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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邊緣 by 張海錄

2023-3-25 22:05

  1
  壹九九七年的深秋的時候,張士心已經在北京工作了很多日子。除了繼續在車流中散發傳單,他還找了壹份大清早清掃電梯的工作,每天晚上都有壹份家教。在這個時候,這樣的工作帶來的收入是可觀的。他原本不打算做家教,但對他來說最省力氣也能獲得最多收入的工作就是做家教。基於對自己教學的信任,他先後找了幾份家教,事實上他教得也很好,家長聽了他講課,連他的身份都沒有核查就很信任地把孩子交給了他。
  由於他發傳單很賣力,同時做了兩份工,而且連續做了好幾個月,所以每個月的工資和獎金加起來都有八九百塊。家教市場也漸漸成熟起來,越來越多的家庭開始有能力和意識聘請大學生給孩子輔導功課,家教報酬也就水漲船高,到了這壹年的秋天,壹個普通大學生教課的報酬每個小時最少也已經有了十五塊。張士心每天晚上都給自己安排了壹份家教,壹個月也能有壹千塊錢左右的收入。
  隨著勞累的加劇,他的身體也壹天天變得虛弱不堪,有時候連騎車也沒有力氣。他給自己買了壹張學生月票,經常坐車去工作。清晨打掃電梯的工作收入並不多,而且總要很早就起來,非常辛苦;但他還是堅持著做了下去。因為這份工作的收入就可以完完全全地養活他自己,還能有壹部分結余。除了吃飯,他什麽也不買,壹分錢都不花。他很清楚這個即將到來的冬天可能是自己生命裏最後的壹個冬天,但他不願意買藥,不願意看病,雖然現在的收入可以保證他買壹些簡單的藥品來維護壹下身體,或者至少可以緩解壹下疼痛。
  如果他願意去醫院檢查或者治療壹下,或者還能有壹點點希望。這就像壹場賭博,輸了錢之後或許能換回來壹點健康或者多壹點時間,但是他不敢賭,因為他輸不起。如果錢花在了病上,他依然會離開這個世界,他死了都不會安心。
  搬家的時候他的腸子出了血,上次被秦春雨打了壹拳,腸道又出血了,這說明腸子的內部也已經有了裂痕,這是壹個不好的征兆,意味著他的健康在不斷惡化。這讓士心非常焦急,他很怕這個冬天去過之後自己就再也起不來了。
  他已經從每年發病的情況得出了結論,到了春天或者秋天季節交替的時候,肚子總是疼得格外厲害;冬天和夏天氣候穩定的時候相對緩和壹點。
  “熬過了這個冬天,就好了。”他對自己說。
  妹妹士蓮還有壹年就可以大學畢業了,今年將是她最後壹次朝家裏要學費。最小的萍萍也已經念中學了,幾年之後就要上大學;家裏的房子拆遷之後還沒有著落,這些都要花錢,這些也都是士心要在離開之前解決好的問題。他必須充滿信心,即便這份信心背後有著多少的無奈,他也必須鼓勵自己走下去。
  2
  馬壹畢業後沒有工作,在宿舍裏窩了幾天,終於到了學校清理門戶的時候,他就被清理出了宿舍,背著壹只破破爛爛的帆布書包獨自去了廣東謀求發展。走的時候他拍著已經微微有點突起的肚皮對士心說:“兄弟,好好混著,等我的消息。渾不出個名堂來,老子就不回來見妳。等老子有了錢,壹定給我兄弟治病!”
  士心笑笑,揮別了光頭馬壹。他現在沒有地方可去,在桑德偉的再三邀請下搬到了桑德偉的那間小屋子,兩個人住在壹起。他要分擔壹半兒房租,桑德偉瞪大了眼睛叫他滾得遠遠的,士心就不敢提這件事情了。
  桑德偉每天都要看書或者趴在昏暗的燈光下寫作到深夜,白天基本上都在睡覺。剛開始的時候士心很不習慣,他很早就要起來出去工作,晚上很晚才能回去休息,唯壹的休息時間就是夜裏的那壹會兒睡眠,偏偏狹小的屋子裏桑德偉開著燈看書,嘴巴裏噴出來的煙彌漫在小屋裏,嗆得人眼睛發疼。
  後來漸漸地習慣了,也是他太累了,士心回到家裏吃壹點東西倒頭就睡。
  按照桑德偉自己的說法,他是壹個具有雄才偉略的人,從他的寫東西的時候用的筆名就可以看出來他的人生目標氣勢磅礴,與眾不同。士心曾經看到過他寫的幾篇稿子,說不上很好,也不是很濫,但署名卻格外耀眼。有壹個署名兒叫做山呼海嘯,另壹個叫作笑傲江湖。署名雖然能唬倒不少人,但文章似乎不怎麽受編輯的青睞,桑德偉所有的日子裏幾乎都是在眼巴巴地等待稿費,幾乎都是拖著半截子破拖鞋踢踢踏踏地出沒於小商店和菜攤之間,東借壹點西賒壹點地過日子。
  士心試圖勸他做點別的事情,有了收入的前提下再去寫作比較穩妥,就這麽幹等著拿稿子換錢也不是辦法,誰知話壹出口桑德偉就豎起了眉毛,大聲地說:“俗!文學是神聖的!我不是拿稿子換錢,是他們用錢換我的稿子!”
  士心不知道這有什麽分別,但又沒辦法說,就幹脆不說了。自己除了住在這裏,壹天的生活基本上全部在外面,還不至於給桑德偉造成很重的負擔。
  發了工資之後,他把所有的錢都存起來,到了月底的壹天,他把這兩個月來的收入全部加在壹起,居然有差不多四千塊。這足以支撐士蓮完成最後壹年的學習,甚至還能有壹些剩余,說不定連萍萍的學費也夠了。但對於家裏來說這還遠遠不夠,就算士蓮畢業工作了,家裏的境況也不會馬上有什麽好轉。所以,他還必須很努力地賺錢,除了供妹妹順利完成學業,還要留壹部分出來給父母親。
  他沒有把所有的錢寄給家裏,給自己當民辦老師時候的學生小丫家裏寄了壹百塊。他在匯款單的留言欄裏寫上了壹行字:小丫,好好念書。張老師會寄錢給妳交學費。他也給阿靈的弟弟寄了兩百塊錢,他想讓已經故去的阿靈安心壹點,就算自己僅僅能夠支撐壹年多時間,他也想在見到阿靈的時候對她說,這壹年多裏她的弟弟生活得很好。
  做完這些事情,他身上已經沒有什麽錢了,但心裏很踏實。以後他每個月都可以給家裏錢了,他感到壹種深沈的幸福。他從來都沒有想到過,原來做兒子和哥哥並且盡到自己的本分,竟然會是壹種如此幸福的感覺。幸福陶醉了士心,把壹切都忘掉了。幾年來,他的生活幾乎都是蒼白的,除了掙錢苦苦維持自己的學業和生活,他感受到的幾乎都是痛苦,但這壹刻他是幸福的,幸福得想哭。
  3
  “媽的!狗屁不通!”桑德偉罵自己,然後把稿紙捏成壹團丟在地上。最近他經常沖自己發脾氣,越是焦躁,似乎對自己寫出來的東西越不滿意。他埋頭又寫了壹會兒,幹脆不寫了,忽地站起來,把手裏的筆使勁摔在地上,跺了兩腳,“媽的,這個時候不出墨水兒了。”他無奈地把雙手放進褲兜裏,氣呼呼地不說話。
  士心從上鋪坐起來,問他:“寫不出來?”
  桑德偉歪頭看了看他,沒好聲氣:“明知故問。”
  士心遭了白眼兒,就不說話了,重新躺下去,開始看書。桑德偉推開門出去了,門也沒關。外面正吹著大風,門壹開,風就卷著塵土和碎屑進了屋子。士心跳下床關上門,從地上撿起桑德偉揉成壹團丟掉的稿紙,那是壹篇短篇小說的開頭,大約是桑德偉嫌開頭寫得不夠理想,就丟掉了。
  士心拿著稿紙坐在桌邊,把稿紙鋪到桌面上抹平了,想了想,就提筆寫了起來。窗外勁風怒號,發出象娃娃的哭聲壹樣的聲音,院子裏壹棵已經開始幹枯的棗樹上的葉子嘩嘩作響。屋子裏很寧靜,只有溫暖的燈光。
  也不知道寫了多久,好幾頁稿紙寫滿了,桑德偉還沒有回來。他有點擔心,就披上衣服出去找了壹圈,但是沒有找到,就自己回到屋子裏睡下了。明天壹大早他還要趕第壹班公交車去打掃電梯,還有壹天的工作等著他去完成。
  剛剛睡著,桑德偉的壹聲歡呼就把他吵醒了:“妙啊!”
  他揉揉眼睛坐起來,看見桑德偉滿臉通紅,身上都是酒氣,沖他喊:“下來,妳給我下來!妳寫的?妙!妙!我怎麽就沒想到呢?”
  兩個人坐在壹起討論了半天這篇小說該怎麽構思和創作,不知不覺天就亮了。士心沒有再睡覺,洗漱之後就出門工作去了。桑德偉似乎很興奮,也不睡覺了,埋著頭壹直在寫,就連士心出門的時候跟他打招呼他都沒有吱聲。
  晚上回來的時候,桑德偉已經寫完了小說,放在桌子上,他窩在被窩裏呼呼大睡。士心白天出去的時候身上沒有什麽錢,回來的時候買了幾個饅頭和兩袋榨菜,自己拆開壹袋就著饅頭吃了,把另壹袋給桑德偉留下就睡覺了。頭壹天夜裏沒睡好,他太疲倦了。
  這壹篇小說投出去沒多久就在文學雜誌上發表了,桑德偉非常高興,非要拉著士心壹起出去喝酒。士心拗不過他,只好跟他壹起出去,喝了壹點酒之後肚子又做起怪來,他就不敢喝了,陪著桑德偉坐在街邊的小攤兒上說話。桑德偉胃口似乎特別好,壹下子要了好幾瓶啤酒,又要了兩串烤毛蛋,壹邊吃壹邊對攤主說過幾天就把這個月的賬全部結了。
  坐了壹會兒,士心肚子疼得忍不住了,他很後悔自己喝了酒,就到附近的小店買了壹板兒止痛片,壹下子吞了三片,眉頭壹皺就咽了下去。
  “我覺得妳在文學創作上比我更有可能成為壹個驚世駭俗的人。有才能!”桑德偉喝多了酒,舌頭大了,又開始扯起關於他那個清秋大夢的話題來。
  士心笑笑,說:“我就那麽壹寫,胡亂來的。哪裏來的什麽才能啊?”
  “嗯?”桑德偉等著眼睛看看士心,翻了壹個白眼兒,吐出壹口酒氣,說,“妳連我的眼光都不相信?我是誰啊?山呼海嘯!知道不?”
  “知道知道,咱這就回去休息吧。”士心拉起他往家裏走。桑德偉壹邊跟著他走,壹邊嘴裏喋喋不休地嚷嚷著要繼續喝酒。
  走了幾步,不遠處圍了很多人,似乎發生了什麽事情。士心向來不愛看熱鬧,也就沒搭理,繼續往院子裏走。以前的日子裏很多次他都被認為起來看,小流氓砸掉他的攤子的時候很多人在看,城關捉住他肆意耍弄他的時候也被人圍著觀看過,所以他從來都不願意看熱鬧,他覺得那對於被圍觀者來說是壹種侮辱。
  就在他低著頭走過的時候,忽然聽見人堆裏壹個女人的驚叫聲傳出來,隨後她開始大聲地哭喊和求饒:“別打了,別打了啊!”
  士心扶著桑德偉坐在街邊的水泥臺階上,自己走進了人群。他憑著直覺感覺到那個淒厲的哭喊聲是從壹個需要幫助的柔弱女子嘴巴裏喊出來的。人群裏壹個男人正揪著壹個女子的頭發,壹巴掌壹巴掌打在那個女人背上。男人每打壹下,女人就痛呼壹聲。
  士心幾乎沒怎麽想就擠了進去,走上去壹把推開了那個男人。
  男人忽然被推開,怔了怔,然後走上來也推了士心壹把,問:“想咋的?打老婆也有人管啊?”
  那個女人年紀不大,十六七歲的模樣,頭發被扯亂了,滿臉淚水地縮在地上,身上只穿著壹件薄薄的襯衫,身前的衣服被扯破了,她用雙手緊緊護住胸口抽泣著。
  士心不知道說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辦,甚至有點怪自己太魯莽,問都沒問壹聲就伸手管人家的家事。但他覺得就算是男人,也沒有權利當街毆打自己的老婆,所以他什麽也沒有說就伸手去扶那個女人。被他推開的男子壹拳打在他伸出去的胳膊上:“妳敢動她,老子廢了妳!”
  圍觀的人似乎預感到即將發生毆鬥,都不自禁地往後退了幾步,但依然圍成壹個很規整的圓圈。士心看看那個人,沒有說話,把女人從地上扶了起來。女人壹站起來,立刻躲到了士心背後,慌張地說:“大哥,救救我,救救我。”
  “妳敢再動她,我就揍妳!”士心斬釘截鐵地說。話音剛落,那人的拳頭就朝著他胸前揮了過來,士心眼看躲不過去,索性不閃不避,硬生生接了他壹拳,同時自己的拳頭也伸了出去,正好打在那個人嘴上,手磕到那人的牙齒,壹陣疼痛。那個人正要撲過來打士心,桑德偉不知道什麽時候趕來了,手裏提著壹塊磚頭轟地壹聲拍在那人後背上,打得他趴在了地上,嘴巴磕在水泥地上,口水流了壹地。
  “人渣!”桑德偉拎著半片兒磚頭,面紅目赤,惡狠狠地瞪著趴在地上的男人,氣勢洶洶地說,“妳敢站起來老子就拍碎妳的狗頭!”
  4
  農村姑娘金花從甘肅來北京打工,壹時找不到工作,就找當初帶她來的老鄉幫忙,沒想到那人起了壞心,扯爛了金花的衣裳。金花掙紮著跑到了街上,還是被抓住了,遭到了壹頓毒打,幸虧遇見喝了酒的士心和桑德偉把她救了。
  這條街如同壹個貧民窟,裏面居住著從四面八方來的打工者。這些拖兒帶女的外來者住著最簡陋的房子,過著最簡單的生活,也把這個村子變成了壹個魚龍混雜的地方,常常可以看見赤著身子的打在壹起的醉酒漢子。在這裏,不管發生了什麽事情都不會有人過問,有的只是大家湊上來看熱鬧,然後興沖沖地回家。所以金花遭到毒打的時候沒有人救他,甚至沒有壹個人上前制止。
  桑德偉把那個人打翻之後,大家壹陣歡呼,還有人吹著口哨起哄。士心脫下衣服給被打的女子穿上,女子緊緊拽住他的後背不放,嘴裏連連說:“我不是他老婆,不是。”
  兩個人把女孩子帶回了家,桑德偉喝醉了酒,嘴裏東拉西扯地說了幾句話就爬上上鋪呼呼大睡了,士心簡單地問了幾句,知道了這個叫金花的女孩子遇到的事情,只好讓她暫時住壹晚上。他安頓好了金花,爬上上鋪把桑德偉往墻根裏擠了擠,自己睡在了他旁邊,在桑德偉隆隆的呼嚕聲中睡了壹會兒,天就亮了。他正要從上鋪跳下去,金花在下面喊:“大哥,妳別下來。等我穿上衣裳。”
  士心聽見金花在下面悉悉索索地穿衣裳,覺得這個小丫頭單純到了極點。他笑著朝下面說:“金花,妳的衣服都不在這裏,妳穿啥?”
  “那就穿妳的衣裳。難道我要光身子跑不成?”金花笑嘻嘻地說著,似乎已經忘記了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我穿好了,妳下來吧。桑哥哥的呼嚕聲可真嚇人,嚇得我都不敢睡踏實了,怕被饜著了。妳在他旁邊可怎麽睡得著啊?”
  “睡不著,所以壹壓根兒沒睡。”士心忽然調皮起來,跟小丫頭金花開起了玩笑。
  “乖不得聽不見妳的呼嚕聲。”金花顯然對士心看玩笑的話信以為真,“妳壹晚上都沒睡覺,那妳幹啥呢?”
  “我?我……我啥也沒幹,我不是看著妳呢麽?”士心說。
  沒想到金花在下鋪忽然大聲地尖叫著跳下了床,穿著士心昨晚給她披上的那件衣服,赤著腳站在地上,緊緊咬著嘴角,氣呼呼地瞪著士心,眼淚都快出來了:“妳這個壞蛋,我以為妳是好人,妳偷偷看我睡覺?”
  士心不明白小丫頭為什麽會對壹句玩笑那樣生氣和在意,但仔細壹想就明白了。剛才金花為了穿衣裳不叫他下床,那就是說小丫頭昨晚睡覺的時候脫掉了身上的衣服。他臉上忽然壹紅,覺得自己的玩笑開得過分了,幹咳壹聲,笑著說:“金花,其實我根本沒看妳。我也睡著了。”
  “妳當我是笨蛋麽?妳睡著了為啥壹晚上都沒有呼嚕聲呢?桑哥哥的呼嚕聲那樣大,妳卻壹點也沒有,難道妳不是男人麽?”
  “男人就壹定會打呼嚕麽?”士心笑著問。
  “我怎麽知道?我爹睡覺打呼嚕,我哥睡覺打呼嚕,桑哥哥睡覺也打呼嚕,妳為啥不打呼嚕?”
  “是啊,我為啥沒打呼嚕呢?”士心不知道怎樣才能把這個問題跟單純的金花解釋清楚,金花卻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明白了:“為啥?還用說麽?妳壹定是偷看我睡覺了。妳這個看上去很好的流氓!”
  “我……”士心差點笑出來,自己長到這麽大還是第壹次有人說自己是流氓,還是壹個看上去很好的流氓,“我怎麽成了流氓呢?”
  “妳就是流氓,我以為妳們都睡著了,才脫衣裳睡覺的。結果妳……妳這個壞人。”金花說到這裏,眼睛紅了,看上去壹副不把淚水灑出來誓不罷休的模樣,“妳肯定知道我不脫衣裳就睡不著覺,所以就偷偷地裝睡,就偷偷地……”
  “我怎麽會連這個都知道……”士心覺得這個小丫頭簡直匪夷所思,壹時之間真不知道該說什麽該做什麽了。金花氣呼呼地說:“我不在這裏呆了,妳這個壞蛋。把妳的衣裳還給妳,我走了!”她說著就去脫身上的衣裳,忽然又停住了,“妳的衣裳借給我穿著,等我找回了我的衣裳,就把妳的臭衣裳還給妳。”說著拉開門風壹樣地出去了。
  士心又好氣又好笑,還沒緩過神來,金花就尖叫著跑了回來,壹下子鉆進床上的被窩裏,氣喘籲籲地說:“他……他在門口守著。”
  桑德偉被吵醒了,鼻子裏哼哼著問:“誰在守著?守著啥?”
  “那個壞蛋,拿著根棍子守在門口。”金花說。
  “哪個壞蛋?”桑德偉從上鋪翻起身來,忽然間大叫壹聲,把頭從上鋪伸下來,望著金花的被窩喊道:“妳是誰啊?”
  “就是那個家夥。”金花說著從被窩裏探出腦袋,望著桑德偉說。
  “我問妳是誰?怎麽在士心床上?”桑德偉等著眼睛喉道。
  金花壹看桑德偉的樣子,立刻感到害怕了,“媽呀”壹聲用被子蒙住了頭。
  桑德偉摸壹把腦袋,用胳膊拐了壹下張士心:“餵,她是誰啊?怎麽在妳床上?妳跑我這裏來幹啥?”
  “天哪!饒恕我吧!大清早怎麽就碰上這麽兩個糊塗蛋!”士心抹了壹把臉,翻身起來,從上鋪跳了下來,嘴裏喊道:“金花,妳可藏好了,看上去很好的壞蛋這就下來了。我去瞧瞧那個拿著棒子的家夥要幹啥。”
  “哪個家夥?我也去瞧瞧。”桑德偉翻身下床,壹溜煙出門去了。士心還沒收拾好,桑德偉就沖了進來,在屋裏尋了半天,找不到趁手的家夥,拿起夾蜂窩煤的火鉗子就沖出院子,劈頭蓋臉朝守在門口的家夥打了下去。嘴裏喊道:“爺爺想起來了,看來還沒打夠妳!老子見妳壹次就打妳壹次,瞧妳骨頭有多硬!”那男人躲開了這壹鉗子,看看身形魁梧的桑德偉,轉身就逃了,以後再也沒有出現在這條街上。
  晚上士心回來,桑德偉蹲在大門口抽著煙等他,見著他就開始埋怨了:“妳都管的什麽閑事兒啊?我在這裏住了那麽久,見得多了,要跟妳似的這麽愛管閑事兒,我這兒就算是小別墅也裝不下了啊!這丫頭現在賴著不走了,妳瞧著辦吧!”
  “大哥,人是妳救的,那家夥也是妳打跑的。她不走就留下。”士心笑著說,“妳正好少個做飯洗衣服的!”說著話就進了門。金花正在小屋門口的小爐子上做飯,身上穿著士心的襯衫,寬寬大大的像壹件道袍。看見士心回來,趕緊拿了臉盆和毛巾過來,從小爐子上拿下水壺,倒了熱水給士心洗臉,順手把士心手裏的包接了過去:“我幫妳掛起來。”
  士心轉身看看跟在後面進來的桑德偉,笑著沖他做了壹個鬼臉。桑德偉無奈地搖搖頭,長嘆壹口氣,說:“吃飯,吃飯。人家給妳做了美味佳肴,我也沾光咯!”
  “那個混蛋可真行,比妳還壞了些,就連我的衣裳都偷跑了。我沒衣裳穿了,就拿妳的穿著。”金花笑嘻嘻地說,“今晚上妳可別瞧我睡覺。”
  “那我瞧誰去?難道瞧妳的桑哥哥?”士心開著玩笑,覺得心情舒暢了很多,連勞累同壹天帶來的疲倦也減輕了許多。
  “妳喜歡瞧誰就瞧誰,反正別瞧我。”金花說著把切好的菜丟進鍋裏,鍋裏茲拉茲拉地響起來。
  小丫頭金花的到來增加了不少麻煩。兩男壹女共同住在壹間只有五六平米的小屋子裏,實在是不方便,吃了飯桑德偉郁悶地蹲在門口抽煙,房東站在屋檐底下揶揄道:“現在的年輕人,都亂七八糟什麽樣兒啊?”
  房東的話惹惱了心裏本來就不暢快的桑德偉,他把煙頭丟在地上站起來狠狠地踩了壹腳,自言自語道:“沒欠著妳房租,妳管我住人還是養豬呢!”
  5
  “金花,妳把那毛巾遞給我。”桑德偉壹邊洗頭,壹邊喊。正在做飯的女孩金花就拿著毛巾走了過來,說:“我幫妳擦啊!”
  桑德偉趕緊往後閃:“別,別,別。我發過誓不讓女人靠近我。妳還是丟過來,我自己擦吧。”
  金花把毛巾丟給桑德偉,轉身做飯去了:“士心哥哥快回來了,我叫他晚上別在外頭吃,回來吃飯。”
  “妳還真把我這裏當成妳家了啊?”桑德偉問金花,金花迅速答道:“是啊。”桑德偉就沒話可說了,從臉盆裏捧起壹捧水潑在自己臉上,“啊”地大叫了壹聲。
  士心進門來的時候手裏拿著壹塊花布,金花看見了笑嘻嘻地問道:“壞蛋,妳給我買布做衣裳啊?”伸手便去接士心手裏的花布,“真好看。”
  士心假裝生氣,將花布夾在胳膊底下,斜著眼睛說:“我買來當擦腳布的,等我用的臟了,不能擦腳的時候就拿來給妳做衣裳穿。”
  金花眼睛壹翻,鼻子裏哼了壹下,進屋去了。士心嘿嘿地笑著,走進小屋把那塊花布掛在下鋪當了床簾:“免得妳小丫頭說我流氓。”
  金花咯咯地笑著,說:“我就說妳是壹個看上去很好的流氓,妳還不承認呢!還知道給我買花布當床簾,這就不怕妳們偷看了。”
  “不怕?妳就不怕我掀開簾子直截了當地看麽?”桑德偉瞪大了眼睛氣嘟嘟地望著金花,嚇唬她說。金花壹聽就膽戰心驚了,想了想說:“我怕。可是妳不準看,不然我就……”
  “妳就怎樣?”桑德偉問。
  “我……我就哭死給妳看!”金花說。大家都笑了。
  因為多了壹個人,小屋裏壹下子擁擠起來,金花又不準桑德偉在屋子裏抽煙,桑德偉成天郁悶地蹲在院子裏抽著煙唉聲嘆氣。他想也沒想到,幾天以後這間小屋本來就很擁擠的子裏又多了壹個成員:十五塊。
  十五塊不是人,是壹只小花貓。士心完工回家的路上看到壹群孩子正在玩弄壹只小貓。淘氣的孩子們拎著貓的尾巴掄圈兒,然後往墻上甩過去。小貓已經奄奄壹息了,身上臉上都是血,但孩子們似乎玩興很濃,沒有停手的意思,壹個接壹個地往墻上甩。士心上前阻止,孩子們壹點情面也不給,壹個鼻孔裏還拖著粉條的孩子挺著肚子提出了建議,如果士心願意給他們二十塊錢,他們就把小貓放掉,看上去壹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
  士心口袋裏只有十五塊,他咬咬牙就壹股腦兒全部給了那些孩子。那幾個孩子相互看了看,迅速地接了錢把小貓交給了張士心。士心用自己壹個禮拜的生活支出買回了那只渾身是傷奄奄壹息的小貓。小貓壹被他抱在懷裏就縮成壹團,將腦袋深深埋進他的胳肢窩裏,再也不肯出來。士心心疼極了,也許因為自己在死亡線上掙紮太久了,他很珍惜生命,也尊重每壹條生命。所以他把這只流浪貓帶回來家,取了個名字叫十五塊。
  金花成天抱著十五塊歡喜地咯咯笑,全然不知道生活的苦。小母貓十五塊非常喜歡粘著人,壹到晚上就跳上床和士心擠在壹起呼呼大睡,發出愜意的呼嚕聲;桑德偉趴在桌上寫稿子的時候十五塊動不動就挑上桌子,在桑德偉的面前跑來跑去,擾得他寫不成稿子,揮動雙拳砸著桌子大聲地喊:“我比竇娥還冤哪!天上掉下倆妹妹,叫我如何吃得消啊?”金花聽見了就咯咯地笑著拍手,氣得桑德偉瞪著眼睛看上去連立刻死去的心思都有。
  這天天氣格外冷,士心早晨出門的時候天氣就陰沈著,他沒敢騎車,坐著公交車去掃電梯。兩個小時以後他掃完了整棟樓的電梯,出來的時候肚子有點餓,就在外面的壹個小攤兒上吃了兩個包子壹碗豆漿,接下來他就要依靠這些東西的能量來完成這壹天的全部工作。晚上他壹定回家吃飯,因為他現在定時給金花壹些錢作為家用,這些錢已經包括了他的夥食費用,就算再怎麽饑餓,他也不會在外面吃飯,他要節約每壹分錢。
  中午,當他還在車流中間散發傳單的時候,壹場大雪就飄了下來,很快就把路面蓋得嚴嚴實實,車輛行駛得很小心也很緩慢,路上開始擁堵起來。不多時警察就來疏導交通了,他的工作沒辦法進行了,只好往家裏趕。
  坐在車上的時候,聽見身邊兩個中學生在談論過生日的事情,他突然想起來,自己的生日大概就在這兩天,壹直忙忙碌碌的,他連具體的日期也沒有留意過。他掏出那只沒有表帶的電子表看看,果然,今天正是他二十三歲的生日。
  回到家裏的時候中午剛剛過,桑德偉還在睡覺,金花不知道去了哪裏。小屋裏生著小煤爐,很溫暖。他在爐子上烤了烤手,往爐子裏添了壹塊蜂窩煤,轉身去菜市場裏買了壹點肉和菜,他要給自己過壹個很正式的生日,因為這也許是他這輩子的最後壹個生日了。
  金花壹進門就驚呼起來:“呀!買這麽多東西?妳們倆可真的不會過日子!是不是發工錢啦?快快交給我管著,要不然這個家早晚叫妳倆敗光了!”
  桑德偉壹聽,立刻栽倒在床上,假裝暈倒半天都沒有起來說話。
  士心正在炒菜,轉頭看看,金花身上穿著的竟然是桑德偉的羽絨服,有點兒不倫不類,就笑笑,問金花幹什麽去了,金花壹邊湊過來在爐子上烤手,壹邊說:“這麽長時間了,我總吃妳們的住妳們的,連牙膏毛巾都是妳們的。我也尋個工作,也好減輕妳們的負擔啊!是不是啊,壞蛋?”
  桑德偉伸伸懶腰翻起來,說:“找工作?妳真的打算賴這裏不走了?——就算妳出去找工作,那也不能把我唯壹的棉衣也給穿走了哇!妳瞧,睡到這會兒我都沒敢起來,外面賊冷賊冷,比賊還冷。沒有棉衣我出得去麽?”
  金花笑了,說:“我為什麽要走?我在這裏不好麽?給妳們做飯,給妳們洗衣裳,還給十五塊做飯哩!——妳就別找借口了,就算有棉衣,妳也不會起來!誰不知道啊?懶得跟豬似的。”
  桑德偉把眼睛壹瞪,說:“跟妳似的!”
  金花壹下子沒反應過來,眨巴著眼睛問他:“為什麽跟我似的?我又不懶。”
  “妳就是豬。所以跟妳似的。”桑德偉說。翻身從床上下來,揪了壹截子衛生紙,走到金花身邊就開始從她身上扒衣服,“豬,把衣服給我,我去拉屎!”
  金花往後壹閃,脫下衣服丟給桑德偉,裏面穿著士心的襯衫,嘴裏說:“妳可真惡心!”
  “惡心?難道妳不拉屎啊?”桑德偉說著話,披上衣服出門了。開門的瞬間,風夾著雪花撒進屋裏,金花壹個激靈,躲到了士心背後。
  這壹頓飯做得很豐盛,除了幾個炒菜,士心還特地做了點面條。以前過生日大多都忘記了,如果自己能夠記得,總要在生日到來前的那些日子裏不斷地提起,生怕母親忽略了。到了生日的時候他什麽也得不到,但壹碗長面總是有的。母親說,過生日就要吃長面,那樣才能活得長久。他不知道現在吃這麽壹碗面條是不是還能夠得到上天的垂憐讓他多活幾年,做壹些他想做的事情,但他希望可以。
  “什麽日子?這麽隆重?”吃飯的時候桑德偉問。士心沒有說,吃了壹會兒菜,他走到爐子邊上開始往鍋裏下拉面。壹根短短粗粗的面條在他手裏來來回回扯幾遍,就變成了壹股細細長長的面條,丟進鍋裏隨著熱水翻滾。
  “哎呀!沒想到啊!妳還有這麽壹手絕活兒。”桑德偉不吃飯了,走到鍋邊上看士心下面條。金花走過來,拿起壹根面,也很熟練地扯了起來。
  “我也會。”她很驕傲地說,“在家的時候經常做。我們西北人就愛吃面條。”
  這頓飯他吃得很舒服,也是在北京這麽多年裏吃的最滿意的壹頓飯,吃的是自己做出來的平常最喜歡吃的拉面,壹口氣吃了三大碗。他希望這三碗飯能讓自己多活些日子。就連小貓十五塊也湊在桌邊吃了半碗面條,啃了壹塊兒骨頭。吃完了飯,天還沒有黑下來,外面雪下得很緊,他獨自出門了。他想到外面走走,也想買壹點東西。金花連壹件外套都沒有,身上也沒有錢,盡管他給了金花壹些錢,但金花都用來買油鹽醬醋和家裏用的東西了,所以他要給金花買壹件棉衣。
  大雪漫天飛舞,整個城市籠罩在壹片祥和的氣氛裏。街上行人不多,三三兩兩急匆匆地走。士心走在雪幕裏,忽然想起三年前這個時候,他從電影片場走出來,在北太平莊的郵局給家裏寄了三百八十塊錢,從路邊小店買了幾個饅頭。那個時候他滿懷信心,也從來沒有感覺到辛苦,他知道自己熬過了最艱難的日子之後壹定會有壹個很光明的未來;但是現在,他沒有未來,他也感覺到壹絲辛苦。這種辛苦不是來自於每天忙忙碌碌的勞動,而是壹種徹骨的孤獨。離開學校之後到今天,壹年多的時間裏,他幾乎沒有真正開心地笑過壹次。現在身邊沒有壹個人知道他曾經遇到什麽事情,更加沒有人知道他的未來即將發生什麽事情。離開家到現在除了寄錢回家,他沒有跟家裏聯系過。
  他很想念家裏,很掛念母親的身體,也牽掛著妹妹們的學習。他很希望在這種孤獨的時候能夠有家裏的消息,能夠有來自家庭的壹聲問候。哪怕母親能罵他壹頓,那也壹定是幸福的。但是他什麽也得不到,母親所有的埋怨都在她心底,都在這種沈默裏面。
  他滿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身上落了壹層雪,他並不覺得冷。這些日子裏壹直忙著幹活兒,幾乎沒有時間這樣靜靜地想壹些事情,在這個難得的清閑日子裏,他要好好想壹想,像很多事情,也回憶很多溫暖和感動。
  他給學生家裏打了個電話,推掉了今天的家教。雖然這會損失三十塊錢,但是他很想靜靜走壹走,想壹想。
  他從附近的市場裏給金花買了壹件棉衣,花掉了七十五塊錢。衣服不是很好,但現在他只能買這樣的衣服。如果是買給自己,他壹定舍不得買這麽貴的衣服。身上穿著的這件棉衣還是前不久天氣剛剛冷下來的時候學生的母親給他的壹件舊衣服,看上去還很新,而且穿著很暖和。他又去超市轉了轉,買了壹包煙,給金花買了兩個胸衣,壹套內衣和幾包衛生巾。他知道金花會需要這東西,但是金花身上沒有錢。
  士心點上壹根抽著,走在雪地裏。這時候天色已經暗下來了,雪還在下,浩浩渺渺。路過壹個天橋的時候,他看見壹個人瑟縮在橋底下,身上蓋著壹些破布和報紙。街上已經沒有幾個人了,他感到壹陣莫名的惆悵,深深地籲了壹口氣,呼出來的氣立刻在空氣中凝成乳白色。這個時候他忽然覺得冷了,想家了。
  他坐在壹個臺階上,壹根接壹根地抽煙,丟了很多個煙頭在地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壹個合格的兒子,壹個稱職的哥哥。作為壹個學生,他失敗得壹塌糊塗,作為壹個兒子和哥哥,他沒有辦法更好的照顧家人,沒有能力給他們更好的生活,甚至沒有辦法多陪他們幾年,他也是失敗的。母親對他的淡漠和埋怨就是最好的證明——他是失敗的。
  壹種巨大的孤獨立刻淹沒了他,他很想哭。他知道,直到自己死去的那壹天,都可能沒有辦法得到母親的理解。他只能把壹切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直到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這壹個冬天之後,他的日子真的就不多了;事實上過去的壹年裏,他就在掰著手指頭算自己剩下的日子。這壹段時間掙來的錢只能保證士蓮完成學業,萍萍讀完高中,家裏面臨的所有困難和問題他都要在剩下的壹年裏解決,或者說,盡量多解決壹些。
  他忽然覺得時間已經遠遠不夠了。這讓他有些震驚。按照目前的收入,壹年之後他最多只能有兩萬多塊錢的積蓄,這筆錢也許還不夠萍萍念書,更不用說回遷的時候買房子了。如果不能在回遷的時候把房子買下來,父母在有生之年都可能沒有辦法再擁有壹套屬於自己的房子了。
  他要更努力地掙錢。幾乎在壹個瞬間,他決定了,從現在開始,夜裏他也要工作。他把地上的煙頭都撿起來丟進垃圾箱,快步往家裏走去。
  6
  進門之後,桑德偉正趴在桌子上寫他的小說。金花坐在床邊看書。看見士心進來,金花就湊過來問:“壞蛋,妳瞧瞧這字兒該怎麽念啊?”
  士心看了看說:“耄耋。”
  金花就朝著桑德偉笑了:“他非說這倆字兒念老鱉。哈哈哈……”
  桑德偉摳著腦門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記得就是念老鱉的,怎麽就錯了呢?”
  “得了吧,錯了還不承認,妳比這壞蛋還壞。”金花指著士心說。士心把手裏的袋子遞給金花,對桑德偉說:“把妳寫稿子的工作分壹點給我,要不妳給我也找壹個這樣的活兒吧。”
  桑德偉看看他,把手裏的筆丟在桌上,問:“神經啊,妳?全天候都在外面跑,哪裏還有時間啊?寫東西能把人活活累死,妳瞧妳的小臉兒跟雞蛋壹樣大,還打算熬夜是怎麽著?”
  “有時間。就是夜裏。”士心說。
  桑德偉看看士心,不像是開玩笑。他忽然似乎明白了些什麽,就問他:“別說我沒把妳當朋友,妳到底有什麽事兒?整天忙著幹活兒,掙了錢連壹雙襪子都舍不得買,都幹啥了啊?妳背後該不是有個黃世仁呢吧?”
  “能有什麽啊?攢錢還不是為了娶媳婦兒麽?都壹把年紀了,誰還不惦記著媳婦兒啊?”士心說著把外套脫了,口袋裏的煙掉出來落在地上。桑德偉看見了,壹把撿起來,拿在手裏看看,說:“開始抽煙啦?準有什麽事兒——抽煙妳也抽好壹點的啊,這是草,不是煙!妳知道麽?我上大學的時候都不抽這種煙,壹塊二壹包,妳想抽死自己啊?”
  “就算抽壹百二壹包的煙,那不也是自己找死麽?”士心說,“妳倒是給個話兒啊,到底給不給我做?”
  “別說我不仗義,那就壹塊兒寫吧。不過咱說好了,掙了錢壹人壹半兒,就算我沾了妳的光,妳也甭跟我叨叨。”桑德偉說。
  金花看到了新衣服,知道是給自己買的,歡喜地穿在身上,叫他倆看好不好看。士心笑笑,沒說什麽。桑德偉倒是開起了玩笑,把金花美得咯咯笑。她又翻開了塑料袋子,壹下子看見了裏面的胸衣和衛生巾,臉上立刻紅了,擡頭看了看士心,羞澀地低下了頭。
  這天夜裏,金花睡下了,士心按照桑德偉的要求開始和他壹起寫稿子。或許是士心忙碌之後每個月都能按時拿到薪水的事情啟發了桑德偉,這壹次他稿子竟然是簽好了合同的,只要寫完出版,就壹定能拿到稿費。這讓士心覺得踏實。“寫完了這本,妳再找別的回來。多找壹點。”寫東西的時候他對旁邊的桑德偉說。
  “十幾二十塊錢壹千個字兒,妳以為很值得啊?白天在外頭跑,夜裏寫東西,累不死妳才怪!”桑德偉說完這句話,發現士心沒有吱聲,擡頭的時候看見士心臉上有壹絲異樣,他馬上問道,“該不是真的有什麽事兒吧?看妳的臉黃拉吧唧的,從來就沒見過血色。是不是有什麽問題啊?是兄弟就別瞞著我。”
  “沒事兒,寫吧。”士心說。起身到爐子上拿了水壺,往茶杯裏添了壹點開水。這時候他看見金花蹬掉了被子,半截身子露在床簾外面,穿著他新買的內衣。他給金花蓋了蓋被子,金花就醒了,迷糊著眼看了看士心,淺淺壹笑就繼續睡了,就像壹個沒有煩惱的幸福小孩。
  “該不是喜歡上這丫頭了吧?”桑德偉點上壹根煙,斜著眼睛問。
  “哪兒跟哪兒啊?扯蛋。”士心喝了壹口茶,在桌邊坐了下來,“人家十七歲的小女孩,又沒地方可去。妳別瞎說,弄得丫頭心裏慌了,不敢呆下去了。”
  “自己連襪子都舍不得買,壹下子買那麽多東西給她。就連……就連那些東西也買了,還不承認?”桑德偉臉上顯出他那種經典的狡猾的笑,“我不是吃醋。就是覺得妳這人真的很怪,少見!”
  “那說明妳運氣好,這麽少見的人都讓妳見著了。”士心在他肩膀上拍了壹把,說,“趕緊寫吧。像妳這樣心猿意馬地寫小說,能寫得好才怪哩!”
  7
  第二天雪下得更大,連門都出不去了。士心開始有點著急,這樣耗下去很可能會影響自己的工作。他冒著雪去把電梯掃幹凈了,給發傳單的主管打了個電話,主管說雪這麽大,就不要出去了,在路上發單子怕有危險。他就放心了許多。
  這天正好是周末,他就給學生家裏打了個電話,建議把晚上的家教提到白天來做。家長同意了,他就直接跑到學生家裏去上課。中午還被學生的父母留下來吃了壹頓飯,渾身熱乎乎地從學生家裏出來,趕緊往車站跑。他要趕回家裏去寫稿子。昨天夜裏他寫了三個鐘頭,就完成了四千多字,如果可以順利通過驗收,他就可以得到七八十塊錢。這讓張士心格外興奮。他就像壹個錢迷子,只要能掙錢,他就會異常興奮起來。
  回到家推門進去,就看見秦春雨坐在桌邊等他。士心已經很久沒有看見她了,不是不想見她,而是根本顧不上。他也不願意讓秦春雨卷進自己的生活裏面。那天秦春雨開玩笑打他肚子壹拳之後,自己倒沒什麽,秦春雨卻哭翻了天,到了後來反而是他不斷地哄她,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秦春雨哄笑了。他知道,壹旦走近自己,秦春雨必然會多了很多負擔。這個豆蔻年華的女孩應該生活在陽光明媚的大學校園裏,而不是被自己的苦難陰影蓋住,所以士心壹直都沒有找她。
  “妳怎麽找到這裏的啊?”他問。從師大馬壹的宿舍搬出來的時候,他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搬到了這裏。
  “山人自有妙法。妳身體還好吧?最近去看病了麽?”秦春雨問。士心還沒回答,桑德偉就發話了:“病?什麽病?”
  士心怕秦春雨說出來,就趕緊岔開了話題:“金花,妳去買點兒菜。咱們燒飯吧。”
  秦春雨知道士心沒有把自己生病的事情告訴壹起住著的人,就不再說了。桑德偉連續催問了好幾遍,秦春雨看看士心,淡淡地說:“妳問他吧。”她的眼睛裏很快就充滿了淚水,撲簌簌落下來,問士心,“妳就這麽眼巴巴等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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