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緣份啊
朱雀記 by 貓膩
2018-9-10 20:26
易天行隱隱有些不安,用兩根手指輕輕梳理著小朱雀頂上的那撮銀白色的細毛,頭也不敢擡,輕聲問著身邊的斌苦大師:“大師,怎麽變白了?不會是被老祖宗拿著小家夥的腦袋在白灰墻上使勁擂的吧?”
斌苦大師哭笑不得道:“老祖宗雖然天真爛漫,童心未去,也不至於學黃口稚子做這那等乖張事。”他湊近前去壹看,不料臉色倏地壹變,顯是震驚異常。
這時老祖宗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不識貨的憨貨。”
易天行實在是有些摸不準這位大人物的脾性,怕得罪他自己再吃苦,便按斌苦大師傳授,裝作沒聽到。他側臉看著斌苦壹臉震驚神情,納悶道:“大師,這撮白毛有什麽古怪?”
“天……天……天袈裟?”斌苦嘴唇抖著,忽而輕身躍出禪房,不數刻便來到了後山茅舍外。
易天行雖然也跟了去,但心悸那道淡青色光罩,所謂金剛伏魔圈,只肯遠遠地呆在湖邊,壹面輕輕撫弄著疲態盡顯的小朱雀,壹面側耳聽著斌苦大師在說什麽。
“老祖宗,那朱雀額上壹撮白毛究竟是何物?”斌苦大師顫抖著聲音問道。
“苦臉小和尚,妳不是認出來了嗎?”
說完這句話,歸元寺後園裏便回復了安靜,那個調笑中尤自帶著天地不可測之威的聲音,再也沒有響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斌苦大師終於長嘆壹口氣,滿臉頹容轉身回來。
“出了什麽事?”易天行有些好奇。
斌苦大師忽然定定看著他,又滿臉不舍地看看他懷裏的小朱雀,嘴裏念念有詞,自言自語道:“斷不能這樣,本寺至寶,怎能在我手上流落寺外?……可……又有何法?老祖宗神通親種,我們這等層次的修行之人怎能拔除……罷罷,壹切皆是緣份。”
易天行聽的茫然不知所以。
這位歸元寺的主持忽而雙掌合什,口中頌禮有聲,片刻後面上回復平常,壹片慈悲祥和之意籠罩全身。
他輕輕對著易天行施了壹禮道:“施主得老祖宗護持,想來也是極大的緣份,還望施主日後行善施仁,不要汙了朱雀熾火之羽,也莫令那雪裟沾塵才是。”
易天行眉頭壹皺,想了會兒忽然大驚道:“難道妳是說……大師是說,小家夥額上這撮白毛竟是……?”
斌苦大師微微壹笑道:“正是本寺至寶天袈裟,也不知老祖宗用了什麽神通,竟幻作了朱雀神鳥額頂上的壹撮白毛。”
易天行嘴張的大大的,活似壹個仰首看天卻被天上掉下來的大燒餅噎住了的可憐人。驚喜交集之余,卻有些不解和隱懼,他心想,這種好事,來的未免也太陡了些吧?咱可沒動過搶天袈裟的念頭,那老祖宗送自己這份大禮,到底是什麽意思?
斌苦大師見他神情,微笑說道:“苦海無邊,佛門慈悲卻只渡那有緣人。施主既然得老祖宗另眼相看,便是壹緣;施主與朱雀神鳥相生相諧,情義銘於內,這又是壹緣;施主若是不與朱雀神鳥分開,便有喪命之虞,而若分開,卻又是情難以堪。故而老祖宗用天袈裟化為白羽鎮住朱雀天火,既能夠不讓施主與朱雀生生分離,又能護住施主與朱雀安危,得壹圓善之果,這更是極大的緣份。”
易天行先前只知道天袈裟是個極厲害的寶貝,這時才明白原來天袈裟對自己和小紅鳥的意義竟是如此之大,神念暗查己身,這才發現體內真元流動順暢,體溫正常,神清氣明,全沒有前些日子昏眩不安之感,再看小朱雀也是安安然地在自己懷裏打著瞌睡,壹如平常。他不由感佩莫名,說道:“小子哪裏有這深厚的福緣,實在不敢受此寶物。”
斌苦大師失聲笑道:“實在不知易施主亦有不好意思的時辰。”轉而正色道:“施主卻是誤會了,老衲雖舍此聖物,卻是上體天心,盼朱雀神獸能順利成長,早日為這世上降下吉祥佛光,施主勿需客氣。只是……施主雖然壹身神通常人難及,上三天裏也不過有頂端少幾位高手能稍抗壹二,只要幾位門主和小公子不出手,應該無虞。但今後身攜朱雀天袈裟兩大異寶,做事行路,均得小心才是。”
易天行先前聽這老僧講過上三天不知為了什麽原因,定要借天袈裟壹用,這時回過神來,不由微微皺眉,想這不是給自己惹了個大麻煩嗎?不過若沒有天袈裟覆在小朱雀額頂,自己這壹大壹小還真抗不住那種吐魯番高燒——罷罷罷,他想了想,還是只有在現實面前低頭,厚著臉皮把小朱雀揣入懷裏。
他知道佛門弟子講個機緣,便也不再言謝,只是暗自琢磨著,這又欠了歸元寺壹個大人情,還不知日後怎樣去還。即便歸元寺真有慈悲心,幫自己瞞著身攜天袈裟的事情,但若上三天那位厲害無比的小公子找歸元寺麻煩,難道自己還好意思袖手旁觀?
想到此節,他再看斌苦大師壹臉慈悲肅穆的神情,不由懷疑起這位高僧的真正用心來。
易天行想到自己初涉社會,便先欠古老太爺,後欠斌苦老和尚,屁股後面拖了壹串算不清的爛帳,不由在心底恨恨暗罵道:“姜是老的辣,絲瓜是老的韌,棗子是老的綿,核桃是老的硬,這人……果然是老的最辣最韌最綿最硬……最奸猾。”
※※※
易天行當夜留在了歸元寺禪房中,他抱著小紅鳥,細細研究著它額上那撮白毛,只覺著觸手冰涼,但卻不知如何施法。想到這節沒弄清楚可不得了,他半夜溜到斌苦大師禪房內,嘮嘮叨叨問了半宿才弄明白天袈裟的妙用之道,只是把個老和尚整的是精神委靡。
第二日清晨,易天行在後園茅舍外叩了兩個頭,謝過老祖宗救命救雀之恩。
他本來還想進去看看那老祖宗是什麽模樣,心裏還有偌大的幾個疑問想請教,加上受古老太爺之托,光在外面叩頭似乎不大好,總要親自面見那人,敘敘三十年代舊事才合式。但斌苦大師只是笑而不允,老祖宗也不知是不是又找到什麽新鮮玩意兒,不再說話。易天行只好悻悻作罷,心裏剛生起哪壹天偷偷溜進去看看的念頭,卻又忽然想起那個堅若金剛的青色結界,還是吐了吐舌頭,放棄了這個誘人的念頭。
斌苦大師親自將他送至山門外,忽然長嘆壹聲道:“如今本寺至寶已歸施主所有,施主多加小心。”
易天行點頭應下。
斌苦大師又道:“聽聞易施主乃是古家之人?”眉梢微微抖動壹下。
易天行微微皺眉應道:“也可說是,這正是小子煩憂所在。”
斌苦大師嘆氣道:“古家老太爺前些年住在省城時,時常來本寺上香火,布施甚勤,奈何他是道上之人,殺孽太重,本寺實在無法與之深交。易施主年紀尚青,日後切可不行差踏錯。”
易天行無奈壹嘆道:“看來,終究還是得想了法子把這事情推托幹凈才是。”
二人又閑說了數句,易天行便欲下階離去,斌苦大師攔住他道:“施主莫嫌老衲羅嗦,只是妳壹身修行乃天生而來,不知這塵世裏修士的諸般規矩,還是要多加小心。切不可以為自己有壹身神通,便能橫行無阻。”
易天行挑挑眉毛,沒有應話,其實他如今心裏驕縱之氣漸漸滋生,只是自己還未察覺。
斌苦大師微微壹笑道:“如今已不是宋明之時,科學昌明,佛法日衰,縱有些超出凡世的能力,也抵擋不住子彈。”
易天行嘿嘿壹笑,斌苦大師知道這小子笑的什麽,無奈道:“即便妳能擋子彈,那火箭彈如何?”易天行壹楞,又聽著斌苦大師續道:“火箭彈能擋,導彈如何?原子彈?中子彈?外子彈?”
易天行噗哧壹笑,知道這位高僧雖通世務,只怕也只是半通而已。他拍著老和尚肩膀道:“中子彈是有,外子彈又是何物?妳我兩個男人家,頂多怕怕內子,外子是無緣見識其厲害的。”
※※※
從歸元寺出來,易天行本想給袁野打個電話讓公司派車來接自己,忽然想到先前自己才決定要少管那面的事情,不由好生心痛自己的腐化墮落,意誌不堅,狠下心腸邁著步子往學校而去。
他將雙手負於身後慢慢往學校搖著,壹路上賞夏末街景,口中背誦司馬光的《訓儉示康》不停,又吟李商隱詩句以清心——“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寡欲則不役於物,可以直道而行。”、“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
難聽的聲音在省城安靜的街巷中四處穿蕩。
出歸元寺往七裏橋方向三四裏,便有壹處好景,穿省城而行的府北河繞流其間,微風行於水面之上,蕩起層層輕紋,府北河堤上種著青青雅柳,柳樹極茂,垂縷絲葉繁繁雜雜籠在岸邊,映出了壹大片淡淡斑駁影子。易天行走在綠蔭之下,感覺身邊似乎站著無數仆人,正拿著無數把綠綢好扇在扇風壹樣爽利。
他越行越是得意,嘆道:“若於此處讀書,豈不勝過皂隸郭家之俗?”天時尚早,他近旁無人,所以放肆地噴吐著酸言腐語。
正高興著,卻發現前面河邊壹塊石上坐著壹個瞎子,那瞎子手拿竹幡,上書幾個大字:“祖傳鐵嘴斷人前程”。
易天行微微壹皺眉。
如今這年月,算命玩的大都是打壹槍換壹地兒的遊擊戰術,哪裏有這種扛著大旗的正規軍?若算命的人手壹支竹幡,那可別指望輕裝上陣,敵退我進,只可能給城管家屬晾衣服增加幾根晾衣架。
走的更近了些,易天行只見那瞎子壹身青衣,安坐如磐,不由心頭壹動。他依歸元寺三天潛修所習心經暗觀這個瞎子,發現此人體外壹道淺淺灰色真氣流動,果然是個修行中人,不由暗自警惕起來。
“測個字吧。”瞎子閉著眼,卻對從身旁輕手輕腳掠過的易天行說道。
易天行站著想了想。
他雖然怕麻煩,但除了古老太爺和歸元寺裏的和尚外,還沒有見過修行之人,今日在歸元寺裏得了天袈裟,出了寺門便碰見壹個,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來人何意,不由動了好奇好勝的心思,於是抿著唇微微壹笑,便在石上坐了下來。
“先生今年貴庚?”
“丁巳年,甲辰月,壬寅日。”易天行摸著自己的鼻子。
“當今世上,還能記得這些老黃歷的年輕人不多了。先生雖然年歲不長,但胸中所學似乎不少。”瞎子謙恭說道。
易天行微微壹笑,說道:“閑話稍後再敘,既然測字,總不能聊天耽擱了妳做生意。”
“先生心善,請出字。”
“既然說我心善,那就善字好了。”易天行哈哈笑道。
瞎子骨節突出的右手在竹幡的竹節上輕輕摸娑著。
易天行眼皮忽然壹跳,便感覺身下壹道酥酥然的寒冷之意循著石頭向自己襲來。他知道是這瞎子弄鬼,眉頭壹皺,雙手假意摸自己身上錢包,卻是在懷裏的小朱雀頭上輕輕拍了拍,以示安撫,接著神念壹動,體內真火迅疾運轉起來,抵抗著這道異感寒氣。
瞎子嘴唇微張,輕輕嘆了壹口氣。
易天行悶哼壹聲,發現這瞎子遞過來的寒氣竟在壹瞬之間猛烈了數十倍,渺渺然、若英華天降似向自己身上湧來!他倒吸壹口涼氣,才知道這瞎子剛開始出手時的氣勢,竟然是刻意遮掩,真正的實力竟然強悍如斯!
易天行稍壹錯神,壹股凍徹人心的寒流,便沿著尾閭處浸了上來,壹路殺伐而上,竟是勢不可擋,瞬息間凍住了自己體內火元流動。易天行雙眉壹挑,想不到這瞎子區區壹個凡人竟然有如此本事,略帶愕然的眼神看了瞎子壹眼,便微笑著將雙手平擱在自己膝蓋之上。
他的雙手放的格外輕柔。
就像是兩朵蓮花在膝上盛開壹樣。
雙掌食指相勾,反相而反,尾指輕輕離眾——這正是佛門中的解冤結手印。
手印初結,易天行體內火元便開始沿著自己的神念歡愉無比地自在流動起來,漸漸融為金色的水滴,繼而匯流成溪,最後註入胸腹間的壹片氣海之中……
瞎子襲來的寒冷真氣此時仿佛變成了三伏天裏的白雪,壹觸既融。瞎子面色壹變,額上汗滴漸出,扶在竹幡上的粗大手掌握的更加用力,顯出青白之色來。
易天行已經猜出了這人來自何地,雖然被古老太爺和斌苦和尚常在耳旁提著,弄得隱隱有些畏懼那個地方,但畢竟少年心性,惱這人不問來由便胡亂出手,悶哼壹聲,心中默念坐禪三昧經,壹道道火性真元,便淺淺滲進石頭表層下往瞎子坐處追了過去。
……
……
此時朝陽方升,殘月未墜。
易天行和瞎子二人坐在壹塊大石上,看著似乎憩意恬淡,只是不曾說話。瞎子手持竹幡,皺眉苦思,似乎是在想著為易天行測字,又哪裏知道這二人正在進行著不屬於世俗人理解範疇內的拼爭。
這時河畔遠遠地走過來了些晨練的老頭老太太。
易天行忽然起身站直,唇角閃過壹絲妖異的笑容問道:“可測出來了?”
瞎子擡起手臂,有些艱難地擦去額上黃豆大的汗珠,半晌後才緩緩應道:“……不可測。”
易天行看著他枯萎內陷的雙眼,冷笑道:“我不懂算命,不過還記著許慎《說文解字》上解的明白:善者,吉祥也。”
瞎子身軀壹震。
易天行忽又微微壹笑,合什道:“吉祥天何等樣渺然的存在,何苦與我這世俗窮小子有牽連?煩請轉告貴公子,小子我對吉祥天向來敬仰,斷不敢有所輕慢,請勿誤會。”他說完這番話,也不理對方如何,擺擺手便往朝霞下的七眼橋方向去了,學校便在那處。
瞎子擡起右臂,哆嗦著抓住竹幡,很辛苦地站起身來,只見他手指微微壹彈,高五尺有余的竹幡便嗤地壹聲化作了他手掌裏的壹只青瑩竹杖。瞎子咳嗽了兩聲,便拄著竹杖,和著“嗒嗒嗒嗒”的杖頭點地聲,黯然遠去。
隨著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河畔的柳林中,那塊大石頭砰地壹聲從中裂開。