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霓裳帳暖 by 施黛
2024-1-16 19:48
在小廚房避著人煎完中藥,阿降仔細端著瓷碗,進內室給施霓遞上。
看著周圍沒人,她俯身小聲提醒說,“姑娘,這藥快喝完了,可按份數好像不足壹個療程,是不是我們落了壹些在營中啊?”
阿降並不知曉這藥是霍厭後面特意送進來的,只還以為她們從軍營出離時,就已經把藥裝進包袱裏。
施霓擡眼,“還有多少?”
“只還有最後三日的。姑娘近來壹日三餐都不曾落下,這藥自然下去得快。”
說來也奇怪,這藥甚苦,若照往常的情況,姑娘向來都是避之不及,能拖就拖,可這回卻沒叫人怎麽費心地去勸。
看著施霓慢慢的也知道要對自己的身子上心,阿降是直覺欣慰。
想了想,阿降又說道:“我們進了宮,如今不方便也沒渠道能和霍將軍聯系上,可若是斷了藥,就怕姑娘先前的調養失了效。”
施霓默了默,不由將眼睫掩飾地低垂。
除了第壹次,其實後面霍厭又送過壹回,他將藥包謹慎藏在懷裏,為了掩人耳目,他每次帶的份數自不會太多,可距離上次似乎還沒過去多久,施霓本以為還有很多的。
霍厭叮囑得勤,幾乎每次見面都會提醒壹句,同時還送了不少上京知名手藝人做的蜜餞果點,叫她吃藥不必十分痛苦,過程不復艱難,她竟沒覺自己已吃了很多。
“我看何時能尋個機會,再向將軍討藥就是。”施霓輕聲說。
阿降點點頭,當下更是感慨:“那是最好了。之前在軍營之時,總覺得將軍威凜不好接近,可現在看來,倒真的覺得將軍是個面冷心熱的善人。”
以前阿降很怕他,可自從他私下避開人,特意帶著施霓去尋名醫看病,她對霍厭的懼怕,便慢慢轉變成了敬意。
聞言,施霓揚起唇角,多少有些忍俊不禁,“面冷心熱?將軍若知妳如此說他,可能不會太高興。”
“為何呀?”
施霓溫聲作解,“若是如此,將軍何來對敵的威懾?”
霍厭從不是心熱之人。
他的倨傲漠然刻在骨子裏,刀尖舔血,殺伐果決之人自該生有壹副冷硬心腸。
只是對她……
忽的想起什麽,施霓不自在地輕吐出壹口氣,那日在雨桐軒的隱秘會面,將軍大概是把心頭余存不多的暖意和熱情,盡數都給了她。
阿降在旁恍然輕“哦”壹聲,之後看著施霓把湯藥喝盡,她便在心間默默算了算日子,當下又問。
“姑娘,這湯藥也快喝了月余,如今月事已近,可還有胸脹的跡象?”
阿降對此事壹直都很上心,自她跟在施霓身邊起,便親眼見著施霓長久受著這份罪,明明還未出閣,卻如乳婦壹般,之前兩人雖也避著雲娘娘和嬤嬤私下向醫女尋過助,可卻都未有實際的效果,阿降心疼施霓受苦,實在不想這次也是空歡喜壹場。
而施霓聞言後,卻壹瞬面露微窘,接著眼神掩避地搖了搖頭,“沒,沒有異樣。”
阿降眨眨眼,當下不解姑娘在臉熱著羞什麽。
她們主仆二人自少時便相依為命,彼此間幾乎從來都是無話不談的,至於這些女兒家的私密話,她們以前也不是沒明面談論過,想想應也不至於這麽羞澀避諱才是啊。
可阿降卻不知,此刻施霓的難為情,並不是因為話題本身,而是因為想起了某人對她說的話。
阿降記掛的事,將軍同樣在惦牽。
可壹樣的問題,從他口中問出來卻是完全不同的。
那時,他手還在覆,開口口吻卻認真,詢問她何姑的藥自覺效用如何,施霓指尖抓緊被衾,只好縮著點了點頭。
他面上壹本正經,再問,“姑姑當時如何教的手法,妳上心都壹壹記牢了沒?”
“記,記得的。”
“姑姑那時說,叫我也虛心學會。”
聞言,施霓眼睛倏忽睜大了些,水光漉漉的無措,“姑姑當時不明情況,將軍別在意。”
“不學,怎麽疏通……氣血?”
這短短壹句話,不知他是不是故意,出聲語速很慢,語調也異樣得發沈。
施霓堅持著不教,任霍厭如何哄,她都抿嘴執拗地不肯。
實在沒轍,霍厭瞇眸喘了下,而後捏住她的下巴,勾唇說:“行,那就換個方式通。”
……
“姑娘?在想什麽呢突然楞了神。”
阿降再喚壹聲,終於將施霓出離的思緒喚了回來,而後者卻是心驚未定,半響沒平復回話。
阿降又困疑看過來,目光打量了兩眼,又道:“這屋子沒開窗,姑娘是不是熱了,怎臉忽的紅得這樣厲害,阿降這就去開窗透透氣。”
施霓沒攔,見人繞過懸屏走出內室,她這才松了松繃緊的脊背,而後伸手按住胸口,意欲壓住雜亂無章的心率脈沖。
闔眼見,她腦海裏依舊是那重閃而過的畫面。
將軍埋頭踐行另外的方式,直至很久很久,他終於擡頭,施霓恍惚地看清在他唇角上,竟沾帶有明顯的晶瑩。
他眸底濃鷙成壹片,幽幽吐出兩字,“通了。”
……
伶貴人費了番心思,終於打通了北宸殿外的值守太監,叫其把她自己親自做的芋泥酥,不著痕跡地擺到聖上午間歇神的茶案上。
這糕點曾得過梁帝的親口誇譽,如今食點壹入口,輕易便能辨出是誰的手藝來。
當下,梁帝咀嚼動作壹頓,後又瞇眸垂下眼來,帶著審視。
見狀,候在壹旁的太監立刻上前半步,伏身恭聲開口。
“陛下,香雲堂的娘娘日日來送這茶點,先前奴才們怕惹陛下不喜,次次都回拒不敢收,卻不想今日在門口當差的是個不懂事的新手,他沒經過什麽事,壹時受不住娘娘的求,糊塗著就把點心給收下了,我發現後本想著撤下來,可還未來得及動作,陛下就下朝回來了……”
說完,他腦袋靜默低垂,候等著梁帝的反應。
卻見梁帝將手裏的半塊糕點繼續慢條斯理地吃完,而後沒什麽語氣起伏地開口,“她日日都來?”
“日日都來。宮中人人都知,娘娘為了討陛下歡心近日正在苦習舞蹈,壹日不曾有過耽誤,饒是如此,娘娘這點心也未曾怠慢地落下過壹日,就盼著能在陛下案牘勞形的間隙,叫陛下手邊就能尋到添腹的茶點。”
說完,半響沒見梁帝表態,小太監忙恭敬垂下頭,生怕自己話多有失。
正忐忑著,梁帝終是出了聲,“陣仗擺得這麽大,若寡人不去看,倒顯得是不近人情了。”
聞言,小太監忙回說:“陛下向來寬厚,和娘娘又素有情分在,娘娘這般也是對陛下的在意,更何況娘娘生辰宴下的請帖,半月前便已派給後宮的諸位小主和京中的夫人貴女們了,這盛大場面,到時定是需陛下去露露面的。”
話落,梁帝定睛打量下來,看著眼前的小太監,忽而問道:“妳叫什麽名字,看著倒是眼生。”
小太監並未擡頭,當下答話道,“回稟陛下,奴才常生。”
“常生,可是張公公的新徒弟?”
對方恭敬更甚,“正是。”
“倒是長得個機靈活泛樣,以後妳常來禦前當差吧。”
聞聽此話,常生眸光立刻閃了下亮,而後立即跪地謝恩,前額更是實實磕在櫟木地板上發出咣咣聲響。
“多謝聖上!”
……
這壹盒芋頭糕送過去,伶娘娘和梁帝微僵的關系,也暫得和緩余地。
伶貴人不似皇後那般端持,也放得下面子去主動,於是在得許進入北宸殿後,她又是示弱又是嗔怨的,還沒過去壹個中午,便把梁帝哄得身心都盡數舒暢。
而梁帝,近日被皇後不鹹不淡的態度冷落得太久,於是有了眼下的香軟溫存,實在叫他無比得受用。
伶娘娘跪坐在軟榻上,輕動手腕給梁帝捶著肩膀,當下示好地主動提議說。
“陛下,如今太後娘娘的身子明顯見了好,臣妾辦這生辰宴,不如到時也叫太後她老人家過來沾沾熱鬧?正好,除了宮中姐妹們能聚壹聚,宮外的朝臣眷屬也可來進宮走動,探望太後。”
伶貴人這話說得實在精明,表面上是懂事地記掛太後初愈,可實際卻是處處為著她自己的尊面著想。
本來她位份不高,大辦生辰宴席已是違了宮制,加之她和皇後娘娘僵滯的關系,不少京中貴眷即便收下了禮貼,最後也可能因顧著皇後娘娘的顏面,借口婉拒不來赴宴。
所以,她適時提議叫太後娘娘過來,如此幫她壓住了陣面,到時別說那些朝臣貴婦,恐怕就是皇後娘娘也要忍著不願,親自過來露個面。
她的這點機靈心思自然是瞞不過梁帝的,可其沈吟片刻,卻並未當即拆穿。
如今這個節骨眼,叫太後出出屋,沾沾朝氣,也不失為壹個去降頭的好法子。
先前太後急癥發得無兆,後又任憑太醫如何診治都沒能探尋出個究竟來,眼下這困倦疲癥又忽的病愈,前後過程看著實在不像是尋常病疾發作,反而更像是觸了什麽穢物壹般。
思及此,梁帝點頭應了下來,“就照妳說得辦吧。最近這宮裏邪事生得不少,擺宴那天提前請來普西寺的大師,叫其沿著宮苑圍落誦經趨趨邪,好叫大家都能安生些。”
伶貴人面露喜色,“是,此事放心交由臣妾便好。”
……
很快到了生辰宴,那天壹大清早,施霓早膳還未來得及吃,就被伶貴人叫去了香雲堂。
她便只好在那裏陪著娘娘用了膳,趁著丫鬟們收拾餐桌的間隙,伶貴人拉著她的手腕,不忍緊張地開口。
“沒有妳在身邊,我還真是心頭難安。”
施霓沒想到伶貴人這樣張揚的人物,竟也會生出如常人般怯場的情緒,於是忙出言勸慰道:“娘娘不必過多憂思,這雪衣舞的每節動作要領,娘娘皆已掌握熟練,上了臺面自是不會出現疏漏。”
“有妳在這統籌著,我方能安心。”
此話剛落,偏是湊巧,下壹刻就聞殿門外傳來腳步急促的動響,擡眼望過去,原是伶娘娘的貼身侍女玲兒冒冒失失從外奔進門來。
待走近些,才看清她面上帶著掩飾不住的慌張。
“不好了娘娘!”
當下,伶貴人大概最聽不得的就是這幾個字。
她拉著施霓的手當下壹松,立刻擰眉站起身來回,“何事驚慌?”
玲兒心焦著伏在地上,背脊發著抖,回話道:“姑娘昨日吩咐說,要在臺幕四周細致圍合上幾圈紅綢,我們怕今日要看顧的地方太多,恐分不開身,於是便想著提前把背景布上。卻不想方才有人去查看,就見那些稠幔皆是在夜間被露水染濕,眼下粘合在壹起迎風也飄逸不起來了,這,這可該如何是好……”
聞此言,施霓面色也不太好,語氣也重了些,“我不是說過了,那些紅紗幔要在今早布設,妳們怎麽……”
玲兒抖著身子不敢擡頭:“奴婢不知只隔壹日竟會有如此不同,是玲兒大意出了錯,玲兒自請責罰。”
“廢物!”伶貴人是個急躁脾氣,聽完她所述簡直怒火中燒,甚至想直接抄起板凳腿兒往鈴兒身上招呼兩下,她開口厲聲呵斥,“罰妳有什麽用,就是把妳活生生打死了,那紅綢便能恢復了原樣不成?”
玲兒跪地將頭伏低,顫巍著壹字不敢再言。
“妹妹,沒了那紅紗綢,我這舞單獨跳行不行?”
施霓搖嘆著實話實說道:“若是如此,原本十分的效果,如今恐怕只能展現出三分來。”
伶貴人手心緊攥了攥,看著玲兒便覺慪火,於是擡腿想泄憤地踹過去壹腳,只是還未落到實處,便被施霓壹下攔了下來。
“娘娘,事已至此,妳就算把玲兒打死也無濟於事,不如先把脾氣收壹收,找找看還有沒有什麽可能補救的方法。”
“還能如何?起初我選這雪衣舞來學,就是看它有些招展花樣,所以就算它再難,我再沒有跳舞天賦,期間也沒言過壹句練習辛苦。可如今,我這半個多月的堅持受罪,竟是全毀在這丫頭手上了!”
施霓默了默,知曉這話是真,娘娘習舞態度如何,她這個當“老師”的最是清楚。
並不誇張的說,娘娘應該是所有老師都愛教的那種,刻苦努力又勤奮踏實的學生。
施霓同時也是付出了心血,更想看這個舞臺能夠順利完成,所以眼下她同樣心裏不太好受。
施霓不禁嘆惋著,“那些紅綢都是特殊材質,迎風飄然成仙,算是布料中的上等珍品,先前我們為圍幕臺,已經把宮內的庫存全部占下,如今恐怕很難找到余量了。”
玲兒猶豫著出聲發問,似乎是想將功贖罪,“那……那類似的其他布料行不行?”
施霓望過去,“類似?”
玲兒低眉點點頭,當下戰戰兢兢地開口又言,“我之前在鹹福宮當過差,記得在偏殿的小庫房裏似乎是見過類似的紅綢鍛,不過那上面布著塵,年頭看著有些久了,大概是之前所用剩下的。只是我沒那個眼力辨明材質,不知是不是舞臺需要的那種縵紗。”
聞言,施霓和伶貴人對視壹眼,後者目露求助,施霓很快會意地開口。
“若真是綰絲,沾塵沒有關系,只要不浸濕便都能用,不如現在我親自去跑壹趟,若確定可用,直接搬來更省時間,只不過這鹹福宮是在……”
眼下,施霓雖已在宮裏住了壹段日子,但除了浮芳苑和香雲堂,她平日也就再去未央宮給皇後娘娘照例問個安,至於別的地方,她實在沒有心思去走動,故而皇城裏的許多殿院,她肯本是聽都沒聽過。
伶貴人面上依舊板著,卻還是不情不願將玲兒扶了起來,接著開口沖施霓作解道。
“鹹福宮是先帝嬪妃住的宮苑,如今空落多年,已許久無人問津了。”
先帝妃嬪宮苑……
施霓聽完,當下不禁脫口而出問了句,“此地與雨桐軒可相離得近?”
說完,她後而意識到不妥,於是忙不著痕跡地避了下眼,小心掩飾住當下的這份不自在。
不過好在伶貴人並沒發覺到她神色的異樣,只是疑惑她會知曉雨桐軒這偏僻地方。
“鹹福宮昔日間,是先帝寵妃褀娘娘所居宮苑,當時可謂奢華壹時,風光無二。如今物是人非,妹妹這剛進宮不久的新面孔,竟是只知雨桐軒,不知鹹福宮。”
施霓忙搖頭,“宮裏我不知道的地方還很多,會記得雨桐軒,不過是覺得這名字聽著幾分文雅。”
“文雅?”伶貴人似乎不太理解。
施霓只得硬著頭皮點了點頭,伶貴人沒再追問,這才勉強算是蒙騙過關。
只是當下,施霓實在忍不住地在心頭偷著將霍厭罵了兩句。
若不是他非要在雨桐軒胡來,拉著她在別人的榻上是癡纏滾綿,她也用不著絞盡腦汁地去想這麽蹩腳的理由!
……
怕人多眼雜惹圍觀,更避免叫所有人都知道香雲堂出了紕漏,招來笑話,故而她們不敢大張旗鼓,最後決定,只玲兒和施霓兩人出發去壹趟鹹福宮。
玲兒帶路,施霓緊跟在其後,怕耽擱宴席開始的時間,兩人算得壹路疾奔。
她們是壹心想著補漏的法子,眼下根本不曾留意,身側不遠處有雙眼睛,正在暗處壹直窺伺緊盯著她們。
後面壹路暢通無阻,她們沒有耽擱太長的時間就到了鹹福宮正門口,待推開殿門,玲兒直奔偏殿,之後驚喜揚聲喚著施霓。
“姑娘妳看,這些夠不夠?有壹整木箱呢!”
施霓聞聲忙奔過去翻看,當下也沒在意手上沾滿了積年灰塵,她仔細摸了摸材質,之後又往下翻了兩匹,這才確認地滿意點頭,“這些不是綰絲,是璤絲,不過效果應當無異,可以替補來用。”
玲兒簡直如釋重負,聲音都輕快起來:“太好了!如此終不算負娘娘的習舞辛苦!”
施霓沖她點點頭:“事情已解決,妳也不用再繼續苦著張小臉兒了,若娘娘秋後算賬打算再罰妳,到時我給妳說情就是了。”
“都說相由心生,姑娘生得美,心腸也好。”
“方才還苦大仇深,這麽快就敢來開我的玩笑了?”
玲兒笑眼彎彎:“不敢的不敢的。”
兩人將紅綢緞簡單的收拾在壹起,很快又尋了個拖拽工具,之後便打算原路返回。
可才臨進門口,施霓忽的察覺出幾分異樣,這殿門她們方才進來時,並不曾關嚴呀……
思及此,施霓心頭隱約泛起不好的猜想,於是幾步奔近過去查看,果然就見殿門從外被緊鎖住。
玲兒當即出聲呼救,可外面卻並未傳來任何的回應,見狀,施霓心頭不由壹沈。
這是有人故意要困住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