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臘月二十七清晨（四）

他想了想，才打下壹番話：“姐姐真壞！我還是管您叫‘姐姐’吧，因為姐姐真的看起來很年輕，也很有氣質很迷人。”
“嗯。”
李雪暉那邊只是打下這壹個字。
杜浚升搓了搓手指，又發送了壹句：“姐姐眼睛美，嘴唇也很漂亮，這麽漂亮的姐姐，平時在學校是不是很受歡迎啊？”
他自認為到現在，自己所說的話應該都沒問題，都在“安全”範疇內。可是在自己發送了截至目前的最後壹句話之後，李雪暉那邊忽然沒動靜了。
時間壹下子過去了八分鐘。
難不成是被她發現自己其實曾經是她的學生了？或者，難不成自己表現得如此“安全”，讓她覺得無趣了？難不成過去了這麽多年後，她真的變成了壹個外表冷漠、內心火熱的反差婊教師，非遇到流氓範兒十足的騷話不聊？
“唉……要不還是算了吧。撩撥自己的小學班主任，我在合計啥呢……”
杜浚升對自己嘟囔了壹句，剛準備退出對話框，這個時候，李雪暉那邊卻居然發來了語音，語音裏的李老師的聲音，還是如當初那樣的恬美中略帶壹絲鏗鏘，只是聽上去，卻多了不少的滄桑：“那個什麽……小弟，您好啊。抱歉了，阿姨我……哦，姐姐跟妳實話實說，這個號是我本人，但是剛才跟妳聊天的，其實是我壹同事……不好意思了啊。”
杜浚升頓時困惑了，李老師這麽說是什麽意思呢？
緊接著，另壹條語音信息就跟了上來：“我其實也很少上這個軟件……我、我其實都第壹天註冊這個號……妳很優秀小夥子，妳看起來很帥氣，很優秀。”
說出這樣的話，難不成，是要相互取消關註的意思麽？
然後，第三條語音又發了過來，錄音裏的李雪暉還有些支支吾吾：“那個……姐姐其實挺欣賞妳的……哎呀，該跟妳怎麽說呢？抱歉，姐姐第壹次跟陌生人在這樣的軟件上聊天，有些……不太好意思！對不起啊，結巴了……那什麽……小弟，我能求妳壹件事麽，小弟？”
杜浚升以為自己肯定要跟李老師在線上說拜拜了，卻沒想到她卻“求”上自己了。這是什麽情況？
“什麽事呢，姐姐？”杜浚升猶豫片刻，也發了壹條語音過去。
“哦，那個什麽……我想問妳壹下，妳今天下午有空麽？”
杜浚升立刻回道：“有空啊，怎麽了姐姐？”
“我們……我們學校今天組織壹場活動，要求咱們這些女老師，帶壹個朋友壹起參加。我其實也沒什麽朋友，所以……所以我就上這個軟件上，想著臨時找壹個，壹起去。妳別害怕啊，小弟，這個活動就是咱們學校的老師組織唱歌的壹次活動……其實我都不知道具體什麽情況，非要讓我帶上壹個壹起參加；我其實不想參加，但是……唉，又必須去。當然，妳跟姐才剛認識，覺得不方便也沒什麽，妳要是覺得不合適的話，我……我再找壹個其它人也行。”
對此，杜浚升覺得將信將疑。
杜浚升心說，以李老師現在的年齡段，如果是唱歌的話，那有可能就是壹幫同樣上歲數的“輕熟女”阿姨和“超熟女”大媽們，找個學校的禮堂、教室或者活動室，搞大合唱唄。
其實他對壹幫上了年紀的女人在壹起唱歌這種情形，想想都覺得生理不適，肯定是又吵又鬧，而且她們唱的必然不是戲曲、就是壹大堆歌頌型的“高雅流行歌”，再有可能就是基督教會或者佛學院裏教的那種稱頌神只的歌曲……
可是為什麽非要找個人壹起去參加呢？如果是換做別人的話，杜浚升會懷疑，其實是不是她要帶著自己去KTV，參加壹幫風騷熟女們組織的玩弄“小鮮肉”“小奶狗”的忘年歡聚會；但畢竟這是李老師，並且她也說了，這個活動是“學校老師”組織的，學校老師們組織的活動，總該不敢亂來吧？
而且看她字裏行間、聽她話裏話外的意思，她自己似乎也有點為難。如果自己不答應，她說她還要在這上面再找壹個……那這麽說來，李雪暉自述，自己是第壹天註冊這個軟件，很可能這句話是真的。她應該根本不知道，這上頭有多少不良的少年青年，壹個個的，都仿佛是壹頭頭把女人當成肥肉、無論老嫩都恨不得壹口吞進嘴裏，把她們吃光吸凈、甚至連骨頭渣都會嚼碎的狼。既然遇上自己了，她又曾經是自己的小學老師……萬壹她遇上壹個跟自己差不多年齡的，卻是個變態性虐待色狼的家夥，那麽自己不就成了見死不救了？
那就幫幫她吧。
“我沒問題的姐姐，今天我有空。”
“哦？今天這日子，妳難道不需要幫家裏置辦年貨的麽？”
“啊，不需要。我家裏……我家裏有點事，我家不過春節。”
“不過春節？哦……那，那我就先謝謝妳了小弟！我看妳距離我三公裏，妳這樣，妳等下，最好半個小時到壹個小時之內，妳到興隆街的恒隆廣場地下壹層這裏來找我，我正跟我同事在這吃粵州早茶呢。妳過來找我，行麽？”
“好的。那我收拾收拾。等下見，姐姐。”
“好的，好的，等下見。”
杜浚升放下手機，又從頭到尾地合計了壹下這件事，琢磨了壹會兒，就下了床。先把自己的屋子簡單收拾了壹下，又去刷了個牙、洗了臉，在頭發上噴了點兒定型啫喱水，在身上撣少許花露水，接著又去自己房間的壹架上翻找出壹件黑色高領毛衣、壹件緊身保暖襯褲，壹雙沒穿過的深藍色針織襪子，壹雙內翻羊絨的羊皮短靴，以及壹套深灰色毛氈西裝，又捯飭了壹番，把這些衣物往身上壹穿，又拿了手機、錢夾和自己的羽絨大衣，便出了門。
大概也就是半個小時的樣子，杜浚升便從出租車上下來，直奔恒隆廣場的地下壹層。到了地下壹層之後，杜浚升還馬上給李雪暉發了個信息報到，而他再壹擡頭，就瞧見並認出了正坐在對著手扶電梯的粵州早茶餐廳的落地窗前的李雪暉。
在李雪暉的對面，還坐了壹名杜浚升不認識的女人，想必那就是她口中的同事，年齡看起來跟李雪暉相當，估計應該是後轉職到自己曾經就讀的小學的吧。
“哦，妳到了是麽？妳在哪？妳穿的什麽顏色的衣服啊？”
李雪暉見到杜浚升發來的信息後，也立刻回過頭去尋找著。
杜浚升笑了笑，舉起電話發了壹條語音：“我看到妳了，我進到餐廳裏了。”
李雪暉壹聽，卻壹下子有些慌張了起來。而杜浚升在跟餐廳服務員打了招呼之後，便徑直走到了李雪暉的那壹桌。
“喲，這個小帥哥，挺不錯的嘛！高高瘦瘦的，還挺精神！呵呵！”
先開口的，是李雪暉的那個同事，在上下大量了杜浚升壹番後，她便開口稱贊道。
杜浚升再看向李雪暉，卻察覺到李老師從頭到腳都充滿了壹股警覺的意味，看樣子她應該沒想到自己會被杜浚升這樣直接發現了位置，她問自己穿著的顏色，想必也是準備先從遠處觀察壹下自己的人，要是狀況不對，再把自己打發走。
杜浚升想到這，忍不住苦笑了壹下，主動跟二人鞠了壹躬：“妳們好。”又對李雪暉說道：“您是，李雪暉姐姐麽？我就是‘城南小杜’。”
“哦，妳好。”
李雪暉看著杜浚升彬彬有禮的模樣，再看看他穿得壹身正裝，很規矩的樣子，倒也放下了些許警惕，並且主動往裏竄了個座位，對杜浚升點頭示意道：“妳請坐吧。”
杜浚升剛壹坐下，對面那個女人便笑著拿著手機站起了身：“妳們倆先聊著，我去下洗手間。”
“欸？錢琳！唉……那好吧……”
眼見同事離開，剛放下的心，又被李雪暉懸了起來。
隨後杜浚升就跟李雪暉之間，保持了壹會兒靜謐。杜浚升笑著看向李雪暉，但李雪暉卻極其拘謹地，擡手把茶杯端在手中，象征性地抿了壹口茶水，卻不敢多看杜浚升壹眼。
近距離地看著自己曾經最喜歡的老師，杜浚升也才發現，過去這麽多年，李雪暉也並不是壹點沒變：首先她那壹頭烏黑亮麗的秀發中，藏了不少根頑皮的白發。
其次雖然李雪暉看上去應該是化了點兒淡妝，但是法令紋卻比自己小學的時候更深了，眼角也長出了魚尾紋，之前棱角分明的瓜子尖形狀的下頜上的肌膚，也多多少少有些松懈。
她的身材依舊保持得相對窈窕、苗條，但仔細觀察壹下就能發現，其實她比起三十二、三歲的時候，的確發福了壹些。
原本渾圓挺翹的胸部，確實要比之前更加飽滿，但整體位置也的確下垂了壹些。
最明顯的是她的腹部和大腿，原先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裏面清晰的腹肌的腹部，現在已經長了壹圈毛衣都藏不住的贅肉，她的屁股倒是更肥了壹些，望上去，似乎手感十足，可她原先嬌嫩纖長的大腿，卻似乎變得松垮了不少。
等杜浚升在擡起雙目，正好跟李雪暉對上視線。
李雪暉發現身邊這個青年人正在打量自己，壹瞬間又羞又尷尬，甚至還把椅子朝著落地窗的位置，悄悄挪了挪。
真是有趣，分明是她把自己約出來的，雖然說目的沒有那麽的不純吧，但也確實有點可笑；可她就這麽跟自己僵著，卻也不是辦法。
杜浚升長籲壹氣，索性笑著說道：“李老師，您真不認識我了嗎？”
這句話壹說出口，果然引起了李雪暉的註意：“妳……妳是？”
“您記不記得您曾經教過的學生裏頭，有個外號叫‘杜大嘮叨’‘百科大全小先生’的？小時候就總提前放學、被媽媽接走去補習英語和科學興趣班的？每次寫作文都能被您表揚的？是我啊，杜浚升啊，李老師！哦，對，您不管我叫那些亂七八糟的綽號，您給我取的昵稱叫‘小家夥’李雪暉老師，您是真不認識我了嗎？”
“杜浚……”再仔細端詳了壹下杜浚升的面孔，李雪暉這才睜大了眼，喜出望外地笑著說道：“啊呀！妳是我的語文課代表！杜浚升？妳媽媽姓……盧？妳媽媽也是個老師，是在同恩中學的女子高中部教數學的！妳爸爸是商業發展銀行的！妳是我們班的‘小家夥’，杜浚升！”
“哈哈哈，您總算是想起來我了！”
壹發覺身邊這小男生竟然是自己曾經的學生，李雪暉壹下子從頭到腳都放松了起來：“哈哈，還真是妳啊，小家夥！看我這腦子和我這眼裏……從剛才在手機裏、到現在妳坐下，我是壹點兒都沒認出來啊！”
“嗐！沒辦法，應該是我長大了、變樣了……”
“嗯，是變樣了。妳小時候看起來還有點胖乎乎的，挺可愛的！現在長高了……當然，我記得我教妳那陣兒，妳也比同班的孩子們長得都高。但是妳現在瘦了，哈哈，妳這‘小家夥’變帥了！”
“這麽多年過去了，您倒是沒怎麽變，還是像先前那樣漂亮。”
李雪暉壹聽，登時羞得像壹朵花似的，低著頭放下了茶杯笑了起來：“嗨，還漂亮啥呀……我都老了！歲數大了！”
“您這話說得！您現在才四十五，老什麽老啊？七老八十才算老呢！”
“呵呵，還是那麽能說會道！我都是奔著五十去的女人了，能不老麽？”
“不老啊！至少在我眼裏您看著不老，要不然，剛才在網上，我能管您叫壹聲‘姐姐’麽？”
壹說到這，李雪暉便立刻擡起頭，仔仔細細地盯著杜浚升，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嘴：“還好意思說呢，妳這個‘小家夥’！那妳是剛才匹配到我的時候，妳就認出我來了？”
“對啊，跟您匹配上那壹剎那，我就認出您了。”
“妳這個小壞蛋！那妳當時咋不跟我說明白，說妳是我學生呢？”
杜浚升腦子壹轉，立刻說道：“那誰讓您先管我叫的‘小弟’的？”
李雪暉本想說什麽，但看著杜浚升認真的模樣，她也不好反駁，卻“噗嗤”壹聲笑了，而杜浚升繼續壹本正經地說道：“我本來是在上頭隨便滑著玩的，壹下就看到您了。我心想，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也基本上沒跟您聯系過，為了再問候問候您、找機會再來看望看望您，我就給了您壹個‘超級喜歡’。結果哪成想，反而是您沒看出來我是誰。那您說，在這麽個軟件裏，我能怎麽說？是我先給您的‘超級喜歡’的，結果我再莽撞地告訴您，我是您學生，搞得像我……對您怎麽回事似的。您說是吧！”
李雪暉壹瞬間詞窮了，她不知道該怎麽往下接這個話，可她有的確是滿臉對著由衷的笑容的。她停頓片刻，看著杜浚升，只好說道：“小家夥，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不但還是那麽的能說會道，哼，而且頭腦思維還有點不老實了呢！”
杜浚升聽了，立刻試著將了李雪暉壹軍：“啊？那您說，我怎麽不老實了呢？”
“妳……妳就是有點不太老實！”李雪暉都沒意識到，自己此刻的眼神，居然有點發癡。
“那，我這麽不老實，李老師，您準備怎麽罰我呀？”杜浚升又打了壹套連招。
李雪暉抿了抿嘴，卻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笑容，她想了想，才說道：“那我罰妳寫檢討、背課文唄？”
“行啊！檢討的話我這沒有紙筆，我這就問服務員要壹副；背課文的話，您說，讓我背哪篇？”
“哈哈哈！行啦行啦！我說著玩的，妳還來勁了！”李雪暉連忙打了個哈哈，把這壹頁揭了過去，然後又對杜浚升說道，“妳這麽壹大早就被我使喚過來了，妳應該還沒吃早飯吧？要不要在點點兒什麽？”
說起來，杜浚升還真有點兒餓，但他剛才在家的時候，也確實吃得有點急，讓他再吃壹整碗的什麽東西，他還真有點力不從心。
他連忙擺了擺手，看著桌上籠屜裏剩下的蝦餃、蝦仁鮮肉燒麥、芙蓉酥、奶黃包、叉燒包之類的，便伸手捏了壹只蝦餃放進嘴裏，對李雪暉搖了搖頭：“不了不了，李老師！我在家吃過飯了……桌上這些挺不錯了，再點就浪費了！咱倆聊會兒天，我隨便嗑點兒東西，打發打發就行了。”
“這樣行麽？我再給妳點壹份兒叉燒飯或者雲吞面吧！”李雪暉說著，還主動給杜浚升倒了杯茶。
杜浚升壹邊咀嚼著嘴裏的蝦餃，壹邊用左手食指和中指蜷曲著、在桌上叩了叩：“謝謝李老師……別了別了！不用再點！吃不了！這樣挺好了！”說完之後，杜浚升又呷了壹口茶。
李雪暉仔細端詳著杜浚升，滿眼都是壹如當初自己教他時候的慈愛，而且如今杜浚升已經長大成人，還出落得儀表堂堂，雖然自己已經跟他十多年未見面，但在李雪暉的心裏，確有無比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而杜浚升看著李雪暉溫暖熱烈的眼光，自己卻有點不好意思了。
除了前天的遊喬語之外，自己已經多年沒感受到過這樣溫暖的目光了，尤其是來自比自己年長的女人的目光。
他其實挺渴望每天都能看到這樣的壹雙眼睛的，可等到這雙眼睛真的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時，他卻不免有些害怕起來。他害怕這雙眼睛，轉瞬間又會從自己的身邊離開。
“那什麽……李老師，這麽些年，您還好吧？”
“啊……還好。”
“我的那位‘男師母’，也挺好的？”
“哈哈‘男師母’！”
‘男師母’這個稱呼，是當初上小學的時候，不知道是誰最開始亂取的，用來指代李雪暉的丈夫，壹開始大家都只是覺得叫著好玩，時間壹長，這個‘男師母’的代稱反而壹直被沿用了下來。
李雪暉笑了笑，表情卻漸漸變得失落了起來，咬了咬下嘴唇，點了點頭：“也挺好的。”
“您家公子呢？也挺好的吧？”
“嗯，他也挺好的。”李雪暉說道。
她本來就想把話說到這為止的，但是看著自己曾經的學生，她的話匣子卻又都有點摁不住，便補充了壹句：“我，我其實離婚了。”
杜浚升立刻楞住了。
實際上，這些年裏，李雪暉過得壹點都不好。
李雪暉的丈夫謝明威在杜浚升還在上小學的那會兒，是F市的壹個著名商人，那個時候還處於“兩黨和解”之後的過渡政府時期，F市的萬事萬物被推倒又重建，謝明威便是看準了那個時機從證券公司辭職，開了壹家建材公司，生產後直銷，並且還經常跟人合作、承包壹些建築工程項目，沒幾年就賺得盆滿缽溢。
但是誰也沒想到，後來在Y省就差點發生了壹次政變，雖然政變計劃在尚未成形階段就被國家機器搗毀，但是當初策劃政變的那些人裏頭，就有謝明威的合作夥伴和他當時倚靠上的背景，基於此原因，政變壹被破獲，謝明威本來已經攥在手裏的好些項目就被作廢了。
於是謝明威差不多有三五年，壹直保持著壹種入不敷出、生不如死的狀態，直到後來他通過人結識了在野黨藍黨在Y省黨部的秘書長李燦烈，通過李燦烈秘書長的庇佑，謝明威的生意才逐漸重新有了點兒起色，可萬萬沒想到，在上次地方大選之後，藍黨內部發生了壹些變化，謝明威的生意又收到了牽連，自那以後，謝明威徹底壹蹶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