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畢業歌 by 嚴歌苓
2018-9-28 21:34
老唐簡直氣瘋了,他猛然掐住王沐天的兩腮,王沐天的臉被掐得走了形,上牙死死咬住下唇。老唐從口袋抽出手槍:“妳到底吐不吐?”
從兩邊馬桶隔間的壁板上,冒出若幹人的腦袋,吃驚地看著持槍的老唐和頭臉水淋淋的王沐天:“這是什麽爹啊?對兒子用槍的?”
“特務還是拆白黨吧?”
老唐把槍口對著眾人壹晃,指著剛才說話的男人:“管閑事是吧?我平生最恨的就是管閑事的人!”
男人們的腦袋頓時縮了下去。老唐繼續把槍口指著王沐天:“吐!吐!吐!”
王沐天存心氣老唐,用力吞咽了壹下,嬉皮笑臉地看著他:“味道這麽好,怎麽能吐出來?”
看到王沐天居然真把字條給咽了下去,老唐傻眼了,不過他並不打算放棄,用槍頂住王沐天的胸口:“那張紙上寫了什麽?”
王沐天低頭看了壹眼槍口,眨眨眼。老唐的槍口在王沐天肋骨縫裏鉆動:“妳不說我開槍了啊!子彈從這裏進去,穿過妳活蹦亂跳的心,再在妳脊背上開壹朵花,穿出去,精彩吧?”
王沐天很冷靜地說:“不會的,妳不敢開槍。英國老閘巡捕房離這裏五分鐘的路,剛才那麽多人看見妳拿槍,妳打死我妳也死定了。”
老唐感覺這次跟蹤實在窩囊透頂,這事要傳出去以後還怎麽在江湖上立足呢?他越想越絕望,揮起手,用槍把朝王沐天的頭頂壹敲,壹道鮮血慢慢從王沐天濃密的卷發裏流出來。
這時候有人敲馬桶隔間的門:“我是永安公司治安員,請妳們立刻出來!我已經給英國老閘巡捕房打了電話,他們會來檢查妳的持槍許可證!”
老唐很不情願地開了門。他剛從巡捕房出來,可不願意再進第二次。
趁著老唐和治安員談話,王沐天猛地向廁所門口跑去,堵在門口圍觀的男人們馬上為他讓開路。老唐大驚,甩開治安員追去,門口的幾個男人卻存心晃來晃去,讓他壹時沖不出人群。
王沐天蹲著從櫃臺的出入口出來,朝門口方向看去,看見老唐的腿往左邊走了幾步,又停住,轉向右邊,瞬間從他視野裏消失。他松了口氣,終於擺脫了噩夢壹般的老唐。
老唐沒想到自己“壹世英名”,居然栽在壹個小赤佬手裏。晚上平野打電話問他事情辦得怎麽樣,他懊惱地誇獎了壹番王沐天,借以彰顯自己的無辜:“那張紙被他吞到肚子裏了。我估計壹定是重要情報。這位小赤佬年紀輕輕,打遊擊已經是個油條了!反跟蹤、甩盯梢,樣樣精通,再加上狡猾無賴,不知誰教會他的!”
平野聽完了他的敘述,很客觀地發表評論:“這就叫才華。幹什麽都要想象力豐富。妳缺的就是想象力。”
躺在白鐵床上的賀曉輝悠悠醒過來,昨晚發生的壹切似乎很遙遠,遙遠得就像過了壹個世紀。他壹睜眼便看到桑霞手裏的花,咧開無色的嘴唇嘲諷地笑了笑,聲音沙啞地咕嚕了壹句:“把我也弄得這麽小布爾喬亞。”
桑霞不作聲,從花束裏拿出壹把手槍,塞在他的枕頭下,然後從小皮包裏拿出壹張紙,舉到賀曉輝眼前:“今天和王沐天在十六鋪茶攤接頭,已教授聯絡暗語,當即被盯梢。對方緊追王,王脫身,並將寫有暗語的紙條吞咽。我在王家的身份被三伯伯查明,怎麽辦?”
等賀曉輝看完,桑霞虛張聲勢地大聲說:“妳想吃點東西嗎?我給妳帶了五芳齋的醬鴨……”
賀曉輝疑惑地看著桑霞,桑霞沖他眨眼,然後用手指指屏風的另壹邊,示意隔墻有耳。他明白了,桑霞現在做事越來越成熟穩重,這讓他感到放心。
桑霞把手掌伸在床沿上,賀曉輝用食指在上面寫字,寫壹個,她點壹點頭。她收回手,拿過剛才給他通報消息的那張紙,反過來,用鋼筆開始在上面寫字:“對三伯伯先發制人是什麽意思?”
賀曉輝繼續用食指在桑霞手掌寫字,桑霞大聲地說:“那好啊,我馬上去給妳買壹碗油豆腐線粉湯來,多放點白胡椒。”
桑霞在紙上寫:“爭取三伯伯,會這麽容易嗎?”
賀曉輝又在她手心寫了幾個字。桑霞看著他,他看上去頗有信心。
“好了,我這就去給妳買。唉,煙癮發作了吧?我給妳點根煙吧!”桑霞把紙條撚成壹根燈芯,從皮包裏拿出打火機、煙盒,抽出壹根煙,放在賀曉輝的嘴唇上。她用打火機點燃紙條做的燈芯,然後用指尖捏著燈芯,湊到煙頭上,把剩余的燈芯放進煙缸,看著它燃盡。
在古色古香的梅隴閣飯店雅間內,三伯伯和朱玉瓊對面而坐,朱玉瓊旁邊的桌上,擺了壹副碗筷,壹個小盤裏放著從桌上各個盤子裏夾出的菜肴,壹個酒杯裏斟滿了酒,空對著壹張椅子——那是留給她死去丈夫王世輝的。
三伯伯為朱玉瓊倒酒,朱玉瓊端起杯子,對著空椅子說:“世輝,再敬妳壹杯!”三伯伯拿起酒壺,充滿溫情地看著她,等她幹了,又斟滿了杯子。
朱玉瓊嬌嗔:“大白天不可以喝醉的!”
三伯伯微笑:“妳的酒量喝這點酒,玩兒壹樣的!”
朱玉瓊已經帶了三分醉意:“那倒是的。我嫁到王家那天,堂小叔壹大群,都來敬我這個堂嫂嫂,都想看堂嫂嫂出洋相,結果他們反倒都出了洋相給堂嫂嫂我看了!”
三伯伯也陷入回憶:“妳記得我給妳敬酒沒有?”
“沒有。”朱玉瓊笑了,“妳當時肯定在生我的氣。”
三伯伯端起酒杯喝下去:“沒有,我只是生我自己的氣。”
朱玉瓊看著眼前的男人,他也許風度翩翩,也許威風瀟灑,可是卻已經老了。而她自己也老了,他們都老了。
服務生端著壹盤紅燒滑水放在桌上,朱玉瓊看著這道菜,不禁傷感:“這個菜我結婚那天,老羅燒得真好!哎喲,還跟昨天壹樣,壹眨眼守寡都守了兩年了……”她又喝下杯中酒。三伯伯再給她倒滿壹杯,自己舉起杯子,在她的杯子上碰了碰。
放下杯子,三伯伯輕輕握起朱玉瓊的手說:“上半輩子我福氣不到,妳歸了世輝,下半輩子呢,我來陪妳,世輝……”他轉向那個空椅子,“妳心裏壹定曉得,我想陪玉瓊走最後的壹段,我會好好陪她的,妳放心好了。”
朱玉瓊動情地看著他,不知不覺淚水已經溢滿眼眶。
“今天是妳的祭日,只有我們兩個給妳過,相信世輝妳不會怨怪孩子們的,對吧?因為妳是個最開明的人。他們心裏也最敬重妳這個父親。他們現在正做的事,證明他們心裏牢記著妳是怎麽走的……”說完這些,三伯伯對著空椅子舉了壹下酒杯,壹飲而盡。
洪望楠來到永青茶行,把第壹個月的薪水和壹筆安慰金發給了即將奔赴內地參加建設飛機廠的十幾個員工,眾人壹壹接過錢,道謝而去。這筆錢對於他們來說無疑是雪中送炭。待他們散去後,季家鳴來到閣樓,告訴洪望楠他已經找到了聞辛。聞辛已經從日本的通訊公司辭職,說自己得了瘧疾,日本人很怕傳染病,就批準了辭職。現在他帶著全家搬到了杭州城外筧橋鎮的姐姐家去了。
洪望楠似乎看到了希望,決定馬上去壹趟杭州。季家鳴說什麽也要跟他壹塊兒去,洪望楠明白他的想法壹向簡單粗暴:說服不了,就綁架。當然不同意他去。季家鳴對洪望楠的婦人之仁頗不以為然,警告說:“這次再讓他逃走,我們就不壹定找得到他了!”
洪望楠又激動了:“抗日是自願的,妳綁住他的人,能綁他的心嗎?而且,我覺得上次我差不多已經說服他了。”
季家鳴尖刻地看著他:“妳覺得?”
“我能感覺到他心動了。年輕的時候,聞辛是那麽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現在這麽畏畏縮縮,壹定是迫於生活,是暫時的,只要喚醒那個真正的聞辛……”
季家鳴冷笑壹聲:“年輕的時候革命不算真革命。汪精衛怎麽樣?年輕的時候,砍他頭他都要革命。今年五月來上海了,跟日本人勾結上了!我問妳,哪壹個汪精衛是真汪精衛?”
洪望楠懶得聽季家鳴那套歪理,“反正我反對綁架!”
“那妳是沒在鄉下住過!有幾頭牲口上來就願意拉犁駕轅圍著石磨打轉兒?壹頭都沒有!妳就得用鞭子抽,用繩子綁,到頭來,妳能說它們不是好牲口?再說,好牲口歹牲口,不妨礙幹活就行。就把他當頭牲口,當壹部機器,拖著就走,到了地方,讓他該拉磨就拉磨,該駕轅就駕轅。”
“在妳拿繩子綁拿鞭子抽之前,妳讓我再去跟他最後談壹次。”
“白費口舌!”
“請妳給再給我壹次白費口舌的機會!”
季家鳴的眼神流露出壹種“百無壹用是書生”的鄙夷:“妳怎麽回事?長了壹顆娘兒們的爛好心還是怎麽的?讓我膩味!”
洪望楠自顧自地說:“要讓壹個科學家跟他的家人分開很久,去很遠的地方工作,假如他不是心甘情願,他的創造力、生產力,都會大大地打折扣。科學是活的,需要科學家不斷發揮創造力。我壹定會說服他的!”
“妳連我都沒說服!”
“妳……”洪望楠冷冷地看著季家鳴,“妳這樣的人,要不是戰爭,要不是執行這項特殊任務,我壹輩子都不會認識妳。”
季家鳴被激怒了,憤怒地瞪著洪望楠。洪望楠不再理會,轉身向門口走去。季家鳴叫住了他。
“等等!”季家鳴註視著洪望楠的背部,語氣和緩下來,“我想聽聽,我是什麽樣的人?”
洪望楠壹動不動:“妳這樣的人,覺得什麽都不如暗殺和綁架解決問題來得徹底。妳對暗殺綁架有癮。”
季家鳴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奇怪。他和洪望楠原本是兩個世界的人,但是現在他們卻是合作關系,這真是壹個很不好笑的笑話。他只希望這個笑話趕緊結束。不過在笑話沒結束之前,他還是會配合笑壹笑的。
王多穎沒找到王沐天,到了賽納公寓去找洪望楠,也沒見到人。她不想回家,又無處可去,只好在大廳捧著壹本書邊看邊等,壹本書快看完了,洪望楠還是沒回來。公寓經理走到她身邊,關切地詢問她等的是幾號房間,她說328號。經理好像記起了什麽,說:“哦,知道了!上午是妳把鑰匙交給當夜班的吳經理的嗎?”
王多穎不解,經理解釋說:“吳經理告訴我,328號的壹個小姐早上把房門鑰匙交給他了,讓他轉給328號的房客。”
王多穎大腦壹片空白,片刻後才反應過來,嘴角疼痛般地抽搐了壹下。事實再清楚不過,洪望楠的房間還有別的女人出入!洪望楠在欺騙她,她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個騙子,匆匆沖出大廳,只想趕緊逃離。
坐在黃包車上的洪望楠看到從大門出來的王多穎,趕緊叫她,她也不理,只沿著人行道繼續快步走去。洪望楠趕緊下車追了上去,這才發現她的眼眶已經蓄滿淚水,只等著找個機會決堤,洪望楠感到奇怪:“妳怎麽來了?來了怎麽又走了呢?”
王多穎就像沒聽見,自顧自往前走。洪望楠著急了:“怎麽了?誰欺負妳了?”王多穎卻哭得更加不可遏制。
洪望楠攔在王多穎前面:“告訴我,是不是有人欺負妳了?”
王多穎站住,淚水放肆地流了出來:“是的!”
“誰?”
王多穎終於爆發了:“妳!還有那個女人!”
洪望楠不明所以:“女人?哪個女人?”
“妳帶到房間裏去的女人!”王多穎發出絕望的嘲笑,“福州路哪家鹹肉莊的?還是馬路邊的野雞?妳還把房門鑰匙交給她!”
洪望楠明白了,上午他的確帶了個女人到他這裏,是桑霞。桑霞要為賀曉輝找新的地方養傷,他便邀請桑霞到他這裏看看。因為昨晚折騰了壹夜,桑霞身上臟,要在他這裏洗個澡,為了避嫌他先出去了。事情就這麽簡單,他心裏很想為桑霞鳴不平:桑霞怎麽能是什麽鹹肉莊的女人呢?
不過他能告訴王多穎這些嗎?他還要保護桑霞和賀曉輝的特殊身份。雖然事實上連他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麽身份。
王多穎當然不知道洪望楠的苦衷,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宣泄:“妳叫我沒有急事不要到這裏來,原來就因為金屋藏嬌,藏了壹塊鹹肉莊的鹹肉!”
洪望楠心急火燎地拉住王多穎:“妳要判壹個人死刑,也要容他請個律師,辯護壹下吧?我可以為自己當辯護律師嗎?等我辯護完了,妳想怎麽判我,就怎麽判我,好不好?”
王多穎神經質地打了個哆嗦,猛然甩開洪望楠的手:“妳放開我。”
“妳先答應我,好嗎?”
“妳的手還不知幹過什麽呢,不要碰我!”
洪望楠終於火了:“妳怎麽這樣!”他心裏本來就有事,耐心沒可能那麽充沛。
王多穎使勁抽出自己的胳膊,向馬路對面跑去。看見壹輛黃包車過來,她伸手攔住,跳上了車,很快便消失於洪望楠的視線。
洪望楠無力追趕,他感到疲憊。最近幾天,他們兩人每次見面都是不歡而散,洪望楠不明白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心神恍惚地走進公寓大廳,公寓經理告訴他,有位小姐拿著本書不吃不喝等了他壹下午。他想,也許自己的確對多穎關心不夠,多穎今天才會反應如此激烈,也許吧。他似乎在努力說服自己。
電梯著陸時引起鐵柵欄門微微震動,他疼痛似的抖顫了壹下,慢慢拉開鐵柵欄門,拉開大半又停住了。他想,他應該做點什麽,為多穎,或者……是為自己。他放開門把,轉身向大廳走去。
三伯伯攙扶著朱玉瓊從門外進來,朱玉瓊臉上的兩片醉紅在透露著她的舒適和滿足。她用帶醉態的手勢,不準確而誇張地把三伯伯的手從自己手臂上擼下去:“我自己可以走的……我又沒醉……不要攙著我,好像我是個老太婆……”
三伯伯退後壹步,她卻搖晃著向前沖去,三伯伯馬上又扶住她,她有些沮喪:“是不行了,是老太婆了,三杯酒就不頂用了。”
王沐天站在頂層樓梯上問:“姆媽,妳怎麽了?”
朱玉瓊擡起臉,看著兒子,眼裏閃過壹道絕望,但馬上就回到醉態裏去了:“妳媽沒用場了,三杯酒就喝得斯文掃地。”
王沐天步下樓梯,攙扶著母親進了小客廳,給母親泡了杯茶。朱玉瓊問他:“晚飯吃的什麽?”
“老羅燒的鄉下濃湯。”
朱玉瓊不滿地擺擺手:“老羅省糧食,所以壹個月要燒四五次鄉下濃湯,壹聞到我就要吐出來了!七月裏的卷心菜、洋蔥,不燒是臭的,燒好了還是臭的!”她似乎剛發現自己在哪裏,“我又不打牌,妳扶我到這裏來幹什麽?”執意要回自己房間睡覺。
從客廳裏傳出音樂,三伯伯開了留聲機。
回到臥室,朱玉瓊坐在床上,忽然醉意全無,壹把把王沐天拉到自己身邊,眼睛看著門口,低聲說:“妳藏在後院棚子裏的東西,家裏有人看見了。巡捕在我們家前後門都放了暗哨,妳住在家裏不安全。妳是姆媽的命,妳沒了,姆媽的命就沒了,曉得嗎?”此刻這個大大咧咧的女人在兒子面前,口吻簡直有些哀求的意味。
王沐天的小把戲還是沒瞞過母親,心虛地點點頭。朱玉瓊閉上眼,擺擺手,有這樣不省心的兒子,她的確是累了。
王沐天輕輕關上房門,走到樓梯口,正要下樓,三伯伯叫住了他。三伯伯看著他的眼光有種異樣,輕聲說:“妳來,坐在陽臺上乘風涼吧。今天是東南風,陽臺上比樓下涼快。”
他只得乖乖地退回去,和三伯伯壹起走到陽臺。
三伯伯坐在左邊的藤椅上,用手裏的蒲扇輕輕給右邊藤椅上的王沐天扇風。兩人都似乎各懷心事,都沈默著,氣氛顯得很沈悶,這種感覺王沐天是不曾有過的,他現在和三伯伯在壹起很不自然。
突然,樓下王多穎的房間爆發出壹陣暴風驟雨般的鋼琴聲,王沐天本就心虛,心驚肉跳地眨著眼皮。鋼琴聲打破了他們之間的沈默,三伯伯註意到王沐天的額頭:“妳的頭怎麽了?”
王沐天不由自主地抹了壹下被蓬松的卷發覆蓋的壹小塊繃帶:“撞在電線桿上了。”
“怎麽會撞在電線桿上呢?”
“我壹邊走路壹邊讀書,就撞上去了。”
“阿沐啊,妳現在可以當撒謊博士了。”三伯伯放下了蒲扇,“自己撞上去會撞到那個地方嗎?明明是被人打的!妳跟桑霞壹塊兒在做什麽?”他不想再聽王沐天扯謊,直接把話挑明了。
王沐天不敢去看三伯伯,繼續聽著他訓話:“妳這個歲數的孩子,都有壹種錯覺:死亡離妳們是遙不可及的。哪壹個主義灌輸到妳們腦筋裏,妳們就把自己的命拿出來,交給那個主義,好像不死不足以證明妳們的忠誠。桑霞是灌輸了哪壹個主義,我不知道,不過我不能讓妳拿出命來,交給她的主義。”
王沐天做出很茫然的樣子:“桑霞是什麽主義?”
三伯伯皺起眉頭:“妳不要跟我裝傻。自從桑霞來到這個家裏,妳就整天跟她嘀嘀咕咕,出沒無定。現在桑霞不見了,妳也快從這個家裏消失了。”
王沐天委屈:“我不是在家嗎?”
“那桑霞呢?她到哪裏去了?搬走了?跟她姑媽都不打個招呼?她生長在國外,在上海人生地不熟,搬到哪裏去住?所以她的背後壹定有壹個組織,這個組織是靠壹個主義聯盟在壹起的。我說得沒錯吧?”
三伯伯直擊要害,王沐天顯然不是他的對手,不知如何對答。三伯伯不再看王沐天,接著說:“從新加坡來的那封電報,妳從我口袋偷走,看了。這個家裏,只有兩個人知道這封電報的內容,妳和我。不對,三個人,還有桑霞,妳不可能不把電報內容告訴她的。我倆知道真正的桑霞現在在哪裏,她在上帝那裏。那麽到上海來的這個桑霞……”
三伯伯忽然停住說話,他看到了桑霞。桑霞正從大門款款走來,如同剛剛從壹個晚會告辭。
王沐天的雙眼發亮,蹭地壹下站起來:“小霞姐!”
三伯伯看他慌裏慌張的樣子,搖頭苦笑,這孩子的魂都被桑霞勾走了。
桑霞擡起頭,沖陽臺上的二位打招呼:“Hi there. Good evening!”她走過院子的花壇,走向樓門。
三伯伯關掉了小客廳的留聲機,看著楞在陽臺的王沐天說:“阿沐,妳表姐回來了,妳不去看看?”
王沐天從陽臺上進來,像壹個演員在臺上忘光了臺詞和動作,不知怎樣往下演。
桑霞端著托盤進了大客廳,把托盤放在大餐桌上,揪下壹塊面包,蘸了蘸湯,放進嘴裏,香甜地咀嚼著。王多穎臥室又不失時機傳出激越的鋼琴彈奏。桑霞不禁奇怪:“阿穎在跟誰發脾氣啊?”
三伯伯饒有興味地看著桑霞:“妳聽得出她在發脾氣?”
“我自己也彈琴,發脾氣的時候彈琴就跟這個壹樣。”桑霞指指王多穎房間的方向,笑了。
三伯伯點點頭:“有趣。我有時候懷疑小霞學過心理學。”他搬開壹摞舊書,在壹把太師椅上坐下來,“妳這位娘娘啊,別人天天給她理東西,她照樣天天給妳亂擺攤子!”
王沐天趁機走到三伯伯背後,用又輕又小的手勢指指三伯伯,又指指自己,表示他們之間有過談話。
桑霞好像渾然不覺,對王沐天說:“阿沐,妳沒事的話,就去看壹會兒書,我跟三伯伯談談心。”
三伯伯壹楞,王沐天更是錯愕得臉都變色了。他木呆呆地站起身,向門口走去,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說:“小霞姐姐,妳答應借給我的那本書,壹直都沒給我,不如現在去給我拿吧。”
桑霞卻紋絲不動:“明天再給妳拿。妳先找本別的書看吧。我跟三伯伯談的話很要緊。”
看來桑霞是存心要放棄這個攻守同盟的機會,王沐天猜不透桑霞的心思,只好磨蹭著走出門,慢慢地登上樓梯。
三伯伯坐直身子:“小霞想跟我談點什麽?”
桑霞也坐正身子,要攤牌了:“三伯伯,您已經知道我不是桑霞,為什麽還要跟我打啞謎呀?”
三伯伯沒料到桑霞如此直接,如此單刀直入,這樣壹來倒顯得他鬼祟了。他看著桑霞,桑霞也看著他,她的目光似乎是坦然的,坦蕩的,甚至是坦誠的,看來她早有準備。他忽然笑了,竟是那種長輩的、憐愛的微笑:“妳這麽迷人可愛的壹個姑娘,誰能忍心戳穿妳呢?”
桑霞反問:“不戳穿我,妳不好奇嗎?”
三伯伯的表情有種看透世事的圓滑,“我過了好奇的年齡了。壹個像妳這樣的小姐,壹眼就能看出是從壹個良好的家境出來的。”
桑霞似乎沒有絲毫猶豫,便主動和盤托出:“您看得沒錯,我父親是南洋最大的藥材商,在新加坡、越南、印尼、馬來亞、菲律賓都有制藥廠,引進了歐洲和美國的制藥設備和醫療設備。我上面有四個哥哥,我行五,您可以想見,我是父母掌上明珠中的明珠。我在美國讀大學,不過大學只上了三年就回到了馬來亞,後來又在新加坡讀完了大學。”
三伯伯問:“為什麽放棄美國呢?”
桑霞的目光忽然變得尖銳:“因為我不能忍受美國人對中國人的態度。他們排斥華人,他們對中國人的鄙視不用眼睛去看,也不用耳朵去聽,用鼻子聞都聞得出來。”
三伯伯註意到桑霞的神情:“那麽……”
桑霞看出了三伯伯的疑惑:“看來您還是好奇的。好吧,我就徹底戳穿我自己吧。我和娘娘真正的侄女桑霞是至交,我們分享的東西很多,分享愛好、書籍,還有女孩子間最核心的秘密:戀愛和失戀。當然我們最重要的分享是我們共同的理想。”
三伯伯目光凝聚在她臉上,似乎要在上面尋找理想的痕跡。
桑霞壹字壹字地說:“我們的理想是共產主義。是桑霞介紹我給她的組織的。”
王多穎房間的鋼琴響起來,鏗鏘,激昂,恰到好處地配合著桑霞的講話。鋼琴聲音太響,樓梯上的王沐天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麽,但他看到了三伯伯臉上流露出的壹剎那的驚愕,而桑霞卻顯得安靜沈穩。他心煩意亂地抽了壹口雪茄——那是三伯伯的雪茄,他搞不明白桑霞在明知道事情暴露的情況下何以還能如此鎮定。
三伯伯的驚愕是突如其來的,他本來已經調整好自己,但還是沒有預料到這個年輕女子的先發制人如此不留余地,如此生猛。他用勉強的微笑來掩飾他的震驚。
“我這次回國,就是來完成桑霞在黨裏的使命。因為她兩年前為了祖國抗戰在美國組織募捐,從舊金山回到新加坡的輪船上染上了疾病,在船上去世了。”桑霞的神情變得有些黯然,“桑霞跟我說過,他父親跟他姑姑幾乎斷絕來往了,因為她的母親忍受不了這個姑姑。”
三伯伯問:“那麽,桑霞在妳們組織裏的使命是什麽呢?”
桑霞抱歉地搖搖頭:“對不起,這我連自己的父母都不會告訴的。”
三伯伯陷入沈默,本來他才應該是主動的人,是掌控局面的人,但是這壹切被桑霞完全攪了局,以至於讓他忘了所有牌理。
桑霞把湯盆裏的最後壹點湯舀進嘴裏,然後用面包抹凈湯盆,這是吃慣西餐的人才有的行為。
三伯伯要從亂局抽身了:“那妳為什麽要把這些告訴我呢?”
桑霞笑笑:“我知道三伯伯對我很有興趣。而且,我也知道您不是壹個普通人,但您身後到底是什麽背景,我還看不出來。”
“妳不怕我告發妳?”
桑霞平靜地分析說:“首先,以您的教養,我相信您不會出賣壹個信賴您,跟您說真話的晚輩。另外,您和娘娘的感情這麽深,而且我看得出,您對娘娘壹片真情,您告發了我,在娘娘眼裏,全等於告發桑霞,甚至阿沐。娘娘是不會原諒您的。”
“這麽有把握!妳不怕另壹種結果嗎?假如玉瓊知道她受了妳愚弄,會原諒妳嗎?”
桑霞壹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我相信她會原諒我。”
“太自負了吧?”三伯伯已經讓自己放松,他現在的口吻像是在拉家常。這正是他的智慧,既然暫時無法控制局面,倒不如順應局面,他喜歡讓遊戲盡量曲折壹些,這樣遊戲才有意思。
桑霞繼續分析:“娘娘單純,是因為她太相信直覺了。她依賴這種直覺,事物和世界在她眼裏反而簡單。她直覺地判斷是非、善惡。她會原諒我,但不會原諒壹個出賣晚輩的長輩,因為她直覺到這些晚輩的品行端方,無從責備。”
桑霞對朱玉瓊的洞察和總結使三伯伯對她刮目相看,準確,甚至是精確。他的目光甚至帶著欣賞之意:“不得不承認,妳的見地不俗。”
桑霞狡黠地沖三伯伯眨了眨眼,那樣子看上去像個小狐貍,她居然對同樣像是老狐貍的三伯伯談起了交易:“所以我想來想去,覺得回到這裏住才最安全。三伯伯對我的打探,就像我們對您的打探壹樣,不會停止。在相互打探的過程中,我們也許還能互惠,各取所需。”
三伯伯不動聲色地看著桑霞,似乎在琢磨交易的可行性。既然雙方已經攤牌,談話差不多就可以結束了。
門鈴響起,管媽走到大門。對著窗口的桑霞看到洪望楠從大門外走進王家,神色有些變了,三伯伯觀察著她,似乎隱約猜到了壹些什麽。
王多穎仍然專註地彈琴,或者專註地發泄,沒有註意到王沐天已經輕輕走進來。王沐天站在姐姐身後,若有所思地聽著琴聲,眼睛不經意地閱讀琴譜,也是不經意地從姐姐肩膀後面伸出手,替她翻譜。
王多穎這才發現房間有人,跳起來:“妳幹什麽!嚇我壹跳!”
“給妳翻譜啊。”
“誰要妳翻!進出我的房間這麽隨便!”
王沐天像個小無賴:“妳也可以隨便進出我的房間啊。”
王多穎氣呼呼地坐了下來,說:“誰要進妳那個臭烘烘的豬窩!”說著,猛然發現王沐天手裏的雪茄,“好啊,還抽雪茄!偷三伯伯的吧?”
王沐天故作老練地彈彈雪茄:“小霞姐說,妳用彈琴發脾氣,真的嗎?發誰的脾氣?”
這話觸到了王多穎的痛處,她臉色沈下來:“妳出去!”
王沐天依舊沒心沒肺:“老阿弟關心妳,妳這麽不買賬?妳跟誰生氣了?我也聽得出,妳彈琴彈得像砸東西:咣咣咣,碎了壹個盤子!咣咣!壹只鐵鍋飛上了墻……到底生誰的氣?”
門輕輕地被敲響了,王沐天跳起來,打開門,看到洪望楠站在門口,關切地看著王多穎。
和桑霞談話已經結束,三伯伯站起身來走出大客廳,朱玉瓊從樓上下來:“哦,我下來妳就要走啊?”
三伯伯轉身:“妳不是睡了嗎?怎麽又起來了?”
朱玉瓊酒已經醒了,說:“打了壹會兒瞌睡,現在比早上還清醒!再說,阿穎白天不彈琴,這個工夫窮彈八彈,響得呀,就像在我腦殼裏彈壹樣!”轉頭看看王多穎關著的房門,“把我鬧起來了,她又不彈了!這個孩子……那妳就陪我再坐壹會兒吧。”
走進客廳,朱玉瓊壹眼看到桑霞,不禁驚喜起來:“哎喲,這個丫頭回來了!小霞,妳在家我們不感覺,妳走了,壹到晚上,這房子裏像空了壹半似的!”她轉向三伯伯,“不曉得怎麽搞的,有她睡在書房裏,就給我壯膽呢!”
三伯伯微笑看著桑霞,剛才兩人那股劍拔弩張的勁頭完全消失了。
桑霞關切地看著朱玉瓊說:“兩天不見,娘娘好像瘦了壹點。”
“我巴不得瘦壹點!過去做的那些旗袍,料子多貴啊!現在壹件都穿不得了!想改壹改給阿穎穿,人家還看不上!”朱玉瓊坐下,打量桑霞,“對了,妳這兩天出去,沒帶換洗衣服,怎麽過的?”
桑霞看了壹眼三伯伯,三伯伯不動聲色,現在兩人已經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住在飯店裏,夜裏洗了澡換上浴袍,我就把這條裙子脫下來,洗幹凈,再用熨鬥熨幹。”
朱玉瓊誇張地朝向三伯伯,“三哥妳看,我家三個孩子加在壹塊兒也沒有小霞能幹!所以她出遠門到這裏,她姆媽也不會擔心。”
在王家大門外街道的電話亭子裏,老唐又出現了,他回到住處洗了個澡,發了壹會兒呆,馬上又變得樂觀起來。樂觀——這也正是他工作的主要動力。
老唐向平野匯報情況:“人找到了。他現在進了古神父路86號的洋房裏。”
“那裏是法租界的心腹地段。妳打算怎麽辦?”
老唐很謙虛地說:“所以我向妳討教。”
平野下達指令:“從現在開始,不準丟掉他。他每去壹個地方,找誰,都要記下來。”
老唐有些激動,他又重新贏得了平野先生的信任,信心百倍地說:“明白了。您放心,我會把握時機順著藤蔓摸葫蘆,大大小小的葫蘆最後都能摸到手。再見!”
老唐還是大意了,他沒註意到在他身後還有壹個年輕人站在電線桿後面,正在悄悄觀察著他。
這年輕人是永青茶行的小丁,洪望楠離開永青茶行後,季家鳴派小丁跟蹤洪望楠,確保洪望楠不被盯梢。現在小丁發現老唐在盯梢洪望楠,於是他盯梢老唐。在抗日時期的上海,常常出現這種“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事情,盯梢者很難搞清楚自己是蟬,是螳螂,還是黃雀,或者是黃雀背後的什麽狩獵者。
王多穎出門巡視了壹圈兒,沒發現什麽異常,叮囑管媽不要多嘴,回到臥室。洪望楠看著神秘的姐弟倆,大惑不解:“妳們這麽提防三伯伯……”
王多穎朝他“噓”了壹聲,走到鋼琴前,輕輕彈起壹個優美單純的旋律,“現在可以說話了。”
洪望楠接著發問:“妳們懷疑三伯伯是日本方面的?”
王沐天表情很莊重,經過昨晚和洪望楠的壹番出生入死,他們已經有了良好的信任基礎,他說:“說不定他是俄國方面的,要麽是法國、英國方面的,也說不準他是自己單方面的,我們壹律提防。又不是光提防三伯伯壹個人,管媽、老羅、管花園的大福,統統提防。”
王多穎邊彈鋼琴邊插嘴:“包括朱玉瓊。”
王沐天瞪了她壹眼:“朱玉瓊是妳姆媽!”
王多穎不屑地說:“我記得她是誰,謝謝妳提醒!妳說三伯伯是自己單方面的,什麽意思?”
洪望楠接過話:“現在上海,各國割據,為哪國搞情報的都有,為自己搞情報的也有。有人為錢搞情報,有人為政治搞情報。為錢搞情報的人就像做現貨生意,到處搜羅大米白面,再囤積起來,誰出價高就拋出去。”
王沐天坐在琴凳上,把姐姐換下來。他的彈奏水平很初級,但用來掩護談話已經足夠。
王多穎和洪望楠很快又把話題扯到了神秘的“公寓女人”上,洪望楠要解釋,王多穎馬上用手捂住耳朵:“我不要聽妳解釋!”
洪望楠很無辜:“我現在的工作,有時候會有女同誌配合,妳為什麽胡思亂想,出口傷人?”
王沐天看了他們壹眼,為了掩蓋他們的爭執,把彈琴的音量增加了上去。
王多穎根本不信:“妳冒這麽大的風險跑來,就為了跟我辯解兩句,那就是妳心虛!”她好像要把洪望楠的借口堵死,同時也沒想過要給自己留條後路。
解釋是心虛,不解釋是不在乎,王多穎也太難對付了,無論說什麽,她都能找到破綻。洪望楠張了壹下嘴巴,不說話了。
王多穎壹看洪望楠不說話了,繼續發難:“妳為了工作男女授受不親,我懂,我理解,我不怪妳好了吧?妳可以走了嗎?”
“我們沒有授受不親!”洪望楠哭笑不得,不知道如何為自己辯解。
王多穎冷笑壹下:“好的,沒有授受不親,無非在壹道過了壹夜兩夜!為重大的工作,我統統理解!”
洪望楠忍不住失望:“阿穎!妳怎麽會有這麽臟的腦筋!”
“我的腦筋臟?”王多穎壹下子暴跳起來,“為了工作,妳們做出什麽事都不臟,我說說反而臟了!”
王沐天趕緊把鋼琴彈得震天動地,他也聽不下去了:“姐姐!妳想到哪裏去了!”
洪望楠筋疲力盡地說:“那個女同誌只是在我公寓裏休息了壹下……”
“壹下?壹下算多少鐘點?五個鐘點還是八個鐘點?還是從夜裏月落星稀直到太陽升起?事實是壹直到上午九十點鐘,她才姍姍出門,把妳房門的鑰匙交給了公寓夜班經理。我沒有說錯吧?”
王沐天的手不是在彈鋼琴,簡直是在打鐵了。樓下客廳的朱玉瓊再也無法忍受這噪音,沖到王多穎臥室門口,用力敲門:“餵!有這樣彈琴的嗎?琴都要給妳彈散架了!”
王沐天用眼神示意姐姐坐到他的位置上繼續彈琴。他走到門口:“姆媽,這是新式彈法,我剛剛聽了壹張唱片,是美國作曲家歌圩溫作的曲,聽過嗎?”
“美國貨的音樂,這麽難聽啊?”
“多聽聽,聽慣了就不難聽了。”
朱玉瓊嘟囔了幾句,王沐天把她拉走。這壹折騰,倒是破了洪望楠和王多穎的僵局。洪望楠走到王多穎身邊,他們坐在壹張琴凳上:“我再告訴妳壹遍,妳這是庸人自擾。”
王多穎發泄了半天,把自己也折騰累了,不再逞強,開始了軟弱的抱怨:“那就是說,妳們的公寓有個長舌經理,是吧?他編出瞎話來讓我慪氣,讓我坐在黃包車裏流了壹路眼淚,對吧?”
洪望楠拉起王多穎的手:“阿穎,我們倆最應該互相信任。沒有和妳定親之前,我就把妳當成自己的親人,跟妳壹直情同手足。和平也好,打仗也好,以後這個國家、這個世界還不知會發生多大的變故,但我們倆是不會變的。到老了,病了,壹個看護壹個,壹個把壹個送走,最終再跟了去,這些都不會變的。”
這番告白洪望楠說得情真意切,王多穎很快被感動了,看著他流下眼淚。他又輕輕抱住她,在她的腮邊溫情地親吻了壹下:“阿穎,我們聚少離多,要是再彼此不信任,心裏就會更苦,懂嗎?”
王多穎為自己過激的行為感到羞愧,她像做保證似的用力點點頭。
壹切似乎風平浪靜。
三伯伯壹邊抽雪茄,壹邊在被各種家具擠得不成方圓的空間裏踱步,他有心事。擺牌戲的朱玉瓊也看出來了:“妳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
三伯伯有些猶豫地“嗯”了壹聲:“我還沒有想好怎麽跟妳說。”
朱玉瓊反而緊張了:“真有話?”
三伯伯走過去,替她撿起掉在地上的兩張牌:“這副牌可以扔掉了,方的都玩兒成圓的了!特別是三伏天,東西都返潮,摸上去黏糊糊的,像塊肉皮!”
朱玉瓊卻不以為意,笑瞇瞇地說:“這是老宅裏搬過來的。我婆婆生前玩的。妳說像肉皮,差不多,有時候我覺得還帶體溫呢!”
三伯伯凝視著她說:“小霞說妳懷舊,看來她看得很準啊。”東拐西拐,這話題算是扯到了桑霞身上。
“小霞說的?”壹提桑霞朱玉瓊就馬上有了精神,“這姑娘我跟她有靈通,要不是沒出五服,我就又做媒婆又做婆婆,讓她嫁給宇風!”
“剛才妳不是說沒想好怎麽跟我說嗎?現在想好沒有?”朱玉瓊的樣子好像在等千鈞霹靂。
三伯伯剪斷雪茄的煙頭,靠近朱玉瓊,雙眼充滿關切:“妳聽了不要慌,啊。”
朱玉瓊孩子似的點點頭,在三伯伯面前,她是不願意讓自己成熟的——也許她從來就沒有成熟過。
三伯伯緊張地看著朱玉瓊:“上次放貸的幾根條子賠了。”
朱玉瓊張大嘴巴,兩只眼睛瞪著三伯伯,過了片刻,方才大大地松了壹口氣:“哎喲,我當什麽事呢!賠了拉倒,我曉得我是沒有偏財運的人。”她繼續玩牌,像什麽也沒發生壹樣。
三伯伯好像也松了口氣,解釋說:“米價漲得飛快,有金子的人壹夜之間都把金子拋出去,囤米囤油。妳不要擔心,我已經讓人到鄉下收米去了。”
朱玉瓊又隨遇而安了:“有妳,我擔什麽心啊?”
“還有,妳們家在江灣的老宅,宅基還是好的,我想雇壹班工匠,把它修繕起來租出去。這樣妳每月可以有壹筆進賬。”
朱玉瓊滿不在乎:“江灣都快成日本城了,萬壹租房的是日本人,怎麽辦?我是不要把房子租給日本人的!”
“當然不租給日本人。還有很多從敵占區逃難來的江南大戶,想在上海長住,就租給這種人。”
三伯伯要走了,朱玉瓊搖著蒲扇跟到門廳,看著三伯伯拿起衣架上的帽子和外衣,上去替他拉了壹下背後的折子:“喲,這件衣服是翻新的?”
三伯伯回過身“嗯”了壹聲。
朱玉瓊很不解:“這麽省幹什麽啊?做壹件新衣服也不要幾個錢!明天我到‘老人和’綢緞行去給妳選壹塊料子……”
三伯伯笑笑:“不用了。這衣服不過是面子經了日曬,掉色了,其實沒有什麽磨損,翻壹次新,又可以穿兩三年。”
朱玉瓊很有些不安:“妳在我們身上這麽舍得花錢,自己倒儉省成這樣……”
三伯伯坐下來穿皮鞋,拿起牛角鑲紅木的鞋拔子,慢悠悠拔鞋:“男人要靠骨子裏的派頭,不靠外表時髦。太時髦了,反而輕浮。只要戴的表是好表,抽的煙是上等煙,皮鞋是個體面牌子,最要緊是張嘴要有好談吐,進出哪個會所、俱樂部人家都不會小看妳。”
朱玉瓊接過他用過的鞋拔子,讓他騰出手系鞋帶,兩人的動作處處顯出默契。
三伯伯又說:“再說,這仗還不知道要打多久,原棉、生絲在現貨交易場行情看漲,通貨膨脹厲害得很,過日子穩些好。多件衣服,少件衣服,對壹個男人,有什麽兩樣?”
王多穎聽著門廳的對話,小聲告訴洪望楠:“好了,三伯伯要走了。”
洪望楠也打算回去,站起身說:“還有壹件事我要囑托給妳。賀曉輝動了手術,假如我明後天回不來,妳就以我的名義去診所探望他。”他拿出壹個預先準備好的信封,“這裏面的錢應該夠了。這個老猶太會看我的面子多少打點折扣。萬壹他獅子大開口,妳給他簽個名,等湊齊了錢再給他送去。”
王多穎接過信封,認真地點點頭。
等三伯伯走後,洪望楠對王多穎說:“走,陪我去看看妳媽。”
王多穎冷淡地說:“妳去吧,我不去。我天天能看到她。”
洪望楠溫柔地批評王多穎:“跟自己母親生氣生了壹年,妳也太任性了。”
說起這些,王多穎又開始憤憤了:“要不是她當時裝病騙我,去年我就大學畢業了,說不定也像那些學生壹樣,到妳們廠裏去做誌願工人,跟妳壹塊兒造飛機,痛痛快快投身抗日,哪像現在這麽窩囊?”
洪望楠安慰她:“小姐,耐心壹點,只要廠裏允許我們接家眷,我頭壹個接妳去!”看王多穎紋絲不動,便不再勉強,和她告別,壹個人上樓去找朱玉瓊。
桑霞從樓梯上下來,剛上了幾級臺階的洪望楠擡起頭,四目相遇,兩人匆匆壹笑。洪望楠慢慢登上樓梯,桑霞慢慢地步下樓梯。兩人在同壹個臺階上再次對視壹笑,然後擦肩而過。那對視,那壹笑好像若有所失,若有所得,含有無限意味。
朱玉瓊走到小客廳沙發前坐下來,漫不經心地拿起茶幾上的壹本書翻開。書裏夾著壹副老花鏡,她將眼鏡戴上。和剛才的她相比,似乎添了壹點歲數,也多了壹絲憂悒。
洪望楠輕輕從樓梯口走到朱玉瓊面前,輕輕叫了聲:“王媽媽!”
朱玉瓊驚訝地擡起頭,見是洪望楠,趕緊摘下眼鏡站起來,她有些激動:“望楠!嘿,妳這個小鬼頭,怎麽跟孫猴子壹樣,壹眨眼就變出來了?”
洪望楠扶朱玉瓊坐下:“我從內地回來幾天了,壹直想來看看妳,就是抽不出空。”
朱玉瓊恍然大悟:“這我就有數了,阿穎這幾天漂亮起來了,想問又沒敢問她,原來是為悅己者容!快坐下,陪我說說話!”她剝出壹顆松子,放在洪望楠面前的茶幾上。
洪望楠生怕朱玉瓊多想,便跟她訴苦:“但凡有辦法,我會盡早把阿穎接到我身邊。現在我是怕她吃不下那份苦。上海再不濟,大米總是有的吃,您看,還有松子這樣的零食。我們那裏壹片荒涼,蔬菜糧食都常常斷炊,壹斷炊我們就只有美國軍用罐頭吃,我早就吃倒了胃口,別說阿穎了。”
朱玉瓊心疼地看著洪望楠:“沒想到造飛機這麽苦……”她倒沒多想,對洪望楠她是很放心的,這孩子她看著長大,對他的印象壹直是積極,上進,有責任心,女兒跟著他也算是有了照應。
兩人東拉西扯說了會兒話,洪望楠看時間不早,站起來,打算告辭。
朱玉瓊跟著站起來,拉住洪望楠的手:“望楠,我知道,妳總是讓著阿穎,外面看她秀秀氣氣,其實心裏倔得很,讓妳受委屈了。”
洪望楠輕輕拍著朱玉瓊的手安慰她:“我比她大九歲,我不讓她誰讓她?”見朱玉瓊把他往樓梯上送,忙笑著攔住,“您不要送了,我還要去阿穎房間拿帽子。”
“路上當心點。”朱玉瓊憂心忡忡地拍拍他的肩膀。洪望楠答應壹聲,剛走到樓梯口,卻聽到管媽接到壹個要找洪先生的電話,他吃了壹驚,從管媽手裏拿過話筒:“餵,哪壹位?”
“是我,小丁。現在路口有個人在等妳,妳最好現在不要出來。”
桑霞在浴室裏洗臉,壹直悄悄聆聽著外面的動靜,聽到洪望楠又回來,心下疑惑,不知道出了什麽狀況。
王多穎被王沐天鬼鬼祟祟拉著到了後院棚子,王沐天指著壹個挖開的坑,坑裏露出報紙和破布包著的摩托部件。王多穎壹看緊張了,王沐天告訴她,這是從日本人手裏繳獲的,他希望她幫忙把這些東西運出去。
“運送到哪裏?”
王沐天神秘地說:“運送到英租界老閘外壹家修車行。”
王多穎蹭地壹下站直了:“這不叫幫妳忙,這叫幫妳找死。妳在外面闖禍,拆爛汙,要我幫妳收拾?”說完扭頭就走。
王沐天從後面拉住她:“我幫了妳那麽大的忙,營救了望楠哥哥……”
王多穎板著臉:“那不是幫我的忙,妳幫的是抗日救亡!”
“營救望楠的時候,我不是出生入死?我的幾個朋友不是九死壹生?”
“哦,原來妳救望楠是有私心的,現在要拿那件事跟我做交易。”
王沐天辯白:“這不是交易,這是跟妳建立統壹戰線,聯盟起來抗日!”
“我看這就是交易。我不幹。”王多穎又抽身走去,王沐天跑上前,攔住她的路,馬上換了壹副無賴面孔:“姆媽今晚告訴我,家裏已經有人知道我把摩托埋在這裏,不趕快把它運出去的話,壹旦消息走漏,我們全家都要進巡捕房,妳也跑不了。想想看,妳進了巡捕房什麽滋味,妳這壹張面孔可以落壹百多只蚊子!”
王多穎瞪著王沐天:“妳這腔調怎麽像拆白黨啊?”
王沐天討好地笑了:“只要妳幫我忙,妳罵我什麽黨都行。妳是個女的,又漂亮,碰上巡捕盤查,容易混過去……”
王多穎打斷他:“我是妳姐姐,妳就忍心用我演美人計啊?”
王沐天喊起了口號:“抗日救亡,匹夫有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