤會妳的事情，是我錯了，不該冤枉了妳，向妳亂發脾氣，我向妳道歉！”
　　太平公主詫異地看著他，片刻之後，漸漸變成生氣的模樣，怒道：“是誰告訴妳的？”
　　楊帆奇怪地看了她壹眼，心道：“是誰告訴我的很重要麽？他這麽做還不是因為對妳的忠心，何必這麽在乎他是誰？”
　　太平公主顰蛾壹想，問道：“是不是許厚德，想來也只有他會這麽自作主張！”
　　楊帆問道：“許厚德是誰？”
　　太平公主道：“我的車夫！”
　　楊帆摸了摸鼻子，算是默認了。
　　太平公主暫且把這個話題撂下，睨著楊帆道：“道歉需要喝酒壯膽麽？”
　　楊帆掩飾道：“怎麽會，只是馬橋是我的知交好友，我二人許久未見，如今得以同行，心中歡喜，所以晚上多喝了幾杯。”
　　太平公主輕輕哼了壹聲，沒有戳穿他的謊言。
　　楊帆道：“我知道真相以後，才感覺確實是我莽撞了。這件事是我錯了，如今來向公主請罪，打與罰，都由得妳……”
　　他不提此事還好，壹提起來，太平公主心中火氣又起，忍不住質問道：“妳為什麽查都不查就認定是我呢？在妳心中，我就那般無恥？”
　　楊帆揉揉鼻子道：“說無恥嚴重了些。其實就算此事出自妳的授意，那也是為了保護我。這壹點，我心裏很清楚，可我……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我不喜歡被人左右，更不喜歡妳用心機。”
　　太平公主怒道：“為什麽壹遇到這種事，妳就馬上認定是我用了心機？還不是因為，我在妳心裏不堪到了極點，但有什麽卑鄙無恥、陰險狡詐的事，理所當然就是我做的？”
　　女人發起脾氣來，比男人還要不可理喻。楊帆剛剛解釋過事情本身並不涉及無不無恥的道德問題，她還是給自己扣上了壹頂大帽子，似乎非如此不足以說明她的苦大仇深，傾黃河之水也難洗刷。
　　楊帆覺得她的火氣很大，想了想，決定用沈默來表示自己的理屈和服軟，但是他的沈默卻換來了太平公主更大的火氣：“哈！妳不說話，那是默認我卑鄙無恥、陰險狡詐了？”
　　楊帆覺得酒喝得有點多，因為頭已經開始痛起來了。
　　既然沈默也是錯，他決定解釋解釋，仔細想了想，他似乎找到了癥結所在，便斟酌著道：“我想……是因為妳太聰明吧？”
　　“聰明？”
　　“是！不管官場風雲還是軍國大事，又或者遇到什麽難解的問題，只要妳肯想辦法，幾乎就沒有解決不了的，妳……妳太聰明，聰明到壹旦有事情可能涉及到妳，我幾乎想也不想，就認定是妳，大概……就是這個原因。”
　　太平公主聽得欲哭無淚，她萬萬沒有想到竟從楊帆口中問出這樣壹個叫她哭笑不得的理由，她憤憤地道：“照妳這麽說，聰明女人就活該倒黴了？或者，我應該裝得蠢壹點，蠢女人就是好女人？”
　　楊帆被她質問的節節敗退，有些委屈地答道：“我也並非就斷定是妳啊，我上車之後問過妳的，可是妳不但不否認，還親口承認了，妳讓我怎麽往別處想？”
　　太平公主更怒，怒道：“我否認？我為什麽要否認？妳壹聽說這件事馬上就來找我，還不是已經認定是我做的了麽？妳怒氣沖沖地登門問罪，妳想要我怎麽解釋？我解釋了妳會聽嗎？妳會信？”
　　“我會！我真的會！”
　　楊帆認真地道：“如果妳說不是妳，我就壹定相信，因為妳壹向敢作敢當，妳說不是妳，那就不是妳！”
　　太平公主凝視著他，凝視良久，輕輕搖了搖頭，有些悲哀地道：“可我不想解釋啊……，如果妳每遇到壹件壞事都首先想到我，都需要我親口否認，那我寧願承認它算了，太累！我的心太累……”
　　太平公主臉上有壹種疲憊的悲哀，聲音也哽咽起來，眼底漸漸有壹層晶瑩的淚光蘊起，她低聲道：“我壹直努力想要取悅妳，不管是做人、做事，甚至穿著打扮！妳不喜歡的，我就不做。妳家裏養了貓，我便也去養貓；婉兒喜穿素色衣衫，我便也改穿素色衣衫……，我小心翼翼地只想討妳喜歡。在別人面前，我說我從來都不是為了看別人的臉色而活著，可是在妳面前，我早就不是我了，我換來的是什麽呢？”
　　兩行淚水撲簌簌地流下來，太平公主再也無法保持冷靜，忍不住伏案大哭起來。
　　楊帆還是頭壹回聽太平公主向他吐露這麽多的委屈、這麽多的心事，那情真意切的傾訴，壹聲聲壹句句都扣在他的心弦上，讓他心中激蕩不已，他伸出手，想去撫摸太平公主柔亮的長發，堪堪觸及她的秀發，又失去了勇氣，無力地垂下。
　　看著太平公主輕輕聳動的肩膀，楊帆期期地道：“其實，我對妳的情意也並非沒有感覺，七夕泛舟於洛水的時候，我就對妳說過，往昔許多糾葛，說不清、辨不明，那就放下吧。可能……妳沒有理解我的意思。”
　　太平公主聽了這句話，哭聲戛然而止。她急急回想當日發生在洛水船頭的壹切，他讓自己枕在他的腿上安睡的壹夜，清晨連綿的鐘聲中他對自己說過的那些，他走出去時因為腿已經麻痹而有些蹣跚的腳步……
　　很多東西她記住了，記得很牢，但是被她忽略了，哪怕是在她回憶起那壹夜的溫馨時，壹旦回憶到清晨這壹刻，她迅速想起的都是楊帆的身世，以至於完全忽略了他說過的那些話話。
　　如今回想起來，楊帆當時似乎真的說過這樣的話，那是不是說，精誠所至，郎君那鐵石壹般的心扉從那時起就已為自己打開了壹隙，可憐自己只顧自怨自艾，又兼因為桃源村的事而生起畏怯之心，白白虛耗了這麽久。
　　想到此處，太平公主的心都被莫名的歡喜充塞滿了，她發現自己真的很不爭氣，明明被人傷得那麽深，明明每壹次都流著淚發誓要離開他，結果他只是稍稍給了自己壹點陽光，她的心就歡喜得像盛開的牡丹花。
　　情根早已深種，她……已經無可救藥了！
　　楊帆可不知道他的壹句話在太平心中掀起那麽大的波瀾，他仍在很誠懇地道歉：“這壹次，的確是我錯了，我知道傷了妳的心，可我……不知該怎麽辦才，今天來，我向妳道歉，只要妳肯消氣，想打想罰，我都由得妳！”
　　楊帆說得很誠懇，不是裝出來的誠懇，是真心實意的道歉。
　　太平對於楊帆，從壹開始的追求就錯了。第壹次，她試圖用富貴權勢來收買他，第二次試圖用她妖嬈艷麗的胴體來誘惑他……，人與人之間，壹旦留下壹個不好的印象，那麽妳要比別人多付出幾倍的努力，才有可能扭轉妳在別人心中的印象。
　　太平公主在壹次次碰壁之後，漸漸學會了如何平等地愛壹個人，不過為了扭轉她先前在楊帆心中造成的惡劣印象，也著實地吃盡了苦頭。壹點點地付出，感情的天平上，她終於漸漸扳回了劣勢，而這壹次的誤會，成為了壹個最好的契機，楊帆主動認輸了。
　　情場這壹仗，太平傷的辛苦，卻贏了。
　　心結漸開，再看看垂頭喪氣的楊帆，太平的壹顆芳心不免又柔軟起來。對年紀比自己小的情郎，女人總是會更包容壹些的，哪怕她的個性本來很剛強。反過來，年紀大的男人對比自己小得多的愛人也會多壹些寵溺縱容，這大概也是人的天性之壹。
　　“年輕男人嘛，總是粗枝大葉、容易沖動，他如今這麽低聲下氣的道歉，我就不要難為他了吧……”
　　這樣想著，太平公主的心氣兒就平了，眼中漸漸露出壹抹戲謔的意味：“真的任打任罰嗎？”
　　楊帆聽她松了口氣，趕緊挺起胸膛，作出壹肩承擔的豪邁模樣，道：“那是自然！大丈夫壹言既出，駟馬難追！是我錯了，我就認錯！要打要罰，都由得妳！”
　　楊帆的話擲地有聲，慷慨激昂，但是片刻之後，他的聲音便從帳中再度響起，這壹次他的聲音變得更加的慷慨激昂了：“那不行！大丈夫可殺不可辱，這種無理的要求，我絕不能答應！”
　　“妳剛剛才說，要打要罰都由得我，大丈夫壹言既出，駟馬難追的，怎麽可以說話不算話？”
　　“這……這……我怎麽知道會是這樣的懲罰？我可是個男人！”
　　“男人怎麽啦？”
　　“我……我以後還要見人嗎？”
　　“哈！妳見不得人，我就見得了人啦？為了救妳出獄，我不惜自汙，現在鬧得滿城風雨，可我和妳究竟有什麽關系了？壹次次好心對妳，壹次次被妳傷害，我李令月也是心高氣傲之輩，可是在妳面前，我早就尊嚴掃地了，妳有替我想過麽？”
　　“妳……妳換壹種懲罰成不成？哪怕……哪怕打我二十軍棍都成！”
　　“妳會怕挨棍子麽？再說，我就算吩咐下去，他們會真的用力打妳？少在我面前打這種如意算盤，我就要這種懲罰，妳接受還罷了，妳不接受，我就不原諒妳，叫妳壹輩子都欠著我的！”
　　夜晚很安靜，八大金剛站在帳外，聽到帳中隱隱約約的對話，妳看看我，我看看妳，完全想不通公主對楊帆究竟要施以什麽懲罰，以至於激起他如此之大的反彈。
　　總之，帳中兩個人僵持了大約三盞茶的工夫，楊帆嘟嘟囔囔的不知說著什麽，似乎是妥協了。又過了片刻，楊帆就在太平公主的爆笑聲中很狼狽地逃了出來。
　　外面的燈光不算明亮，但是八大金剛還是看得非常清楚，這位很俊俏、很有英氣的少年郎君今晚喝了酒，臉色本來就紅得很，當他從帳中逃出來時，臉色就更紅了，紅得就像是猴子屁股。
　　楊帆狼狽逃去，八大金剛急忙閃進帳內，就見太平公主抱著肚子笑倒在榻上，笑得捶地流淚，壹點天皇貴胄大周公主的樣子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